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956年,中国的北京、上海、武汉等大城市都建成了苏联经济建设成就展览馆。武汉市的苏联展览馆5月开馆后也门庭若市,城乡各地前来参观取经的络绎不绝。当时正值战胜1954年大洪水后工农业建设加快发展之际,三位苏联作家亲眼看到新中国人民朝气蓬勃积极建设社会主义的场景。在武汉,正在建造欧亚大陆上最大的长江上的第一座大桥。采用了苏联专家西林倡议的钻孔管柱法成功建造了桥墩,开始架设钢梁。作家们采访了大桥工地,分别和苏联专家西林及大桥局彭敏局长谈了话。他们得知:长江大桥工地,不单是建桥现场,还是新中国桥梁建设培养干部的大学校。工艺技术、工程管理、武汉的实践经验正在成为其他河流上建桥的样板,而其影响远超过桥梁领域。例如钻孔管柱施工法也引起三峡枢纽施工设计人员的兴趣,考虑用这项技术作为修建三峡围堰深水工程的备选方案。
凯特玲斯卡娅离京前有心记下了长办苏联专家的电话号码,一住进璇宫饭店就赶忙打电话找他们。可专家组组长去了北京,另一位专家去了勘探工地,总算联系到一位水文专家斯捷尔玛赫。在武汉凭着她刚从飞机舷窗上俯瞰过和由轮渡过江经历过的对长江的认知,想争取坐水文测船进三峡,到崖畔钻机边连夜围着篝火和青年勘探队员们交谈。她对三峡坝址流露出的浓烈思慕终于得到中方(中国作协诗人公木和武汉作协副主席李蕤负责访问武汉地区日程)正式积极回应,落实了搭飞机乘船用车往返的具体事宜,并提前邀约了斯捷尔码赫专家和长办杨贤溢、成绶台、陈济生在一个晚上跟她会见。杨总四十年代就曾在美国参加过三峡工程的设计,现在长办负责上游规划和三峡坝区研究,兼任上游室主任和三峡组组长。主要由杨总向她介绍长江流域规划任务轮廓(为了容易沟通专业,由我翻译)并告诉她,离武汉前的这趟压轴行程由派我全程陪同往返。
1956年6月6日是个偏热的晴天,早晨10时,凯特玲斯卡娅、她的女翻译小李和我三人在武昌南湖机场会合,搭乘一架伊尔12货运飞机,不到两小时就飞到了宜昌土门垭机场。吉普车已在机场等着接我们进城午餐后再送到码头上船。凯氏坚持不要午餐“礼遇”,要求马上上船。乘车穿过鸦鹊岭滨江丘陵和有宽阔大片绿叶行道树装点的宜昌街道,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登上了停在码头旁的专船“民由”号。女作家一路见什么问什么,一切都显得新奇,“民由?什么意思?”我引述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老古话;她反应快,很欣赏这个船名,“新中国人民今天做了主人,民可使由之啦!”
