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水浒传》——侠义传
林冲被逼上梁山的过程,一直被看作“官逼民反”的典型。它告诉我们,天下最凶险之地,乃是官场。体制之内,几乎是死门;而生门所在,恰是体制之外的江湖。水浒者,水滨也,王化之外也。即人之生门也。
我们看到,在梁山泊的水浒之内,只有亲热相称的“兄弟”,只有泛泛而称的“头领”,而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级别不同的官职。这不仅有别于大宋官场制度,也和模仿大宋政治制度的真正的造反者田虎、王庆、方腊不同。田虎自称“晋王”,王庆自称“楚王”,方腊自为“国王”,他们是要再建一个体制,再建一个王国,而梁山好汉们,要的是这个王化之外的“水浒”。
当然,这个世界的凶险,又岂止官场?《水浒》作者在刚刚写完林冲的可怜后,马上接着写杨志的故事。这第十一回(金圣叹本)的题目《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就很有意思:这边刚落草,那边又卖刀,一样写英雄可怜!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杨志的故事里,压迫者不仅有高俅这样的政治流氓及其所代表的体制,甚至泼皮牛二也不给他活路。看杨志在东京闹市里被一个泼皮纠缠,最后不得不性起杀了他,从而身陷囹圄,被发配充军,给人莫名悲哀的感觉,哀叹这世界已无道到如此地步了。
被李贽称赞为文字“断有鬼神之助”的第二十回《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中,作者写虔婆、阎婆惜“不惟能画眼前,且画心上;不惟能画心上,且并画意外”,这是对生活中人物真正深入了解之后才能写出的文字。中国古代的士大夫,从小就读圣贤书,皆是高头讲章,然后科举为官,更是官腔官调,其赋诗言志,亦是士大夫情怀,其作文载道,更是代圣贤之言。事实上,要了解元明时代的中国,读士大夫的诗词、散文,远不如读小说。只有在小说里,才可以看到当时社会的真情况、风俗的真状态、道德人伦的真情形。像这一回写虔婆、写阎婆惜,不仅如金圣叹所说“写淫妇便写尽淫妇,写虔婆便写尽虔婆”,而且,还写尽市井人情世故,写尽口舌中的陷阱、言辞间的刀锋。金圣叹评此回阎婆惜的形象是“刁时便刁杀人,淫时便淫杀人,狠时便狠杀人”,有“狰狰食人之状”。原来,我们身边的人,我们依赖的人,也都是磨刀霍霍的谋杀者。
堂堂大宋,皇皇华夏,简直是杀人放火的所在!
落根在大宋,就是误落死地:
皇帝欺压人。
贪官污吏欺压人。
流氓地痞欺压人。
甚至,身边的人、枕边人,都欺人太甚!
如此,不逃往水浒,又能去哪里?
如果《水浒》照此写下去,会成为一部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但显然,后来成书的《水浒》比这更好。
《水浒》的字里行间布满了作者的情思:在苦难中,有浪漫;在泪光中,有笑容;在现实中,有理想。《水浒》不仅写了英雄的可怜,更写了英雄的可敬;不仅写出了人世的寒凉,也写出了这寒凉中的一丝暖意。
一百零八人,其社会身份,不过是强盗。其可贵者,其为人所首肯、心仪者,正是他们洒向人间的那一丝温暖。
金翠莲父女流落渭州街头,恶霸屠夫镇关西强占民女金翠莲,玩够了,又赶出门去,还诈称金翠莲欠他三千贯钱,逼金翠莲每日上街卖唱,为他挣钱。鲁达了解到这个情况后,怒火冲天,打死了镇关西,为百姓除了一害,并且出手相救,救金翠莲父女逃出了茫茫苦海。
这样的故事,是《水浒》中最动人的情节。《水浒》中有邪恶,亦有正义,且正义之遇邪恶,虽有冤抑或曲折,而终于获胜,所以报大仇,雪大耻,申大冤,令读者读之血脉偾张、攘臂欲斗。《水浒》中有镇关西,即有鲁提辖;有镇关西的欺男霸女,即有鲁提辖的三拳出手;有西门庆与潘金莲之杀武大郎,即有武二郎之屠潘金莲与西门庆;有高俅父子的斩尽杀绝,即有柴大官人的接济救助;有殷天锡,即有李逵;有牛二,即有杨志;有毛太公父子,即有顾大嫂夫妻。说白了,有朝廷,即有水浒;有官场,即有江湖;有凤城春色,即有山东烟水寨。
《水浒》告诉我们,这世界虽然被封建统治者霸占着,但仍有出路,供无路可走之人奔逸,这就是水泊梁山。而梁山,就是这样一个平等理想的世界。
所以,《水浒传》,更是一部《理想国》、“侠义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