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陷阱
蛇要求的第二个任务是,向它的指定的异龙寻求救治长老龙的方法,并在所有任务后将消息带回。
这个任务的复杂不在执行上,而是在提出上,更准确地说,就是在带回去这一点上。
它一方面从蛇的角度保证了年轻人途中的安全——假设蛇想坑害顾川,那么是不可能要求他带着信息回去的。只要意识到这点,交易就能顺利地进行。
而另一方面,这也是一个隐形的威胁……他所带回去的结果,很可能仍会影响到他们的命运。
因此,载弍说得对。
不该回去,甚至也不需要执行任务,和初云、和蛋蛋先生、小齿轮机还有梦生、望远汇合后就该逃跑。
现在,他已接近第二个任务指定的龙,龙的助手说那龙并非医龙的专家。
顾川与助手对望,助手面无表情。
诊所内部,房间与房间之间的廊道既狭长,隔音效果也良好,据说,关于国民艺术的许多政策,就是在这小小的廊道里,由几个相关的议员敲定了送呈议会的最终提案。
“为什么你一个‘人系’会是诊治‘异龙’的专家?”
顾川问他。
戴眼镜的助手指了指太阳穴,笑了:
“这事情要靠你自己想,你不信赖我,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有关于你的信息。我当然也不可能……呵,一五一十地把我的事情告诉你。但其实,原理非常简单,用自己的脑子想想就是了。”
“是因为……”
顾川想了片刻:
“医者不能自医?”
“你在尝试说深刻的警句吗?”
助手平静地往里面走了。
警句是琼丘语中存在的一种语法或者说文法,是指简洁而关系到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的句子,譬如一首描花的诗歌突然讲品行,写景的诗歌突然开讲光阴如梭就是一种警句的插入。在琼丘原来的贵族教学,与现今普通学校的教学中都会教到这点,不论写诗作文,用上漂亮的警句都会加分。要知道,对于受过充分教育的人来说,道理谁都懂,讲得漂亮、什么时候讲才是难点。
顾川跟在他的身后,打开石门,便露出里面广阔的空间:
“也不是特意讲警句吧……我的意思是想要学治疗什么东西,总要有个范本。比如说人他不能用自己的身体,自己观察自己的嘴巴、舌头、眼睛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来学医,总要找个其他人作为病人的样例。那么,对你们也是一样的……?龙需要一个人,在人的身上学习如何治人,而人则在龙的身上学习……如何治理龙吗?”
揭过幕帘,那头被蛇惦记着的异龙便露出真容。
它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说:
“猜得不错,算是一个理由。我与遮望确是互相用彼此身体学习医疗的朋友。一直到现在,龙的世界里都不准解剖龙,人的世界里不准解剖人,那么针对动物身体器官的医术又如何能获得长足的进步呢?”
遮望是那助手的名字。
他站在门旁,锁上了门,随后来到龙的身旁,不开心地瞥了瞥龙。
不过顾川被这么提醒才想到解剖会用在他们彼此的身上?他没有多想,也没有多问,他只说:
“您好,我是慕名而来的……”
“慕谁的名?”
医生龙不客气地打断。
“我听说,天挺侯曾经赞誉过您,说是天和是得到了长老龙天衡肯定的龙体研究者,注定会记入王朝的史册。”
“这样啊,那我就知道了——”
医生龙收敛了笑容,在它的软软的毯子上伏下了头。它感到麻烦了。
——眼前的怪人是被理应落难、生死不明的天挺叫来的……不速之客。
天和的体型比天挺要大,但与天凇不能相比。它没有羽毛般的翅膀,有的是全身泛红的鳞片,它长有一对小的角,四肢并不相似,它的后肢较为粗壮,但前肢细瘦,看上去比较灵活,并且为了灵活,磨去了利爪上的四个指头。
不过与人手相比,这对前肢就说不上灵活了,至少用在脆弱的人体上,恐怕是绝不灵活的。理由很简单,这手指头是人手指的将近两倍粗,两根手指塞进人嘴里叫人张嘴恐怕都不舒服。
“别看了……”医生龙径直抬起了自己的爪子说,“我是为了更细致的操作,才削去尖爪的。”
不论医龙还是医人,一双尖爪插进肚子里恐怕都能把肠子拉出来。动物的身体越细致,需要的操作工具也就越要精细。利爪不论是亲自上,还是用工具都不灵活。
削去天生的利爪,对于这种异类而言,是背离天性的痛苦。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
它极为耐心地解释道:
“对于琼丘的生灵来说,必须要掌握超过草药与自愈之上水准的医术,才能立足。”
随后,医生龙提出了和长老龙一样的问题:
“倒是你,你是谁的后代……怎么变成了个人样?”
