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并非动物 植物或矿物
“过往就像人群中的面孔环绕着他。”胡安·迭戈写道。
这天是2011年1月3日,星期一——坐在胡安·迭戈旁边的年轻女士正在为他担心。清晨7点30分起飞,从塔比拉兰市前往马尼拉的菲律宾航空174号此时非常吵嚷。然而坐在胡安·迭戈旁边的女士告诉乘务人员,尽管同行的乘客都在大声嚷叫,这位先生还是立刻睡着了。
“他完全昏厥了。”女士对乘务员说。但是在胡安·迭戈睡着后不久,他开始说话。“起初,我以为他是在对我说。”女士告诉乘务人员。
胡安·迭戈听起来不像是在睡梦中讲话,他的语音并不含糊,思想也很深刻(带有一定的专业性)。
“16世纪,当耶稣会建立的时候,很多人都不识字,更不可能掌握主持弥撒必备的拉丁文。”胡安·迭戈开口道。
“什么?”年轻女士问。
“但是有一些格外忠诚的人,他们只想着做善事,渴望成为宗教秩序的一部分。”胡安·迭戈接着说。
“为什么?”女士问他,她还没有意识到他的眼睛闭着。胡安·迭戈曾经是大学教授,在那位女士看来,他似乎是在睡梦中向她讲课。
“这些忠诚的人被称为奠基者,这意味着他们没有获得任命。”胡安·迭戈的课堂继续着。“现在,他们主要担任收银员或厨师的工作甚至作家。”他边说边因为自己的话而发笑。随后,胡安·迭戈依然处于熟睡的状态,却开始哭泣。“但是佩佩神父把一生奉献给了孩子们。他是一位教师。”胡安·迭戈说道,他的声音变得破碎起来。他睁开了眼睛,盯着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年轻女士,但什么都没有看见。正如她所说,她知道他依然处于昏厥状态。“佩佩只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当牧师,虽然他的誓言与牧师相同,因此他无法结婚。”胡安·迭戈解释道,当泪水流向脸颊时,他的双眼依然紧闭着。
“我知道了。”女士柔声对他说着,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她就是在这时去找乘务员的。她试图向乘务人员解释这个男人并没有打扰到她,他看起来是个好人,但是很悲伤,她说道。
“悲伤?”乘务人员问。她忙得不可开交:早班飞机上有一群醉汉,那些连夜饮酒狂欢的年轻男子。还有一个孕妇,她的月数或许已经太大,不适合坐飞机。(她告诉乘务员自己要么即将分娩,要么吃了一顿不合适的早餐。)
“他在哭,在睡梦中啜泣。”坐在胡安·迭戈旁边的女士努力解释着,“但是他说的话非常高端,就像是一个教师在上课,或者类似的情况。”
“听起来并不吓人。”乘务员说。(她们的谈话明显背道而驰。)
“我说过他很好,完全不吓人!”年轻女士说,“这个可怜人遇到了麻烦,他非常不开心!”
“不开心。”乘务员重复道,仿佛“不开心”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然而,似乎是为了从那群年轻醉汉和那个傻瓜孕妇的事情中解脱出来,她决定跟着那位女士去看一眼胡安·迭戈,他此时正在靠窗的座位上平静地睡着。
胡安·迭戈睡觉的时候,是他唯一显得比实际年轻的瞬间。他的皮肤呈暖棕色,头发近乎全黑。于是乘务员对那个年轻女士说:“这个人没有‘遇到麻烦’。他也没在哭——他睡着了!”
“他以为自己手里拿着什么?”女士问乘务人员。确实,胡安·迭戈的前臂与身体呈现出僵硬的直角。他的双手分开,手指舒展,仿佛正握着一件和咖啡罐周长相似的东西。
“先生?”乘务员靠在他的座位边招呼道。她轻触他的腰部,能够感觉到前臂肌肉的紧绷。“先生,你还好吧?”乘务员更加卖力地问。
“神秘大道。”胡安·迭戈用西班牙语大声说道,仿佛想让自己的声音盖过众人的喧嚷。(在胡安·迭戈脑海中,在他的回忆或梦境中,他确实在这样做。他正坐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穿过周六清晨神秘大道上拥挤的车流——这里人群鼎沸。)
“打扰了——”乘务员说。
“你看到了吧?情况就是这样,他并没有在和你讲话。”年轻女士对乘务员说。
“大街,指的是一条宽阔的路,通常铺了鹅卵石或砖块——这个词非常墨西哥化,非常正式,源于帝国时代。”胡安·迭戈解释道。“大道就没有这么正式。一条神秘大街,一条神秘大道,是同样的。翻译成英语的时候,你不会带上冠词。你会说‘神秘大道’,让‘一条’见鬼吧。”胡安·迭戈补充道,他最后的话没有那么专业。
“我知道了。”乘务员说。
“问问他手里拿着什么。”年轻的乘客提醒乘务员。
“先生,”乘务员温柔地问,“你手里拿着什么?”但是当她再一次触碰胡安·迭戈那绷紧的前臂时,他把想象中的咖啡罐抓在了自己胸前。
“灰。”胡安·迭戈轻声说。
“灰。”乘务员重复道。
“‘尘归尘,土归土’,应该是那种灰吧。我是这么猜的。”女乘客说。
“是谁的骨灰?”乘务员靠近胡安·迭戈,在他耳边低语。
“我妈妈的。”他回答道,“还有死去的嬉皮士,还有一只死去的狗——一只小狗。”
两个年轻的女人站在机舱的过道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都看见胡安·迭戈又开始了哭泣。“还有圣母玛利亚的鼻子。是它们混合的骨灰。”胡安·迭戈轻声说。
年轻的醉汉们正在唱着一支不合时宜的歌曲。菲律宾航空174号上面有孩子,而一个年长些的女人来到了过道上的乘务员面前。
“我觉得那个孕妇要分娩了。”老年女子说,“至少她认为如此。你们要当心:这是她第一次生孩子,她并不知道分娩是什么感觉……”
“很抱歉,请你坐下。”乘务员对坐在胡安·迭戈旁边的年轻女士说,“这个带着骨灰睡觉的人没什么危险,再过三四十分钟,我们就要在马尼拉降落了。”
“耶稣玛利亚约瑟夫。”那个年轻女士只是这样说道。她看见胡安·迭戈重新啜泣了起来。他是为他妈妈、死去的嬉皮士、逝去的小狗还是圣母玛利亚的鼻子而哭泣呢?好吧,谁知道促使他哭起来的究竟是什么?
