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文学偶像约翰·欧文经典套装(全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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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两只避孕套

对于一个小说家的梦,你能相信多少呢?在梦中,胡安·迭戈显然知道佩佩神父的想法和感受。但是他的梦是以谁的视角进行的?(不是佩佩的。)

胡安·迭戈很愿意谈论这些,以及其他关于他苏醒的梦境的事情,虽然现在似乎不是时候。桃乐茜正在玩弄着他的阴茎,小说家发现,自从结束性爱后,这个年轻女人便细致地把玩起他的阴茎来,这样子就像是在对待她的手机或笔记本电脑。胡安·迭戈不喜欢性幻想,即使从小说家的角度也并无兴趣。

“我觉得你可以再来一次。”赤身的女孩说。“好吧——就算不是现在,一会儿也行。你看看这家伙!”桃乐茜叫道。第一次的时候她也毫不害羞。

在他这个年纪,胡安·迭戈并不常看自己的阴茎,但是桃乐茜从一开始就一直在看。

他们的前戏是怎么开始的?胡安·迭戈想道。(他对于前戏或后戏并没有太多经验。)他本想和桃乐茜解释墨西哥人对瓜达卢佩圣母的盛赞。他们在胡安·迭戈那张灯光昏暗的床上相拥,隐约能听到声音微弱的广播,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星球。这时这个毫无顾忌的女孩掀开了被子,看见了他的阴茎正因肾上腺素的驱动和壮阳药的作用而勃起着。

“事情是从西班牙人1521年征服阿兹特克帝国开始的,西班牙人非常信奉天主教。”胡安·迭戈对年轻的女人说。桃乐茜用她那温暖的脸抵着他的腹部,看着他的阴茎。“西班牙人从埃斯特雷马杜拉来,那里的瓜达卢佩,我是说圣母的雕像,也许是《福音书》的作者圣·卢克雕刻的。那尊雕像发现于14世纪。”他接着说道,“圣母拽来其中一个狡猾的幽灵,你知道,他的样子是一个谦卑的牧羊人。她要求那人去挖掘自己出现的地方,牧羊人在那里发现了一个标记。”

“这根本不是一个老头儿的阴茎,而是一个很警惕的家伙。”桃乐茜说,她并没有再继续关于瓜达卢佩的话题。接着她便开始了,她可不想浪费时间。

胡安·迭戈努力不去在意她。“埃斯特雷马杜拉的瓜拉卢佩皮肤是棕色的,和大多数墨西哥人都很像,”他对桃乐茜说,虽然对着她脑后的深色长发说话让他有些不安,“所以对于那些从西班牙来到墨西哥的人来说,她是完美的劝服工具。于是她变成了引导土著人皈依基督教的最佳标志。”

“哈哈。”桃乐茜回答,她把胡安·迭戈的阴茎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胡安·迭戈从来不是一个在性方面很自信的男人。最近,除了他对自己进行的壮阳药试验,他根本没有任何性生活。但是胡安·迭戈对桃乐茜的行为作出了很绅士的回应——他接着讲了下去。这一定是他的小说家身份在发挥作用:他能长期集中注意力,毕竟他没怎么写过短篇小说。

“西班牙人入侵十年后,在墨西哥城外的一座山上……”胡安·迭戈对吮吸着他阴茎的年轻女人说。

“特佩亚克。”桃乐茜短暂地停了下来。她完美地念出这个词后,又把胡安·迭戈的阴茎放回了自己口中。让胡安·迭戈困惑的是,这个看起来不学无术的女孩竟知道这个地名,但是他装作对此并无察觉,就像假装对女孩的动作毫不在意一样。

“1531年12月的一个清晨……”胡安·迭戈接着说了下去。

女孩忽然开口了,这次她并没有把胡安·迭戈的阴茎从口中取出。胡安·迭戈感觉自己被她的牙齿猛咬了一下。“在西班牙,那个早晨是圣母无瑕受孕节,这不是巧合吧?”