“抱歉,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顾川如今可以确定补天刑的技术,在过去他看来野蛮粗糙,但在异龙们的亲身比较之下,居然确实无人可以看出,他说,“因为我从生下来就是个人。我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医生龙没有说话,只是和助手遮望说了几句话,在讨论他们所发现的顾川身体的异样。
顾川发现它们与天凇一样,没有用心灵语。他相信这一人一龙绝对可以用心灵语互相交流,但没有这么选择,换而言之,就是始终存在某种不能用心灵语的原因吗?
“没必要讨论那么多,两位诊所的‘大人’,我也不是来医自己的。”
顾川说。
“那是来医谁的?”
说话是龙医生在说,但遮望抬了抬眼睛。他站在异龙的旁边,笑而不语,等待着回答的到来。对于不同的回答,他们会有不同的处置。
顾川没有在蛇那里听说遮望,这让少年人感到困惑。
“我……所求医的……”
少年人在晶管的光芒中倒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只是来这里求问一道伤痕。”
“什么样的伤痕呢?”
龙医生眯起了眼睛。
他说:
“我是说假设,譬如、黑长老龙,假如黑长老龙被斩断身躯后……应该如何复原?”
“遮望……”
龙医生真的低头了。
助手合起了手,笑道:
“别着急,天和,这里面有许多种方法。但我还想隔空问几点,想必这头黑长老龙的身体那时覆有银辉?”
“是的。”
“有趣,它的器官还活着咯?”遮望拿出了几本图集,这些图集市场上没有流通,是他自己根据天和的身体画下来的。
“也是如此,我想可能还在活跃之中。”
“能够使其无法复合的东西,在琼丘是有数的。而能使其复合的东西,在琼丘也是有数的。”遮望说,“我可以给你开出两个常规的方子,还有一个并不……很常规的方子。”
顾川拿起了纸和笔。
“不需要,不需要,对于不可思议的生物的不可思议的伤来说,需要的不是常规的医术。”
遮望笑了笑,当即就开始讲了。这种思考的速度,让顾川感到诧异。
第一个方子最简单,只需要依赖一种特别的泥,这种泥可以无限制地粘合人的身体。这就是常规意义上的天挺想要的能医人的处方。
不过恐怕你的假想中,是没有这么好的材料的。
而第二个方子是断尾求生。
“断尾求生……?”
遮望的眼镜遮挡了他的表情。他说:
“自己把自己的断尾、”
吃下去。
“凭长老龙的生命力来说,其实把自己吃掉一截,不算一个特别差的想象,不是吗?这样可能反而可以恢复基本的行动能力。此外,最好要把主体断口的部分也切除并吃掉。”
遮望说。
“那第三个方子呢?”
第三个方子略有困难,需要准备一次复杂的手术,在这次手术中,要用到许多异龙、不论死活,但需要肉是活的,强行粘起身体来,做一段……
“僵尸的躯体……这是我主要推荐的。”
年轻人怀着沉重的疑惑走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卫兵看报纸看得不耐烦,好不容易看到顾川,望了望他的下半身,恶心又带着同情,催着他赶紧回归外务司。
而龙医生的诊所里,只剩下了遮望和天和两人。
他们展开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对话。
“你给的三个方法,都是天挺无法实现的吧?”
遮望平静地说道:
“第一个方法,他们做不到。第三个方法他们不能做。那就只有第二个方法是可以的,不过第二个方法如果实现的话,长老龙的生机应该会消灭得更快。”
“啧……”
龙医生是有负罪感的。
就遮望和它的立场来说,长老龙继续活着,只有弊端,再无任何的利益可言。这种好死不死赖活着的延续,甚至让他们在悬圃的社会中感到痛苦。
“假设他确实是为了长老龙而来的话,我就希望他赶紧把我的医疗方法带回去。”遮望放下眼镜,点了烟草,“我需求稳定,而不是现在这样的混乱。如果再这么混乱的话,我可能要考虑离开这里。你知道我原本就是逃难来到琼丘的。”
“你确切地想好了……?”