穿白海员服的大副引我们到视野开阔的后舱,铺了新台布的桌上已摆好几瓶汽水,两盘新切的圆圆的菠萝片和一盆备客人洗尘的冒热气的湿手帕。女作家对未上测船却上了专船受到了大副款待正想说什么,一眼看到船舷有带枪的警卫走动,露出惊诧。我请她不要见怪,因为这一带从来还没有来过苏联客人,也没有游客,且峡谷里万一停船登岸,说不定还会遇上猴子呢。翻译小李也举出“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诗句,说明三峡猿猴古已有之,有警卫是爱护贵宾。凯特玲斯卡娅还是坚持请警卫自往别处去休息。
轮船走上水并不快,但接连超过几个运货的大木船。凯特玲斯卡娅和我们大部分时间在船头看江上风光,直接用俄语交谈,她很羡慕乘坐木船过三峡的感觉和韵味。过了葛洲坝后,我们看到了竖立江面的西陵峡出口,又叫黄猫峡口,东边是南津关,西边是那时当地开采煅烧石灰的陡崖向家嘴。
由西头奉节夔门到东端宜昌南津关205km的滚滚江流,穿过了三大段石灰岩形成的著名长江三峡:瞿塘峡、巫峡、西陵峡。水路行程58km的西陵峡地质上是一整个中部隆起受到侵蚀风化露出花岗岩形成宽谷的大背斜,它两翼共有四段石灰岩狭窄河谷。我们轮船溯江而上,由东向西逐一经过西陵峡内的黄猫峡(又称宜昌峡),灯影峡,花岗岩宽河谷,牛肝马肺峡和兵书宝剑峡。石灰岩在地质年代里容易溶蚀而不易风化,所形成的峡谷两岸陡崖壁立水面宽度往往不到200m,是筑高坝的理想地形。20世纪40年代美国高坝专家萨凡奇就曾把研究的三峡坝址放在黄猫峡,后来还在南津关两岸做过三孔小口径岩心钻探。石灰岩在地质年代里发生的岩溶,可能形成漏水通道,因此我们近年又研究西陵峡中部的花岗岩坝址,那里没有水库漏水的风险,问题是风化层深度可达30~50m,而且坝址下游还有40多km峡谷曲折航道行船条件很不理想;可能要在西陵峡出口外再建一座壅水枢纽进行反调节。
天空少有的晴朗,峡谷里能见度很好,我们从江中船上看到了黄猫峡南岸张开口有20多米高大的溶洞“石龙洞”。我曾随地质人员进去过,他们最远能进到里面200多m,再远处洞穴的尺寸形状就限制人们无法通行了。因为时间所限,这次我们没停船登岸。在这一带,我们却看到峡区四个五个人一组背负拳头粗的缆索、喊着深沉号子,沿峭壁小径俯伏身躯奋力挪移脚步拖着木船溯江航行的纤工们,见到这一奋力拼搏场景的人们都会深深震撼,“等修了三峡船闸,航行就方便了。”
谈起水文观测、地形测绘、地质勘探等第一性自然资料的工作,长办一直很重视,宜昌等站逐步开始了几项泥沙测验。在调集地质部优势钻探力量加紧石灰岩坝区勘探的同时,正为组织中苏高级地质专家对石灰岩坝区开展鉴定做准备;对三峡库区的航空测量绘图也在商得苏联援助。当时在宜昌有从事测绘人员150人,地质勘探员工达200人,而同时进行钻机操作业务培训的还有200人。预计7月底三峡地区测量和地质勘探的员工队伍规模将达1200人。水文专业有干支流站点、观测、预报、资料整编、洪水特性分析等,全江1500人。
轮船过石牌村后,相当一长段变成向北航行,在这段南北向的峡谷里行船,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阳光不是被东边山影就是被西边山影遮蔽,岸畔一些奇峰异石,更令船上人们如看皮影戏,想象出各种故事情节;石牌至南沱因而被称作灯影峡。石牌西北几块异石构成的唐僧师徒取经,孙悟空跃前探路的故事,让大家由衷佩服在川江上历险行船船工们的幽默、智慧与勇气。
来到花岗岩开阔河谷时,谈到这里作为三峡枢纽坝址,比较容易布置水力发电站,少做地下工程。凯特玲斯卡娅一再疑惑追问三峡枢纽的装机容量是不是搞错了,直到我把18000万~23000MW(1800万~2300万kW)白纸黑字写到她的笔记本上,她才惊叹“苏联目前计划中将要到西伯利亚修建的最大的布拉茨克水电站才有3200MW,三峡枢纽竟有它六倍到七倍,不可思议!”我补充说,水库的水位和坝址现在都还没有定,正式的设计还在筹备,为了发展长江航运,还要修建前所未有的多级船闸。特大型水轮发电机组单机容量多大?超高压输电的电压多高?三峡工程还有许多难题急等着我们想办法去研究解决。许多全新的专业要从头建立,长办林一山主任提倡让骨干改行学习掌握新专业,还决定把实验研究所扩建成与三峡枢纽水平能相适应的长江水利科学研究院,已经随工作的开展又补充聘请了苏联科研设计专家们来指导帮助我们,正陆续来到长办。国务院调集各部力量充实长办的同时,听说今年还会有一大批大学毕业生分到我们长办。凯特玲斯卡娅望着远处的峰峦沉思起来,缓缓说:“真像梦啊!”