“不是,不过……”胡安·迭戈本想接着说,但他顿了一下。此时桃乐茜已经全心投入,似乎不会再停下来发表什么观点了。小说家努力继续下去:“那个叫胡安·迭戈的农民,我的名字就是从这里来的,他看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她被光芒环绕着,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不过当她对他说话时,据说农民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也可能只是我们这样猜想),这个女孩要么是圣母玛利亚,要么是某个和她类似的人。她想要一座教堂,一整座纪念她的教堂,就建在她出现在农民面前的这个地方。”

桃乐茜哼了一声,或许是在表达自己并不相信,当然也可能是不置可否的意思,等待着胡安·迭戈后面的解释。如果一定要猜的话,胡安·迭戈觉得她知道这个故事,对于圣母玛利亚(或者某个类似她的人)以少女的形式出现,要求某个倒霉的农民为她建一整座教堂,她刚刚的反应更像是在表达讽刺。

“那个农民又能怎么做呢?”胡安·迭戈问。这是一个反问句,至于桃乐茜从前是否听过这个故事,从她忽然发出的声音便可知了。可她那粗鲁的声音把胡安·迭戈吓了一跳,不是那个农民,是另一个胡安·迭戈。他显然害怕再次被忙着吮吸的女孩的牙齿咬到,但他并没有感到疼痛,至少那一瞬间没有。

“好吧,农民把这个难以置信的故事讲给了西班牙大主教……”小说家接着讲道。

“祖马拉加!”桃乐茜在发出那种近似呕吐的声音前讲了出来。

这个年轻女人竟如此博学,她甚至知道那个疑惑的主教的名字!胡安·迭戈很惊讶。既然桃乐茜知道如此多的细节,他便有些犹豫是否还要讲瓜达卢佩的故事。他没有讲出关于“奇迹”的那一部分,要么是惊诧于桃乐茜竟对这个自己长期以来感兴趣的话题如此了解,要么是被她的吮吸分散了注意力。

“那个疑惑的主教又做了什么?”胡安·迭戈问。他是在考桃乐茜,聪明的年轻女人并没有让他失望,除了她已经停止吮吸。她的口中忽然发出“砰”的一声,放开了他的阴茎,这再一次把胡安·迭戈吓到了。

“那个蠢主教让农民去证实这件事,好像这是他的职责一样。”桃乐茜有些蔑视地说。她靠近胡安·迭戈的身体,让他的阴茎在她那一对乳房间滑动着。

“于是可怜的农民回去找圣母,和她要一个标志物来证明她的身份。”胡安·迭戈继续讲道。

“就好像这是她的垃圾职责一样。”桃乐茜说,她此时正在亲吻他的脖子并咬他的耳垂。

现在,事情变得让人困扰起来,已经难以描述是谁在对谁讲话。毕竟,他们两个都知道这个故事,也都急于快速结束讲故事的环节。圣母让胡安·迭戈(农民)去采花,因为12月盛开的鲜花可以增加她的可信度。农民找到的花是卡尔蒂利亚玫瑰,这并不是墨西哥本土的花,她的声誉便进一步扩散了。

但这是一个关于“奇迹”的故事,此时桃乐茜和胡安·迭戈(小说家)讲到农民把花拿给了主教,圣母把花放在了农民寒酸的斗篷中,而桃乐茜自己已经创造出了一点小小的奇迹。这个有心的女人拿出了她自带的避孕套,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帮他戴上。小说家发现这个女孩可以同时做很多事,他从自己的教师生涯中得知,这一点在年轻人之间非常受赞赏。

在胡安·迭戈有过性交往的小圈子里,还没有哪个女人会自带避孕套,并非常擅长戴上它们。他也没见过哪个女孩,像桃乐茜这样熟稔而自信地想在两人的关系中占据主动。

胡安·迭戈缺少对女人的经验,尤其是像桃乐茜一样在性方面强势而多变的年轻女人,这让他有些失语。他不确定自己要不要把瓜达卢佩故事的重要部分讲完,也就是在可怜的农民掀开他的斗篷,把玫瑰拿给祖马拉加主教时发生了什么。

虽然桃乐茜正稳稳地坐在胡安·迭戈的阴茎上,她的乳房垂下来,蹭着小说家的脸,但这部分故事却是她讲出来的。当花朵从斗篷中掉落后,那上面竟出现了瓜达卢佩圣母的肖像,她的双手合十祈祷着,双目谦卑地低垂。

“其实瓜达卢佩的画像印在那个蠢斗篷上也没什么,”年轻女子边在胡安·迭戈身上动来动去边说,“是圣母本人,我是说她的样子,打动了主教。”

“你是什么意思?”胡安·迭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瓜达卢佩长什么样?”