天和低头看他。
“是的,天和,你也知道,在旧王朝,我是掌握了能威胁异龙健康的人,能医就代表对异龙的身体过度‘了解’,这是你们的禁忌,只能假托于你。而在新王国,我居然摇身一变,变成了能拯救正在逃难的受伤的诸强大异龙的人……呵呵呵,这是另一种禁忌。”
他侧过头,说:
“但是如果能够尽快结束的话,我的情况就大为不同了……异龙不再能够威胁到琼丘人系的地位,而我就变成了‘专科医生’一样的存在,可以简单地做自己想要理解的事情,关于奇珍异兽们的内在的事情……”
并且……会有取之不竭的材料。
他阴恻恻地想。
“对……你说过,到那时候,我的生活也会平静下来……”
天和靠在人的边上,着迷地说道:
“我不喜欢斗争,太可怕了!在空中争斗太可怕了……现在提心吊胆,随时感觉自己会被抛弃,作为一个剩下的异类……我改造了我的舌头学会了琼丘的语言,剪去自己的爪子,磨平了一切,放弃了心灵语。我需要被接纳,被悬圃的社会再度……接纳。”
它喃喃道。
假如它不是作为异龙出生的……就好了。
那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了。
它说到一半,遮望就知道这头异龙已经彻底忘记了它过去对遮望与其他人体的活剖研究,他笑了笑,然后掐灭了烟草。
烟气袅袅,升到了晶管所照不到的黑暗的天顶。
雨水倾泻在悬圃,洗濯了近处的缆车与远方的大地。少年人在缆车中抬头凝视那可怕的铁盖的穹顶。
水同样在洗濯穹顶,穹顶完整庇护的几块陆地,也阻止不了外来的风雨。
雨水乘着陆地与陆地之间的风,倒灌而入。
“那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呢?”
少年人喃喃自语道。
龙医生的助手所给出的三个方法,在他看来,一个都是实行不了。
第一个看似简单,但蛇根本不可能有这种类似三寸泥的东西,如果有,它早就用上了。而后两种则骇人到可怕。
尤其是第三种,要想用活肉粘起身体,先不说排异反应……布紫恐怕根本没有已经死了的异龙的活肉,除非叫蛇之类的异龙自我牺牲。
第二个方法缓和一点,不需要哪个活龙牺牲一下,但就他思考速度之快,真的是推托于异龙的怪异就能完成的吗?
“啧……”
就这三个方法,布紫,恐怕是真不能回去了。
他攫紧贴身的子母物质。
哪怕布紫没有出事,恐怕他也要叫载弍冒险逃跑。
“假如……人能多一点,就好了。不过一路上始终没有什么机会……不,也不是!也许……在大荒的机会应该要牢牢抓住的,尽可能地说动更多的齿轮人……”如果哪有的话,凭借梦生的空中水域,死或生号被悬圃奇珍司称为超过悬圃一倍的技术,加上那些没有装载的武器,齿轮人的力量,避开锋芒的话,绝不至于如现在这般好似风暴里随时会倾覆的木筏。
他想。
“只是,现在讲这些也没有意义……不过假如要从现在做起的话,又有哪些人其实是我的朋友?或者说我其实可以算是一部分人群的朋友呢?”
认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只是这时,空中的缆车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他一时失措,脑袋撞到了玻璃般的晶体上。
守卫扶了扶他,说:
“别担心,这是岛屿改道了,有自然改道,也有偶尔的人工改道。所以连带着索道也动了动,不过运气确实不好……被我们碰上了。”
在悬圃,改道的事情还没有提前通知的前例。
那时窗外,是悬圃的空中,风雨如晦,水滴飞洒,无边无际的霓虹灯光在空中连绵的摇晃,接着、突然之间、一条黑色的身影掠过了群陆,在遥远的太阳的边上转了一圈,而停在穹顶之上。
“黑长老……”
他听到守卫喃喃说道。
“黑长老龙,经常会外出,它是现在唯一能够在穹顶之上、自由飞翔的异龙。”
守卫继续说。
年轻人的双目则紧紧盯住黑空中的黑影。
很快,缆车降速,笔直滑落,进入二十三岛的车沟。
第二十三岛的外务司还在紧张的全员过荷的状态。顾川来到他们的客房,他的室友们通知他、他们已被外务司通知。
与黑长老龙对话的日子已经很近了。
而黑长老龙,并不出奇,它就是蛇第三个任务所要刺杀的目标。
也是在蛇眼中,一个彻头彻尾背叛了异龙种群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