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萨拉戈萨大街
“听我说,教士先生,他们两个总是黏在一起。”瓦格斯说,“马戏团会给他们买衣服,会为他们支付医药费,还提供一日三餐,以及一张睡觉的床,而且有家人照顾他们。”
“什么家人?那是马戏团!他们睡在帐篷里!”爱德华·邦肖叫道。
“‘奇迹’也是个家庭,爱德华多。”佩佩神父对爱荷华人说。“可马戏团不需要孩子。”佩佩更加怀疑地讲。
瓦哈卡的小马戏团,也和流浪儿童之家一样,名字备受争议。它叫奇迹马戏团[2],一个让人困惑的名字。“奇迹”这个词中的“L”是大写的,因为“奇迹”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一位表演者。(而他们宣称,演出会带来奇迹[3]——这里的“l”是小写。)瓦哈卡的人们认为,奇迹马戏团的宣传是一种误导,那里其他的演出都很普通,并没有什么奇迹的感觉。动物们也很平常,而且那里还充斥着一些谣言。
城里的所有人都曾谈起过这位奇迹小姐。(和流浪儿童一样,马戏团的名字也常常被简化,人们会说他们去“奇迹”。)奇迹小姐永远是个小女孩,而且有许多个。那是一场激动人心的表演,几乎是在玩命,许多曾经的表演者都死去了。那些幸存者也不会继续在奇迹待太久。演员的流动性很强,小女孩们的压力也都很大。毕竟,当她们到了那个年龄,就要冒着生命危险去表演。也许是压力和荷尔蒙影响了她们,当这些女孩到了第一次来例假和发现自己胸部变大的年纪,就去做一些可能会死去的危险行为,这不是很神奇吗?难道这就是真正的危险,即真正的奇迹吗?
垃圾场里一些原本住在格雷罗的大点的孩子曾偷偷溜进过马戏团,他们和卢佩以及胡安·迭戈讲起过“奇迹”。但是里维拉无法忍受这种把戏。“奇迹”进城表演的日子,会在“五位先生”开设商店。他们的据点距离索卡洛广场和瓦哈卡市中心比距离格雷罗更近些。
人们为什么会涌向奇迹马戏团?是为了看一个无辜的女孩死去吗?不过佩佩神父说,“奇迹”或任何其他的马戏团也是一种家庭,这倒是没有错。(当然,家庭也分好坏。)
“‘奇迹’能让一个跛子干什么呢?”埃斯佩兰萨问。
“拜托!不要在他在场的时候这样讲!”爱德华多先生叫道。
“没关系,我确实是个跛子。”胡安·迭戈说。
“‘奇迹’会把你带去的,因为你很有用,胡安·迭戈。”瓦格斯医生说。“卢佩需要翻译。”他又对埃斯佩兰萨解释道,“他们不能找一个听不懂的算命师,卢佩需要有人替她翻译。”
“我不是算命师!”卢佩说,但是胡安·迭戈没有为她翻译这句话。
“你要找的女人叫索莱达。”瓦格斯对爱德华·邦肖说。
“什么女人?我不想找什么女人!”新教士嚷道。他以为瓦格斯医生没有理解独身誓言的含义。
“不是给你找女人,独身先生。”瓦格斯说,“我是说你需要代表孩子们和那个女人聊聊。索莱达是马戏团里照顾孩子的人,她是驯狮官的妻子。”
“作为驯狮官的妻子,这个名字可不大妥当。”佩佩神父说,“索莱达是孤独的意思,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她可能会守寡,她丈夫可能会死。”
“看在上帝的分上,佩佩,这只是个名字。”瓦格斯说。
“你是个反基督者,你自己也知道,对吧?”爱德华多先生指着瓦格斯说,“孩子们可以住在流浪儿童,他们在这里会接受耶稣会的教育,你却想让他们去受折磨!瓦格斯医生,你是害怕他们接受这种教育吗?作为一个笃定的无神论者,你担心我们把孩子们培养成信徒?”