桃乐茜向后仰头,甩了甩头发,她的双乳在他面前摇晃着。胡安·迭戈屏住呼吸,凝视着那对乳房间流下的汗水。

“我是说她的仪态!”桃乐茜喘息着说,“她的手那样交叠着,就算她有乳房,你也看不到。她双目低垂,但你仍然可以从她眼中看到幽灵般的光。那光芒不在她眼球深色的部分……”

“是在虹膜……”胡安·迭戈开口道。

“也不在虹膜中,是在瞳孔里!”桃乐茜气喘吁吁,“我是说眼睛正中的地方,她的眼中有一道诡异的光。”

“是啊!”胡安·迭戈嘟哝着。他一直是这样想的,却直到现在才遇到一个和他看法一致的人。“但是瓜达卢佩与众不同,不只因为她的棕色皮肤。”他说话很费力,随着桃乐茜在他身上动来动去,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她讲纳瓦特语,当地的语言——她是个印第安人,而非西班牙人。如果她是圣母,也是一位阿兹特克圣母。”

“那个蠢主教为什么会被打动?”桃乐茜问。“瓜达卢佩的仪态太他妈的谦卑了,太像玛利亚了!”辛勤忙碌中的年轻女人叫道。

“是啊!”胡安·迭戈嚷着,“那些爱摆布人的天主教徒……”他刚开口,桃乐茜忽然用某种超乎寻常的力量抓住了他的肩膀。她把他的头和肩从床上完全拽了起来,让他翻了上去,覆在自己身体之上。

当桃乐茜还压在胡安·迭戈上面时,他曾抬头望向她,看她的眼睛,他明白了桃乐茜对他的看法。

很久之前,卢佩是怎么说的?“如果你想要担心,应该担心瓜达卢佩圣母怎么看你。她好像还没拿定主意,还没决定要不要帮你。”会读心的女孩这样对他说。

桃乐茜在把胡安·迭戈扭到上面,让他覆住自己的身体前的那个瞬间,不正是这样看着他的吗?那目光虽然短暂,却很可怕。而现在,他身下的桃乐茜就像是一个被附身的女人。她的头左右摇晃着,屁股用力向上顶着他。而胡安·迭戈就像是一个害怕摔倒的人,紧紧地抓着桃乐茜。可他能摔去哪儿呢?床很大,他们完全没有掉下去的风险。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性高潮的状态导致了听力格外灵敏。他听到的是调至最小声的收音机吗?那未知的语言有些恼人,却又让人觉得莫名熟悉。他们这里不是应该讲中文吗?胡安·迭戈想,可收音机里的女声讲的并不是中文,而且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小。在他们做爱的猛烈动作间,难道桃乐茜那乱动的双手,也可能是胳膊或腿,误碰了床头柜上的按钮面板?收音机里的女声不知用哪里的外语正尖叫着。

这时胡安·迭戈意识到那个尖叫的女声其实是桃乐茜。收音机的声音还和之前一样小,被放大的是桃乐茜达到高潮的叫声,超出了任何预期和理由。接下来,胡安·迭戈的两种想法不知不觉地融汇在一起:他的身体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酣畅性交;但他也同时确信,自己的确应该服用两粒贝他阻断剂——在刚一有机会的时候。不过这个未经检验的主意为他带来了另一个想法。胡安·迭戈觉得自己知道桃乐茜在讲哪种语言了,虽然距离上一次听到有人讲已经是很多年前。桃乐茜在高潮前叫嚷的语言听起来像是纳瓦特语,那是瓜达卢佩圣母的语言,即阿兹特克人的语言。但是纳瓦特语是墨西哥中南部和中美洲众多语言中的一种。桃乐茜为什么?怎么可能会讲呢?

“你不接电话吗?”桃乐茜用英语平和地问。她弓着背,将双手枕在头底下的枕头上,以便胡安·迭戈越过她的身体,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难道是因为光线比较暗,让桃乐茜的肤色显得比现实中更深些?还是直到现在胡安·迭戈才注意到她的肤色很深?

