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去世两年的朋友突然发微博,
他的墓里放了个别人的骨灰盒
我昨晚写稿写得心烦,就下楼转转,抽支烟,发现十字路口有十几个烧纸的人,才意识到今天是清明节。我喜欢抽烟,但不想吸烧纸的烟,转身回了家。
到家后,我打开微博,去几个账号下面留言。我有几个早逝的朋友,我每年祭奠他们的方式,就是清明节去他们的微博留言。
这本该是最省劲的怀念方式,但去年出了一件事,搭进去我一周时间。
2016年清明节,我像前两年一样,去微博给几个早逝的朋友留言,却发现其中一人的微博更新了。去世两年的胡鹏,转发了一条Y姓女星的微博,并留言“放心吧,我永远支持你”。
我差点把手机扔了。胡鹏生前确实和我聊起过,他喜欢这位女明星,而且“放心吧”是他的口头禅。
稳定了情绪,接着往下翻,我发现他的微博已经恢复更新四个月了,基本都是给Y姓女星点赞、转发。
这应该是微博账号被盗,不知怎么到了这女明星买的水军手里。
胡鹏活着时虽然喜欢这女明星,但没到疯狂转发的地步。他是个资深“野驴”,特别爱徒步探险。平时转发的都是些旅行、探险之类的内容。2012年我参加一个由燕市出发,去墨脱徒步的团,他是领队,因为都爱冒险,我俩很聊得来。
但淹死的都是会水的。2014年2月,经验丰富的胡鹏,在神农架出了事,没多久,他家人去接回遗体,在燕市举办了葬礼,我当时还参加了。
因为他的微博账号被盗,再给他留言,感觉不像纪念他。正好这两天没活,我决定第二天去墓地看看,给他献束花什么的。
第二天上午,我叫上周庸,开车出了城区后一路向北,又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梧椛山公墓。
这座公墓在山上,我根据记忆,找到了公墓的6区,在里面转了一大圈,没有找到胡鹏的墓碑。
半个小时后,周庸有点不耐烦:“徐哥,你肯定记错了,打电话问问他家人吧。”
我说:“我没有他家人的电话号码。而且我不可能记错,6区16号墓,出殡到下葬我一路跟着来的,当时印象特别深,觉得这数挺吉利。”
又逛了一圈没找到,我决定打电话找人问问。
周庸奇怪:“你不是没有他家人的电话号码吗?”
我说:“不是问他的家人,是问扫墓人。燕市每个公墓,都有一个职业扫墓人,专替那些工作忙、在外地甚至国外,没法扫墓的人在重要日子扫墓祭拜。”
为了方便,他们往往会统计墓园里所有的姓名和位置,方便在接到活、家属又说不清位置的时候,快速找到相应墓碑。
之前查案的时候,结识过一个扫墓人,我给他打电话,询问他有没有梧椛山公墓代扫墓的联系方式。他说:“你等等,我帮你问问。”
过了一会儿,他用微信发给我一个电话号码,说打这个就行。
我回复他:“多谢。”然后拨通了这个电话,说我想找一个墓。
电话那头是个挺清亮的男声:“是要代扫吗?哪天扫?如果只需要拍照片五百块,视频直播扫墓八百块。”
我说:“不需要代扫,来祭拜一个哥们儿,找不到他的墓碑了,所以想咨询一下。”
他说:“行,但要二百块钱。你可以转账给我,手机号就是我微信号。”
我加了他的微信,转了钱,并把胡鹏的姓名和去世年份发给他。没两分钟,他就回复给我一个地址——6号园区,16号墓。
我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这地址是错的。我就在6区16号前面站着呢,这不是胡鹏的墓。”
他说:“不可能,你肯定找错地方了。等一会儿,我就在附近,马上过去。两分钟,我到那要是没看到你,肯定就是你找错了。”
十多分钟后,一个穿着皮衣、单肩背包,留着小胡子的青年男人快步走了过来。看见我和周庸后,他先没说话,蹲下仔细核对了一下墓碑的编号:“嗨!还真不是,不能啊!”
