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品水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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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心腹大人

人治时代,“心腹人”最吃香。驰骋政界,有心腹人,就有鹰犬爪牙;而只有成为权豪势要的“心腹人”,才能攀龙附凤以鸡犬升天。

不为丈夫,即是小人

林冲在刺配沧州出发前,在开封府前和家人告别。告别之时他突然提出一个令家人措手不及也令邻居们非常吃惊的要求:要明白立下休书休妻。在他的决意坚持下,林冲的丈人张教头不得已同意他立下休书,但也表示,决不把女儿嫁人,而是等他回来,依旧夫妻团聚。

张教头既这样说了,林冲就叫酒保寻了一个写文书的人来,由林冲口授了一份休妻书:

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张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年.月.日。

这份休书写得有些特别,特别在哪里呢?特别在两点:一是有一个地方很有意思;二是又有一个地方很没有意思。

哪个地方很有意思呢?这个地方就是第一句话,林冲对自己身份的介绍。本来完全可以直书林冲如何如何即可,他偏要在林冲前加上“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这个头衔,这就是很有意思的地方。有意思在哪里呢?

要知道写此休书之时,他已不是什么教头,他是一个罪犯,但他念念不忘他的这个已经失去的头衔,他太看重和无比留恋这个由体制赋予他的头衔了。

我前面说到,林冲的很多做法不符合人之常情,他的很多想法更是非常扭曲。是什么扭曲了他呢?是体制。

我前面还说过,就文学形象而言,林冲的人物形象要比鲁智深这个人物形象更有内涵,更有价值,更有一种认知上的意义,因为他更加典型。在权力社会里,大多数人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一些影子。从人性的缺点这方面来看,大多数人是部分的林冲、全部的林冲,甚至比林冲还要林冲。大多数人极可能没有鲁智深的优点,但一定或多或少有着和林冲一样的缺点。因为,大家处在相同的处境里,有相同的遭遇。

那么,这份休书里,哪个地方又很没有意思呢?就是这样的几句:“委是自行情愿,并非相逼。”

金圣叹批曰:“句句出脱衙内。”到了此时,林冲已决定把妻子让出,还要为衙内着想,担心衙内担上逼人休妻再占有的恶名,所以特别申明“自行情愿,并非相逼”,而且还要加上“委是”——确实是——加以强调。这种腔调,哪里像一个英雄,哪里像一个豪杰?

也是,在封建集权时代,王权所到之处,正如元曲中唱的,“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只有奴隶和奴才。

林冲哪里是英雄?他只不过是想做奴才而不得罢了。

休书写完,正要交给泰山张教头收下,林冲娘子和锦儿抱着一包衣服,号哭着寻到酒店里。娘子如此,林冲本该好言安慰,但是他却告诉她,已写好了休书,并说:“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

什么人是“好头脑”呢?“好头脑”是指谁呢?金圣叹批曰:“高衙内也。”

高衙内是“好头脑”吗?他哪里好呢?品性好?才华高?只有一点——“高干子弟”,家庭好,有势力。

金圣叹接着说:“却不直说高衙内,盖恐其伤心也。”这是金圣叹以仁人之心测度林冲了,林冲若担心娘子伤心,此时就不该说休妻并劝其另嫁的话。何况这地方虽不明说要妻子嫁与高衙内,娘子岂能不明白?要娘子嫁给纠缠她的人,侮辱她的人,想诱奸她的人,嫁给东京人都知道的专一淫垢人家妻女的花花太岁,亏他想得出、说得出。

林娘子听罢,当然又是大哭,说:“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

还是丈人张教头真英雄,他说:“我儿放心。虽是女婿恁的主张,我终不成下得将你来再嫁人。这事且由他放心去。他便不来时,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只教你守志便了。”

这张教头,真是好丈人,好父亲,真好汉!

我们来这样想想,假如张教头有一丝夤缘攀升的思想、趋炎附势的念头,高衙内看中了他的女儿,林冲又自愿退出,他不正好可以将女儿嫁入高家,从此和顶头上司高太尉成了儿女亲家,他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但是,他就是决不屈服!