他需要努力拉伸,才能够到响铃的手机。先是他的胸部触到了桃乐茜的乳房,接着是他的腹部。

“是我妈妈,你知道的。”年轻女人懒洋洋地说,“就知道是她,她先给我打了。”

胡安·迭戈想到,也许要服用三片贝他阻断剂。“喂?”他温和地对电话里说。

“你肯定耳鸣了吧。”米里亚姆说,“我很惊讶你居然能听到电话里的声音。”

“我能听见你。”胡安·迭戈说,他的声音要比想象中大很多。他现在还在耳鸣。

“整层楼,甚至整个酒店都能听见桃乐茜的声音。”米里亚姆补充道。胡安·迭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我女儿已经恢复讲话的能力了,就让我和她说话。要不然你就帮忙传信,”米里亚姆接着说,“你可以告诉桃乐茜,等她一恢复正常。”

“她很正常。”胡安·迭戈说,他心中升腾起荒谬的错位感和极度的自尊。这么说任何一个人都是很荒唐的。为什么说桃乐茜不正常呢?这个和他一起待在床上的年轻女人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胡安·迭戈这样想着,把电话递给了桃乐茜。

“真是惊喜啊,妈妈。”年轻女人简短地说。胡安·迭戈听不到米里亚姆对女儿说了些什么,但他注意到桃乐茜没怎么说话。

胡安·迭戈觉得这段母女间的对话或许给了他悄悄摘掉避孕套的机会,但当他从桃乐茜身上下来,背对着她躺在自己那一侧时,他惊讶地发现避孕套已经被取走了。

真是有代沟啊,当今这些年轻人!胡安·迭戈惊叹道。他们不仅能让一只避孕套凭空出现,也能以同样的速度让它消失。不过它去哪儿了?胡安·迭戈纳闷道。当他转向桃乐茜时,女孩用她其中一只健壮的胳膊环抱着他,将他拥在自己胸前。他看到了床头柜上的箔纸包装,他之前没有注意过,但是避孕套本身已无迹可循。

胡安·迭戈曾自称“细节保存者”(他指的是作为小说家),他很好奇那只用过的避孕套去哪里了:也许压在桃乐茜的枕头下,也许随手丢在凌乱的床上。或许如此随意地处置一只避孕套也算是自己与年轻人的代沟了。

“我知道他要搭早班飞机,妈妈。”桃乐茜说,“我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要去小便一下,胡安·迭戈想,下次进浴室的时候我不能再忘了吃那两粒贝他阻断剂了。但当他想要离开那光线阴暗的床时,桃乐茜强壮的手臂紧紧地从他后颈处钩过来,让他的脸紧抵在那只近一些的乳房上。

“不过我们的航班是什么时候呢?”他听到桃乐茜问母亲,“我们接下来不去马尼拉吧?”不知是想到桃乐茜和米里亚姆可能会和他一起去马尼拉,还是感受到桃乐茜的乳房抵着他的脸,胡安·迭戈再次勃起了。这时他听见桃乐茜说:“你在开玩笑吧?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期待’马尼拉的?”

啊——噢,胡安·迭戈想着,如果我的心脏受得了和桃乐茜这样的年轻女人在一起,自然也受得了在马尼拉与米里亚姆共度良宵。(或许他是这样想的。)

“他是个绅士,妈妈,当然不是他打给我的,”桃乐茜说,她正拿起胡安·迭戈的手,把它放在她那另一只远一点的乳房上,“对,是我打给他的。别告诉我你没想打给他过。”年轻女人刻薄地说。

胡安·迭戈用头抵着桃乐茜的一只乳房,用他那只空着的手紧握着另外一只,他想起卢佩曾喜欢说的某句话,通常都是在不合时宜的场合。“这不是地震的好时候。”卢佩说。

“你也去死吧。”桃乐茜说着挂掉了电话。这不是地震的好时候,却是胡安·迭戈到浴室去的合适时机。

“我做过一个梦。”他开口道,但是桃乐茜忽然坐了起来,推着他背过身去。

“你不会想听我做过什么梦的,相信我。”她对他说。她蜷起身子,把脸放在他的肚子上,却背对着他。胡安·迭戈再次面对着她那深色头发的后脑勺。当桃乐茜把玩他的阴茎时,小说家在思考应该用什么词形容此刻的行为,也许是“后戏”吧。