扫墓人有点儿难以置信,一直在那儿说“不能”“不应该”。
周庸问他:“什么不能?”
他解释说,自己手里一共有两份公墓资料,一份是早期照着墓碑挨个统计的,另一份是这两年和梧椛山公墓管理处的人混熟后,从对方手里获得的资料。这两份资料上,胡鹏的墓地都是6区16号。
扫墓人、公墓管理处加上我,三方同时错的概率不高。
我问扫墓人是否有16号墓碑上现在刻着的这个人的资料。他从背包里掏出电脑,打开一个表格,检索了一下,说没有这人,只有胡鹏的资料。
我们又拜托扫墓人查询胡鹏父母在公墓管理处留下的联系方式,他犹豫了一下,可能觉得不该白拿二百块钱,就把胡鹏父亲留下的联系方式告诉了我。
我谢过他,拨号过去,是空号,胡鹏的父亲应该是换号了。
没办法,我只好先带着周庸离开了梧椛山公墓,去东城澳门火锅店吃猪肚火锅。
点了猪肚猪脚锅底、牛肉、海鲜拼盘和马蹄水,周庸问我:“这事还往下查吗?”
我说:“朋友一场,现在连墓都找不着了,好歹通知一下胡鹏父母,别连儿子墓没了都不知道。”
周庸盛了碗汤:“怎么通知?”
我说:“我记着他家住址,胡鹏生前和父母住一起,离这儿不远,就在二青路的建逸小区,吃完饭咱们直接过去。”
吃完饭,我们开车到建逸小区,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两箱牛奶,拎着去了胡鹏家。
上到四层半,我看见三个人站在502的门口,贴门站着的那个人一看就是带头的,中等身高,戴眼镜,很瘦。他倚在502号的防盗门上抽着烟,不时抬起手用力捶几下门。
周庸压低声音:“胡鹏父母住哪户啊?”
我说:“502。”
他说:“猜到了,咱就没一帆风顺的时候,总得遇点事。”
上到五层,我说:“哥们儿你找谁啊?”
眼镜男看了我和周庸一眼,又掏出手机看了两秒:“不是找你们,别多管闲事。”
我说:“这是我朋友家,你有什么事?”
他说:“哟,你那朋友是不是叫胡鹏?”
我说:“是,但我不是狗友。”
眼镜男笑了,说:“你还挺幽默。你能联系上胡鹏吗?”
我说:“近几十年够呛能联系上了。”
他问:“什么意思?这孙子逃国外去了?”
我说:“没跑国外去,他死了。”
眼镜男严肃地点点头,说:“我追过好多债,可巧了,不欠钱时候都挺好,一欠钱就死。”
周庸说:“您甭阴阳怪气的,追债做功课不?胡鹏死两年了,是不是傻。”
他们仨走过来,围住我和周庸。
我说:“哥们儿你别激动,你们仨人,我们俩人,打起来你们不一定有优势。再说你们也围不住我俩啊,楼梯就在我们身后,转身就跑了。不如大家把话说开,你们想干什么,看我们能不能提供点帮助。”
眼镜男考虑了一下,告诉我他们是被委托追债的第三方公司。说四个月前,胡鹏在一个叫“优鑫贷”的贷款APP上,贷走了十万块,原定三个月还款,连本带利十二万,结果四个月过去了,本金和利息都一直欠着。
我问他们胡鹏怎么贷的款,他给我解释了一下。原来这是个贷款条件极不严格的APP——在很多贷款平台上,只要有手举身份证的正面照,加上身份证的正反面照片、一些基本的个人信息,就能贷出高达六位数的贷款。
因为每月需要完成一定营业额,为了使贷款审核通过,业务员甚至会参与其中帮忙填写造假信息。
我问他刚才用来对比我们长相的照片,是不是胡鹏正面手持身份证的照片。他说“是”。
我说:“是这样的,胡鹏已经去世两年了,你们可以去查,户口都注销了。这事基本可以确定,有人拿到了他的照片和资料,利用这些进行了一次骗贷。”
现在个人信息泄露非常严重,上网随便一搜,就能搜到大量被泄露的信息——胡鹏死前可能不小心泄露了信息。
眼镜男说:“这些我不管,反正就是胡鹏管我们借的,没死他就还钱,真死了他家人还钱,一天不还,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我劝他说:“这不合法,胡鹏没结婚,也没遗产,亲人不承担他的债务。这屋里住的应该是胡鹏父母,挺大岁数了,你缠着他们干什么?”