“这些孩子在瓦哈卡才是受折磨!”瓦格斯叫道,“我并不在意他们信什么。”
“他是个反基督者。”爱荷华人这次是对佩佩神父说。
“马戏团有狗吗?”卢佩问。胡安·迭戈替她翻译了这句。
“有,是被训练的狗。有一些表演和狗有关。索莱达会训练新来的杂技演员,包括表演飞天的那些,但狗住在单独的帐篷里。你喜欢狗吗,卢佩?”瓦格斯问女孩,她耸了耸肩。胡安·迭戈知道卢佩和自己一样喜欢去“奇迹”这个想法,她只是不喜欢瓦格斯。
“答应我一件事。”卢佩拉着胡安·迭戈的手对他说。
“好啊,是什么?”胡安·迭戈问。
“如果我死了,我想让你把我埋在垃圾场,就像那些狗一样。”卢佩对哥哥说,“只有你和里维拉可以,别人都不行。答应我。”
“耶稣呢!”胡安·迭戈叫道。
“耶稣也不行,”卢佩对他说,“只有你和里维拉可以。”
“好的,”胡安·迭戈说,“我答应你。”
“你对那个叫索莱达的女人有多了解?”爱德华·邦肖问瓦格斯。
“她是我的病人。”瓦格斯回答。“索莱达从前是杂技演员,表演空中飞人。她的关节有很多处损伤,尤其是手、腕部和肘部。她要一直抓紧绳子,何况还会摔倒。”瓦格斯说。
“空中杂技没有保护网吗?”爱德华多先生问。
“墨西哥大部分马戏团都没有。”瓦格斯回答。
“慈悲的上帝!”爱荷华人嚷道,“你却告诉我这些孩子待在瓦哈卡是受折磨!”
“算命并不会摔倒,也不会损伤关节。”瓦格斯答道。
“我不知道每个人都在想什么,我没法完全看到。我只知道某些人的想法。”卢佩说。胡安·迭戈等待着她的下文。“如果有些人的心我读不出怎么办?”卢佩问,“对这样的人,算命师应该说些什么?”
“我们需要了解中场小节目是怎么演的,然后考虑一下。”(胡安·迭戈是这样替他的妹妹翻译的。)
“这不是我说的话。”卢佩向哥哥抗议。
“我们需要考虑一下。”胡安·迭戈重复道。
“那个驯狮官怎么样?”佩佩神父问瓦格斯。
“他怎么了?”瓦格斯反问。
“我听说索莱达和他关系并不好。”佩佩说。
“好吧,和驯狮官一起生活可能不太容易,我想训狮子需要不少雄性激素。”瓦格斯说着耸了耸肩。卢佩模仿了他的动作。
“所以驯狮官是个壮汉?”佩佩问瓦格斯。
“我听说如此。”瓦格斯告诉他,“他不是我的病人。”
“驯狮不会经常摔倒,也不会损伤关节。”爱德华·邦肖总结道。
“好吧,我们考虑一下。”卢佩说。
“她说什么?”瓦格斯问胡安·迭戈。
“我们会考虑一下。”胡安·迭戈告诉他。
“你可以随时来流浪儿童,来找我。”爱德华多先生对胡安·迭戈说,“我会告诉你要读什么。我们可以聊一聊书,你还可以把写的东西给我看——”
“这孩子会写东西?”瓦格斯问。
“他想写。对,他想接受教育,瓦格斯。他很有语言天赋。他将来应该接受某种高等教育。”爱德华·邦肖说。
“你也可以随时来马戏团。”胡安·迭戈对爱德华多先生说道,“你可以来看我,给我带书……”
“你当然可以。”瓦格斯告诉爱德华·邦肖。“你几乎可以走着去五位先生,‘奇迹’也会巡游。有时候会有沿路表演,孩子们就能看到墨西哥城。或许你还能和他们一起去。旅行不也是一种教育吗?”瓦格斯先生问爱荷华人,然而他并没有期待什么回答。他把注意力转到了孩子们身上。“你们会想念垃圾场的什么?”他问孩子们。(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卢佩非常想念垃圾场的狗,不只是破烂白和破坏神。佩佩神父知道从流浪儿童到五位先生要走上很久。)