“我觉得你可以再来一次。”赤身的女孩说,“好吧,就算不是现在,一会儿也行。你看看这家伙!”桃乐茜叫道。他已经和第一次一样硬,年轻女人毫不犹豫地骑在他身上。

啊——噢,胡安·迭戈再次想道。他想的只是自己有多么需要小便,可他并未说出口,他说的是“这不是地震的好时候”。

“我让你见识一下地震。”桃乐茜说。

小说家醒来的时候,他确信自己已经死了,下到了地狱。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怀疑如果地狱真的存在(他也质疑地狱的存在),那里是否会播放糟糕的音乐,声音非常大,足以和外语新闻竞争。可事实上,胡安·迭戈醒来时依然在床上——在富豪机场酒店那灯火通明的房间的床上。他房间里的每一盏灯都亮着,而且开着最高的亮度。他收音机里的音乐和电视里的新闻也都开着最高的音量。

是桃乐茜离开的时候这样做的吗?年轻女人已经走了,但她是不是故意给胡安·迭戈留下了这份“叫醒服务”呢?或者女孩走的时候生气了,然而胡安·迭戈并不记得。他觉得自己睡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沉,但时长不超过五分钟。

他猛烈敲打着自己床头柜上的按钮,这让他的右手肘感到很痛。收音机和电视的音量已经降到足够低,于是他听到并接起了正在响铃的电话:电话中有人在用亚洲口音对他喊叫(谁知道这“亚洲口音”是哪一种语言)。

“很抱歉——我听不懂。”胡安·迭戈用英语回答。

“对不起。”他开始讲西班牙语,但那个打电话的人等不及了。

“你个昏蛋!”亚洲口音叫道。

“你是想说浑蛋——”作家回答,但那个愤怒的家伙已经挂掉了电话。这时,胡安·迭戈才发现,床头柜上不再有他第一只和第二只避孕套的箔纸包装,一定是桃乐茜带走,或者丢在废纸篓中了。胡安·迭戈看见第二只避孕套依然在他的阴茎上。事实上,这是他又一次“上阵”的唯一证据。对于桃乐茜再一次爬上他的身体,他并没有什么记忆。她发誓让他感受的“地震”也随着时间流逝了。如果那个年轻女人又一次扯开嗓子,用那种类似纳瓦特语的语言(但应该不是)叫喊,那一刻也并没有在梦中或记忆中被捕捉到。

小说家只知道自己睡着了,而且并没有做梦,甚至连噩梦都没有做。他起身一瘸一拐地朝浴室走去。但他并没有很想小便,这意味着他已经小便过了。他希望自己没有尿在床上、避孕套里,或是桃乐茜身上,但是当他走进浴室时,他看到装有贝他阻断剂的药瓶盖子开着。他上次起床小便一定吃掉了一颗(或两颗)贝他阻断剂。

但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呢?是在桃乐茜离开之前还是之后?他是按照处方只服用了一粒药,还是如自己设想服用了两粒呢?事实上他不该服用两粒。即使之前曾漏服,单次服用两粒贝他阻断剂也是不推荐的。

窗外已经出现了一缕微光,而胡安·迭戈的房间依然灯火通明,他知道自己要搭乘早班机。他并没有拿出多少行李,所以也没有太多要收拾的。然而他正在认真思考,要在如厕用品的袋子里装些什么。这一次,他把贝他阻断剂(以及壮阳药)放在了随身包中。

他把第二只避孕套摘下来,扔在了厕所,却因为找不到第一只而不安起来。他到底是何时小便的?他想到米里亚姆随时会打电话给他,或是敲他的门,告诉他该走了。不过他还是掀起床单,又在枕头下翻找一番,希望能找到第一只避孕套。这个鬼东西不在任何一个废纸篓里,还有那些箔纸包装。

胡安·迭戈站在淋浴头下,看见那只消失的避孕套正绕着浴缸底部的排水筏打转。它全部展开了,就像是一条淹死的虫子。唯一的可能是,这只避孕套在他和桃乐茜用过后,粘在了他的背上、屁股上或是一条腿后面。

