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辜负流光 攀三生情怀
入了夜,虞锦便随着誉王、翼王一同到了宁王府。
宁王府邸在皇城以东,是李通未封王时的旧宅,已经有些破旧,再加上长久未曾翻新,丝毫没有王侯府第的繁丽奢华。阗帝曾经下旨要赐给李通一座大宅,李通婉拒,阗帝因此对李通大为褒奖。
虞锦踏入这座府邸的时候,觉得有些奇怪,与段无妄交换了一个眼神,更加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这座府邸的布置暗含八卦五行,却让人瞧不出生门所在,连虞锦与段无妄两个师从乾坤门的人都没有瞧出,可见这阵势的威力。
宁王居中而坐,庞芴衣仍旧随侍左右,宁王见誉王、翼王相携而来,意味深长地眉眼一挑,誉王笑着欲落座之时,石相才匆匆赶来,一通半真半假的寒暄过后,才齐齐落座。
宁王将视线落在虞锦身上,打量了一番,说道:“这位是……”
未等誉王段无妄替虞锦答话,石相抢先说道:“宁王,这位可不简单,他就是在狩猎场上一弓搭三箭的金玉公子,也是誉王的师弟。”
宁王声若洪钟,爽快地笑了起来,说道:“本王远在南屏,也听过金玉公子在圣驾座前一展身手的事情。果然英雄出少年,芴衣,你应该好生跟金玉公子结识一下,你们年纪相若,以后多走动走动。”
“是,义父。”庞芴衣谦和地点头应下,眼神却格外明亮,与虞锦相视时漠然以对,让人看不出任何色彩。
“宁王谬赞,客气了。”虞锦淡淡答着话,并不做任何热切的回应。
宁王察觉出虞锦的淡漠,也不以为意,对段无妄说道:“誉王,你有这样一位师弟在身边,何愁大业?”
段无妄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说道:“敢问宁王口中的大业是指什么?难道是指……篡位夺权的大业?”
一句“篡位夺权”,满座皆惊,几位都是风云人物,自然是各自不动声色,却含着一股暗潮汹涌的压抑气氛。虞锦见段无妄笑得欢,不禁诧异这段无妄也太轻狂了些,此话怎可从一位异姓王之子口中说出?难道就不怕阗帝猜忌生出嫌隙来?他段无妄到底凭借什么能活得这般肆意潇洒,不受帝皇猜忌之心牵绊?
想必不仅虞锦好奇,连宁王、石相也会各自诧异,唯独翼王始终没有接话,他神色寂寥,透过正厅门口将目光落在远远天际,似这大厅之内发生的事都与己身毫不相关。
“誉王太过风趣了,这些话传到皇上耳边,难道不怕圣上怪罪?”石相问道。
“这有什么好打紧的?这是宁王先说出口的,本王不过就是应和一声罢了,再者说,石相难道要将这些话传到圣上耳中,陷宁王与本王于不义吗?”
段无妄的这番话狠辣至极,既将篡位夺权的言论撇清,又存了三分刻意,挑拨了石相与宁王,虞锦不禁暗暗佩服,这话也只有段无妄能说出口了,旁人都要顾及颜面,谁肯这般言说?
可石相怎会是凡俗之辈,他混迹官场数十年,见多识广,又怎么会轻易被段无妄的几句话激怒、翻脸,当下只笑着说道:“誉王这是说的哪里话?即便果真有一日,有人在圣上面前说了誉王不是,微臣也理当尽力为誉王求情周旋,保存誉王颜面才是。”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石相这番话又暗含段无妄必定会遭到阗帝惩处的意味,段无妄毕竟年少,仍旧有些心浮气躁,略扬的眉眼中已现精光。
虞锦轻轻按了按段无妄的肩头,对石相说道:“看来石相多虑了,仅凭皇上如此恩宠誉王,石相就该明白,想为誉王求情周旋想必是不可能有这机会了。”
“恩宠再多也有摔下马的时候,到那时再来感受凉薄之意,就会生不如死了。”石相冷笑道。
虞锦立即回应道:“即便如石相所言,那也总比一直感受凉薄之意,永远感受不到恩宠有加来得痛快。”
虞锦说罢,意识到自己刚才所言捎带着讥讽了翼王,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见翼王始终面色淡然,丝毫不为自己的话而着恼,甚至与自己目光相视时露出一丝笑意来,虞锦用力攥着拳,任凭指甲将手心掐痛,还是头一次,虞锦为自己的话生出了悔意。
却不知为何,石相格外气恼,也不待宁王招呼,将手中的酒盏往口中一送,一饮而尽后重重落在桌上。
虽然石相没有借机挑起是非,宁王却不肯错失机会,说道:“凉薄之意,想必翼王是感受颇深的,翼王,你说是吗?”
