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品水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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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冲冠不怒

这,根本就是世道的荒凉,人心的寒冷,道义的苍白!

不要里子,只要面子

上回讲到,林冲在樊楼内和陆谦喝酒,下来小解后正要上去继续喝,却碰到急匆匆找来的家中使女锦儿。锦儿告诉他,娘子被一个人骗到陆谦家里,高衙内等在那里,把娘子关在房里。林冲听完,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陆谦家,果然听到关紧的房门内他的娘子正和高衙内争执。

林冲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得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斡开了楼窗跳墙走了。

林冲上得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不曾被这厮点污了?”

娘子道:“不曾。”

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这一段叙述里,有些细节颇值得我们推敲。首先当然是林冲的行为,听到自己的娘子被人关在房里调戏,是个男人都会怒发冲冠,不顾一切打将入去,更何况是林冲这样的“豹子头”,他此时却能笃定地站立在楼梯上,叫老婆来开门,而不是破门而入。如果把他此时文明的举止和接下来他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的行为放在一起看,就更令人疑窦丛生:他为什么接下来把房间一切打得粉碎以泄愤,偏偏在仇人尚在时,不一脚踹开门冲进去痛揍他一顿?

反过来看,既然他耳听老婆被人在房间调戏,他尚能如此克制,如此文明,要开门才进去,进去后却砸烂家具等物,如此矛盾的行为,背后的心理是什么?

其实,作者这样的描写是非常符合人物的性格逻辑的。林冲既然在第一次见到高衙内拦路调戏他的老婆时,本待要打,一见是衙内,是他顶头上司的养子,马上手就软了,那么,这次他明知是高衙内在楼上调戏他的妻子,他能踢开楼门,上去把高衙内痛打一顿吗?

既然不能把高衙内痛打一顿,如果他砸开了门,冲了进去,面对高衙内,他怎么办?我们记得第一次高衙内在岳庙前调戏他的妻子,他高举拳头,却不敢打,只好拿眼睛瞅着高衙内。他这次不能打烂门然后进去拿眼睛再瞅对方吧?

所以,既不能痛打一顿,就不能冲进去;既不能冲进去,他就只好“立”在胡梯上,大喊妻子开门。

林冲大喊妻子开门,明显地是给高衙内时间,让他逃走,免得两人撞上,打又不是,不打又不是。显然,林冲怕高俅的权势,而衙内在这样的特定情形下,也怕林冲的拳头,这叫麻秸打狼——两头怕。于是,二者共同演出了这出戏,配合得还很默契,蒙住了多少读者的眼睛!

不过这出戏还没演完。为了让林冲的形象更像丈夫一些,作者又安排他在得知自己的娘子不曾被玷污的时候,又把陆虞候家砸得粉碎。不打衙内,是怕高俅;在这个色狼面前,林冲的拳头就像徒有其形的麻秸。

那他为什么要打砸陆虞候的家呢?那是因为:

一则他不怕陆虞候;

二则他极恨这个欺骗朋友的败类;

三则也为了自己的面子。

这第三点是最重要的原因。

你想,自己被骗了,自己的老婆被衙内诱骗到陆虞候家欲行奸淫,又不敢打衙内,若再不把陆虞候家砸烂,还像个男人吗?旁人会怎么看自己?还像个丈夫吗?自己的老婆在旁怕也看不懂了。

林冲能忍衙内之气,不能忍众人的眼光。他若不甘心做一个缩头乌龟,不甘心被人看作是一个缩头乌龟,就必在放过衙内之后,砸烂陆虞候家,以此向别人表明,自己是一条有血性的汉子。

在很多人看来,面子是最重要的,里子倒次之。林冲也是这样。

大宋真相,寒冷荒漠

砸了陆谦家以后,林冲又怎样呢?

作者接着写道:“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这看似闲笔,却颇有意味。盖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可是邻舍都闭了门。作者正是要通过写邻舍都闭了门,来写人人皆知此事。不是大家不知此事,恰恰是大家都知此事。都知此事,却又为何都闭了门?那是大家都不想惹事。为什么这样说?

一开始,林冲娘子被关,锦儿一定沿途呼救。这时,他们若大门洞开,他们管还是不管?

不管,实在说不过去。

管,这可是花花太岁高衙内的事,能管吗?自己有几个脑袋?