多尴尬啊!他希望桃乐茜没有看到。如果没洗澡的话。他就会带着这只用过的避孕套坐上前往马尼拉的飞机。

糟糕的是,他还没有洗完,电话铃声便响了。胡安·迭戈知道,对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尤其是对他这个年纪的跛子来说,坏事总是发生在浴缸中。胡安·迭戈关掉了淋浴,近乎优雅地走出浴缸。他浑身湿漉漉的,心里清楚浴室的瓷砖一定很滑。但当他去拽毛巾时。又很难把它从杆子上拉下来,于是他花了比平时更大的力气。铝制的毛巾杆从浴室的墙上掉了下来,把一块墙砖也带动了。墙砖落在地上碎掉,半透明的碎片在地面四下飞溅。铝制的杆子砸中了胡安·迭戈的脸,在他一侧眉毛上方划了个口子。他一瘸一拐地跌入卧室,头上还流着血。他把毛巾覆在了流血的位置上。

“喂!”他对着电话说。

“你醒了,我先确认一下,”米里亚姆说,“别让桃乐茜回来睡。”

“桃乐茜不在这里。”胡安·迭戈说。

“她没接电话,可能是正在洗澡或者做什么。”她说,“你准备好出发了吗?”

“十分钟后怎样?”胡安·迭戈问。

“八分钟吧,最好五分钟,我会来接你。”米里亚姆对他说。“最后再去找桃乐茜,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总是最慢的。”女孩的母亲解释道。

“我会准备好的。”胡安·迭戈说。

“你还好吗?”米里亚姆问他。

“很好啊。”他回答。

“你的声音有些不一样。”她说着便挂掉了电话。

不一样?胡安·迭戈琢磨着。他看到自己的血滴在了最外层的床单上,水从他的头发流下来,稀释了他额头上伤口的血迹,把他的血变成了粉色,但也变得比原本更多。那只是一个小伤口,却不断在流血。

是啊,脸部的伤口流血都会比较多,而且他刚刚洗过热水澡。胡安·迭戈想用毛巾擦去粘在床上的血迹,但毛巾上的血比床单上还多,他搞得一团糟。靠近床头柜那一侧的床就像是发生了一场具有仪式感的性虐杀活动。

胡安·迭戈回到浴室,那里有更多的血和水,以及满地的破碎瓷片。他用冷水浇脸,主要是前额,希望能让那个愚蠢的伤口不再流血。自然,他会终生携带壮阳药,以及他不喜欢的贝他阻断剂,还有那麻烦的切药器,不过他忘了带创可贴。他把一沓卫生纸粘在那流了很多血的小伤口上,暂时把血止住了。

米里亚姆敲门时,他请她进来。他已经准备好出发,只差把那只定制的鞋子穿在残疾的脚上。这个动作有些好笑,也很耗费时间。

“过来,”米里亚姆边说边把他推到了床上,“我来帮你。”于是他坐在床角,让她帮忙穿鞋。让他惊讶的是,她似乎知道要怎么做。她的动作很专业,也很迅速,接着她便一边检查胡安·迭戈跛脚上的鞋子,一边久久打量着沾了血的床单。“不是强奸,也不是谋杀,”米里亚姆对着那可怖的床单上的血迹和水痕点了点头,“女招待们怎么想都没关系。”

“我把自己划伤了。”胡安·迭戈说。米里亚姆自然注意到了他前额上那渗着血的卫生纸,就在眉毛上方。

“怎么看都不像是刮胡子弄的。”她说。他看着她从床边走向壁橱,朝里面望去,接着又开开关关那些抽屉,确认是否有落下的衣服。“每次离开之前,我总是要这样扫荡房间,每一家酒店的房间。”她对他说。

他没法阻止她去检查自己的浴室。胡安·迭戈确信,他并没有把任何如厕用品留在那里,壮阳药或贝他阻断剂自然也没有,他已经把它们收进了随身包。至于第一只避孕套,他现在只记得自己把它留在了浴缸,它此时应该孤零零地躺在排水筏边,仿佛象征着某种可悲的下流行为。

“嘿,小套套。”他听到米里亚姆的声音从浴室中传来。胡安·迭戈依然坐在沾了血的床角。“女招待们怎么想都没关系。”米里亚姆回到卧室的时候重复道,“但是大部分人不是会把这些东西冲进厕所吗?”