看完花岗岩坝区,又经过石灰岩河谷——崖壁上挂着一大撮岩溶的牛肝马肺峡和高处悬棺远望宛如线装书的兵书宝剑峡。我们出了西陵峡,周围又开阔起来。北边一望舒展缓坡的河谷,就是两千多年前王昭君的故乡。传说她曾在河边里洗发,河水都有了香味,就叫香溪。“民由”轮继续上行到著名古诗人屈原的故里——秭归。凯特玲斯卡娅和郭沫若、茅盾等中国名人们见过面,读过郭沫若写的剧本《屈原》,还知道屈原的弟子宋玉和巫山神女的传说,她有点想船再往上开。我和大副告诉她,西陵峡和巫峡之间除了半个秭归县,还隔着整个巴东县境。看到曾经在1934年久雨后发生过滑坡使江畔山村一夜坍毁惨剧的新滩,那里许多年后泥石堆上散乱地已长起了绿草和灌木,又有了山径和一排简陋的草房之后,我们就返航宜昌了。
归途也简略就我所知回答她关于巫峡和上游干支流综合利用规划的一些泛杂提问。回经黄陵庙时,遇上摆渡木船装着放学回家的几个系着红领巾的学童过江,看到轮船上穿着不同的我们,不顾轮船波浪给木船造成的颠簸,孩子们仰起头不断向我们挥手,我们也高兴地回应,当时凯特玲斯卡娅更抢着拍照留影。
回宜昌住进中苏友好协会安排的两层楼的楼上客房已是暮色沉沉,室外雨也渐渐下大了。凯特玲斯卡娅原先的在峡区围着篝火夜谈的浪漫想法早被大家否定了,这阵雨会不会使她与地勘青年朋友的宜昌约会泡汤?她正着急时,楼梯响了,两位拎着还在滴水雨衣的青年快步走过来了。一位是我认识的地质部何工,我们曾多次在一起,他中山大学毕业后就搞工程地质,参加过丹江口坝址勘探,现在是三峡地质队技术骨干。另一位年纪更轻点,是刚来三峡的常工,交谈得知他才23岁,却到过黄河、淮河的一些坝址和长江大桥工地,中间还在地质部工程地质局管过勘测计划,这次是为了集中钻探力量和准备三峡水上钻船调来三峡的。他谈到将把几位武汉长江大桥水上钻机的钻工调来三峡当机长,老带新,加紧边干边学,怕还跟不上形势!凯特玲斯卡娅细问得知,常工考进地质学院录取后是响应国家建设需要改读两年制专科的;对于太缺人的专业当时大三同学也服从需要,提前毕业下到第一线工作。何工告诉我们,正在对石灰岩坝区担心水库漏水的问题做多方面新项目的试验与大范围勘察,下周他就要带一个组到库区九畹溪去查勘,为很快要来的中苏专家联合鉴定组提供数据。和地质勘探人员告别时,苏联女作家很高兴。雨已经不下了,我和小李却不约而同相互提醒已违背了作息规定,该就寝了,时间过了11点啦。
6月7日晨虽然天晴了,快到土门垭机场的一处河滩,昨天干干的滩面今天却成了20多m宽的水荡子了,司机下车打量之后开足马力趟水越过,有惊无险。在飞机上,凯特玲斯卡娅翻看笔记本抓紧补充提问。使我感到真太敬业了!
回到武昌南湖机场时,我们受到索布柯、穆卡诺夫两位苏联作家和公木、李蕤的迎接,他们在等女作家及翻译会合一起乘班机飞回北京。苏联朋友们在我告别回长办前——在我的笔记本上留言签名,凯特玲斯卡娅用俄文说“小伙子们能在长江上参加三峡这样的工作,真是幸福”!还在一个有克里姆林宫图像的名片夹上写下“想一块儿看到三峡之梦成真,56年6月7日,薇拉·凯特玲斯卡娅”递给我作纪念。小李把这些都翻译给中国同伴们。诗人公木一把拉住我的手微笑着说:“其实我和李蕤也很想去看看三峡坝址的,谢谢你们长办!”
想一块儿看到三峡之梦成真[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