第1章 怀疑荆轲
要我指出荆轲的失误与缺陷是容易的,可要我指出他不是一个完全而彻底的壮士,指出他之所以没有干掉秦嬴政是由于他贪生,或是由于他还不想死,指出他不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并否定他的价值取向,我却感到障碍重重。
荆轲谋杀秦王的大举,荆轲临终所表现的从容与镇定,早就固定在中国人的印象之中了,动摇它,摧毁它,不但费力,而且碰壁。中国人是非常喜欢荆轲的,并对他怀有深沉的敬意,这有无以计数的文学艺术作品可以证明,包括陶渊明先生的诗。
荆轲属于那种流芳百世的人,他的故事到处传颂,并将继续传颂。
怀疑这样一个享有盛誉的人,还要到幽暗的历史之中调查他,并借助一些高新观念分析他隐秘的心理,甚至得出损害荆轲的结果,确实有一点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我却将执意进行自己的工作,我不会由于社会的成见与谬论便置求索于不顾。
我不敢狂妄地认为自己发现的一定是真理,我只是认为真理不会像玫瑰一样伸手可摘,因为在我看起来,真理往往混迹于成见之中,藏身在谬论之后,需要上天入地去发现它。
在我看起来,真理是高于感情的。我以为,一个人或一个民族的精神要不断升华,不断高贵,就必须有使真理超越感情的勇气。
荆轲这个人,我小时候就知道,并迷恋他。
在过去的农村,是没有什么可装潢房子的,无非是贴一些彩色的年画而已。不过有了它,也就有了喜庆,甚至有了文化。我家的年画并不怎么艳丽,它只是贴在墙上的一个系列条幅,然而它再三突出的一个人,却深深吸引了我。当我静静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眼睛总是盯着他,并会久久驻留在他身上。他盘着古怪的发髻,他所穿的斜襟褂子显然有一点丑陋。可他却极其勇敢,他握着匕首逼向一个十分威严的人。我一个人待在房子感到揪心,也感到提神,我觉得有一种紧张的气氛似乎要从墙上喷射出来,弥漫在房子里,几乎要淹没了我。
大约是祖父告诉我,他是荆轲,故事为荆轲刺秦王。
我很不习惯荆轲的名字,小时候一直不习惯。我觉得它像他的发髻一样古怪,甚至觉得荆轲就不是人的名字。它倒是像一辆纺车,一件收割小麦的工具。但他的名字却始终刻在我的脑子里,我想到荆轲,便看见他握着匕首的样子。
读了司马迁的文章,荆轲破云而出,有了丰满的血肉。我钦佩他,尊他为壮士。在我风华烁烁的青春季节,我理想的天空,曾经云霞似的飘动着朵朵榜样,荆轲便是我所爱的数一数二的古典英雄。
我以为,荆轲把人所有的一种潇洒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了,我十分羡慕这个人,甚至想象着我就是荆轲,想象着我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悄悄潜入了秦国,计划着要为正义而献身。
不过恰恰是我在想象之中做了荆轲的时候,发现了荆轲的破绽。破绽渐渐扩大,并导致我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在我看起来,荆轲是那种自负的人。读了一定的书,喜欢剑术,有怀才不遇之感。荆轲所在的时代,是一个由天下混战到天下统一的时代,户籍的管理很是松懈,人可以自由走动。荆轲就是四处走动的:他出生于齐国,之后迁居卫国,由于卫国冷落了他,又迁居燕国。
荆轲显然是在寻找发展的机会,希望有人提携和任用。不过他内敛,他的具体想法一直像烟雾一样是蒙眬的。我不知道谁能看出来荆轲到底要做什么,反正我没有看出来。但我却能清楚地感到他郁郁寡欢,意志消沉。
他走动多年的主要收获是结交了一些社会名流。燕国的田光,德高望重,似乎很是赏识荆轲。
荆轲羁旅燕国的时候,燕国出现了很大的危机,它当然是由秦国引起的。秦国是要统一天下的,遂在消灭韩国之后,转身把矛头对准了赵国。燕国与赵国毗邻,于是即将在赵国燃起的战火就使燕国一片惊慌。