卢佩并没有回答瓦格斯,而胡安·迭戈则自己默默地数着。他在思考自己会怀念格雷罗和垃圾场的哪些东西。小屋纱门上那只闪电般迅捷的壁虎;大量的废品;当里维拉在卡车车厢里睡觉时,许多种叫醒他的方式;能够让其他的狗都停止叫嚷的破坏神;垃圾场大火中庄严肃穆的狗的葬礼。
“卢佩会想念那些狗。”爱德华·邦肖说。卢佩知道这是瓦格斯想要爱荷华人说出的答案。
“你猜怎么?”瓦格斯忽然开口,仿佛他刚刚想到这件事,“我打赌索莱达会允许孩子们和狗一起睡在帐篷里。我可以问问她。她一定也觉得狗会喜欢,我毫不惊讶。这样每个人都能满意了!有时候世界就是这么小。”瓦格斯说着又耸了耸肩。卢佩再一次模仿了他。“卢佩以为我没看到她在干什么吗?”瓦格斯问胡安·迭戈,这次男孩和他的妹妹都耸了耸肩。
“孩子们和狗一起住在帐篷里!”爱德华·邦肖嚷道。
“我们看看索莱达会怎么说。”瓦格斯告诉爱德华多先生。
“我喜欢大部分动物超过大部分人。”卢佩评价道。
“让我猜猜:卢佩喜欢动物超过人。”瓦格斯对胡安·迭戈说。
“我说的是‘大部分’。”卢佩更正他。
“我知道卢佩不喜欢我。”瓦格斯向着胡安·迭戈说道。
听着卢佩和瓦格斯互相诋毁或彼此攻击,胡安·迭戈想起了那些面向索卡洛广场游客的流浪乐队。周末,索卡洛广场上有很多乐队,包括那些糟糕的、自带啦啦队的中学生乐团。卢佩喜欢用轮椅推着胡安·迭戈穿梭在人群中。所有人,包括啦啦队员们都会为他们让路。“就好像我们很有名一样。”卢佩对胡安·迭戈说。
由于常在萨拉戈萨大街游荡,孩子们确实很出名,他们成了那里的常客。他们在萨拉戈萨大街从不使用愚蠢的“圣痕”把戏,那里不会有人因为擦去血迹而给他们小费。萨拉戈萨大街上流过太多血,擦去这些血迹简直是浪费时间。
萨拉戈萨大街上总是有许多妓女,以及物色妓女的男人们。在萨梅加宾馆的院子里,胡安·迭戈和卢佩可以看见妓女们和她们的顾客来来往往,但他们从未在萨拉戈萨大街或宾馆院子里看见过自己的母亲。并没有证据表明埃斯佩兰萨在这条街上工作,而萨梅加宾馆也有其他的客人,既非妓女也非她们的客户。但里维拉并不是孩子们知道的唯一一个把萨梅加称作“妓女宾馆”的人,那些来来往往的家伙确实让这里很像一家“妓女宾馆”。
在胡安·迭戈还坐着轮椅的时候,一天夜里,他和卢佩在萨拉戈萨大街上跟在一个叫弗洛尔的妓女身后。孩子们知道她不是他们的母亲,但弗洛尔从背后看有一点像埃斯佩兰萨,她们走路的样子很像。
卢佩喜欢把轮椅推得飞快,然后忽然靠近那些背对着他们的人。直到轮椅撞到,他们才会反应过来。胡安·迭戈总是担心这些人会仰倒在他的腿上。所以他会身体前倾,在加速的轮椅撞击他们之前用手触到这些人。他就是这样触到弗洛尔的。他本想触碰她其中一只手,但弗洛尔走路时胳膊会前后摆动,所以胡安·迭戈不小心碰到了她摇摆的屁股。
“耶稣玛利亚约瑟夫!”弗洛尔叫嚷着转过身来。这个高挑的女人本想对着身后的人当头一拳,却低头看见一个坐着轮椅的男孩。
“是我和我妹妹。”胡安·迭戈有些难为情地说,“我们在找我们的妈妈。”
