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什么都没有
在流浪儿童,爱德华·邦肖的教室外面走廊上有一幅圣母玛利亚的半身像,她的脸颊上有一滴眼泪。这尊雕像连同基座坐落在二楼阳台的角落。玛利亚的另一边脸上总是有一块红色的甜菜汁污渍。埃斯佩兰萨觉得那很像血。每周她都会把那印记擦掉,但下一周还会重新出现。“也许是血。”她对佩佩神父说。
“不会的。”佩佩回答,“记载中流浪儿童还没出现过圣痕事件。”
在一二层中间的平台上,摆着一尊“让小孩子来”主题的雕像,内容是圣·维森特·保罗怀里抱着两个婴儿。埃斯佩兰萨向佩佩神父报告说,她也擦去了这位圣人斗篷边缘的血迹。“每周我都会擦掉,但是它还会回来。”埃斯佩兰萨说,“这一定是圣迹之血。”
“应该不是血,埃斯佩兰萨。”佩佩只是这样回答。
“你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佩佩!”埃斯佩兰萨边说,边指着自己那双目光热烈的眼睛,“无论那是什么,都留下了印记。”
他们两个说得都对。那并不是血,但确实每周都会回来,而且会留下印记。自从好外国佬出现在浴缸中后,孩子们不得不减少使用甜菜汁的频率,也削减了夜晚去萨拉戈萨大街的次数。爱德华多先生和佩佩神父,更不必说巫婆般的格洛丽亚和其他修女们,都密切看管着他们。而卢佩对于好外国佬的礼物猜测很正确:他们并没有收到什么贵重的礼品。
嬉皮士从卖圣诞派对装饰的地方——独立地带的圣女商店,买了些便宜的宗教人物像,显然他还讨价还价了一番。其中一个是只图腾,算是个小雕像,但称不上栩栩如生。但瓜达卢佩圣母是真人大小的,甚至比胡安·迭戈还高一些。
这便是他的礼物。瓜达卢佩那蓝绿色的披纱,应该是一种斗篷,样式很传统。她腰间系着黑色的紧身褡,这或许会让人猜测她怀孕了。在很久后的1999年,教皇约翰·保罗二世将瓜达卢佩圣母封为美国保护人及未出生儿童保护人。(“那个波兰教皇”,胡安·迭戈到时候会责骂他,还有他关于未出生儿童的事业。)
圣女商店的瓜达卢佩雕像看起来并未怀孕,她不过十五六岁,胸部却发育得很好。那对乳房让她显得毫无宗教色彩。“她是个情趣娃娃!”卢佩立刻说道。
当然,这并不完全属实。虽然瓜达卢佩雕像确实具有情趣娃娃的特点,但胡安·迭戈并不能脱去她的衣服,而她的腿(或清晰可辨的阴道)也无法移动。
“我的礼物呢?”卢佩问嬉皮士男孩。
好外国佬反问卢佩是否会原谅自己和她妈妈上过床。“我会的,”卢佩说,“但是我以后不会和你结婚。”
“你想得好长远啊。”嬉皮士听了胡安·迭戈的翻译后说道。
“把礼物给我。”卢佩只是说。
那是一尊科亚特利库埃女神的雕像,和其他的复制品女神一样丑。胡安·迭戈觉得幸好这个雕像比较小,比破烂白还小一点。好外国佬并不知道这位阿兹特克女神的名字要怎么读。卢佩的话又太难听懂,无法帮到他。
“你妈妈说你很喜欢这个奇怪的女神。”好外国佬对卢佩解释道,他的发音很含糊。
“我爱她。”卢佩说。
让胡安·迭戈费解的是,一个女神身上竟会有那么多互相矛盾的特质,但他很容易明白为什么卢佩会爱她。科亚特利库埃是个极端主义者,她掌管儿童出生、不当性行为和恶习。她身上有很多神秘的传说。其中一个是说,她在清扫圣殿时,由于一个满是羽毛的球体落在身上而受孕,胡安·迭戈觉得,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胡扯。但卢佩却说,她能想象这件事发生在他们的母亲埃斯佩兰萨身上。
和埃斯佩兰萨不同的是,科亚特利库埃穿着用蛇围成的裙子,她身上总是盘着蛇。她的项链是用人的心、手和颅骨组成的,还长着四只爪子。她的胸部很松弛。在好外国佬送给卢佩的雕像中,科亚特利库埃的乳头是用响尾蛇的尾巴做成的。(“这或许太刻意了。”卢佩评价道。)