我们来比较一下林冲和张教头对待林娘子的不同态度。

从林冲角度看,他的老婆有了张教头的保护和养赡,他完全可以无忧,因为有三点保障:

一是衙内不得见;

二是丈人愿赡养;

三是娘子愿守志。

但他有了这三点保障之后,仍要决绝地休妻,只为了一点:衙内不害己。

从张教头角度看,他如果想通过婚姻攀高枝,他完全可以做到,因为他也有三点保障:

一是衙内苦苦相求;

二是林冲自愿退出;

三是女儿婚嫁由父母做主。

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决绝地告诉女儿:“他便不来时,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只教你守志便了。”

宁愿让女儿守寡,绝不向衙内屈服!

说英雄,谁是英雄?

张教头一番言辞,没有感动林冲,倒是痛绝了自己的女儿。林娘子一听父亲这番话,又见了休书,当即哭倒,昏厥在地。林冲与张教头救了起来,半晌才苏醒过来,邻舍女人和锦儿搀扶回去了。张教头又嘱咐林冲道:“只顾前程去,挣扎回来厮见。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回去养在家里,待你回来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挂念。如有便人,千万频频寄些书信来。”

林冲拜谢泰山并众邻舍,背了包裹,随公人去了。

休书写了,话也说明白了。应该说,林冲在走之前,当着众邻舍之面,把自己算是撇清了,林冲应该可以放心了。那么,在前方等待着林冲的,会是什么呢?

心腹之蜜,权力之刃

就在林冲当着众位高邻的面,公开宣布休妻,任从改嫁、永无争执之时,另一边的阴谋却也在悄悄进行。当林冲步步退让之时,他的对手们却步步紧逼而来。

两个防送公人董超、薛霸把林冲寄监在使臣房里,各自回家收拾行李。一条偏僻小巷的酒店里的酒保忽然来到董超家里,说道:“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人店里请说话。”

是谁在这样微妙的时刻,请一个防送公人说话呢?

董超也觉得奇怪,就问了一声:“是谁?”——这是第一次问。

酒保道:“小人不认得,只叫请端公便来。”

董超和酒保一起到酒店里时,见了这个在那里等他的人,不认识。董超又问了一声:“小人自来不曾拜识尊颜,不知呼唤有何使令?”——这是第二问。

那人道:“请坐,少间便知。”

那人又叫酒保去唤薛霸。

薛霸到来,也是不认识,也问了一声:

“不敢动问大人高姓?”——这是第三问。

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请饮酒。”

这个人的神秘做派吓住了董超、薛霸,不然他们完全可以拒绝喝酒。

他们乖乖地喝酒,却一肚皮的纳闷儿。

我们读者也一直在纳闷儿:这个神秘莫测、莫名其妙的家伙,到底是谁?他要干什么呢?

酒至数杯,那人突然从袖子里取出十两金子,放在桌上说:“二位端公各收五两,有些小事烦及。”

不认识人没问题,只要认识金子。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何况是金子?这世上的人,还就是认人的不多,认金子的多。

二人心中早已七上八下。这一早晨,这么一个神秘兮兮的人装神弄鬼,也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现在突然拿出这么多金子,他们虽然贪财,却也害怕,就问道:“小人素不认得尊客,何故与我金子?”——这是第四问。

那人却仍然不答,反而来了个反问:“二位莫不投沧州去?”

这实际上是明知故问,其用意也在于加重那种神秘紧张的气氛,让董薛二人精神紧张,产生畏惧心理,从而易于控制。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个人终于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而且前面四问不答,现在一答惊人:“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陆虞候便是。”

原来是这个肮脏小人!

但董薛二人不这样看,他们听到的是“高太尉府心腹人”这七个字。这七个字足以震慑人,震得他们灵魂出窍,良心走失。

所以,他俩一听,吓得诺诺连声:“小人何等样人,敢共对席!”——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敢和您坐在一起吃饭。

高太尉的走狗也有如此的声威!有了这样的声威,别人还能不言听计从?

“心腹人”这个词好。在人治时代,“心腹人”是最吃香的,也是最重要的,当官的要有心腹人,才有抬轿子的,才有鹰犬爪牙;而只有成为权豪势要的“心腹人”,才能吃香的喝辣的,狐假虎威以压迫他人,攀龙附凤以鸡犬升天。

所以,陆虞候在介绍自己的姓氏官职前,给自己加上的这“高太尉府心腹人”七个字的头衔,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一是震住了对方;

二是炫耀了自己。

陆虞候是下层军官,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小科长一类。在京师这样的大码头,小科长多如牛毛,本来不会让人肃然起敬。若陆谦的名片上印上:陆谦,某某部某某司某某处某某科主任科员,没人正眼看他。但陆谦的名片上印的却是:陆谦,高太尉心腹人。这足以吓死大半城的东京人。