“我和你们的妈妈长得像吗?”弗洛尔问。她是一个异装妓女。在那时的瓦哈卡,异装妓女并不多。弗洛尔在其中很出挑,不仅是因为她比较高。她有些好看,虽然卢佩注意到她的上唇有一圈柔和的胡须印记,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好看。
“你有一点像我们的妈妈。”胡安·迭戈回答,“你们两个都很好看。”
“弗洛尔块头要大很多,而且你懂的。”卢佩说着,把手指放在自己的上唇处。胡安·迭戈并不需要翻译这句话。
“你们这些小孩不该在这里。”弗洛尔对他们说,“你们应该去睡觉。”
“我们的妈妈叫埃斯佩兰萨。”胡安·迭戈说,“也许你在这里见过她,你可能会认识她。”
“我知道埃斯佩兰萨。”弗洛尔答道,“但我没在这附近见过她。我总是看到你们。”她告诉孩子们。
“也许我们的妈妈是所有妓女中最受欢迎的。”卢佩说,“可能她从来不用离开萨梅加宾馆,都是男人们去找她。”但是胡安·迭戈没有替她翻译这些。
“她在嘟哝什么呢,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们。”弗洛尔说,“只要来过这里的人都会被看到。也许你们的妈妈根本没来过,你们这些小孩就该回去睡觉。”
“弗洛尔知道很多马戏团的事,我从她的心里看到了。”卢佩说,“你问问她。”
“我们收到了‘奇迹’的邀请,只是去表演中场小节目。”胡安·迭戈说。“我们会有自己的帐篷,不过要和狗一起住。那些狗都经过训练,非常聪明。你认识什么马戏团的人吗?”男孩问。
“我不接矮人的活儿,总要在某个方面划清界限吧。”弗洛尔对他们说。“矮人们不知为啥都对我感兴趣——他们老是围着我。”她说。
“我今晚都睡不着了。”卢佩对胡安·迭戈说道,“一想到矮人们都围着弗洛尔,我就没法入睡。”
“是你让我问的。我也睡不着了。”胡安·迭戈告诉她的妹妹。
“你问她认不认识索莱达。”卢佩说。
“或许我们不会想知道。”胡安·迭戈应道,但他还是问弗洛尔她对驯狮官的妻子有哪些了解。
“她是个孤独、不幸的女人。”弗洛尔说,“她丈夫就是头猪。他和狮子我站狮子。”她说。
“我猜你也不接驯狮官的活儿吧。”胡安·迭戈问。
“他的才不接,小子。”弗洛尔回答,“你们不是耶稣会的小孩吗?你们妈妈不是在那儿工作吗?又不是迫不得已,你们为什么要搬去有狗的帐篷里?”
卢佩开始罗列自己的理由。“第一,我们爱狗。”她说道,“第二,可以当明星——在马戏团我们会很出名。第三,因为鹦鹉男会去看我们,我们的未来……”她顿了一下,“应该说是他的未来。”卢佩边说边指着她哥哥,“他的未来掌握在鹦鹉男手里,我知道会是这样,无论去不去马戏团。”
“我不认识什么鹦鹉男,我没见过他。”在胡安·迭戈吃力地翻译完卢佩的理由清单后,弗洛尔对孩子们说道。
“鹦鹉男不需要女人。”卢佩说,胡安·迭戈也帮她翻译了。(卢佩曾听爱德华多先生提起过这件事。)
“那我知道很多鹦鹉男!”异装妓女说。
“卢佩的意思是这个鹦鹉男发誓自己要独身。”胡安·迭戈试图向弗洛尔解释,但她并没有让他说完后面的话。
“噢,不,我并不认识这样的人。”弗洛尔说,“鹦鹉男在‘奇迹’表演中场小节目吗?”