“嗯。”胡安·迭戈只应了一声。他不太喜欢性幻想,自然也不会由此联想到什么。

我一定是服用了两粒贝他阻断剂,他想道,因为他比平时感觉更加消沉。也许我可以在飞机上睡觉,他又想。胡安·迭戈知道现在考虑梦里可能会发生什么为时过早。他太累了,甚至希望自己的梦能被贝他阻断剂缩减一些。

“我妈妈揍你了吗?”当胡安·迭戈和米里亚姆来到桃乐茜的房间时,这个年轻女人问道。

“我没有,桃乐茜。”她妈妈回答。米里亚姆已经开始扫荡女儿的房间。桃乐茜只穿好了一半,一条裙子,但上身只有胸衣,没穿衬衫也没穿毛衣。她敞开的手提箱堆在床上。(那箱子很大,能装下一只大狗。)

“洗澡的时候出了点意外。”胡安·迭戈指着额头上粘着的卫生纸,只解释了这一句。

“我觉得已经不流血了。”桃乐茜对他说。她只穿胸衣站在他面前,掀起卫生纸。当桃乐茜把卫生纸从胡安·迭戈的前额上摘下来的时候,那个小伤口又开始流血,不过不算多,她把一根手指匀湿,压在他眉毛上方,但没有止住。“你不要动。”年轻女人说,而胡安·迭戈正努力不去看她那诱人的胸衣。

“看在上帝的分上,桃乐茜——快点穿衣服,”母亲对她说。

“我们去哪儿啊,我是说我们三个?”年轻女人问她的妈妈,但语气并不是那么天真无知。

“穿好衣服,我再告诉你。”米里亚姆说。“噢,我差点忘了,”她忽然转向胡安·迭戈,“你的行程表还在我这儿,我应该还给你。”胡安·迭戈记起他们最初在肯尼迪国际机场的时候,米里亚姆拿走了他的行程表,但他没注意到她还没有还。这时,米里亚姆把行程表拿给了他。“我在上面做了一些笔记,关于你在马尼拉时待在哪里。不过不是这次,你这是第一次去,待的时间又不长,还没必要担忧这个。不过相信我。你不会喜欢自己住的地方的。等到你再回到马尼拉,我是说第二次,而且会待得久些,我针对你到时候待在哪儿提了些建议。我复印了一份你的行程表,我们拿着,”米里亚姆又对他说,“这样我们就能帮你查看行程了。”

“我们拿着?”桃乐茜有些疑惑地重复着,“你的意思是你拿着吧?”

“我们——我说的是‘我们’,桃乐茜。”母亲告诉女儿。

“我希望还能再见到你,”胡安·迭戈忽然说,“你们两个。”他有些尴尬地补充道,因为他只看着桃乐茜。女孩穿上了一件衬衫,还没开始系扣子。她看着自己的肚脐,又摸了摸。

“噢,你会再见到我们的。一定会。”米里亚姆对他说,她正走进浴室,继续着自己的扫荡。

“是的,一定会。”桃乐茜说。她还盯着自己的肚脐,衬衫的扣子依然没有扣好。

“快点把扣子系上,衬衫是有扣子的吧,看在上帝的分上!”她的母亲从浴室里嚷道。

“我什么都没落下,妈妈。”桃乐茜朝浴室叫道。年轻女人已经系好了扣子,她忽然快速地吻了下胡安·迭戈的嘴唇。他看到她手里拿着一个小信封,是那种看起来像是酒店供应的东西。桃乐茜把信封塞进了他的上衣口袋。“现在不要读,等下再看。是一封情书!”女孩低语着。她的舌头从胡安·迭戈的唇间掠过。

“你真让我大吃一惊,桃乐茜,”米里亚姆回到卧室时说,“胡安·迭戈的浴室比你的乱多了。”

“我生来就是让你惊讶的,妈妈。”女孩说。

胡安·迭戈犹疑地朝两人笑了笑。他始终想象,自己的菲律宾之行会是一次感伤的旅行,因为这次旅行他不是为自己而去。事实上,他一直认为这次旅程是替另一个人前往的,一个想要去那里却在出发前死去的朋友。

然而胡安·迭戈发现自己的旅程似乎已经难以和米里亚姆及桃乐茜分开。那么那段他想一个人走完的旅途该怎么办呢?