他说:“没缠着,你找个人,把这钱给我还了,让我来我都不来。”
我想了想,跟眼镜男商量,让他给我三天时间,我去找人,把这债务承担了。他要是不答应,我以后就天天在这儿陪着他,他只要骚扰胡鹏父母,我就报警。
他答应下来,带人走了。
要债的走后,周庸问我:“家里面有人吗?”
我拿出猫眼反窥镜,对准猫眼,往屋里看了一眼,“有,老头老太太都在客厅坐着呢,应该是吓坏了。”
周庸问我:“他们怎么不报警?”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走过去小声敲了几下门,说:“叔叔阿姨,我是胡鹏的朋友徐浪,你们在家吗?我来过你们家,还有印象吗?”
我透过猫眼反窥镜看见他们在小声商量,有点动摇。我又说了两年前在东山殡仪馆参加胡鹏葬礼的一些细节。
他们可能想起了我是谁,胡鹏的父亲站起身,走向了门口。
把反窥镜揣进兜里,正好门打开了,我们在门口寒暄了几句,被胡鹏的父母让进屋里。
放下牛奶,坐在沙发上,胡鹏的妈妈给我和周庸倒了两杯水。
我拿起来喝了一口:“叔叔阿姨最近没去梧椛山公墓给大鹏扫墓?”
他们说:“没有。这两天门口总有来要债的,不敢出门。就早晨的时候,趁他们不在,赶紧出去买个菜。”
我点点头,说:“要债那事我去跑跑,尽量这几天给解决了。”
从胡鹏家出来,周庸奇怪我为什么不说胡鹏墓碑失踪的事儿。
我说:“刚才我问他们去没去梧椛山公墓,他们没说别的,应该还不知道这事。他俩这么大岁数了,又被追债,儿子墓碑又被换掉,一次承受不了太多。等咱满解决了债务问题,再跟他们说墓碑的事。”
周庸点点头:“得嘞,咱从哪儿开始?”
我说:“微博。”
眼镜男说胡鹏的贷款,是四个月前申请的,这和他的微博开始变为水军,给Y姓女明星转发、点赞的时间基本吻合。如果他的身份信息不是泄露了很多次,那么盗用身份的水军和贷款者拿到的资料应该是同一批。
贷款者的身份无从查起,但微博绝对有迹可循,因为水军从不单独行动。我和周庸在Y姓女星的每一条微博下,找和胡鹏回复频次差不多的人。
五个小时后,我俩眼睛都要瞎了,整理出了七十多个怎么看都是水军的账号。这些账号里,有一些像胡鹏的微博一样,只转发评论Y姓女星的账号,还有二十几个号不仅在这儿当水军,还大量转发一个不知名面膜品牌的广告。
我给这个面膜的官微发了条私信:“能介绍下你雇的水军吗?我也有这个需求。”
他们当然没理我,只收到一个自动回复的商务合作电话号码。
我让周庸打电话过去,响了几声,一个声音甜美的姑娘说:“您好,这里是蕾蓓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请问您是咨询哪方面的业务呢?”
周庸说:“我觉得你们公司的水军雇得不错,能不能给介绍一下?”