“他是耶稣会新来的教士,一个来自爱荷华的耶稣会教徒。”胡安·迭戈告诉她。
“耶稣玛利亚约瑟夫!”弗洛尔又嚷了起来,“原来是这种鹦鹉男啊。”
“他的狗被杀死了,这可能改变了他的一生。”卢佩说,但是胡安·迭戈没有帮她翻译。
他们被萨梅加宾馆门前的一场打斗吸引了注意。争执一定是在宾馆中引起的,却从院子里一直延续到萨拉戈萨大街上。
“靠,是好外国佬,那孩子真是麻烦。”弗洛尔说,“他待在越南会更安全。”
瓦哈卡的美国嬉皮士越来越多,他们中有些是和女友一起来的,但是那些女友不会待太久。这些正值征兵年龄的男孩多半孤身一人,或者最终也会变成孤身一人。爱德华·邦肖说,他们或是为了逃避越南战争,或是为了逃避自己国家的变化。爱荷华人会去找他们。他想要帮助这些男孩,但大部分嬉皮士对宗教并不感兴趣。他们和屋顶狗一样属于迷失的灵魂,他们到处疯跑,或者如鬼魂一般在城市里游荡。
弗洛尔也会去找年轻的美国逃兵,这些迷失的男孩都认识她。也许他们喜欢她,是因为她是个异装癖。和他们一样,她还是个男孩。不过这些美国人青睐她,也是因为她的英语很好。在回到墨西哥之前,弗洛尔住在得克萨斯。弗洛尔讲故事的方式永远不变。“我唯一一次离开瓦哈卡,是去了休斯敦。”她总是这样开头,“你们去过休斯敦吗?但我要和你们说的是,我不得不离开那里。”
卢佩和胡安·迭戈以前在萨拉戈萨大街看见过好外国佬。一天早晨,佩佩神父发现他睡在耶稣会圣殿的长椅上。好外国佬在唱《拉雷多的街道》。他是在睡梦中唱的,而且只有不停重复的第一节,佩佩说。
当我走在拉雷多的街道上
当我有一天来到拉雷多
我看到一个小牛仔,裹着白色的亚麻
里面的身体和黏土一样冰冷
这个嬉皮士对孩子们总是很友好。至于在萨梅加宾馆发生的争执,很显然他们没有给他时间穿好衣服。他蜷曲着身体,以胎儿的姿态躺在马路上,以免被那些人踢到。他只穿了一条牛仔裤,手里拿着凉鞋和一件脏兮兮的长袖衬衫,这是孩子们唯一见他穿过的衣服。但胡安·迭戈和卢佩之前没有见过他身上的巨大文身。那是一个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头戴荆棘的耶稣那流血的脸填满了嬉皮士赤裸的瘦削胸膛。耶稣的身躯,包括被刺穿的那一部分,遮盖住嬉皮士裸露的腹部。耶稣伸展的手臂(他的腕部和手臂都很痛)被文在了嬉皮士的臂上。基督的上半身仿佛被粗暴地贴在了好外国佬的上半身上面。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和这个嬉皮士男孩都需要刮胡子了,他们的长发也同样杂乱。
在萨拉戈萨大街上,两个暴徒立在男孩面前。孩子们认识加尔萨,那个高个儿、大胡子的家伙。是否允许你进入萨梅加宾馆是他说了算,他总是告诉两个孩子,他们应该从这里消失。加尔萨负责看管宾馆的庭院。另一个家伙,一个年轻的胖子,是加尔萨的奴隶恺撒。(加尔萨总是把一切搞砸。)
“你们就想这样甩开他吗?”弗洛尔问两个暴徒。
萨拉戈萨大街的马路边还有另一个妓女,她比较年轻,脸上有很多痘,身上穿得并不比好外国佬多。她叫阿尔芭,这个名字是“黎明”的意思。胡安·迭戈觉得她就是那种你只会在日出般短暂的瞬间中遇到的女孩。
“他没给够钱。”阿尔芭告诉弗洛尔。
“她要的钱比说好的多。”好外国佬说,“我已经给了她第一次要的钱数。”
“你们把外国佬带走吧。”弗洛尔对胡安·迭戈说,“你们既然能从流浪儿童溜出来,就也能溜进去,对吧?”