于是,关上门,闭上眼,就当没看见,自欺欺人。

怎么个自欺欺人呢?

欺人,我没看见,我没听见。

自欺,安慰自己的良心。

接下来,高衙内从窗口跳下来,众邻想林冲一定在后面追杀而来,他一定是要找个地方躲藏。

这时,他们是窝藏,还是不窝藏?

他们是不敢窝藏,又不敢不窝藏。为什么?

窝藏衙内,得罪了林冲。陆虞候家就是样子,一定是一家砸烂。

不窝藏衙内,得罪衙内,那会更惨:一定是一家打死。

既然如此,还是关上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再后来,林冲砸烂陆虞候家,带着娘子和使女下来,众邻舍也是不能见。

为什么?

碰上这种烂事,林冲很没面子,你走上前去,不是正好扫他的面子?况且,见了,打招呼还是不打招呼?

打招呼,怎么个打法?是祝贺他还是同情他?不打招呼,像个什么样子?装作不认识,那多怪?

再说,刚才大家见林冲娘子被关,林冲会不会就此做了“乌龟”再说,两边邻舍倒先一个个都做了缩头乌龟。大家都关上门,缩了头,没有一个见义勇为、出手相救的,没有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现在,即使林冲不说,不骂,他们自己又有什么脸面见林冲?

于是,东京大街上,就出现了这样情景:青天白日,却阴森可怕,街衢宽阔,却空无一人。林冲一家三口,孤零零走过。

林冲一家走在这样的大街上,是否会感受到彻骨的寒意?这是大宋的东京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处吗?这是四方辐辏、人物繁盛之区吗?这是泱泱华夏的首都吗?为何如此荒凉,如此寒冷,如此苍白?这是世道的荒凉,是人心的寒冷,是道义的苍白!

而这,才是东京的真相,是大宋的真相。

林冲回家后,转身又去找一个人了。找谁呢?

衙内跑了,老婆救回来了,陆谦家被砸烂了,邻居都关门避开了。还有谁呢?

陆谦。陆谦不是刚才还在樊楼上酒桌边吗?这个卖友求荣的泼贼,实在可恨,比衙内还可恨,比富安还可恨。所以,光砸烂陆虞候家是不够的,既不够让林冲挽回面子,也不够他出气,况且,作者对他也得有个交代。

于是,林冲把老婆送回家后,又拿了一把尖刀,径奔樊楼去寻陆虞候。赶到那里,陆虞候早已不见了。

林冲这事干得有些蹊跷。陆虞候既是此事主谋之一,见阴谋败露,岂能待在酒桌边等林冲杀他?

事实的真相是,林冲不但不敢杀高衙内,故意让他跳窗逃走;而且,他还不敢杀陆虞候,所以,同样给了他足够的逃走的时间。

如果林冲敢杀陆虞候,如果林冲真要杀陆虞候,林冲在见到高衙内逃走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返回樊楼找陆虞候,而不是把时间花在砸陆虞候家的家具上。

林冲刚才是因为要小解才出门的,短时间里陆虞候不知外面的变故,有可能还在等他。但是,他没把他的怒气发泄在陆虞候身上,而是发泄在陆虞候的家具上,把他的家砸得粉碎。

事实上,他这样做,是一举三得:

一、争了个面子,维持了形象。

二、用最小的成本发泄了怒气,并且给了对方一个能够接受的警告。我们说,在那样的情形下,杀人也能出气,砸东西也能出气。相比较而言,砸东西出气的成本较小。从对方的角度而言,如此欺骗伤害了朋友,朋友只是打碎了几件家具,这个损失可以接受,所以,不会激化矛盾。他林冲还是希望息事宁人。

三、耽搁了时间,给陆虞候充分的时间逃走。

甚至,当他打碎了陆虞候家的家具后,他还是没有马上去樊楼杀陆虞候,而是先带着老婆、使女,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回到家,他才拿了一把尖刀,径奔樊楼去杀陆虞候。

这半天了,林冲小解一去不回,陆虞候还会在樊楼等林冲来杀他吗?

显然不可能。陆虞候早跑了。

那么,此时林冲拿着一把尖刀,还去樊楼杀陆虞候,是本来就糊涂,还是一时气糊涂了?