有意思的是,燕太子丹比燕王喜似乎还要焦虑。更有意思的是,燕太子丹在焦虑之中策划着一个奇异的方案,便是打算派壮士到秦国去劫持秦王,逼他归还列国的领土,或干掉他,并趁秦王之死所引起的内乱之机打败秦国。
燕太子丹策划的方案,多少是受了曹沫的启示。曹沫是鲁国的将军,曾经在鲁庄公与齐桓公会晤之际,以匕首劫持齐桓公,从而收复了鲁国的领土。也许曹沫的成功,激发了燕太子丹的灵感,他要寻找自己的曹沫,并实施其谋杀计划。
燕太子丹小时候在赵国当人质,秦嬴政由于其父亲也在赵国当人质,便出生于赵国,并长于斯,游于斯。于是燕太子丹与秦嬴政就都是身处异邦,同病相怜,成为伙伴。
几年之后,秦嬴政随父亲回归秦国。父亲做了秦王,他遂为秦太子。父亲逝世,他便即秦王之位。但燕太子丹却继续做人质,其变化仅仅是,他从在赵国做人质变化为在秦国做人质了。燕太子丹天真地认为,由于他和秦嬴政曾经在一起玩耍,是伙伴,秦嬴政便是会照顾他的,而且他希望得到照顾。
不过事实是,秦王不但没有照顾他,反而对他不友好。这使燕太子丹感到极其屈辱,便提出要返燕国。秦王还客气,倒是同意了燕太子丹的要求,只是有一个条件,秦王说:乌白头,马长角,天雨粟,你就可以返燕国了。
燕太子丹觉得秦王欺人太甚,十分愤怒,遂在夜色之中潜回燕国。
容易得出的结论是:燕太子丹之所以要制订谋杀方案,是由于他怨恨秦王,并要以干掉秦王的措施保卫燕国。不过我以为,这仅仅属于表面现象。在我看起来,谋杀方案之源,在于燕太子丹对秦王怀有一种入骨入髓的恐惧。燕太子丹偷偷离开秦国,显然大大冒犯了秦王的尊严。他很清楚,以秦王的偏狭和暴戾,秦国吞并燕国之后,秦王将注定会用非常的手段报复他。
依常规,秦国占领了燕国,燕太子丹作为燕王的接班人,当然是要分摊一些亡国之难的,也会感到悲哀。不过由于他和秦王有过一场心理之战,由于他不堪忍受秦王的冷遇和凌侮,擅自去秦而回。由于他尖锐地悖逆了秦王的意志,他感觉,在秦国占领了燕国之后,不但他将会陷入亡国之难,他会悲哀,而且他将面临一场秦王对他的严酷惩罚。
燕太子丹对秦王的恐惧,实际上已经超出了一个燕王接班人对丧失燕国的恐惧,也超出了燕国任何一个人对秦国的恐惧。在我看起来,燕太子丹是极力要摆脱这种恐惧的,因为恐惧使他不得安生。遗憾的是,他难以克服自己的这种恐惧,恐惧仿佛滴在了他的血液之中,于是他就构想了一个谋杀的方案以克服之。
按照燕太子丹的策划,最好的结局是劫持秦王,从而使秦国归还它过去吞并的列国的领土,最坏的状态是干掉秦王。秦王之死,当然不是秦国之死,但秦王之死却能消除燕太子丹对秦王的恐惧。倘若秦王之死能引起秦国内乱,并趁其内乱之机,燕国联合列国打败秦国,那么最坏的状态就会反弹为最好的结局了。
燕太子丹的构想显然充满了个人情绪,并带着浪漫色彩。他沉溺于自己的梦幻,又激动,又紧张,难以自拔。
燕太子丹的方案,显然属于绝密一级的事情,他只是向自己的先生鞠武做了通报。他把谋杀计划告诉鞠武,无非是要鞠武给他介绍一个行动人。也许鞠武知道燕太子丹的性格,遂多少发表了一些能够启示燕太子丹的意见之后,勉强认同了他的构想,随之介绍了田光。
不清楚为什么要让田光做谋杀的行动人,我想,可能是田光曾经有过谋杀的经历吧。总之,田光拜见了燕太子丹,但他却认为自己衰老,害怕自己不能完成任务,遂介绍了荆轲。
遵田光之嘱,荆轲来到燕太子丹的府第。燕太子丹看到的荆轲,是一个相貌堂堂的人,30岁左右,文雅而审慎。燕太子丹说:燕国能有你荆轲这样的人,是天怜悯燕国了。随之把谋杀计划告诉荆轲,并请求他完成。燕太子丹的方案惊心动魄,荆轲久久沉默,之后表示:事情重大,不能胜任。
荆轲的推辞,显然是他认为到秦国去谋杀秦王非常困难,他不敢随便接受,以防耽误燕太子丹的大计。不过他的推辞,也有这样一种可能,荆轲觉得燕太子丹的谋杀计划完全是荒诞的,只是他不好指出其荒诞,遂以不能胜任为理由,从而摆脱之。荆轲的推辞,当然还有这样一种可能:尽管他认为谋杀秦王很是困难,可它却仍不失为一个方案,唯奇异了一点,而且做起来并非一定就会失败。他委婉地拒绝燕太子丹,很可能是在待价而沽,不然怎么体现自己的价值呢?