翼王正色道:“本王的封地平度,人迹罕至,物产匮乏,气候又变化多端,难以生存,本王落了个终日病痛的身子,可是这些本王并不在意,就想寻个人在身边,带着一颗暖暖的心,能坚定不移地告诉本王,她会永远在本王身边,无论天崩地裂,无论生老病痛,无论亲王……还是庶民。”
翼王将“庶民”两个字说出口,虞锦心中一惊,她是明白翼王话中深意的,正待开口劝慰之时,见石相再度豪饮一杯,抬头时竟泪光泫然,不禁一怔。
段无妄显然也看到石相伤感的一幕,意外地说道:“真没想到,石相也有情之所至之时,本王还以为石相心是铁、肠乃石。”
石相不理会段无妄的刻意挑衅,眼神随着翼王目光所及的方向望去,缓缓说道:“本相如若真是铁石心肠,那就好了。”
虞锦心里一动,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又随即摇头,这怎么可能?
“铁石心肠也罢,柔情寸短也罢,都怎么及得上美人千金一笑?”宁王朝庞芴衣递了个眼色。
仪王庞芴衣一拍手,从屏风后面走出六位柔媚的歌姬,伴着丝竹声跳起舞来。
宁王见气氛不对,于是频频劝酒,一直沉默不言的翼王因此又多喝了几杯,直到轻声咳了起来,用手捂着胸口,似是诸多不适。
虞锦正待过去劝翼王少饮,谁知石相却抢先了一步,冷笑道:“翼王难道是因为被皇上下旨永生不得再回阳城而气恼,所以在宁王府借酒浇愁吗?”
这句刺骨的话,又打消了虞锦的几分疑虑,不会是他,否则他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翼王嘴角抿出一丝笑意,眼中略显凌厉,说道:“石相此话差矣,皇上的旨意怎容人气恼违拗?况且皇上这么做,自有他不可言的意图,石相,你说是吗?”
石相看着翼王,见翼王目光也转向了自己,于是似是不经意地转过头,借着饮酒的机会没有接话。
旁人只以为翼王确实对阗帝的旨意有些不满,虞锦却察觉到翼王的刻骨恨意,他竟是连“父皇”也不肯称呼了,只一声疏远的“皇上”了事。
宁王笑着说道:“翼王、誉王、石相,今日这六位美人都是本王为你们千挑万选的,你们尽可以挑一个喜欢的带回府做个侍妾,如若不喜欢,赏给底下人也就罢了,总之,别辜负了本王的一番心思才是。”
段无妄本就在歌姬上场之时,将全部的注意力挪了过去,眼下听见宁王如此说,早已按捺不住,混进了歌姬中间,一手去拽歌姬的发辫,一手去摸歌姬伸展舞姿的手臂,那些歌姬个个慌乱羞涩地躲着段无妄,更显媚态,引得段无妄大笑起来。
虞锦暗笑,这段无妄可真会做戏,倒要看他如何收场。
“宁王,旁人送与本王的不过就是些金银珠宝,送这样难得的美人还是头一遭,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宁王真是高明。”
说话间,段无妄已经回到座位上,一边说着话,一边朝歌姬们肆意笑着。
宁王大笑,别有意味地说道:“那敢问誉王到底是收还是不收呢?”
“收,收啊,自然要收。宁王送的东西自然是好东西,宁王送的美人自然更是出挑,本王要是不收,只怕宁王就要将她们全杀了,岂不是暴殄天物?你说本王于心何忍呢?”