“但你喜欢她什么呢,卢佩?”胡安·迭戈问妹妹。
“她的几个孩子发誓要杀了她。”卢佩回答,“她是个固执的女人。”
“科亚特利库埃是个糟糕的妈妈,子宫和坟墓在她身体里共存。”胡安·迭戈对嬉皮士男孩解释。
“我能看出来。”好外国佬说。“她看起来死气沉沉,轮椅小子。”嬉皮士更自信地评价道。
“没人敢惹她!”卢佩叫嚷着。
即使是爱德华·邦肖(他总是看到事情好的一面)也觉得卢佩的科亚特利库埃雕像很吓人。“我知道有些特征来自对于那个满是羽毛的球的联想,但这个女神看起来没有同情心。”爱德华多对卢佩说,他的语气中尽可能带着尊重。
“科亚特利库埃也不想成为这个样子。”卢佩回答。“她牺牲了自己,据说是为了创造。她的脸是由两条蛇组成的。她的头被砍下来之后,从脖颈流出的血是两条巨蛇的形状。我们有些人,”卢佩停下来,等待胡安·迭戈为新教士翻译她的话,“没办法选择自己成为什么样子。”
“但是——”爱德华·邦肖正要开口。
“我就是我。”卢佩说。胡安·迭戈对爱德华多先生转述时翻了个白眼。卢佩把科亚特利库埃的图腾抵在脸上,很显然她不仅是因为好外国佬送她这尊雕像才爱这位女神。
至于胡安·迭戈那份礼物,他偶尔会把瓜达卢佩娃娃放在自己的床上,让她那喜悦的脸枕着他头边的枕头,然后躺在一旁手淫。瓜达卢佩的乳房只是轻微隆起,但这就足够了。
这座冷漠的人像是用一种轻而硬的塑料制成的,不会因为触摸而变形。虽然瓜达卢佩圣母比胡安·迭戈还要高一些,但她是空心的,所以她非常轻,胡安·迭戈一只手就能把她举起来。
胡安·迭戈试图和真人大小的瓜达卢佩娃娃做爱这件事意味着双重尴尬,更确切地说,是想象自己和一个塑料圣女做爱。首先,他需要这间和妹妹共用的卧室中只有他自己,何况卢佩知道自己的哥哥想要和瓜达卢佩娃娃做爱的事。卢佩会读他的心。
第二个问题是圣女的基座。瓜达卢佩圣母那双迷人的脚固定在贴满黄绿色草甸的基座上,它的大小相当于一个汽车轮胎。当胡安·迭戈躺在塑料圣女旁边,想要抱着她时,这基座成了某种障碍。
胡安·迭戈也想过拆掉基座,但这就会把圣女美丽的脚从她的踝骨上扯下来,雕像就无法站立了。卢佩自然知道她哥哥的心思。“我不想看见瓜达卢佩圣母躺着。”卢佩对胡安·迭戈说,“或者靠在我们卧室的墙上。更别想把她的头卡在某个角落里,用断腿支撑!”
“你看她,卢佩!”胡安·迭戈叫道。他指着瓜达卢佩的雕像,她正站在这间前阅读室的一座书架前,看起来就像是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一个从小说中逃出来的女人,却找不到回到那本她所属的书中的路。“你看她。”胡安·迭戈重复道,“瓜达卢佩会引发你躺下的兴趣吗?”
凑巧的是,格洛丽亚修女正从孩子们的卧室门口经过,她从走廊望向屋内。格洛丽亚修女曾对真人大小的瓜达卢佩娃娃出现在他们的卧室中表示反对。她认为孩子们不该拥有这样的特权,但是佩佩神父站在孩子们这边。那个习惯于批判一切的修女怎么能反对一尊宗教雕像呢?格洛丽亚修女觉得胡安·迭戈的瓜达卢佩雕像更像是制衣模特——“还是有性暗示的那种。”修女对佩佩说。
“我不想再听到你说起让瓜达卢佩圣母躺下的事。”格洛丽亚修女对胡安·迭戈说道。来自少女商店的圣女都不是什么正经圣女,格洛丽亚修女想。对于瓜达卢佩圣母的样貌,她并没有和圣诞派对少女商店达成一致,格洛丽亚修女认为,圣女不该带有性诱惑的色彩,不应该具有世俗的魅力!
啊,这段记忆,还有其他那些,让胡安·迭戈从梦中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在马卡蒂香格里拉酒店的房间热到让人窒息。可酒店房间里的冰箱怎么会散发热气呢?