荆轲的推辞,使燕太子丹感到意外,但他却不失望,因为荆轲知道了他的计划,荆轲便有了为之保守秘密的责任,甚至荆轲知道了他的计划,就是被他圈套进来了或被他裹挟进来了。如果荆轲要跑出去,那么荆轲便成了一个泄密的管道。燕太子丹显然是不会让荆轲带着他的计划跑出去的,甚至他为了堵塞泄密的管道,是会要了荆轲的性命的。
何况田光在举荐了荆轲之后便自刎了。田光以死封闭了自己的嘴,从而避免了燕太子丹的怀疑。
田光之死,多少对荆轲造成了压力,这是燕太子丹能够感到的。他发现,尽管荆轲表示自己不能胜任,但荆轲却没有完全拒绝。他发现荆轲实际上处于斟酌之中。
总之,燕太子丹是不准备放荆轲走了。他似乎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荆轲成为谋杀的行动人。
荆轲忽然看到堂堂燕王接班人跪在他的脚下,向他磕头,盼他千万不要辜负燕国之重托,还承诺给他提供种种应有尽有的享受。
如果一个人对你寄予了最重要的希望,并以最诚恳最迫切的态度请求你,可你却拒绝了他,他会怎样呢?他会沮丧,怨恨,恼羞成怒,甚至会杀了你,何况请求你的人不是普通的人,是燕太子丹。荆轲觉得自己是不能推辞了,推辞将会遇到麻烦。他觉得自己要明智地进行选择,必须接受燕太子丹的请求。
我以为,完成一项难度很大的谋杀任务,除了要求行动人一定要有机智和冷静的素质之外,还要求行动人有果敢与残酷的素质。然而以我的分析,我觉得荆轲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有一点仁弱。
有三件事情,使我感到他性格的迷离。
一件事情是他对盖聂轻蔑和挑衅的反应。荆轲有一年在榆次碰到一位剑术高强的人盖聂,遂登门请教。荆轲还没有开口,盖聂便把一双威胁和拒绝的眼睛摆给了他,显然是要用目光赶他走。此时此刻,荆轲竟闭着嘴,默然而去。荆轲之举,可能是鄙薄盖聂的粗陋,认为不屑较量,较量将玷污自己,也可能是怯于盖聂的骄横与凶悍,需要回避其锋芒,以免伤害了自己,也有可能是他对盖聂这家伙既嫌恶又畏惧,他以自己的嫌恶掩饰了自己的畏惧,从而巧妙地维护了自己的尊严。总之,他默然而去。
一件事情是他对鲁句践非礼所表现的态度。博戏是类似于象棋的一种智力竞赛,荆轲和鲁句践在邯郸博戏的时候,为争道得罪了鲁句践,鲁句践居然翻脸大骂荆轲。叱咤之下,引来很多人,他们以为马上将会有一场激烈的械斗。实际上没有出现任何热闹,因为荆轲悄然起身,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一件事情是他的高歌和痛哭。在燕国,荆轲结识了高渐离。尽管高渐离是一个杀狗的,但他却懂音乐,善击筑,高渐离击筑而出的曲调往往回肠荡气。荆轲和高渐离遂为知己,他们经常做的事情是,在燕国蓟城的酒肆且饮且唱。当然是高渐离击筑,荆轲高歌。到了伤心之处,荆轲总是痛哭不已,泪流满面。
在我看起来,一个执行谋杀计划的人,如果他的性格有仁弱和多愁善感的特点,那么他将难以保证自己在谋杀的关键一刻不犹豫,不游移,他也将难以抵抗生的吸引和死的排斥,从而影响他充分发挥自己的能量。
也许荆轲需要一个适宜其性格的工程让他完成,以焕发青春,为社会有所贡献,但命运却摊派给他了一个谋杀秦王的工程。命运有自己的安排,荆轲无可奈何。
谁都在命运的把握之中:聪明绝顶也好,权势显赫也好,明哲保身也好,其统统摆脱不了命运的控制。我为庸碌之辈,当然也处于命运的指拨之下。
荆轲是壮士,以剑术自负,可他却依然没有冲破命运的笼罩。我的意思是,中国人一直所赞美的荆轲,实际上是承担了一项他不十分情愿完成的任务。
荆轲做谋杀的准备工作,竟做了近乎两年。在这两年之中,他一直是迟疑的,彷徨的,似乎没有进入一种临阵的焕发状态和振奋状态,甚至没有必需的热身运动。
燕太子丹倒是很好地兑现了自己答应给荆轲的一切,确实是尽其所能地满足着荆轲的需要。他这样做,目的在于希望荆轲能早日赴秦国完成任务。然而荆轲一直未出发,甚至过去了近乎两年,荆轲仍不出发,这使燕太子丹难免不满。
虎狼一般的秦国,按其既定步骤征讨着。在占领了赵国之后,秦国便陈兵于燕国边境。进攻燕国,似乎箭在弦上。形势逼人,燕太子丹觉得要催促荆轲行动了。