段无妄说完话,瞟了虞锦一眼,见虞锦脸上只是一副看好戏的神色,心里说不出的失落,正想着要如何捉弄一下她,却听见庞芴衣说道:“义父,就算翼王、誉王和石相各挑一人去,还余了三人。芴衣与金玉公子一见如故,芴衣想讨个人情,让金玉公子也去挑一名歌姬,不知义父是否答应?”
这下,虞锦也怔住了,差点儿被含在口中的酒呛住,正待开口说话之际,段无妄却一脸坏笑地接话说道:“慢点儿,慢点儿,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小师弟竟然高兴成这样?仪王,你这个人情讨得好啊,想来宁王不会不应的。”
宁王说道:“原本就该是这样的,是本王思虑不周,金玉公子,还请不要见怪才是。”
这下,席上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了虞锦身上,虞锦斜睨了庞芴衣一眼,见庞芴衣神色谦和,又不像是促狭、戏谑,一时竟无法发作。
“小师弟,要不你就先从这六名女子中挑一个,想必翼王和石相不会怪你抢先的。”段无妄笑着说道。
翼王此时才起了几分意兴,注意起这边的动静来,也与段无妄一般看着虞锦如何应对,虞锦打量着那几名歌姬,伸出一指,指向了其中一名眉间一点朱砂痣的歌姬,说道:“就是她了。”
段无妄微怔,没有料想到虞锦果真选了一名歌姬,一时倒笑不出来了。
见那名歌姬亭亭玉立地走过来,虞锦随口说道:“你不必过来,站在那里,到时跟我走便是。”
虞锦虽挑了一名歌姬,可是嫌恶之色不减,旁人只以为虞锦年轻、脸皮薄,段无妄却明白其中就里,不再戏弄虞锦,挑了一名歌姬,也没准她到身边来。
庞芴衣请翼王挑选,谁知翼王却说道:“本王马上就要回封地平度,山高水远,路途艰辛,不便带着娇滴滴的女子,谢过宁王和仪王的美意。”
宁王说道:“也罢,那本王就不给翼王添累赘了,还望翼王一路平安,今晚的宴席就当是为翼王践行了。”
终于轮到了石相,庞芴衣说道:“石相请。”
石相冷笑,说道:“这些年来,断断续续送到微臣府上的女子也有不少了,你们可曾听说微臣有收下过?”
庞芴衣还要劝,宁王笑着说道:“是本王疏忽,竟忘了这一层,还请石相见谅才是。石相从不沾惹女色,知情的人明白石相是身居高位,为君分忧,不敢娶妻生子多费心思,那不知情的人,可都以为石相……”
宁王咳了两声,笑着没有说话,想必那石相对于这种言论早已习以为常,不屑于为自己辩驳。
“翼王与微臣都无福消受美人,誉王刚才说怕暴殄天物,不如将剩下的女子一并带走?”石相说道。
段无妄起身拍掌,笑道:“如此甚好,本王喜不自禁。这一个个的美人,本王定会好好疼爱的,还请宁王放心。”
此时已近深夜,虞锦看向天色,正寻思如何脱身,便见翼王起身告辞,与段无妄相互递了一个眼神后,一并离开。
只是,虞锦后面跟着一名歌姬,而段无妄身后却浩浩荡荡地跟着五名歌姬,庞芴衣恭恭敬敬地将一众人等送出宁王府,见石相与翼王坐上马车相继离开,于是朝虞锦说道:“恭祝金玉公子今晚上好兴致。”
“一定。”
虞锦与庞芴衣各自笑起来,别有意味。
段无妄不知为何气又不顺,一脸的阴阳怪气,将就近的两名歌姬搂进了马车,这样,马车里就再无虞锦可坐的位置了,虞锦也不恼,看也不看段无妄一眼,径直朝远处走去,而虞锦身后的那名歌姬紧跟其后。
段无妄终是按捺不住,掀开车帘,朝虞锦喊道:“喂,你上来,本王叫她们下去就是。”
虞锦浅浅一笑,明眸闪亮,说道:“大可不必,我可不想坏了誉王怜香惜玉的好兴致。”
说话间,马车已经飞快地疾驰起来,眼见虞锦的身形渐远,段无妄气恼地一拳捶在了车厢上,车厢里面的两名歌姬骇了一跳,在段无妄的瞪视下识趣地下了马车,与那三名歌姬挤在另外一辆马车上。
段祥掀开车帘,只探进一个头来,神色认真地问道:“主子,五个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吗?”