这姑娘噎住了:“嗯,啊?对不起先生,我们暂时还没有这个业务,感谢您的来电,再见。”
周庸拿手机看着我:“挂了,我的声音不迷人吗?”
我让他滚犊子,用自己的手机又给对方打了过去:“您好,能不能叫个管事的接电话,我就问点事儿。要是你不叫,我就花钱雇人在微博上一直举报你们。将来出了偏差,你可是要负责的,明不明白?”
姑娘有点被吓住了,叫来一个男人接电话。我说:“我真没什么恶意,就想知道你们雇的是哪家水军,告诉我对你们也没什么影响。”
他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告诉我水军是从阿拉维网络传媒有限公司雇的。
我很快就在网上检索到了这家“光明正大”的水军公司。
按照水军公司官网上的联系方式,我加了一个微信号,提出要购买微博水军。他问我需要哪种服务,转发、评论,还是加粉丝。
我说我想自己开一家水军工作室,问他能不能卖一些微博水军给我。他说:“可以,一块钱一个。”他并大方地发来三个账号,让我实验。
我问他大量买货,可不可以面谈,他拒绝了。
见约不出来,我只好想其他办法。我在国家企业信息公示系统上,搜索到了这家公司的地址以及总经理姓名。然后我带着周庸来到城北的一栋门市,开始了蹲点行动。
我们花一天时间搞清了谁是总经理,然后开车跟着他回到他家,拍下了他的车牌号、门牌号和儿子在小区里玩耍的照片。
第二天他上班时,我和周庸在他进公司之前,戴着口罩快步走上前,拿手机里昨天拍下的照片给他看。
他看完自己被跟踪偷拍的照片很害怕,问我们是谁,想干什么。我拿出手机,点开胡鹏的微博,问他这个微博账号是怎么搞来的。
他翻了翻,说这就是他们接的一个业务。
我说:“知道是你接的业务,问你这个账号本身哪儿来的!”
他说是买的,在我的逼问下,说是在一个叫丁远的人手里买的,并把联系方式给了我们。
我给了他一份打印的伪身份信息,告诉他我们会说是他介绍的,如果丁远向他求证,就按照上面的资料介绍我们。
他答应后,我和周庸放他离开,回到了藏在拐角的车上。
开出去两公里,摘下口罩,周庸点上烟:“徐哥,我觉得咱这次做得不地道,人家啥也没干,就让咱吓得够呛。”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这次着急,有三天期限,下次注意。
在中山三路找了家铁板烤肉,我和周庸点完菜,开始着手调查这个丁远。根据他的手机号和姓名检索,我在几家招聘网站上都找到了他发布的招聘信息,备注是无边云的CEO。
我搜了一下这家公司,发现今年年初的时候就已经倒闭了。怪不得招聘信息都是去年的,这两年小的网盘公司都不景气,大多都关停了,其中就包括这家无边云。
这家公司没倒闭的时候,口碑也不太好,很多人都在手机论坛上说,这家公司的网盘APP有问题,删不掉,还总能查出病毒。
我和周庸联系了这个丁远,说我们是水军公司介绍的,想购买大量信息,约他在商业街购物中心的林中餐厅见面。
晚上六点,我和周庸先到了饭店,找位置坐下,周庸喝了口水:“徐哥,跟讨债公司约的三天期限就要到了,今晚最好有个结果啊!”
正说着话,门口进来一名中年男性,我和周庸在网上看过他参加创业论坛的照片,确认这就是丁远,于是起身招呼他过来。
点了海鲜饭和海鲜拼盘,他问我们具体想买什么信息。我说我们是一家靠电话咨询服务赚钱的公司(电话诈骗公司),所以想买那种特别详细的个人信息资料。
他点点头说:“懂了,我以前就给水军公司提供资料,卖卖微博号什么的,这种特详细的资料,还是第一次有人要买,我现在不太好定价。”
我问他:“你认识别的同行吗?可以问问他们。”
他说:“不认识,我本来不是干这行的。”
周庸:“唉,哥们儿,我好奇问一句啊,你手里的资料,详细到什么程度?”