一天早晨,他径直跑进荆轲的住宅,显然不满地提醒荆轲说:应该出发了吧!荆轲说:像这样空着手到秦国去行吗?这样是不行的。荆轲强调:到秦国去一定要带上礼物,以取得秦王的信任,否则便无法接近秦王。
荆轲要送秦王的礼物仅仅两件,不过它们大有其价值,甚至是秦王梦寐以求的。他要带上樊於期的首级。樊於期是一位秦将,非常善战,但一些谗言却挑拨了他与秦王的关系,秦王竟要收拾他。他觉得冤枉,便逃到了燕国,希望燕国给他以庇护,随之成为燕太子丹的朋友。秦王气急败坏,悬赏黄金百斤和封邑万户要樊於期的首级。于是荆轲就给燕太子丹通报了一声,向樊於期做了暗示。樊於期深明大义,自刎而死,贡献了他的头颅。荆轲认为,樊於期的首级将会减少和消除秦王的疑虑与戒备。荆轲还要带上督亢地图。督亢是燕国的富饶之地,秦王早就对这一带垂涎欲滴了。荆轲认为,只要让秦王知道燕国是愿意割让督亢的,秦王一定会很高兴。
依荆轲的设计,匕首将藏在督亢地图之中,当他给秦王展示地图以介绍督亢之美的时候,匕首便会随地图的打开而露出来。荆轲注意着谋杀的关键一刻,他当然是要紧紧盯着匕首的。匕首一闪,他就会抓住它刺向秦王。那是赵国徐夫人的一把匕首,燕太子丹花了很多钱才买了过来,其锋利之极,以药淬之,经过试验,只要它触及体肤,人无不立即呜呼哀哉的。
我曾经指出,荆轲在接受燕太子丹的请求之后,有两年左右的时间一直处于彷徨和迟疑的状态。不过,荆轲并未由于自己有消极的情绪就不考虑自己要做的工作。事实是,他也在琢磨着自己应该怎样完成任务,而且他还是善于发现要害的。从他要送秦王的礼物看,从他地图穷而匕首现的设计看,他确实是经过了缜密的分析,是一个思维严谨的人。他显然认真挖掘了秦王的心理,并注意到了谋杀过程的种种细节。
我的问题是,既然准备什么礼物是荆轲胸有成竹的,而且准备起来并不难,但他却拖延了近乎两年,这是为什么?我的又一个问题是,礼物一旦齐全,他就应该出发,但他却牵肠挂肚,仍滞留在自己的住宅,这又是为什么?唯一的原因当然是在荆轲,我以为,荆轲并没有下定决心要到秦国去干掉秦王,因为这是一件必须牺牲自己的工作。
当燕太子丹提醒荆轲应该出发了的时候,荆轲认为空着手不行,不过在礼物置办妥当之后,荆轲仍不出发,这便使燕太子丹警觉起来,他非常害怕荆轲反悔。
一天早晨,他吊着脸对荆轲说:“那么我就让秦舞阳作为先遣出发了!”燕太子丹拿秦舞阳逼荆轲,使荆轲极其反感。但他却压抑了恼火,向燕太子丹解释说:“我无非是在等待一个朋友而已,我要他当我的助手。”
燕太子丹与荆轲所建立的合作关系,显然变得微妙了,甚至变得脆弱起来。也许有一点碰撞,便会破裂。
荆轲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告诉燕太子丹:那么我立即出发,不等待朋友了!
燕太子丹的眼睛一下像蜜糖似的甘甜而柔和,他还亲热地拍了拍荆轲的肩膀,随之吩咐秦舞阳向荆轲报到,而且一切服从荆轲的指挥。
荆轲答应立即出发固然是好的,问题是,荆轲有一点委屈,甚至使他产生了受到强迫的感觉。可惜燕太子丹忽略了荆轲这种微妙的心理变化。
生命会有一种巅峰体验,但巅峰体验却只能在征服过程出现,唯有人类的杰出分子才敢于征服。那些平庸之徒是不会有巅峰体验的,因为他们总是退避三舍,不敢交锋。
荆轲的巅峰体验应该是在谋杀秦王之际产生的,那是他短暂一生之中唯一一次征服,遗憾他没有把这个巅峰体验推到极致。
荆轲和秦舞阳在秦国贿赂了秦王的中庶子,得以拜见秦王。秦王为燕国使者带来的樊於期的首级和督亢地图而大喜,遂安排在咸阳宫接见使者。
不料刚刚进入咸阳宫,就出现了麻烦。由于十三岁的秦舞阳浑身颤抖,引起了文武百官的怀疑,荆轲意识到行动的困难增加了。他瞥了一下秦舞阳,觉得这个失态的家伙真是没有出息,但他却必须掩饰。他笑着解释:秦舞阳是鄙陋之徒,没有朝拜过天子,所以很是紧张。荆轲的解释当然不无道理,可秦王却已经厌恶了秦舞阳,遂禁止他到殿上去。
只剩下荆轲了,这显然降低了胜利的可能。不过荆轲无可奈何,他所能做的,便是保持镇定,坚持到底。我想,也许是秦王兴奋得昏了头吧,他竟没有盘诘一下荆轲,就吩咐荆轲赶快把督亢地图拿到殿上。