绿光照耀的水族箱中一片平静,一些死鱼浮在水面。之前上下游动的海马已经不再走直线,它的尾巴了无生气地盘绕起来,暗示着已经(永远)加入了那些失去生命的鱼类大军。水族箱的水泡又出问题了吗?还是其中一条死鱼堵住了水循环系统?鱼缸里汩汩的水声早已停止,池水凝滞着,一片黑暗。然而那双黄色的眼睛依然从浑浊的池底望着胡安·迭戈。那条海鳗——它的腮正大力呼吸着仅存的氧气——应该是这场灾难中的唯一幸存者。
啊噢,胡安·迭戈回想着:他吃饭回来时,房间里还非常冷,空调又开到了最高挡。肯定是酒店女服务员设置的,她还开着收音机。胡安·迭戈不知道要怎么关掉讨厌的音乐,只能直接拔掉了插头。
女服务员并没有那么容易满足。她看见胡安·迭戈为自己准备了适量的贝他阻断剂,便把他所有的药(包括壮阳药)还有切药器都拿了出来。这既让胡安·迭戈很生气,也导致了他的分心。虽然他刚刚拔掉收音机,又喝了冰桶中四瓶西班牙啤酒中的一瓶,当他发现服务员乱动自己的如厕用品和药物时,依然非常不满。难道生力啤酒在马尼拉随处可见吗?
借着平静的水族箱那刺眼的灯光,胡安·迭戈看见冰桶的温水中只剩下一瓶啤酒。难道他晚饭后喝了三瓶?他又是什么时候把空调全关上的?也许他曾牙齿打着战醒来(半是冻僵,半是睡着),哆嗦着摸到了卧室墙上的调温计。
胡安·迭戈一边谨慎地注视着莫拉莱斯先生,一边迅速将一根手指伸进水族箱,并立刻又收了回来。南海的水不可能有这么暖和,这鱼缸里几乎像是慢炖的鱼汤一样热。
噢,天哪——我到底做了什么?胡安·迭戈纳闷着。而且他的梦境如此生动!这种情况很少出现,尤其是在服用正确剂量的贝他阻断剂的情况下。
啊噢,他回想着——啊噢!他一瘸一拐地踱进了浴室,那里会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显然是用切药器割开了一片贝他阻断剂,然后吃下了右半片。(至少他没有错服成半片壮阳药!)前一晚他服用了双倍的贝他阻断剂,昨晚却只吃了半片。如果罗丝玛丽·施泰因医生知道了,会对她的友人说些什么呢?
“不好,不好。”胡安·迭戈边走回非常热的卧室,边自语道。
三个生力啤酒的空瓶出现在他面前,它们被摆在电视柜上,就像矮小但灵活的保镖,守卫着远方。噢,对,胡安·迭戈记起来了。他曾呆坐在这里(多久?晚饭后吗?)看着棉兰老岛那瘸腿的恐怖分子消失在黑暗中。在胡安·迭戈上床睡觉时,三瓶冰啤酒和空调一定让他的头脑格外清爽,服用半片贝他阻断剂的状态与他的梦境并不匹配。
他想起比恩韦尼多从餐厅载他回到马卡蒂香格里拉酒店时,外面的街道上是那么闷热而潮湿。他的衬衫紧贴在后背上。拆弹犬们正在酒店入口处徘徊。让胡安·迭戈有些失落的是,值夜班的并不是那几只他认识的拆弹犬,保安也换人了。
酒店经理曾说,水族箱的水下测温计“非常精确”。也许他想说的是“恒温计”?在一个有空调的酒店房间中,难道不该是由恒温计来保持海水的温度,让那些来自南海的居民们得以生存吗?当胡安·迭戈关闭空调时,恒温计的功能便发生了改变。胡安·迭戈把卡门姑妈水族商店里的一箱水生物全都煮熟了,只剩下那条一脸怒气的海鳗还在自己死去和漂浮着的同伴中间挣扎求生。难道恒温计无法保证海水足够凉爽吗?