“早晨修女们会发现他的,或者佩佩神父、爱德华多先生和我妈妈也可能发现他。”卢佩说。
胡安·迭戈想要对弗洛尔解释他们的境况:他和卢佩住在同一间卧室里,共用一间浴室,但他们的妈妈也会忽然来用浴室,等等。但弗洛尔想让孩子们把好外国佬带离这条街。耶稣会很安全,他们应该带嬉皮士男孩一起回去。孤儿院里不会有人打他。“告诉修女们你们是在路边发现他的,你们只是想做些好事。”弗洛尔对胡安·迭戈说,“告诉她们这男孩本来没有文身,但是你们早上醒来,却发现他身上出现了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
“我们听见了他在睡梦中唱歌,是牛仔的歌。一唱几个小时,但我们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卢佩即兴发挥道,“好外国佬肯定是一夜间长出了文身!”
半裸的嬉皮士男孩仿佛接受了暗示一般,忽然开始唱歌。不过他现在没有睡着。他唱起《拉雷多的街道》,对那两个一直在骚扰他的暴徒表示奚落。这次只有第二段。
“从你的打扮,能看出是个牛仔。”
当我缓慢地经过时,他对我说。
“过来坐在我身旁,听我悲伤的故事,
我被枪击中了胸口,知道自己就要死去。”
“耶稣玛利亚约瑟夫!”胡安·迭戈只轻声说了这一句。
“嘿,最近怎么样,轮椅小子?”好外国佬问胡安·迭戈,他似乎刚刚注意到坐轮椅的男孩。“嘿,超速小妹!你还没收到罚单吗?”(卢佩从前用轮椅撞到过好外国佬。)
弗洛尔帮助嬉皮士男孩穿好了衣服。“你再碰他一下,加尔萨,”弗洛尔说,“我就趁你睡觉把你的那玩意儿连着蛋割下来。”
“你的两腿中间不也有那玩意儿。”加尔萨对异装妓女说。
“不,我的比你的大多了。”弗洛尔讽刺道。
加尔萨的奴隶恺撒开始大笑,但加尔萨和弗洛尔看他的目光让他停了下来。
“你应该第一次就定好价,阿尔芭。”弗洛尔对皮肤不好的年轻妓女说,“你不能随便改价的。”
“不用你告诉我要怎么做,弗洛尔。”阿尔芭说,但女孩等到自己溜回萨梅加宾馆的院子后才敢开口。
弗洛尔和孩子们以及好外国佬一起走到索卡洛广场。“这次我欠你的!”年轻的美国人在她离开时对她说。“我也欠你们的。”嬉皮士男孩转向两个孩子,“作为感谢我会给你们买一件礼物。”他对他们说。
“我们要怎么把他藏起来?”卢佩问哥哥,“我们今晚可以带他溜进流浪儿童,这没问题,但是我们早上没法把他运出来。”
“我会编个故事,说他身上的流血耶稣文身是奇迹。”胡安·迭戈对她说。(这的确是拾荒读书人会想出的主意。)
“它确实是某种奇迹。”好外国佬开口了,“我想到文身的主意……”
卢佩并不想让这个迷途的年轻人讲述自己的故事,至少现在不想。“答应我一件事。”她对胡安·迭戈说。
“又答应你……”
“就答应我吧!”卢佩叫道,“如果我沦落到萨拉戈萨大街上,就杀了我,杀了我就好。我要听到你发誓。”
“耶稣玛利亚约瑟夫!”胡安·迭戈说,他试图像弗洛尔那样喊出这句话。
嬉皮士已经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什么,他正纠结于《拉雷多的街道》的一段歌词,仿佛它们是他灵感爆发,第一次写出来的一样。
“去找六个快乐的牛仔,让他们抬着我的棺材,
再找六个漂亮女仆也和他们一起。
在我的棺木上插满玫瑰,
土块落下来它们便会枯萎。”
“快发誓!”卢佩对拾荒读书人喊道。
“好的,我会杀了你。我已经说了。”胡安·迭戈说道。
“喂,轮椅小子,还有小妹妹,谁都不许杀了谁,好吗?”好外国佬对他们说,“我们都是朋友吧?”