荆轲在文武百官严密而挑剔地注视之下,走向殿上,并把地图呈给秦王。人有血勇和脉勇,还有骨勇,但荆轲却是神勇,难怪当他走向殿上的时候,眼睛不向两边看,面不改色,心不跳。
当着秦王的面,荆轲打开了地图,于是督亢的河流和原野就渐渐出现了。随着地图的拉长,督亢的河流在延伸,原野在辽阔。荆轲一边介绍着督亢的肥沃,一边观察着秦王的神情。不过最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注意藏在地图里面的匕首。
他发现秦王的目光贪婪得像一只猫闻到了肉香,对督亢馋极了。他发现秦王显然放松了所有的警惕,唯望着燕国的领土。但荆轲却聚精会神。荆轲紧紧地,紧紧地注意着地图的展示。他看到地图就要一圈一圈全部打开了,他将马上看到地图的边缘。他睁大眼睛,看到匕首露了出来,遂一把抓住匕首。
可他却没有用匕首直接捅向秦王,竟没有捅。如果他伸出胳膊,用匕首捅向秦王,只要匕首的锋芒触及体肤,那么秦王就会中毒而死。然而他没有,他手软了,没有捅。
在荆轲抓住匕首的时候,他还揪住了秦王的袖子。这两个连续动作,是在一瞬之间进行的,有闪电一般的速度。
突如其来的谋杀,确实让秦王惊诧,他本能地防卫着。他仗着青春之躯,猛兽似的挣脱了荆轲。他以猴子一般的敏捷,飞跃而去。他躲闪,回避,绕铜柱旋转,终于拉开了他与荆轲的距离。荆轲失去了最有可能最有把握干掉秦王的机会,尽管他仍在追杀秦王,但他却很快便要处于劣势了。
在文武百官慌乱的疾呼之中,在侍医和舞姬的帮助之下,秦王把他的剑从胸前推到了背后,于是他就可以拉开架势抽出他的剑了。
历史猝然之间凝固了,我看到世世代代的中国人在此时此刻都紧张地望着秦王的剑。秦王疯狂起来,他向后一挥手,便是一个弧线,他抓住了剑。他再向前一挥手,便又是一个弧线,他举起了一片寒光。他吼着,叫着,把寒光掷到荆轲身上。荆轲躲闪不及,寒光落而左股断。
荆轲并没有死,他还握着匕首。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劫持秦王的机会,也就要失去干掉秦王的机会了,他一急,遂瞄准秦王,把匕首扔了过去。他鼓足了劲,他多么希望匕首能投中秦王,能干掉他。他瞪着眼睛望着匕首,他看到匕首在咸阳宫漂亮地飞旋着,可它却碰在了一根铜柱上。秦王及其文武百官都听见尖锐的金属之声,我也听见了,因为它一直沿着历史跋涉的方向尖锐地响着。
秦王砍掉了荆轲的腿,不料荆轲竟仍向他扔了匕首,而且其劲这样狠,遂红了眼睛,大剁之。不过荆轲依然活着,他依铜柱而笑,坐地而骂。
荆轲临终之前告诉秦王:事情之所以不成,是因为我想抓你一个活的,要你一个归还列国领土的契约以报答太子。
荆轲所言,尽管有为自己开脱之嫌,但我却还是相信的,它既表明了他谋杀的思路,又辩白了他失败的理由。不过还有一个更隐蔽的动机和一个更深邃的原因,荆轲没有透露。我并不认为荆轲有所藏匿就是在欺骗秦王,并通过欺骗秦王而欺骗人类。我以为,荆轲实际上并不知道或并不觉察他还有更隐蔽的动机和更深邃的原因。
在我看起米,荆轲对秦王所说的话,是一条通向他的意识的重要线索,我将沿着它侦探下去。荆轲是没有得罪我的,我不会恶待他。但我的分析却是不会留什么情面的。
事情不成的最深邃的原因与最隐蔽的动机应该埋伏于荆轲的本能之中,这便是,他是贪生的,他还不想死。
在咸阳宫这种森严的地方谋杀它的主人而且仍希望保全性命,显然是不可能的。倘若还有一点可能,那么,便是生擒秦王,制服他,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
于是荆轲刚刚抓住匕首,就产生了这样一个反应,他感到秦王并不神威,他觉得秦王并不是不怕死,他断定只要用匕首逼着秦王的眼睛,他提出的任何条件秦王都是会同意的。如果是这样一种结果,那么确实好极了,他既报答了燕太子丹,又避免了牺牲自己。
由于从本能之中发出的保全性命的信息干扰了荆轲,荆轲遂没有利索地干掉秦王,没有在已经接近秦王之际用匕首捅他一下,或割他一下,划他一下,点他一下。荆轲很清楚,只要匕首触及了秦王,其将非死不可。问题是荆轲没有捅他一下,因为他知道,秦王死了,自己也会死的。