“对不起,莫拉莱斯先生。”胡安·迭戈再一次说。海鳗那对工作过量的腮已经不是在波动,而是快速地扇动着。胡安·迭戈让酒店经理过来了解这次事故的状况,并通知卡门姑妈在马卡蒂市区的水族商店。如果店员能迅速赶来,或许莫拉莱斯还能得救,前提是他们打开水族箱,把它放进新鲜的海水中。
“也许为了这次紧张的旅行,他们还给海鳗服了镇静剂。”酒店经理说。(从莫拉莱斯先生盯着他的目光看,胡安·迭戈觉得它并没有服用。)
胡安·迭戈离开房间去寻觅早餐前打开了空调。在门口的走廊里,他看了一眼那租来的水族箱,并希望是最后一眼,它已变成了死亡之缸。莫拉莱斯先生看着胡安·迭戈离开,仿佛希望尽快再见到他,最好到时候他已濒死地躺在床上。
“对不起,莫拉莱斯先生。”胡安·迭戈又说了一次,然后轻声关上了身后的门。当他独自站在闷热的电梯里时,那里自然没有空调,胡安·迭戈用最大的声音喊道。“去他妈的克拉克·弗伦奇!”他叫嚷着。“还有卡门姑妈,虽然我不认识你,但你去死吧!”胡安·迭戈叫道。
当他看到监控摄像头正对着自己时,便停下了叫喊。摄像头安装在电梯按钮的上方,但胡安·迭戈并不知道监控摄像是否会记录声音。作家想象着,无论能否听到他在说什么,那些保安们都会看见一个疯了般的瘸子,正独自在下降的电梯中吼叫着。
吃过早餐后,酒店经理找到他的贵宾。“先生,那些不幸的鱼已经有人在处理了。宠物商店的人来了又走了,他们都戴着外科手术口罩。”经理对胡安·迭戈说,当他提到“外科手术口罩”时压低了声音。(他不想惊动其他客人,说起外科口罩可能会联想到传染病。)
“你有听到那只海鳗……”胡安·迭戈开口询问。
“它活了下来。我觉得它很难死掉吧。”酒店经理说,“但它非常生气。”
“有多生气?”胡安·迭戈问。
“它咬人了,我听说不太严重,但是咬了,它嘴上沾了血。”经理又一次放低声音。
“咬的哪里?”胡安·迭戈又问道。
“脸。”
“脸!”
“不严重,先生。我看见了那个人的脸。已经处理好了,没有留疤,只是有些倒霉。”
“是的。倒霉。”胡安·迭戈只能这样说。他不敢询问卡门姑妈是否也跟着宠物商店的人来了又走了。如果运气好的话,她应该已经离开马尼拉前往保和——她可能正在保和等着见他(和克拉克·弗伦奇所有菲律宾的家人一起)。当然,关于死去的鱼的消息会传到保和,传去卡门姑妈的耳朵里,还有关于愤怒的莫拉莱斯先生,以及被不幸咬到脸的宠物店店员的事情。
我到底怎么了?胡安·迭戈回房间时想道。他看见床边的地板上有一条毛巾,无疑是水族箱里的海水洒了出来。(胡安·迭戈想象着海鳗拍打着尾巴,袭击了那个惊恐地抓住它的店员,但毛巾上并没有血迹。)
作家本想去厕所,但他在浴室的地板上看见了那只小小的海马。一定是因为它太小,所以在同伴们被宠物商店的人放水冲走时,它被落下了。海马那张微缩的史前面孔上嵌着一双圆圆的、惊恐的眼睛,让人感觉它还活着。那对凶恶的眼睛仿佛在向全人类表达愤怒,这让人联想到一只被猎杀的恐龙。
“对不起,海马。”胡安·迭戈在把它冲进厕所前说道。
接着他生起气来,对自己,对马卡蒂香格里拉酒店,还有卑躬屈膝的酒店经理。那个衣着时尚、留着小胡子的家伙给了胡安·迭戈一本关于马尼拉美军纪念公墓的小册子,胡安·迭戈发现那是由美国军事委员会印刷的(早餐后乘电梯时,他匆匆浏览了一番)。
是谁告诉这位忙碌的酒店经理,胡安·迭戈对马尼拉美军纪念公墓有一些个人的兴趣呢?连比恩韦尼多都知道,他想去拜访那些在太平洋的“行动”中死去的美国人。
难道克拉克·弗伦奇(或者他的菲律宾妻子)把胡安·迭戈打算替好外国佬向他的英雄父亲表达敬意的事情告诉了每一个人?胡安·迭戈多年来,一直因为这个私人原因想要来马尼拉。而那个好心的克拉克·弗伦奇却凭借他的热诚,让这个使命变得众人皆知!
显然,胡安·迭戈是在和克拉克·弗伦奇生气。他不再想去保和了。他本就不知道保和是什么地方,但克拉克坚持说自己的前导师不能独自在马尼拉度过跨年夜。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这辈子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待在爱荷华!”胡安·迭戈说,“你以前也是一个人在爱荷华!”