丁远想了一下,说:“身份信息、电话、照片、证件照、短信、活动轨迹,这些都有。”
周庸说:“这么全!”
我踩了他一脚,说:“这样吧,详细资料,两块钱一条,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他想了想说:“行。”
他没撒谎,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卖这种资料。
一条普通的资料五毛钱就能买到,像这种堪比银行VIP级别的详细资料,市面上少说也能卖到三百块,多的能卖上千块。我给两块钱他就卖,看来确实不知道价格,也没卖过。
也就是说,胡鹏的详细个人信息,一直只在他手里,他的骗贷嫌疑是最大的。
象征性地交了2000块定金,我们回到家,等待丁远先发过来一部分个人信息验货。
晚上九点多,他发了一个Excel文档到我邮箱里,里面是一些非常详尽的个人信息。
我打开检索,胡鹏的信息恰好就在其中。我打电话给贷款追债公司的眼镜男:“Hello,我找到该还债的人了。”
第二天借口要见面交付尾款,我把丁远又约了出来,然后看着他被追债的眼镜男架上了一辆面包车。开车之前,眼镜男过来递了根烟:“哥们儿,可以啊,有没有兴趣跟我干追债啊?我给你股份!”
我说:“多谢,但我不太爱干这种事。”
他点点头:“第一天来这边要债就遇上你们哥儿俩,我运气不错,以后咱多联系,扫码加个微信吧!”
和他加了微信,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胡鹏爸爸说这两天都被讨债的堵在屋里,眼镜男却说他就来了一天。
我说:“你们就来了一天?”
他说:“是啊,我上午来的,你们下午就到了。”
我皱皱眉。可能是“优鑫贷”除了眼镜男,还找了其他的追债公司吧。
闲聊两句,他上了车。周庸看着面包车开走:“徐哥,这样好吗?”
我说:“恶人自有恶人磨,而且咱们都知道丁远是被要债的带走了,要债的心里也门清儿,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
他担心地点点头:“对,你说丁远是怎么搞到这些资料的。”
我说:“我猜啊,不一定对,他们倒闭之前,不是好些人在网上说,他们的云盘APP有问题,删不掉,还总能查出病毒,尤其是在安卓手机上。
“我觉得,他们是在软件里植入了木马后门,通过占用权限,拿到了定位、活动轨迹、短信,甚至有拍照录音的功能,然后盗取了这些个人信息。”
周庸说:“能做到吗?”
我说:“应该能。前些年有一种叫‘信息大盗’的手机木马特别厉害,能录音、能打电话的,后来还出了一种更厉害的,有个视频,一会儿我找出来给你看一眼。”
他点点头:“怪不得他那公司会倒闭呢,每天净琢磨这些阴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去了建逸小区,准备和胡鹏的父母聊聊墓碑的事儿。
进了屋后,我告诉他们追债的人已经解决了,胡鹏的父母很高兴,非要留我们吃饭,我和周庸答应下来。在饭桌上,我试探性地问了问:“叔叔,我们这几天想去看看胡鹏,是梧椛山公墓6区16号墓吧?”
胡鹏爸爸说:“不用那么麻烦,心意到了就行,不用去。”
我说:“其实前几天我去了一次,但没找到胡鹏的墓,能把具体位置再告诉我一遍吗?”
他说:“真不用真不用,别去了。”
吃完饭出来,我和周庸站在车边抽烟,他深吸一口:“为什么不想让咱去呢?”
我说:“他们肯定知道点啥,但不想说。但都查到这步了,必须得刨根问底。从16号墓碑上现在刻着的那人查起,全城的殡仪馆,挨家找找有没有那人的火化信息。”
周庸说:“你别闹了徐哥,燕市一年得火化好几万具尸体,咱从哪找起啊?”