痛心的是,荆轲一个闪失,秦王便挣脱了他,转身以剑砍了荆轲。
到秦国去谋杀秦王,当然是非常危险的。如果荆轲缺乏一种献身精神,那么我想,他是不会到秦国去的,甚至他就不会向燕太子丹做出承诺,就不会离开燕国,也将从半途流亡别处。
但荆轲却缺乏完全而彻底的献身精神,他没有超越生对他的吸引,也没有超越他对死的排斥。
荆轲是产生了巅峰体验的,然而由于境界的局限,他终于未能将自己的巅峰体验推到极致,这是很遗憾的。
我曾经问自己:我是不是过分地要求荆轲了?是不是在刁难这位壮士?是不是我的思维在行进过程滑入了诡辩的沼泽。我以为不是的。我相信自己是在认真地探索人性从此岸到彼岸的深广程度,探索自觉性工作和制约性工作对一个人的能量发挥的影响,探索人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的支撑。
我是反对使用暴力的,当然也反对以自杀性暴力方式而毁灭敌手。但这个世界却并不会由于我的反对而减少暴力,或减少以自杀性暴力方式打击敌手。事实是,以自杀性暴力方式打击敌手的事件,在这个世界频频发生,而且常常成功。
能够以自杀性暴力方式打击敌手的人,多是民族主义极端分子,狂热的宗教分子。尽管这些人采取的方式是恐怖的,他们要达到的目的不一定是合理的,甚至是卑下的,不过,他们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显然都有一种完全而彻底的献身精神。
一个人唯有为了信仰,为了自由,为了尊严,为了爱,或为了民族之深仇和国家之大恨,其献身精神才会被激发出来。一个人一旦调动了他的完全而彻底的献身精神,就会抛头颅,洒热血,创造奇迹。
在我看起来,荆轲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使他舍身的理由。他谋杀秦王,仅仅是为了燕太子丹,甚至仅仅是为了报答燕太子丹。他缺乏一个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的支撑。
中国人讲究士为知己者死,但燕太子丹却远远不是荆轲的知己。他不了解荆轲的理想和志向,也没有了解荆轲这个人的兴趣。他还屡屡以恶意猜测荆轲,怀疑荆轲会反悔,从而不到秦国去谋杀秦王了。
实际上荆轲是知道他在燕太子丹心中占据着什么地位的,知道燕太子丹养他无非是要让他干掉秦王而已。于是当燕太子丹猜测他的时候,他就顶撞燕太子丹,顶撞了也就顶撞了。在到秦国去之前,他要等待一个朋友做助手,可燕太子丹却怀疑他是不是要变卦,这当然是很伤害荆轲自尊的。也许他应该向燕太子丹解释一下,以消除误会,但他却懒得解释。他委曲求全,凑合着让少儿秦舞阳当了助手。
荆轲显然也有种种欲望,不过要满足他的欲望,似乎仅仅依靠自己的力量是不行的。大约能够帮他实现欲望的,唯有燕太子丹。事实是,当田光介绍荆轲拜见燕太子丹之后,燕太子丹就十足地顺适其意。
他拜荆轲为上卿。他要荆轲居豪华房子,吃鲜味菜肴,给他风流女子,珍奇物品。他陪荆轲散步,荆轲看见池塘有蛙,拾瓦投之,他竟赶忙拿来金丸让荆轲击蛙。他和荆轲共乘千里马,荆轲感喟千里马肝美,他便杀千里马让荆轲享受其肝。他请荆轲在华阳台饮酒,有美人鼓琴,荆轲赞叹美人一双好手啊,他立即断美人好手,用玉盘呈之。
天下之人,谁能像燕太子丹这样慷慨以对荆轲呢?我以为,他对荆轲确实是尽其所能了。然而不管他怎么让荆轲高兴,怎么让荆轲愉快,他都是把荆轲当作自己的工具,当作一把延长的匕首了。
燕太子丹与荆轲的关系,实际上是一种雇佣关系。处于这样一种雇佣关系的格局之中,荆轲将注定不能打开激情与灵感的闸门,不能增殖能量,并发挥出来,不能完全而彻底地为之献身。
不过荆轲也是很有信义的,他做了自己答应的事情,没有侮辱其节。虽然他没有干掉秦王,但他却显然使秦王惊心动魄,甚至丧魂。他把匕首扔在铜柱上而发出的金属之声到现在依然响着,昨天晚上,我在西安还听见了它的旋律。
那么荆轲是不是英雄?是不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呢?