好吧,也许好心的克拉克希望胡安·迭戈在菲律宾遇见一位未来的妻子。看看克拉克身上发生了什么吧!他不就遇到了吗?难道克拉克没有(由于他的菲律宾妻子)很幸福吗?其实,克拉克一个人在爱荷华的时候也很幸福。胡安·迭戈怀疑,他是由于宗教而感到幸福。
或许是他妻子的菲律宾家人,他们可能为了邀请胡安·迭戈去保和做了很多准备。但在胡安·迭戈看来,克拉克一个人也能为了邀请他完成那么多的准备工作。
每年,克拉克的菲律宾家人们都会去邦劳岛附近的海滩度假。他们会从圣诞节开始租下整间酒店,直到新年以及过后的第二天。“酒店里的每个房间都是我们的,没有生人!”克拉克告诉胡安·迭戈。
我就是生人,蠢货!胡安·迭戈想。那里他唯一认识的只有克拉克·弗伦奇。自然,关于胡安·迭戈作为珍贵水下生物杀手的印象会比他本人先到保和。卡门姑妈会知道一切。胡安·迭戈相信,宠物店的店员会(以某种方式)和那条海鳗沟通。如果莫拉莱斯先生非常生气,卡门姑妈也会对他非常生气,就仿佛她是莫拉莱斯太太。
对于他越来越愤怒的状态,胡安·迭戈知道他亲爱的药剂师及好友罗丝玛丽·施泰因医生会说些什么。她会明确指出,他那乘电梯时产生而现在还在持续的怒气是因为只服用半片贝他阻断剂并不够。
难道胡安·迭戈如此愤怒,不是因为他的身体里产生了更多肾上腺素和肾上腺素受体吗?确实,但他的嗜睡程度达到了服用正常剂量的贝他阻断剂的效果,而且四肢血液循环也在降低,让胡安·迭戈感到手脚冰冷。而且,一片贝他阻断剂(一整片而非一半)竟也能给他带来惊心动魄的梦境,就像完全漏服时一样。这真让人困惑。
而且他不仅是血压非常高(100~170)。如果胡安·迭戈的母亲可信的话,其中一个可能是他父亲的人不是在很年轻时死于心脏病吗?
接下来就是埃斯佩兰萨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希望下一个惊心动魄的梦中不要梦到这些!胡安·迭戈虽然这样想,但他知道这些思绪已经萦绕在他的心头,很可能进入梦境。另外,关于埃斯佩兰萨身上发生了什么,在胡安·迭戈的梦境和记忆中,事情总是在循环往复。
“不要停下来。”胡安·迭戈大声说。他还在浴室中,思绪停留在被冲走的海马身上。这时他看见剩下的那半片贝他阻断剂,于是接了一杯水把它迅速吞下了。
难道胡安·迭戈是故意希望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感到消沉吗?如果今天夜里在保和,他服用一整片贝他阻断剂的话,他到时候会再一次经历曾向施泰因医生抱怨过的疲倦、怠惰、反应迟缓的状态吗?
我应该立刻给罗丝玛丽打个电话,胡安·迭戈想。他知道自己随意改变了服用贝他阻断剂的剂量,而且甚至是故意如此。通过时断时续的服用,他希望自己能控制结果。他完全清楚自己应该阻断身体中的肾上腺素,但是又很怀念它们,而且他还知道自己想要更多的肾上腺素,至于他为什么不给施泰因医生打电话,并没有什么好的理由。
现在的情况是,胡安·迭戈非常明白罗丝玛丽·施泰因会针对他随意对待自己肾上腺素和肾上腺素受体的事情说些什么。(他只是不想听。)而且由于胡安·迭戈很清楚克拉克什么都知道——他要么无所不晓,要么随时准备着了解一切——于是他努力记住了关于马尼拉美军纪念公墓的旅行小册子中最重要的信息,这样所有人都会以为他已经去过那里。
本来,坐在比恩韦尼多的汽车上时,胡安·迭戈就试图这样讲。(酒店里有一个“二战”时期的老兵,我和他一起去的。他当年曾和麦克阿瑟一起登陆,你应该知道吧,1944年10月麦克阿瑟将军返程时,是在莱特岛登陆的,他告诉比恩韦尼多。)但其实他只是说:“我决定下一次再去公墓。我想去看几家酒店,我回来时想要住在那些地方。是一个朋友推荐给我的。”
“好啊——你是老板。”比恩韦尼多回答。
在那本关于马尼拉美军纪念公墓的小册子中,有一张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从莱特岛及膝深的水中走上岸的照片。
胡安·迭戈还记得,公墓中有一万七千多座墓碑,这还不包括三万六千多“行动中失踪人员”和不到四千的“身份不明者”。胡安·迭戈很想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别人,但他忍住了,并没有讲给比恩韦尼多。
马尼拉战役中,有超过一万的美国军人牺牲了性命,而几乎同时,那些两栖部队正在重返科雷吉多尔岛,好外国佬的父亲便是这些亡命英雄中的一员,但如果比恩韦尼多的一位或几位亲人死于那场持续一月有余、有十万菲律宾市民被杀害的马尼拉战役呢?