段无妄本有些心不在焉,于是脱口而道:“在本王心中,一万个也抵不过一个。”
段无妄说罢,见段祥眼底藏不住的笑意,愠怒之下,伸指不慌不忙地戳向段祥的眼睛,段祥顺势翻身滚落在地,哀号道:“完了,我眼瞎了,王爷,你简直就是毒蝎心肠啊。”
虞锦不慌不忙地走着,那名歌姬紧跟其后,突然,远处一人躺在地上不断低吟着,虞锦定睛看去,竟是段祥。
“你家主子的马车难道香艳到连你也容不下了吗?”
“金玉公子可算是料事如神,我家主子陷到温柔乡里了。”
“那你还不快去服侍着,我可知道,你家主子进城之前就已经召了不少姬妾到府上,如今又添了这几个,岂不是要打起来?”
段祥赖在地上还不肯起,用手撑住下巴,笑着说道:“那可不一定。我家主子对于女人这方面向来好本事,就是怕金玉公子你会招架不来,所以才让段祥候在这里,问问是否需要帮一把手。”
虞锦失笑,说道:“这么看起来,你还为你家主子这点本事得意着呢?回去告诉你们家主子,我金玉对于女人也一向好本事,不劳他挂心。”
虞锦说罢,带着那名歌姬离开。
段祥一骨碌翻身而起,拂去身上尘土,埋怨道:“就说人家根本不会领情的,偏偏要不知死活。我那风流倜傥的主子啊,原本你是在花丛中笑的人物,如今,你却弃了繁花,留恋峰顶雪莲,只能吞咽血与泪了。”
虞锦只顾朝前走,并不理会身旁的歌姬,那名歌姬沉不住气,问道:“公子,我们这是往哪里去?”
“往去处去。”
虞锦回答得简洁,见那名歌姬轻咬薄唇,又羞又娇地说道:“公子,难道今夜就打算与妾身一直这样走下去吗?公子应酬了一晚上也该乏了,不如先回到公子府上,让妾身为公子捏一捏背,松活松活,可好?”
“不急,本公子另有去处,你可愿跟着去?”
虞锦面无表情地看向她,见她一时没有吭声,也不催促,疾身离开。
“公子,你等等妾身。”
“你跟得上便跟,跟不上就别跟。”
那名歌姬怔了怔,脚步一顿,见虞锦身形已滑出很远,终是按捺不住,不肯轻易放弃,于是轻扭腰肢疾步追向虞锦,虞锦怕她跟丢,也故意放慢了脚步,没过多时便来到了太子府后院的凉亭,此时,虞锦看向天色,正是三更。
“公子,这是哪里?你怎么带着妾身来这儿了?”
那名歌姬说着往虞锦身边靠近,虞锦嫌恶地后退了一步,身后却传来低沉话音:“你来了?”
虞锦转过身,太子李润已走近,看到那名歌姬,也不问询,当即明白,宁王府发生的一切早已有暗探禀报于他,自是了然于胸。
李润朝凉亭内的石桌指了指,虞锦跟着他走过去,两人在石桌前坐下,石桌上搁置着一把碧绿色的玉壶和两个精致玉杯。那名歌姬也跟着走过去,本想偎依在虞锦身边坐下,见虞锦冷眼看向自己,只得讪讪地站在了一旁。
“难得金玉公子有美人在身边,还肯前来赴约。”
虞锦浅笑,说道:“太子府上姬妾成群,难道还能将金玉身边的这位看到眼里去?你若喜欢,尽管要去。”
那名歌姬脸上变了颜色,脱口而道:“你便是太子?”
虞锦侧脸看着她,说道:“对,他就是如假包换的太子,你是想跟着本公子浪迹江湖、流落天涯,还是想跟在太子身边受尽恩宠?他日太子登基,说不定会封你一个贵妃,荣宠一生。”
那名歌姬眼睛一亮,抿着嘴笑,娇羞无限地朝太子李润走近,说道:“只要太子愿意,妾身自然愿意留在太子身边。”说着,婀娜身姿便贴了上去。
只不过刹那,那名歌姬手中的匕首已抵到了李润的脖颈,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李润身形一转,双指捏着匕首刀刃,一脚将她踢得飞起,撞到了石柱上昏死过去。
虞锦始终坐在石桌前纹丝不动,不慌不忙地说道:“她冒犯了太子,太子为何不干脆杀了她?难道也如誉王一般怜香惜玉?”