好外国佬身上带着梅斯卡尔酒的气味,卢佩称之为“虫子味儿”,因为梅斯卡尔酒瓶底总是有死去的虫子。里维拉把梅斯卡尔酒叫作“穷人的龙舌兰”。他说梅斯卡尔酒和龙舌兰的喝法是一样的,都是加一点盐和一点酸橙汁。好外国佬身上就是酸橙汁兑啤酒的味道。那晚孩子们带他溜进流浪儿童时,这个年轻美国人嘴上还沾着盐渣,他下唇上那块没刮的V形胡须上也挂着许多盐。他们让好外国佬睡在卢佩的床上。孩子们不得不帮他脱去衣服。还没等卢佩和胡安·迭戈准备好上床睡觉,他便已经睡着了,仰躺着大声打起呼噜来。
在呼声间隙中,含混不清的《拉雷多的街道》和他的气味一起从好外国佬口中吐出。
“噢,请你慢慢打鼓,低声吹笛,
边抬着我边奏起死亡进行曲。
把我带入山谷,让我躺下来,
因为我是一个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年轻牛仔。”
卢佩匀湿一块抹布,擦去了嬉皮士男孩嘴唇和脸上的盐渍。她本要给他盖他自己的衬衫,因为她不想在半夜里看到他身上的流血耶稣。但是她嗅了嗅好外国佬的衬衫,说上面有股呕吐过的梅斯卡尔酒或啤酒的气味,也可能是死虫子的味儿,于是她把床单拉上来,直盖到年轻美国人的下巴,并努力帮他掖好。
嬉皮士男孩又高又瘦,他那长长的胳膊——上面文着基督伤痕累累的腕部和手臂——伸向两侧,露出了床单。“如果他死在我们这间屋里怎么办?”卢佩问胡安·迭戈,“如果一个人死在外国,在别人的房间里,他的灵魂会怎样?能自己找回家吗?”
“有耶稣。”胡安·迭戈说。
“别管耶稣了。我们俩才能为他负责。如果嬉皮士男孩死了,我们要怎么做?”卢佩问。
“在垃圾场里烧了他。里维拉会帮我们。”胡安·迭戈说。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想让卢佩快点上床睡觉。“好外国佬的灵魂会随着烟飘走。”
“好的,我们有主意了。”卢佩说。当她爬上胡安·迭戈的床时,她穿得比平时睡觉要多。卢佩说,因为有嬉皮士男孩在房间里,她想穿得“朴素一些”。她希望胡安·迭戈睡在靠近好外国佬那一侧,因为她不想在夜里被痛苦的基督吓到。“你在编那个关于奇迹的故事吧。”她对哥哥说完,在狭窄的床上背过身去,“没有人会相信那文身是奇迹。”
胡安·迭戈那晚半宿没睡,他在排演怎么把迷失的美国人身上的流血耶稣文身讲成一个一夜间的奇迹。就在胡安·迭戈终于要睡着时,他发现卢佩也醒着。“要是嬉皮士男孩身上味道好闻些,也不总唱那首牛仔的歌,我就会嫁给他。”卢佩说。
“你才十三岁。”胡安·迭戈提醒他的妹妹。
在他那弥漫着梅斯卡尔酒气息的呼声中,好外国佬只能哼出《拉雷多的街道》第一段的前两句。歌声渐渐微弱下来,孩子们甚至有些希望他能一直唱下去了。
当我走在拉雷多的街道上
当我有一天来到拉雷多
“你才十三岁。”胡安·迭戈更加坚持地重复道。
“我是说以后,等我长大一些,如果我能长大的话。”卢佩说,“我已经有胸了,虽然很小。我知道它们应该更大一些才对。”
“你说什么,如果你能长大的话?”胡安·迭戈问妹妹。
他们背靠背躺在黑暗中,但是胡安·迭戈能感觉到身边的卢佩正在发抖。
“我觉得好外国佬和我都长不大。”她对他说。
“你不明白,卢佩。”胡安·迭戈反驳道。
“我知道我的胸一点都没有变大。”卢佩告诉他。
胡安·迭戈想着这件事,更加难以入眠。他知道卢佩关于过去通常都说得很对,他半自我安慰地想着“对于将来她说得没有那么准”,才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