胡安·迭戈曾向比恩韦尼多询问,他是否了解那座巨大墓园中的墓碑分布情况——公墓占地超过一百五十英亩!他想知道,是否有一个专门为1942年或1945年科雷吉多尔岛战役中阵亡的美国军人设置的区域。小册子中提到,在瓜达康纳尔岛战役中牺牲的军人就有自己的独立位置。胡安·迭戈还得知,那里共有十一片墓地。(他既不知道好外国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那死去的父亲的姓名——这真是个问题。)
“你应该告诉他们那个士兵的名字,他们会告诉你他在哪一片、哪一排、哪个具体的墓碑。”比恩韦尼多回答,“只要告诉名字就行,他们就是这么操作的。”
“我知道了。”胡安·迭戈只是这样说。司机一直在后视镜中观察着这位疲惫的作家,或许他觉得胡安·迭戈看起来睡得很不好。但比恩韦尼多并不知晓水族箱谋杀事件,也不知道胡安·迭戈无力地瘫倒在后座上,是因为他新服用的那半片贝他阻断剂开始生效了。
比恩韦尼多正载着胡安·迭戈前往索菲特酒店,那里位于马尼拉的帕赛市。胡安·迭戈依然保持着那无力的瘫倒状态,但他看到了拆弹犬。
“你要担心的是这里的自助餐。”比恩韦尼多对他说,“我听说过索菲特这方面的负面新闻。”
“自助餐怎么了?”胡安·迭戈问。食物中毒的猜测让他有些兴奋。但情况并非如此:胡安·迭戈知道他可以从汽车司机身上学到很多。此前去那些出版过他的书的外语国家的经历,让他学会了要关注自己的司机。
“我知道每个酒店大堂或餐厅的男厕所在哪里。”比恩韦尼多说,“如果你是一个职业司机,就要了解这些事情。”
“你的意思是要知道去哪儿小便。”胡安·迭戈应和道,其他司机也说起过这件事,“自助餐是怎么回事?”
“如果要选的话,通常酒店餐厅的男厕所要好于大堂的。”比恩韦尼多说,“但这里不是。”
“自助餐。”胡安·迭戈又重复道。
“我见过有人在便池里呕吐,还听说他们会拉肚子。”比恩韦尼多提醒胡安·迭戈。
“这里吗?索菲特酒店?你确定是在自助餐厅?”胡安·迭戈问。
“也许食物永远都放在外面。谁知道那些虾已经在室温下放了多久?我敢打赌就是自助餐厅!”比恩韦尼多嚷道。
“我知道了。”胡安·迭戈只是回答。太糟糕了,他想。索菲特看起来还挺好的。米里亚姆喜欢这里一定有某些原因,或许她从未尝试过自助餐。也可能是比恩韦尼多弄错了。
胡安·迭戈还未踏入索菲特,他们便驶离了那里。另一家米里亚姆推荐的酒店叫阿斯科特。
“你应该先说阿斯科特的。”比恩韦尼多叹了口气,然后说道。“这家在格罗利埃塔,背靠马卡蒂市。阿雅拉中心就在那里,你可以买到一切。”比恩韦尼多告诉他。
“什么意思?”胡安·迭戈问。
“那里有绵延不绝的商店,是个商业中心。到处都是电梯和扶梯,还有各种餐厅。”比恩韦尼多说。
跛子们对商业中心并不感兴趣,胡安·迭戈想,但他只是问:“那酒店本身呢,那个阿斯科特?没有人死于那里的自助餐吧?”