我说:“你是不是傻?代替胡鹏埋在16号墓地的人,墓碑上刻着死亡日期是2016年12月29日,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只要不涉及凶杀横死,一周之内必须出殡入土。只要找到12月29日后,一周内火化的人,多半就能找到他。”
周庸点点头,问我:“以什么名义查?”
我说:“就说咱是数据统计公司的,统计近两年癌症死亡比例,给点钱做调研费,一般他们都会答应的。”
我们分头行动,前往燕市周边的十二家殡仪馆进行调查。下午三点多,我刚从一家殡仪馆出来,就接到了胡鹏父母的电话,说追债的又来了。
打电话让周庸接着把没查的殡仪馆查完,我先开车去了胡鹏父母家。上了楼,就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正站在门口敲门:“叔叔阿姨,能让我进去谈谈吗?”
我上去拍了他的肩膀一把:“哎,哥们儿,你是替贷款APP追债的吗?”
他说:“不是啊,我是资产保全清收员。”
我问:“你是银行的吗?”
他点点头。
许多银行都有资产保全部,他们的主要业务包括清收和盘活不良资产——就是收烂账。银行的许多不良贷款之类的烂账,都会划归到这个部门,让他们统一追回。
我奇怪他来干什么。聊了一会儿,发现在眼镜男来的前一天来要账的人,就是他。
他要的也是胡鹏的账,但不是丁远假借胡鹏信息贷的款,而是三年前,胡鹏还在世时贷的一笔款,我对这笔钱也有印象。
三年前胡鹏想开一家燕市最好的户外用品店,分别在几家银行贷了近百万的款,加上自己的一些积蓄,开了店。但生意不太好,一年就倒闭了,没想到竟然还有钱没还清。
这个资产保全清收员,就是来问胡鹏的父母,是否有意愿代死去的胡鹏还款。
我说:“你这天天上门催不好吧,他父母又没有还款义务。”他苦笑:“我总得试试能不能收回来吧。”
将他劝走,正好周庸来了电话:“徐哥,我找到了。”
我问他:“你在哪儿呢?”
周庸说:“在西巷吃饭呢,找了一天,饿死我了。”
我开车到西巷和周庸会合,他拿出手机给我看照片:“就这哥们儿,完全对上了,信息和16号墓碑上的完全一样。”
我照着殡仪馆留下的联系方式,拨过去,对面是个女声,说:“你好。”
我说:“您好,我是梧椛山公墓管理处的,我们最近统计墓主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对不上,通过殡仪馆联系上你,问问16号墓是什么情况,是您的家属吗?”
她说:“是我家属。你统计什么啊,我钱都交了。”
我问她:“能不能透露一下在哪儿交的钱?请您配合我们的调查,我们不会对该墓进行处理。”
她松了口气,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是在梧椛山公墓外联系的人,她付了30万元,这个人帮她办理的手续。
我打电话问这个人:“有没有墓卖?”
他反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说:“是别人推荐的。前段时间在你这儿买6区16号那个女人推荐的。”
他说:“知道了。还有,没她买的位置好,但也不错。28万元,不讲价,能接受吗?能的话明天就带你去看看。”
第二天上午,我和周庸开车去看墓,到了地方,墓贩子把我们带到5排3号:“怎么样?还可以吧?”
我说:“您这是买了一大批墓囤着吗?也太有眼光了,燕市这几年墓地价格翻了好几倍。”
他说:“哪儿啊,我最多算个二道贩子,两边联系,赚点中介费。”
周庸这时掏出录音笔:“你能这么说太好了。”
他有点蒙:“你们干吗呢?”
我说:“按照《燕市市殡葬事业发展规划》,墓穴是严禁炒买、炒卖或私自转让的,我拿着这个录音、你的照片、电话号码,打电话举报,你这生意以后就做不下去了。
墓贩子说:“你们想干吗?是同行吗?”