“本太子怕怜香惜玉的人是你,否则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而是将她带到了太子府,要假手于本太子呢?”
李润说得通透,虞锦笑了起来,说道:“太子是怕得罪宁王?当初太子在府上宴请誉王与我时,也不是一样要誉王与我出手结果了那几个妖孽?所以,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就交给你了。”
虞锦起身,正待离开,谁知李润走近欲伸手按住她的肩头,虞锦一侧身,滑步闪开,李润紧追不放,片刻间已是过了几招。
李润探手过来,朝虞锦腰上抓去,虞锦目光从李润臂下扫过,看见那名歌姬手指微动,不禁黛眉轻蹙,于是身形一慢便被李润抓住,李润顺势用臂膀将虞锦腰身箍制住,入手处竟是极致的温软,怔在当场。
就在这时,一直昏死在地上的歌姬猛然起身,手拿发簪朝太子的后心处刺来,李润手臂搂着虞锦,便是想要躲闪也已然来不及,即便躲开,也少不得挂彩,谁知,虞锦扯住李润的肩膀,用力将李润撞开半步,那个歌姬的发簪便不偏不倚地刺向了虞锦的心口窝。
李润见那名歌姬再度袭来,化掌为刀朝歌姬的脖颈砍去,力道之足竟生生将她的脖子砍断,歌姬口喷鲜血而死。
虞锦胸前鲜血直流,气息渐弱,李润抱住她的身子,深感震惊,再加上鼻息间淡淡的发丝清香,心里一乱,一时竟不知到底是放手还是要抱得更紧些。
“太子,如今我要死了,却还有一事挂心,你能应下我一件事吗?”
“你说,本太子都尽力替你完成。”
“金玉恳请你保住虞家。”
李润毫不迟疑地应下,说道:“这不是难事。好,本太子应下便是。”
“是不是无论如何,你也不会反悔今日所言?”虞锦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剧烈地咳了起来。
李润心里不知何处被击中,情急之下,紧忙说道:“是,无论怎样本太子也不会食言。你坚持住,本太子现在就让人召御医过来,你一定会没事的。”
“那我就……放心了。”虞锦说罢,闭目软软地倒在了李润的怀中。
李润伸手去探虞锦的鼻息,虞锦却一扭身脱离李润的控制,稳稳地站在一旁笑逐颜开,用手探入怀中,取出一个已经碎成两片的玉杯和一袋破碎了的海棠酱,笑着说道:“看来还要感谢太子的玉杯,让我躲过这一劫。”
“你为了让本太子出手杀她,竟然装死?”李润的心本沉到了谷底,此时见虞锦无事地站在眼前,惊喜之下,又愠怒不已。
“要不是这样,太子怎么肯轻易出手?”虞锦将那玉杯随手搁在桌上,拿起玉壶,倒入另一个玉杯之中,饮了一口,姿态潇洒自若,惬意十足。
“那你为什么要替本太子挡那一下?如果本太子挨了那一下,与宁王结怨,岂不是正中你下怀?”李润说完,又突然意识到他有些期待虞锦的回答,这让他更加怒不可遏。
虞锦说道:“如果太子挨了那一下,宁王再反咬一口,我岂不是脱不了干系?太子难道还不明白这名歌姬出手行刺的目的吗?杀了你或者伤了你,都会将罪名栽赃在我的身上,我可担当不了这样的罪名,还不如就这样,由太子杀了她再毁尸灭迹,即便走漏了风声被宁王知晓,他又能怎么样?”
一句“他又能怎么样”,说得轻巧至极,李润冷笑出声,说道:“你耍诈。”
“可是太子曾经说过,无论如何,你也不会食言。”
李润没有说话,嘴角抿出微微的笑意,意味深长地说道:“除非你先告诉本太子你的真实身份,金玉公子。”
李润将“金玉公子”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楚,虞锦知道他已明了自己是女扮男装,也不以为意,说道:“金玉到底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能够践行自己的诺言。”
虞锦似是察觉到什么,说道:“太子还有事,金玉就不奉陪了,就此别过。”说罢,将手中的玉杯往石桌上一放,疾身离去。
李润朝远处的暗影低声说道:“什么事?”
