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周游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云轨

云的漂流,应该也是有轨迹的吧?

周游对解释不清的事物总喜欢给一些显而易见莫名其妙的原因。小时候,这叫做奇思妙想,长大了,这叫做愚昧。其他人怕尴尬怕嘲笑怕指责,周游不以为意,所以他也没改掉这种,愚昧。

可能打从他心里,还是认为对万事万物,都应该有个解释。

所以南方的雨季是因为云的故乡在北方,而想念总是伴随着眼泪。所以湖上的云有时候底面是个平面,是因为他想要离湖近一点点,把脸贴在了看不见的玻璃上。所以她路过时周游闻到的好闻的香味,未必是因为心动,大概是源于符合周游偏好的某种牌子的洗发水。

有些解释把世俗变得浪漫,也有的让浪漫变得世俗。就像明明重点是洗发水,你却在想她是谁。

周游很少梦到她,哪怕是在睡得最安稳的那几年。

这反倒成为了周游难以解释的一件事情,梦到的闲杂人等多不胜数,有的只见过一面,有的是远房亲戚或者除了名字一无所知的同学,有的甚至是陌生人。奇怪的是,梦里出现这些毫不相干的人们,周游当时在梦里却会生出某种可以被称之为温暖的情愫。

周游不免怀疑日有所思不太科学,可仔细想想,夜有所梦本来就不太科学。

他记得在超市,不是大商场,是那种街边的小杂货铺子,东西堆满了门口那种。他记得不大的店面里摆了一张围起来的皮沙发,正中间有投影的白幕布,是个很小很低劣的KTV。连点歌台都没有,随机播放着歌曲,会的人拿麦克风唱就好。价格应该相当划算,因为看上去生意很好,中年上班族、吵闹的小孩子、家庭主妇、老婆婆、只会鼓掌的老爷爷,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点像个家。

他没什么想买的,所以在沙发上坐下了。周围坐着的人没有一个投来异样的目光,就好像他本来就在那里。周游把沉重的双肩书包从肩上卸下来,往后仰躺在沙发上,米白色的皮沙发多少有点味道,但它真的很旧了,也可能只是心理作用。

投影仪的光线不好,看起来有点泛白,画面和歌词都不太清楚。伴奏就别提了,音响像是从垃圾场回收的一样沙哑。但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人在唱有人在晃,几乎手舞足蹈。

买东西的行人常常在结账的时候朝这边观望一下,欣赏片刻认真跑调却很欢乐的表演。有的人还会轻声跟着一起唱,偶尔。

但这个人群组合中显然没有人驾驭流行歌曲。零几年的流行音乐,具体说来,零零后校园音乐。所以当电脑很快切到一首许嵩的歌时,全场有点愣住了,麦克风在每个人手中转过一圈,没有人接着就唱。

年龄段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吧,也可以叫代沟。对周游来说可能是最熟的歌之一,连歌词都能在任何时候默写出来,一字不差。而无论是小了十几岁的孩子,还是大了十几岁的大人,都摇着头摆了摆手。

直到麦克风被穿西装的男人递到周游手里,男人友善地笑了笑,手和下颚都微微一扬,带有鼓励色彩地询问。

周游从沙发靠背上坐起来,接过了麦克风。

“窗透初晓,日照夕桥,云自摇。想你当年荷风微摆的衣角。”

好的歌就是这样吧,几年没听没唱,旋律一响,仍是呼之欲出。半带熟悉而重新展现在眼前的词汇,连当初为什么动魄惊心都能想得起来。

云怎么能自己摇呢?周游当时也不明白。后来想想,是风动吧,不是也说,像你荷风扬起的衣角一样。

周围的人在他开口时就又恢复了那种兴高采烈的状态,拍手的也有,在本来质量就不高的歌声里,实在也算不上杂音。周游甚至有些感激,忘记了有多久没有唱过歌,也忘记了有多久没有人为他鼓过掌。

但他还是在间奏的时候切掉了这首歌。太高了,他唱着费劲。多少年了,他还是改不掉扯着喉咙唱歌的毛病。很容易就哑了,而且怎么也唱不上去。

大家也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很快进入了下一首歌的欢乐,没人问他,没人跟他说话,只有那个递给他话筒的男人对他笑了笑。周游知道他在夸奖他,所以点点头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音量说了谢谢。

唱够了歌,一行人一起到柜台结账,每个人都出了一点点钱,除了那个被家庭主妇带着的孩子。出门之后就各自转头,周游才确信他们的确并不相识。

周游闭上眼睛,想起刚刚的场景,熟悉的感觉像电流蹿上来。他记得看过一段MV,徐良的歌,也有这样的投影,也是这样劣质的感觉,徐良站在幕布之前,彩色的光映在他脸上。看起来就像是随便找了个教室拍的,当时周游就想说,拍这个MV的经费肯定很有限。

徐良还有一首歌的MV,那首很漂亮,有一个日本女孩子友情出演,花和雨沾染粉色的气息,最后的画面里好像是撑着伞,去遮糖果雨。歌名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连徐良的出场和声线都没有印象。但那样的形式却种得很深,周游总想起一个词,叫廉价的浪漫。