“阿斯科特很好,你第一次就应该住在那里。”比恩韦尼多对他说。
“不要总是和我说‘就应该’,比恩韦尼多。”胡安·迭戈说,人们评价他的小说中充满了“就应该”和“如果那样多好”。
“那下次吧。”比恩韦尼多说道。
他们驶回了马卡蒂市,这样胡安·迭戈就可以把一些东西存在阿斯科特,以备再回到马尼拉时使用。胡安·迭戈会让克拉克·弗伦奇帮他取消马卡蒂香格里卡酒店的预订。水族箱大屠杀事件后,大家一定都会为取消回程的预订而松一口气。
从阿斯科特临街的入口前往楼上的酒店大堂需要搭乘电梯。两层的电梯门口都有几个神色焦灼的保安带着两只拆弹犬。
胡安·迭戈没有告诉比恩韦尼多自己喜欢这些狗。他存好东西后,想象着米里亚姆在阿斯科特登记的样子。从电梯抵达大堂的地方走向登记台要花很长时间,胡安·迭戈知道那些保安会一路盯着米里亚姆看。除非你是个盲人,或者是一只拆弹犬,才不会在米里亚姆一路走远时用目光追随她。你会忍不住注视着她的每一步。
我这是怎么了?胡安·迭戈再次有些纳闷。他的思绪、记忆,他想象和梦境中的一切,都混在一起。而他却对米里亚姆和桃乐茜如此着迷。
胡安·迭戈跌入车后座,就像是一颗石子落入无形的池塘。
“我们最后会到马尼拉。”桃乐茜说。胡安·迭戈想到也许她预示着每个人的命运。或许我们所有人最后都会来马尼拉,他想。
一次单独旅行。这就像是一个标题。他写过这篇,或是想要写吗?拾荒读书人不记得了。
“要是嬉皮士男孩身上味道好闻些,也不总唱那首牛仔的歌,我就会嫁给他。”卢佩说。(“噢,让我死掉吧!”她还说过。)胡安·迭戈是多么厌恶流浪儿童的修女们称呼他妈妈的名字啊!他后悔自己也曾那样叫过她。“没希望”,修女们这样称呼埃斯佩兰萨,还有“绝望”。
“对不起,妈妈。”胡安·迭戈坐在汽车后座上,轻声自语,他的声音很小,比恩韦尼多并没有听见。
比恩韦尼多不知道胡安·迭戈是睡着还是醒着。他说了一些关于马尼拉机场国内航班的事情——安检口会如何随意关闭,又再次打开,而且所有东西都要额外收费。但是胡安·迭戈没有应答。
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这个可怜人都心不在焉,比恩韦尼多决定陪着胡安·迭戈去安检,尽管有些麻烦,但他还是会把车开过去。“太冷了!”胡安·迭戈忽然叫道,“我需要新鲜空气!不要再开空调!”
“好的——你是老板。”比恩韦尼多对他说。他关掉了制冷,并让汽车的窗户自动打开。他们已经靠近机场,正经过另一个城中村,比恩韦尼多在一处红灯前停了下来。
还没等比恩韦尼多提醒他,胡安·迭戈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乞讨的孩子们——他们忽然将瘦削的手臂和向上的手掌伸进停下的汽车后窗。
“嘿,孩子们。”胡安·迭戈招呼着,仿佛自己很期待他们。(你没法让两个拾荒者停止拾荒。他们虽然已经很久不再收集铝、铜和玻璃,但还是搬来了自己捡的所有东西,并整理分类。)
比恩韦尼多还没来得及阻止他,胡安·迭戈已经在摸索自己的钱包。
“不,不——不要给他们。”比恩韦尼多说,“我的意思是,什么都不要给。先生,胡安·迭戈,不要给——停不下来的!”
这是什么有趣的货币?就像是玩具钱,胡安·迭戈想。他没有零钱,只有两张小额纸币。他把二十比索那张放在第一只伸进来的手里,对第二个孩子他就只有五十比索可以给。
“二十比索!”第一个孩子叫道。
“五十比索!”第二个孩子嚷着。他们说的是塔加洛语吗?胡安·迭戈有些好奇。
在他递出一张一千比索的纸币前,比恩韦尼多制止了他,但是在比恩韦尼多隔开小乞丐的手之前,有一个孩子看到了那张纸币的金额。
“先生,别给太多了。”司机对胡安·迭戈说。
“一千比索!”其中一个孩子叫嚷道。
其他的孩子也都立刻随声应和。“一千比索!一千比索!”