需要指出的是,《水浒》这地方的描写是有问题的。这问题就是:包括酒保在内,董超、薛霸等都不认识陆虞候。这有些不可思议。我们看林冲,有多少人认识他?连大街上卖药的张先生都认识林冲,林冲被发配,众邻舍都来送行。一个酒保,对董超、薛霸这样的小人物的家也熟门熟路,陆虞候家也住在附近,整日在附近走来走去,却不认识,不可信。

这可以说是小说的漏洞,但却是作者故意这样写的。因为,作者要达到三个文学上的效果。

一是故意这样制造悬念,制造紧张气氛,让我们揪心。

二是写出陆虞候装神弄鬼、故作神秘、摆足架子以吓唬人。

三是还写出了陆虞候偷偷摸摸、鬼头鬼脑,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干见不得人的事。

那么,这个高太尉“心腹人”如此神秘兮兮,到底要干什么事呢?

陆谦看到这二人已被震慑住,终于亮出了底牌:要这二人在路上结果了林冲!而且明白告诉对方,这是太尉的钧旨。

这是杀人的勾当,非同小可,是严重犯罪,要掉脑袋的。所以,董超一听还有些犹豫,但是薛霸则非常爽利地答应了。为什么?

薛霸这个小人,他非常明白两点:

第一,只要是做高太尉要你做的事,杀人放火都没有问题。

第二,如果不做高太尉要你做的事,那倒真的会有大问题。

于是,他对董超说:“老董,你听我说。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

金圣叹在此句下批曰:“不知图个甚么,死亦依他也。”金圣叹本来是一个明白人,此时却不知怎么突然糊涂了。岂不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死前还要谢恩的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规矩吗?这种理念,在封建专权时代,是一级一级复制的,正如各级权力机构的权力运作机制是一级一级复制的一样。

由此,我们也就可以对林冲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做更进一步的阐述:既然权力所有者拥有叫人死的权力,他现在要你的老婆,不是很正常的吗?而且,他只要你的老婆,没要你死,可见他是多么仁慈,你不应该为此感恩戴德吗?

在斯德哥尔摩绑架案中最终获救的四个人就是这种心态:绑架者在拥有杀死他们的机会的情况下,没有杀死他们,这就是他们的仁慈。所以,要感激他们,甚至,爱上他们。

我们看,当权力可以这样控制人和社会时,在这样理念下建立的制度与社会运作秩序,实际上就是对全民的绑架。这多么可怕!它彻底扭曲了人心、人格。

薛霸接着说:“莫说使这官人又送金子与俺。你不要多说,和你分了罢,落得做人情,日后也有照顾俺处。”

权力可以杀人,权力可以抬举人。违逆了它,它就杀你;顺遂了它,它可以抬举你。一个人的成功与否,不看才赋、品德,只看你对权力的态度,对当权人的态度。

《水浒》中的林冲故事,第一大要目、大主题、大看点,就是看权力的可怕、可恶。

既然如此,结果也就可想而知。薛霸接着往下说:“前头有的是大松林,猛恶去处,不拣怎的,与他结果了罢!”

当下收了金子,薛霸又对陆谦说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两程,便有分晓。”

得到薛霸如此爽快的答复,陆谦大喜,道:“还是薛端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时,是必揭取林冲脸上金印,回来做表证,陆谦再包办二位十两金子相谢。专等好音,切不可相误!”

又是金子!

《水浒》中林冲的故事,第二大要目、大主题、大看点,便是看金钱的可怕、可恶。

对权力的屈从趋附与对金钱的渴望贪求,是人性中最丑陋的部分。

《水浒》中林冲故事,在这一点上写得极其透彻。

而且,它还间接地揭示了这些丑陋品性与社会制度的关系。

一种制度培育一种品性。

要改变国民性,必先改变国家制度。

鲁迅先生一生,做两件事:痛揭中国的国民性;痛批中国的封建性。

他知道,不改变封建制度,就不能改变国民性。

林冲丈人张教头要林冲放心,只顾前去;

薛霸此时,也要陆谦放心,前去不远便结果他。

张教头越要林冲放心,林冲越放心不下。

为什么放心不下?因为这边还有薛霸要陆谦放心。

当陆谦放心时,林冲就不能放心了,而是要当心了。

但林冲会当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