我说:“不是,就想打听点事儿,6区16号墓,是你做的中介吧?卖家是谁?”
他“嗨”了一声:“哥们儿,就这点事儿啊!又录音、又录像的干吗啊!直接问呗,怪吓人的!”
我们离开梧椛山墓地,开车回市里。周庸开着车:“徐哥,你说为什么胡鹏爸爸要把他的墓卖了呢?”
我说:“我也没想明白这事。”
他点上根烟:“徐哥,我就大胆猜一下啊,胡鹏是不是没死,所以他爸爸才卖的?”
我摇摇头:“他当时在东山殡仪馆出殡时,我是参加了的。”
他吸了一口:“你看见他的脸了,确定是他?”
我说:“看见了,脸色特别白,一点人气都没有,我一直看着他被推入火化间。”
周庸:“他爸妈不肯说,这事儿对咱们是不是个谜了?”
我点点头。
第二天晚上,一个意外的人约我——追债公司的眼镜男,请我去白云寺附近吃臭鳜鱼,说我帮了忙,要和我喝点。
我和周庸到地方时,眼镜男已经点好一桌子菜等着我俩了。
我们聊了他的追债往事。几瓶啤酒下肚后,他有点兴奋,递给我一个U盘:“兄弟,哥哥送你个惊喜。”
我问他是什么,他不说,让我回家再看。
吃完饭打车回到家,我冲了壶大红袍喝了几杯。清醒一些后,我想起了眼镜男给我的U盘,拿出来插在电脑上。里面是丁远窃取的,胡鹏手机里的资料,有短信、照片、通话记录、微信聊天记录,甚至有淘宝购买信息、支付宝、微信的消费记录。
我看到已去世两年的朋友最后的生活轨迹,心情有点复杂。
翻着胡鹏手机里的相片,除了感动,我忽然发现有点不对——里面有一张他和父母在神农架的合影,日期记录是2014年3月2日。
那个时间,胡鹏已经出事了。
我又翻看他的消费记录、聊天记录,想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发现他去神农架之前,还去了一趟吴市,并在吴市有一笔2万元的转账消费,收款人是吴市潜莘蜡人有限公司。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这是家做蜡像的公司。
第二天,我飞去吴市,找到这家蜡像公司,给他们看胡鹏的照片,问他们是否给这个人做过蜡像。
做蜡像的师傅回忆了一下说:“做过,当时是我给他做的脸模。他就头和手做了蜡像,其他衣服能盖住的部分都是玻璃钢和硅胶弄的。”
怪不得胡鹏出殡那天,脸色那么白,比一般死人都白,原来是蜡像。他用蜡像替身假死,应该是为了逃避银行追贷。
拿到胡鹏假死的证据,我回到燕市,叫周庸到中山八路的快船鲜啤喝酒,和他商量该不该向警方举报。
周庸跟我碰了一杯:“徐哥,他用假人替代,一火化不就露馅了吗?”
我说:“我猜可能是买通了火化的工作人员。”
他点点头:“要是举报他,他会被判刑吗?”
我说:“当然,贷款诈骗罪,他欠银行这么多钱诈死潜逃,基本得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周庸又和我碰杯,喝了一大口:“徐哥,要是我哪天犯罪了,你会帮我掩盖吗?”
我说:“我会让你去自首,给你找个好律师。”
他吃了根薯条:“你这不是很清楚吗?”
第二天,我拿着证据去找胡鹏的父母,告诉他们劝胡鹏自首。
一周以后,我在南站接到在海边躲了两年的胡鹏,带他去全福坊吃了顿烤鸭。送他去派出所的路上,我递给他一根烟:“我有一个问题。”
他点上烟:“嗯,你说。”
我说:“你爸为什么会把你那块墓地卖了?”
他说:“这事啊,燕市墓地不是涨价涨得厉害吗?2万元的墓涨到了30万元,我跟我爸说想在海边开个酒吧,我爸没什么闲钱,就把墓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