平生将一封密函递到李润手中,并举起手中的夜明珠照亮信函,李润就着夜明珠微弱的光亮看完信函,目光一沉,随即将信纸握在手中,略用了一分力道,手微扬,纸灰便尽数撒在了半空之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墨香。
平生随即明了,说道:“太子,奴才马上去办。”
“记得,手脚要利落些,不留一个活口,免得让事情传出去。”
平生微怔,诧异太子竟会这般上心,微微点头,依言而去,身影迅即消失在暗夜之中,似是未曾来过。
黑夜又恢复了寂静,月色澄净,映在李润深不可测的眼眸之中,凛冽而淡漠,李润抄起石桌上的玉杯捏在手中,缓缓说道:“好一个金玉,好一个虞锦……”
虞锦回到虞家之时,断曲已经从宫中传来消息,程衣一边接过虞锦换下的衣袍,一边说道:“容贵妃在宫中遇刺,是断曲为她和小皇子挡了暗器,虽中了剧毒,可是不至于毙命。断曲随身带着丹药,却不敢直接服下,只能一次次下在那些庸医的汤药中,伪装成御医医治好的。容贵妃感激他,赏了他好些东西,又让他做了领首的太监。”
“断曲倒是聪明,我上次没白提醒他。跟容贵妃离得越近,自然是越能接近事情的真相。”虞锦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于是接着问道,“断曲有没有说过,刺杀容贵妃的究竟是何人?”
“他说,他确信是个女人,至于是谁,一时还无从下手去查找。”
虞锦蹙眉,说道:“你记得告诉断曲,不管如何,现在一定要保护好容贵妃的安全,宝盒的下落唯有从她这条线索才能查下去。仪王还未走,容贵妃一定还会有行动,你让断曲盯紧点儿。”
“好。”程衣说完,清秀的面庞又浮起犹疑之色,低声说道,“小姐,我想去……”
“你去吧。”虞锦平静地说道。
程衣猛然抬头,问道:“小姐,你知道我要去哪里?”
“你是想去看一眼慕容城,不是吗?”虞锦拉过程衣的手,说道,“你我在一起这么多年,你的心思我何尝不明白?当初,断曲频频对你示好,你对他也是有好感的,可是当你发现裳儿喜欢断曲,便断了自己的心思,与断曲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肯伤害断曲,更不愿意伤害裳儿,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如今,你对慕容城动了心,真真切切地动了心,我更心知肚明。你知道分寸,又明白进退。所以,你有什么想法,尽管放开手去做,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
虞锦话音未落,程衣双眸已泛起薄雾,略仰头不让泪水流下来,笑着看向虞锦,满心都是信任与感激。
程衣离去后,虞锦来到虞展石的房间。
自从阗帝下旨后,虞展石便缠绵病榻已久,身体一直未见好转,虞锦本想把断曲留下的丹药给虞展石服下,可是一想到虞展石病倒未尝不是躲避阗帝追责的一种办法,知道虞展石并无生命之虞,于是也就任其自愈了。
虞锦推门而入,见虞屏正在给虞展石喂汤药,虞屏见了虞锦并不理会,仍旧自顾自地舀起一勺药,仔细地吹了吹递到虞展石的嘴里,并用帕子给虞展石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药汁,虞展石欣慰地看着两个女儿,眼里都是满足之意。
虞展石虚弱地咳了几声,说道:“屏儿,你先回房休息吧,我和你姐姐有话要说。”
虞屏有些不悦,说道:“父亲病了这几日,是谁在你身边尽孝?有什么话是非要瞒着女儿的?为什么父亲总是偏心于她?”