不是贬义,不是说浪漫很廉价,是说表现出的浪漫感跟奢华完全无关。不是用纸醉金迷堆砌的,却仍然见得其细致入微的雕琢。

就像东瓶西镜,就像燕还故塌,就像云自摇。

要开学了,他背着双肩包沿着乡间大路去学校。连水泥地都没有,只有土路,不够平整,满是尘土。车过时,飞沙走石,尘雾飞扬跋扈。

周游跟好多人打招呼,也有的是别人跟他打的。三两成群结伴的男男女女,他知道全是他的同学,小学的,初中的,高中的,大学的。没有幼儿园和学前班的,哦也许有的,反正他不认识了。

说起来好奇怪,不同阶段的同学,看起来居然一样大,而不同阶段的自己,差得何止是年龄段。

有人逆着跑,有人走得很快,总之没有人和周游一起。他们只是路过,友好地打了招呼,然后继续转过脸跟结伴的朋友说笑,极其自然。

所以好长的一条路,原本人来人往,很快就只剩下周游自己,树荫下的风有一点凉意,从后背一直到心脏。

他从未觉得去学校的路如此的遥远漫长,就好像需要一直一直走,但没有进度条,天知道什么时候到得了。

所以为什么要去呢?如果那么遥远的话。

周游走过翻新的街道,两旁是立起来的工地铁皮墙。土路走完了,城市的沥青路也不过只是更宽。路灯很亮,亮也没用。

也许在路灯下扑棱的几只飞蛾不是这么想。

他漫无目的,书包重得他不自觉地驼背,想象中就像头狼狈的骆驼,还好他自己看不到。他路过大桥,路过摩天大楼,路过城中旧巷里藏匿的寺庙。周游去过好多各种各样的寺庙,大多数都在旅游景点。但在这个城市住了这么些年,他也只来过这里一次。

回忆中是十五岁的女孩,也许更小,像个成熟的导游一样带着他在城市里游览。他初来乍到,她胸有成竹,带着他去看她曾经念书的小学,眉飞色舞地跟他讲她曾经得奖的画作,以及同他一起在这个寺庙里安静地跪拜,闻着香烛和佛像肃穆的味道。

她看着佛像闭上眼睛,周游看着她眨了眨眼。出门的时候寺庙里的狗打破了平静朝他们狂吠,吓得女孩跳起来躲在他身后,他紧张地笑了,却不是因为狗。

好多年,关于守护这个词包含的心情,寺庙里的狗和身后的女孩,仍然是他唯一的注解。

他很少梦到她,尽管记忆犹新。他梦到过那寺庙里的水池,池里的石龟,和密密麻麻闪闪发光的硬币,在水波里看起来好干净。当时的他总想偷偷捞一些起来,后来慢慢也开始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想丢一些进去。

周游的父母都不是很信神,但每年烧的香也没落过。母亲总说,宁可信其有。

所以母亲每年都许愿,许愿全家人的灾祸,都给她一个人。

周游小时候很想不通,既然都已经是许愿了,直接许愿无病无灾不好吗?没花多少时间周游就明白过来,在他提出这种疑问的时候,其实内心深处,他多少相信了愿望会被实现。

就像十五岁的她,闭上晶莹剔透的眼睛,合上稚嫩白皙的手,许了一个愿望给神聆听。出门时周游问她是什么,她神秘地眨了眨眼,说:

“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记得红漆的柱子,青色的石碑,和不知道哪个朝代的肆意挥洒的碑文。周游不认得一个字,她也是。

但奇怪的是,两个人都看得很认真,也都看了很久。

周游没有再去过那座寺庙,所以它还在老城中安然无恙,漆仍然是快要脱落的样子,仍然是那个婆婆在那里守着,拿出一把竹扫把清理落叶,仍然有那只生人勿近的狗,仍然有那个金光闪闪的水池和石龟,仍然有好多古老而神秘的石碑,时光的流逝在这里停住了,像是越走越慢的钟表。

在他梦里,他去过好多次。但没有再遇见过她。她走过身边时好闻的味道,和香烛一起,弥散在了某个俗世里惯常的黄昏。

周游试过的,一头扎进湖泊里,像鲨鱼一头扎进云里,打碎了镜面,碎片化成了涟漪。一眼见底的水域难以引起他的恐慌,他却还是在颤抖。

他不记得她的离开。

周游去过一次她家的单元楼,在上楼还是下楼之间犹豫不决犹豫了六层楼,最后被门口的保安大叔赶出去了。她下楼来一看到他狼狈地背着吉他的样子就笑,笑得合不拢嘴。

那天是她生日。周游写了首歌唱给她听。并不是多特别,后来他为了送生日礼物给好多人写过好多。但午后的阳光有点好得过分,明媚了她原本并不显得那么温柔的眉眼。有辛苦的三轮车大叔吱嘎吱嘎地行驶过面前的路,周游和她坐在短短的几级台阶上,都没有看着对方。

周游已经忘了那首歌,忘了怎么弹怎么唱,唯一记得的只是她很开心,以及可能是阳光晒久了红着的脸。有时候想想会觉得可惜,如果她也不记得了,那首歌会不会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可能是他唱得最好的一次,青涩胆怯断断续续,又勇敢地一直到唱完都没有中途放弃,那是模仿不出的声线,跟努力无关。

他跪拜起身,问那个敲钟的老婆婆,是风吗?

老婆婆摸了摸小狗的脑袋,把它抱在怀里,和蔼地笑了。

“云是自己动的。”

“她的愿望实现了吗?”

老婆婆遗憾地摇了摇头:“她告诉过你的,只是你忘记了。”

有吗?周游努力地回想,却一无所获。只记得她说的那句:“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许了愿,要你能一直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