我的答案是:林冲一点儿也不糊涂。而且,此时此刻,他非常冷静。他在这样的突发事件面前,头脑非常清醒。他既不是本来糊涂,也不是一时气糊涂,而是装糊涂。

能装糊涂的人,一定是最清醒的人,一定是最冷静的人。但是,林冲的这种清醒和冷静,实在不可爱,反而非常可怕。

在樊楼没找见陆虞候,林冲又回到陆虞候家门前等了一晚,也不见他回家。再接下来,林冲在他家门前等了三天,也等不到他,当然等不到他。

他陆虞候是弱智吗?你林冲砸烂了他的家,还手执尖刀,徘徊在他家门前,他会回来送死吗?

难道林冲不明白这一点吗?他当然明白。所以,他林冲根本就不是真要杀陆虞候。

不是真要杀陆虞候,为什么又装作要杀陆虞候呢?这是因为:

第一,陆虞候如此欺骗了他,侮辱了他,伤害了他,他必须做出有仇必报的样子,维护自己的形象。

第二,装出这样一定要杀人的样子,如果能吓得让陆虞候派人来讨饶,这样他就有了面子。

第三,在他这杀人架势的威胁下,高衙内、陆虞候有可能来向他保证,不再骚扰他的老婆。

这样,他就兵不血刃地解决了一场危机。

老婆保住了,自己的官职、前途也保住了。

算盘打得很精啊!难怪金圣叹说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还说作者把他的形象写得“太狠”。

所以,林冲,有时可怜,有时又有些可怕,甚至有些可厌。

可怜之人,往往有可厌之处。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林冲也不敢杀陆虞候呢?

答案很简单:

第一,陆虞候是高太尉的心腹之人;

第二,陆虞候是高衙内的帮闲之人。

因此,这样的人,杀不得!

归根到底,还是一个“怕”字。

我怕,我忍,我理解

林冲在陆虞候家门口三天的持刀徘徊,那陆虞候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第四天,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终于出现了。谁呢?

鲁智深。

鲁智深径寻到林冲家相探,问道:“教头如何连日不见面?”林冲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师兄。既蒙到我寒舍,本当草酌三杯,争奈一时不能周备,且和师兄一同上街闲玩一遭,市沽两盏如何?”智深道:“最好。”两个同上街来,吃了一日酒,又约明日相会。

一个兄弟去了,另一个兄弟来了。

但是,很显然,这个地方,作者的叙述有一个很大的漏洞。什么漏洞呢?那就是,发生在林冲身上的这件大事,闹得沸沸扬扬,鲁智深竟然全不知情。要知道,鲁智深虽然可能在菜园里不出来,但那二三十个泼皮应该是消息灵通的。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林冲在见到鲁智深以后的表现。因为这里有一个很古怪的问题,什么问题呢?

那就是,当鲁智深主动上门相寻,并且问到这连日情况时,林冲竟然没有直言相告,反而加以掩饰。而且,从此以后,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就是只言不提高衙内、陆谦陷害之事。

而他在和陆谦喝酒时,却是先大发人生感慨,然后就主动说起了高衙内在岳庙前纠缠自己妻子的事。

相比起岳庙前发生的事,后面的事大多了,严重多了!但是,对鲁智深,他就是只字不提;而且是在对方主动问起近日有何事时,何况又是在连日饮酒之时。

第一个结论是:在他眼里,陆虞候比鲁智深更可以说心里话。

但是,此时陆虞候已经不再是他可以说心里话的人了。现在只剩下鲁智深这一个兄弟了。而且,这几天,他们一直在一起。

于是,第二个结论是:他怕告诉鲁智深。

那么,他怕什么呢?为什么怕呢?

我前面讲过,林冲一生,只是一个“怕”字,鲁智深一生,只是一个“不怕”。

现在,林冲就是怕鲁智深的不怕。

我们回头再看看岳庙前的那场冲突。

林冲看到有人拦住他的妻子欲行不轨,他从后面扳过那人,恰待下拳打时,认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内,先自软了,放走了高衙内。

这时却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那二三十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来,要来帮他厮打。林冲赶紧劝阻:“原来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一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

这段话有三层含义。

第一,非礼他娘子的不是一般人,而是顶头上司的养子。我怕。

第二,本来要打那厮一顿,但我在他老子手下吃饭,归他管,只好让他一次。我忍。

第三,这小子不认得我的老婆,所以才一时无礼。如果认得,也不会。我理解。

总之是,我怕我忍我理解。

这段话还有一层意思是:后果不严重,一场误会而已,你也别生气。

我忍了,我要吃饭,我要前途,这个人我得罪不起,希望你也理解我。

你看,这种事本来应该是鲁智深劝林冲不要生气冲动,反而是林冲来劝鲁智深息事宁人。

但鲁智深偏偏不理解,反而大声说:“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

这话我们听了,好舒服好爽!但是,我们设身处地为林冲想一想,他听了这样的话,是不是吓坏了?所以,才有下文:

林冲见智深醉了,便道:“师兄说得是,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

智深真的醉了吗?