交通灯变成了绿色,比恩韦尼多缓缓加速,乞讨的孩子们把那瘦削的手臂抽出了车厢。
“对于这些孩子,什么都不算多,比恩韦尼多,他们只会觉得不够。”胡安·迭戈说。“我是垃圾场的孩子。”他告诉司机,“我该知道的。”
“垃圾场的孩子?”比恩韦尼多问。
“我以前是垃圾场的孩子,比恩韦尼多。”胡安·迭戈对他说。“我和我妹妹,我们都是垃圾场的孩子。我们在垃圾场长大,基本上住在那里。我们不该离开那儿,从那时起一切就越来越糟了!”拾荒读书人说道。
“先生——”比恩韦尼多本想开口,但他看见胡安·迭戈开始哭泣,便停了下来。这座污染严重的城市那糟糕的空气透过开着的窗子进入车厢,饭菜的气味萦绕着他。孩子们依然在街上乞讨。女人们穿着无袖连衣裙或吊带衫配短裤,显得很疲惫。男人们在门口闲逛,抽烟或是和人聊天,仿佛他们无事可做。
“这里是贫民窟!”胡安·迭戈叫道,“是脏乱、让人作呕的地方!成千上万的人没事做,或者没有太多事可做,可天主教会却想让越来越多的孩子出生!”
他指的是墨西哥城,此时的马尼拉完全让他回想起墨西哥城。“看看那些愚蠢的朝圣者!”胡安·迭戈嚷着,“他们用流着血的膝盖走路——为了表示忠诚还用鞭子抽自己!”
比恩韦尼多自然感到很困惑。他以为胡安·迭戈在说马尼拉。什么朝圣者?司机想。但他只是说:“先生,这里只是个很小的城中村,不是贫民窟。我承认污染是个问题……”
“当心!”胡安·迭戈叫道,但比恩韦尼多是个出色的司机,他看到了那个从过载的移动吉普中跌出的男孩。而吉普司机并没有注意到他还在继续前进,但男孩却从后排的座位上摔了出来(也可能是被推搡的)。他落在街道上,为了不轧到他,比恩韦尼多只好调转了一下方向。
那男孩是个脏兮兮的调皮鬼,他的脖颈和肩膀上披着一条邋遢的披肩(或是毛皮围巾),这破烂的衣物像是老太太在冷天里围在脖子上的。但是男孩摔倒时,比恩韦尼多和胡安·迭戈都发现那个毛围脖其实是一条小狗。而且在跌倒中受伤的是那条狗,而非那个男孩。狗大叫起来,它的一只前爪无法承重,只能颤抖着从地面上抬起。男孩一只光着的膝盖受伤了,在流血,但其他地方似乎都没事。他主要是为那条狗担心。
上帝是好人!吉普车的标语上写道。这句话不是说给那个男孩,或是他的狗的,胡安·迭戈想。
“停下——我们得停下来。”胡安·迭戈说,但是比恩韦尼多还在继续向前开。
“不是这儿,先生——现在不行。”年轻的司机说,“机场的安检花的时间比你的航班还长。”
“上帝不是好人。”胡安·迭戈对他说,“上帝很冷漠。他应该问问那个男孩,或者他的狗。”
“什么朝圣者?”比恩韦尼多问他。“你刚才说到朝圣者,先生。”司机提醒他。
“在墨西哥城,有一条街——”胡安·迭戈开始解释。他闭上了双眼,但很快又睁开了,仿佛并不想看到墨西哥城的那条街。“朝圣者们从那里经过,他们穿过那条街到圣殿去。”胡安·迭戈还在讲着,但他的语气慢了下来,仿佛抵达圣殿很困难,至少对他而言如此。
“什么圣殿,先生?哪条街?”比恩韦尼多问他,但现在胡安·迭戈的眼睛闭上了,他可能没有听见年轻司机的话。“胡安·迭戈?”司机叫他。
“神秘大道。”胡安·迭戈回答,他的眼睛依然闭着,泪水却涌到了脸上。“神秘大道。”他又用英语讲了一遍。
“没关系,先生,你不用告诉我的。”比恩韦尼多说,但胡安·迭戈已经不再说话。比恩韦尼多能够看出,这个疯狂的老年人已经身在别处,某个遥远或是久远的地方,也可能两者兼有。
那天马尼拉天气晴朗,即使闭着眼睛,胡安·迭戈也能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亮。这就像是看向深水之下。某个瞬间,他想象着自己看到了一双盯着他的黄色眼睛,但是在这透着光亮的黑暗中,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死去的时候就会是这样,胡安·迭戈想。只有黑暗,纯粹的黑暗。没有上帝。没有善恶。当然也没有莫拉莱斯先生。没有关心别人的上帝。没有叫作正直的家伙。甚至不会有一条挣扎着呼吸的海鳗。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胡安·迭戈说,他依然闭着眼睛。
比恩韦尼多什么都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开车。但是从他点头的样子,以及他从后视镜看向那打着瞌睡的乘客时表现出的明显同情来看,比恩韦尼多显然明白胡安·迭戈说“什么都没有”的意思。虽然也许他并不知道整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