一部权威辞书对英雄的注释是:英雄属于杰出的人。沿着辞书的指针进行分析,我以为,英雄是多种多样的。我的意思是,各个时代,当有各个时代的英雄;各个民族,各个国家,当有各个民族和各个国家的英雄;甚至一个社会的各个阶层,当有它的各个阶层的英雄,这是由其价值观念决定的。
那么存在不存在一个人类普遍接受的英雄呢?我以为,是存在的。
人对英雄充满敬仰,由于英雄是升华了的人,英雄有大功。人对英雄的敬仰,还由于人所普遍存在的一种心理,这便是谁都有成为英雄的愿望,谁都有成为英雄的可能,因为人或多或少都具备了一些英雄的素质。
人赞美英雄,实际上蕴藏着对自己的承认和肯定,并通过英雄的光芒,发现自己的亮点。
人赞美那些失败的英雄,是出于这样一种内在原因:他在奋斗过程也曾经受挫,也曾经跌倒,这使他能够用心理解英雄。英雄的失败与自己的失败一旦融为一体,他便获得了舒坦,消除了人生的悲凉之感,并能够为自己重新站立积累信心和力量。
在我看起来,中国人对荆轲的喜欢,便源于一种承认和肯定自己的需要,并源于自己掩埋了同志的尸体,擦干泪,养好伤,以继续战斗的需要。
中国人也从荆轲的操行,想到了自己所推崇的一种操行,还从荆轲的悲烈,想到了自己所呼唤的一种悲烈,并骄傲地感到荆轲与自己是同在的。
当然,中国人对远在两千二百多年之前一位侠客投以深厚的感情,经久激赏,长期夸张,其十分重要的一点是,荆轲对中国人有一种特殊的作用。
中国人有两千余年处于集权统治之下,备受统治阶级的剥削和压迫,并使自己无可奈何地落到了敢怒而不敢言的地步。处于这样的生存状态,中国人必然产生对暴君的仇恨。但改变自己的命运,却很是艰难。中国人遂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给灵魂寻找一条出路,否则是会抑郁而死的。
荆轲对中国人的特殊作用是,他渐渐变成了苦闷的灵魂得以出气的洞口。秦王在遭荆轲谋杀未遂数年之后,摇身为秦始皇,他所搞的严刑峻法,使他当之无愧地做了暴君的典型。中国人一般是不好反抗自己所在时代的暴君的,甚至不好对其批评。他们惯常的办法是,指秦始皇之桑,骂自己所憎恶之槐,从而拐弯抹角地泄愤。荆轲谋杀秦王的大举,显然能使处于欺凌之下的中国人产生共鸣和快感,并得到一些慰藉。荆轲遂演化为一个反抗暴君的象征了,荆轲的意义便超出了他的行为本身。
于是荆轲谋杀秦王,就变成了谋杀秦始皇,变成了谋杀所有的暴君,当然也就变成了谋杀每个人所在时代的暴君。这样一层迂回而弯曲的关系,是通过种种借代在虚拟之中完成的,属于可怜的精神的胜利。
由于荆轲对中国人的特殊作用,中国人当然不希望荆轲是一个失败的人,即使失败了,事实是失败了,也不愿意认为荆轲的失败,是缺乏完全而彻底的献身精神所导致的。中国人不接受别的原因,只接受剑术偏差的原因,甚至不愿意认真分析荆轲失败的原因,或刚刚为其失败而感到遗憾,便转而鼓吹他的神勇了。这是被压迫和被剥削的中国人的一种生存智慧,不然怎么活呢!
到处传颂的荆轲,是中国人集体树立的一个角色,但他的原型却是由司马迁创造的。中国人所传颂的荆轲,显然是大于和高于荆轲的,可它却成了活着的荆轲。
陶渊明好采菊,一向散漫而悠然,但有一天他却忽然吟咏起荆轲来了:
雄发指危冠,
猛气冲长缨。
饮饯易水上,
四座列群英。
渐离击悲筑,
宋意唱高声。
萧萧哀风逝,
淡淡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
羽奏壮士惊。
心知去不归,
且有后世名。
登车何时顾,
逶迤过千城。
图穷事自至,
豪主正怔营。
惜哉剑术疏,
奇功遂不成。
其人虽已没,
千载有余情。
品陶渊明之诗,能感到一种出乎生命的慷慨,完全是空穴来风。对于陶渊明,荆轲是一个已经牺牲了几百年的人了,陶渊明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想到荆轲。陶渊明的啸鸣,显然是他所在的恶劣环境引发的。他是以生命的振动与裂变,抗议他所在的社会的黑暗。
大约在陶渊明逝世几百年之后,这首诗引起了朱熹的注意。他认为,陶渊明并不仅仅是一个平淡之人,他自有其豪放之性。
然而归根结底,荆轲的行动不过是一种谋杀而已。燕太子丹是策划人,目的是劫持秦王,或干掉秦王,以消除燕太子丹对秦王的恐惧,并阻挡秦国对燕国的征讨。
人类基于利益的得失和增减,必然要斗争。斗争的途径应该很多,但谋杀的办法却不是光明的,尽管你谋杀的动机可能是高尚的、伟大的,甚至你谋杀的是暴君,是独裁分子,是进行种族清洗的恶棍,是发动毁灭人类战争的罪犯。不过,如果放任谋杀盛行,那么遭殃的往往是正义的势力,因为邪恶的势力更信奉谋杀,也更习惯于谋杀。
实际上历史是自有其发展趋向的,这决定了任何一种势力都有它必然的归宿。企图干掉某个势力的代表,从而崩溃其势力,这种思路不大气,不现实,因为倒下一个,还会产生别的一个。
顺便指出:秦国消灭列国,统一天下,其积极意义在于,它的结果有可能减轻混战带给中国人的痛苦。我以为,当时统一天下的趋向显然是进步的趋向,燕太子丹改变这个趋向的思路多少是逆历史潮流的。重要的是,历史潮流怎么能可以轻易改变呢?