我们看看他对林冲娘子说的话:“阿嫂休怪,莫要笑话。”又对林冲说:“阿哥,明日再得相会。”这像是醉人的话吗?

不是智深醉了,而是林冲觉得智深的话是醉人的话。一直谨小慎微的林冲,哪敢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他听着都怕。

智深又道:“但有事时,便来唤洒家与你去!”

智深不知道,林冲怕了你了,林冲才不要与你去呢。林冲不要和高太尉冲突,他要的是前程,是官场的升迁!至少是维持现状,不要变糟。

所以,我们看,林冲对鲁智深“明日再得相会”的建议一声不吭。而且,从此往下,“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

所谓懒上街去,就是不愿见鲁智深啊!

其实,那几天他很闷,很想上街,找人喝喝酒、散散心,只是不愿找鲁智深而已。

所以,陆虞候来叫他,他马上就和陆虞候一起上街喝酒去了,而且还吐露胸襟,吐露郁闷,直至锦儿来报信,他的老婆被骗、被关在陆虞候家,高衙内正在纠缠。

两相对比,林冲有意躲开鲁智深,不是昭然若揭吗?

如果他那几天听鲁智深的话,天天和鲁智深在一起,富安的奸计还不能实施呢!

那么,下一个问题是:林冲为什么怕鲁智深呢?

因为,他怕莽撞的鲁智深给他捅娄子,给他惹出事,坏了他的前程。

作为一个想在官场往上混的人,有鲁智深这样的朋友,在他看来既不体面,更会给他带来麻烦。

所以,前段时间,林冲不见鲁智深。他有些后悔当时草率结交,想从此疏远鲁智深。现在,郁闷中的林冲,虽然天天和鲁智深一起喝酒,却对自己碰到的窝心事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他还是怕,万一鲁智深知道后勃然大怒,要去杀了陆虞候甚至高衙内,那不就闯下弥天大祸了吗?

所以,他对鲁智深讳莫如深。这已经很不够哥们儿、很见外了。

但还有更糟糕的事。

这更糟糕的事就是,他不仅不让鲁智深知道自己的窝心事,几天之后,他自己都把这窝心事忘了。《水浒》写道:“(林冲)自此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把这件事都放慢了。”

杀人之心没了,防人之心也没了。

但是,别人还在惦记着他呢。

陆虞候在他面前消失了,却在他的背后出现了。

难怪林冲见不到他。他不在林冲的前面,他在林冲的背后。

背后捅刀子,是一切小人的拿手绝活。

而林冲,偏偏就是一个不知道看看自己背后的人。他很像是庄子嘲笑过的那种人:专注于自己的眼前所得,却忘记自己背后的危险。

所以,金圣叹说林冲“算得到”,只说对了一半。林冲也有算不到的地方。比如他对陆虞候,就自始至终没有算得到,就像他自始至终没有充分认识到鲁智深这样的兄弟的弥足珍贵一样,他对陆虞候所有的判断与期待都是落空的。

实际上,当陆虞候同意富安的计谋,不仅自己骗出林冲,还把自己的家当作高衙内的犯罪现场时,就把自己晾了出来。他已经是宣布与林冲绝交,并下定决心,与林冲你死我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到了此时,哪怕林冲不杀他,他也会对林冲置之死地而后快。因为,他利用林冲对他的友谊,如此欺骗与伤害林冲,林冲绝不可能宽恕他,所以,只有林冲死了,他才会安全。

这一点,林冲应该想到,却没有想到。或者想到了,却掉以轻心,没有足够的警惕和应对之策。

比如说,他在陆虞候家门前候了三天不见人,他应该想到,这陆虞候在哪里呢?他总不会丢掉科长、处长的官职,跑到南方“下海”了吧?

他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