“那你——你们两个——到底要去哪里呢?”胡安·迭戈小心地询问这对(很显然)环球旅行经验丰富的母女。

“噢,哥哥——我们有些鬼事情要做!”桃乐茜有些不高兴地说。

“那是我们的任务,桃乐茜——你们这代人就爱说‘鬼’什么的。”米里亚姆说。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到的,比你想象得快。”桃乐茜告诉胡安·迭戈,“我们最后会到马尼拉,不过不是今天。”年轻女人有些神秘。

“我们会在马尼拉和你见面。”米里亚姆有些不耐烦地和他解释,又补充道,“会很快的。”

“会很快的,”桃乐茜重复着,“耶,耶!”

还没等胡安·迭戈帮忙,年轻女人便忽然把手提箱从床上拎了起来。那箱子很大,看起来也很重,但桃乐茜提起它的样子仿佛这完全没有多少重量。这让胡安·迭戈想到这个年轻女人是怎么把他拎起来的,让他的头和肩膀完全离开了床,然后把他翻到了自己身体之上。

这个女孩好强壮啊!胡安·迭戈只想到了这点。他转身去拿自己的行李箱,而非随身包,却惊讶地发现米里亚姆已经拿起了它——和她自己的大包一起。这个母亲也好强壮啊!胡安·迭戈想。他趔趄着来到走廊,努力赶上两个女人的步伐。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走路几乎已经不瘸了。

有一件特别的事情:胡安·迭戈已经忘记当时他们在聊些什么话题,聊到一半的时候,他和米里亚姆及桃乐茜分开了,因为他们要在香港国际机场过安检。他走向金属检测装置,并回头看米里亚姆。米里亚姆正在脱鞋,他看见她的脚趾甲染成了和桃乐茜一样的颜色。当他通过了金属检测仪器,再去寻找那两个女人时,她们都不见了,只是单纯地(或者没那么单纯地)消失了。

胡安·迭戈向其中一位安检员询问那两个和他同行的女人。她们去哪里了?安检员是个没有耐心的年轻人,他被金属检测器的一处明显故障吸引了注意。

“什么女人?哪两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我都见过,她们肯定是走过去了!”安检员对他说。

胡安·迭戈觉得自己应该试着用手机给她们发短信或是打电话,可他忘了和她们要电话号码。他翻看自己的通信录,徒劳地寻找着她们根本不存在的名字。米里亚姆并没有把自己的,或是桃乐茜的电话号码写到在他的行程表上做的笔记之间,胡安·迭戈从中只看到了一些可供选择的马尼拉酒店的名字和地址。

胡安·迭戈想道,对于他“第二次”前往马尼拉的旅程,米里亚姆真是做足了功课,不过他停下了思绪,缓慢地走向前往菲律宾的航班登机口,而这是他第一次去马尼拉,他自忖道(如果他还在想着这次旅程的话)。他已经非常累了。

一定是因为贝他阻断剂,胡安·迭戈思索着。假如我真的服用了两粒药,我想自己不该这样做。

即使是国泰航空——这次是一架小很多的飞机——绿茶松饼也有些让人失望。这回并没有他和米里亚姆及桃乐茜一起前往香港时,第一次品尝绿茶松饼那么难忘。

当胡安·迭戈想起桃乐茜放在他口袋里的情书的时候,他已经起飞了。他拿出信封,打开了它。“我们很快就会再见到的!”桃乐茜在富豪机场酒店的信纸上写道。她把自己的唇印——显然是刚刚涂过口红的——印在了信笺上,让他感觉到她的嘴唇正在开合间吐出“很快”这个词。他这时才留意到,她的口红和她的脚指甲,以及她妈妈的脚指甲是同一个颜色。胡安·迭戈觉得,他会把这种颜色叫作洋红。

他忍不住去看这封所谓的情书信封中其他的东西:两个空箔纸包装,分别来自第一个和第二个避孕套。或许香港国际机场的金属探测器出了什么问题,胡安·迭戈想,它没有检测出这两只箔纸避孕套外壳。他又想到这一次显然不是自己期待中的感伤旅程,但他已经出发太久,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