我所推崇的英雄,不是以兵器称霸,也不是以权力傲世,甚至也不是以思想扬威,当然也不是以谋杀吓人。我所推崇的英雄,是在尘埃之中干净,在罪孽之中提纯,并终于捧着爱的种子到处播撒。爱是他的目的,也是他的手段。除了爱,他不走别的路。这样的英雄尽管寥若晨星,不过毕竟是有的。他们曾经闪耀在人类的浩瀚天空,使我得以想象和仰望。
我的态度非常明确:荆轲的价值观虽然是在我的中国文化之中孕育的,但把它放在人类文明的辽阔海洋,我感到,它却多少显出了自己的瑕疵。荆轲谋杀秦王,无非是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报答燕太子丹的优厚之遇。很显然,是他的狭隘动机把自己的意志局限了。
不过荆轲所有的信义与胆气,我还是极其钦佩的。我从荆轲身上,测试了人的能量可以发挥到的一种程度。
易水一定是一条慷慨而幽怨的河,这是我始终怀有的一种感觉。荆轲到秦国去完成他的使命,就是在易水告别燕太子丹和他的朋友的。当时,凡是知道荆轲要赴秦国的朋友都来向荆轲饯行了。他们穿着白衣,戴着白帽。那天乌云低垂,大地苍凉。饯行的仪式当然是由燕太子丹主持的,他希望自己能高兴起来,然而一种深沉的压力使他眉头紧皱,满脸忧愁,怎么也难以高兴。高渐离想一扫告别的悲戚,遂摆出他的筑在击,但筑的声音却缠绵幽怨,如泣如诉,使所有的人都哭了。
这时候荆轲站起来,他看看天,看看地,随高渐离的乐曲唱了一首歌,歌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是我极为喜欢的一首歌,一直喜欢它。我在自己的情绪处于低落的日子,就会吟咏它以改变我的情绪。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吟咏它的时候,宇宙的浩茫之感便融于我心,我觉得人生渺小而短暂,究竟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我总是想,虽然荆轲所穿越的波浪已经流逝,但易水的波浪实际上却是一涟连着一涟的。我总是想,即使荆轲所穿越的波浪早就进入了大海,并在大海旋涡、变形、粉碎,可易水的波浪却是一直沟通着大海的,追随着大海的。易水的波浪显然从来就未失去过它与大海的联系。易水与大海一直是一个整体,而且关键是,易水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自己所在的燕国。
三年之前,我瞻仰了易水。我问易水在哪里,一个老人告诉我,在城南。易县为城,小小的,只有几座楼,楼周围摆着一些货摊。燕国的妇女显然解放了,她们竟坐在风中进行交易,可惜市场很是清冷。
我很快就穿城来到易水之滨,我觉得自己竟有一点紧张。
这就是我要瞻仰的易水吗?我所看到的易水,在冬日的风中变成了宁静而浩茫的白冰,不过在白冰下面,易水依然流淌着。偶尔会有小溪从薄弱的白冰下面钻出来,轻轻地游滑着,充满了动感。
易水两岸到处都是雾霭。雾霭之中只是一些贫穷的村子和干枯的树木,它们在雾霭之中沉默着。让我伤心的是,我感觉我的到来,一点也没有打动它们。
为荆轲饯行而击筑的高渐离,之后不得不躲藏起来,以防秦始皇的迫害。他改名换姓,到一家餐馆去当了酒保。这个工作很累,而且时间一长,他也觉得这样生活极为窝囊。于是他就重操旧业,仍在击筑。秦始皇知道他在街上出现了,便派鹰犬逮捕他,烧马粪熏瞎了他的眼睛,随之要求高渐离为自己击筑。高渐离当然不甘心,遂悄悄在筑的空隙装满了铅。一天晚上,他突然把筑投向秦始皇,事情不成,为秦始皇所诛。
我在易水吟咏着: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遥望咸阳宫吟咏着: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