“好屏儿,你姐姐在外面奔波,也是为了虞家,你要体谅她的辛苦。”
虞屏冷笑,说道:“父亲的话屏儿一向不敢不应,既然如此,屏儿告退便是。”虞屏站起身,将手中的药碗重重地搁在桌上,看也不看虞锦一眼,旋即离去。
虞展石说道:“你妹妹自小疏于管教,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她什么心思我懂。”
虞屏的心思她猜得到,虞屏对于自己并没有多大的恨意,不过就是故意做出这副嫉妒和不满来与虞锦疏远,保持着一定距离,这样一来也免了要面对虞锦对于佛堂之事的逼问,她不过就是逃避,自己何不成全了她?反正早晚也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锦儿,虞家虽然沦落至此光景,可是你曾祖父那一代曾经才人辈出,封侯拜相,蒙祖荫庇佑,一直勉强维系着昔日荣华,可是到我这一代,曾经遭遇过大难,虞家一下子便垮了下去,变成了如今这般。可是,这已经是我辛苦支撑来的结果,如果没有八年前……”虞展石说到这里,突然顿住,默默摇头,继续说道,“不管怎么样,虞家还要维持下去,它不能毁在我的手里,况且,我不能让你们两姐妹没着没落地从此流浪在外。我会拼尽全力扳回这一局,将来你们两姐妹风风光光地出嫁,有了归宿,也不枉我今日的辛苦。”
虞锦听虞展石这般说,心里已然明了,于是说道:“父亲手里可是有石相的把柄?”
“没有,可是我知道,有个人能挟制住他,那就是段丽华。”
虞锦蹙眉,说道:“你是说断曲的姐姐?”
“没错,你既然知道她在石相府里,就去将她擒来,石相定会乖乖就范。”
虞锦有些疑惑,说道:“石相为什么会这么看重断曲的姐姐?他不是从来不近女色吗?”
“你将她抓来,以后便会知晓原因了。”虞展石似是思量过很久,才下定决心告诉虞锦,说出口之后,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只要能保住虞家,那种种儿女情长也顾不得了。
“不行,我不能那么做。”
虞展石艰难地撑起身子,问道:“你是顾忌段丽华的弟弟?锦儿,凡事要以大局为重,我答应你,只要能扭转现在的劣势保住虞家,我便放了段丽华,让她和她弟弟团聚。”
“父亲,你要我将段丽华擒来要挟石相,劝我不必顾忌断曲,如若我应下,你总可以告诉我虞志的下落了吧?”
虞展石委顿地咳起来,说道:“志儿?以后不要再提他了,他是个苦命的孩子,就当他从未来过这世上吧。”
虞锦震惊道:“父亲,你是说虞志已经死了?”
“或许吧,我也不清楚。”
虞展石说罢,似是耗尽了全身的气力,大口喘着气,闭目小憩,不肯再言。
虞锦走出虞展石的房间后,才发现虞屏一直等在外面,见虞锦走近,她冷笑地说道:“父亲如若死了,这个家就算是散了。到那一天,我们姐妹的缘分也算是到头了。”
“你在这里等我,就为了告诉我这一句话?”
“我是想告诉你,既然早晚要各奔东西,不如现在就视如陌人。”
虞屏说罢,见虞锦面无表情地离开,似是对她刚才的话无动于衷,气怒之余又有些说不出的失落,或者,她宁愿虞锦跟以往一样,哪怕是训斥自己几句。
山涧清溪,潺潺水声却不掩雅乐,明媚的阳光照在这个风光绝代的男子身上,连鬓角都被染成了金黄,抚琴的手指白皙修长,娴熟的指法如行云流水般,让躲在远处的女子沉醉其中。
程衣倚在树下,目光始终注视着那位让她倾心仰慕的男子,神情怡然,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会爱上慕容城,正因为在他身边能有别处换不来的安心,这让她感到温暖,有别于与虞锦、程裳和断曲在一起的感情,这份感情让她悸动,刻骨铭心。
慕容城的琴声突变,随手抚琴,琴音似箭般穿透葱郁林木,劈断了程衣头顶上的一截树枝。
“出来吧。”
程衣迈出了半步,又停在原地,用手紧紧抓住身旁的树干,见慕容城的目光朝自己这边望过来,转身飞奔离开。
那样的人物,那样的风姿,自己怎配站在他的身侧?或者就这样远远地瞧上一眼,就足矣。程衣终是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在她心中,那样不染凡尘的男子,不是自己可以企及的。程衣为自己心存妄想而羞愧,她飞快地朝山下跑去,掩住耳朵,不想再听见那摄魂取魄的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