从塔比拉兰市到马尼拉的航班时间并不长,但三四十分钟对于一个关于骨灰的梦而言已经很久。
成群的朝圣者已经聚在一起,他们正徒步走在宽阔的大街中央,虽然其中很多人是先乘坐汽车抵达神秘大道的。出租车缓缓向前行驶,然后又停下来,接着再小心地朝前方挪动。蜂拥的人群让车流陷入了停滞状态,人们统一而有目标地聚集成不同的小组。游行者们坚持向前移动着,时而挡住车辆的去路,时而超过它们。这些步行的朝圣者在神秘大道上的行进要比那些闷热而封闭的出租车顺利得多。孩子们前往瓜达卢佩圣殿的朝圣并不孤单,至少在周六清晨的墨西哥城如此。周末,这位棕色皮肤的圣母——圣母瓜达卢佩——会吸引众多信徒。
胡安·迭戈坐在闷热的出租车后座,把神圣的咖啡罐放在腿上。卢佩本想拿着它,但她的手太小了。要是某个圣徒撞到他们的车,会导致她松开装骨灰的罐子。
出租车司机又一次踩下了刹车,他们停在一大群游行者中间,在靠近瓜达卢佩圣母大教堂的地方,宽阔的大街被完全堵住了。
“都是为了看那个名字叫‘土狼饲养员’的印第安婊子——瓜达卢佩在纳瓦特语或者其中一种印第安语中的意思是‘土狼饲养员’。”那个面目恶毒的司机说。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贼眉鼠眼的家伙。”卢佩对司机嚷道。
“她在说啥,纳瓦特语吗,还是别的?”司机问。他缺了两颗门牙,还有其他几颗牙齿。
“不要按着旅行指南的路线走,我们不是游客,一直开。”胡安·迭戈告诉他。
此时一列修女正从停下来的出租车前经过,其中一个弄坏了自己的念珠串,那些脱落的念珠在汽车的引擎盖上滚来滚去。
“你们一定要看那幅印第安人洗礼的画——不能错过。”司机对他们说。
“那些印第安人不得不放弃他们的印第安名字!”卢佩嚷道,“他们只能叫西班牙名。这就是‘印第安人的转化’,你个浑蛋,变态!”
“不是纳瓦特语吗?听起来像是印度……”出租车司机刚要开口,但是有一张戴面具的脸贴在了他的挡风玻璃上。他按了喇叭,而那些蒙面游行者依然边走边看向车内。他们的面具上画着些粗俗的动物:奶牛、马或驴、山羊,还有鸡。
“基督朝圣者,他妈的一群疯子。”出租车司机自语道。某个人也同时打掉了他的上、下犬齿,可他依然表现出一种亢奋的优越感。
歌颂圣母的激昂音乐正在响起,穿校服的孩子们在敲鼓。出租车朝前挪动了一阵,又停了下来。一群蒙着眼睛、穿着西装的男子被用绳子绑在一起,他们由一位正在祈祷的牧师指引着。(没有人能透过音乐听见牧师的祷告。)
在后座上,卢佩闷闷不乐地坐在她哥哥和爱德华·邦肖中间。爱德华多先生忍不住担忧地看向胡安·迭戈放在腿上的咖啡罐,他对于那些围绕在他们车旁的疯狂朝圣者们也感到同样的焦虑。此时,朝圣者之中又混入了兜售廉价宗教图腾的小贩,有瓜达卢佩的画像、手指大小的基督(在十字架上经历着多方面的苦难),甚至还有可怕的科亚特利库埃,她穿着用蛇围成的裙子(更不必说她那迷人的项链上面装饰着人的心脏、手和颅骨)。
胡安·迭戈知道卢佩很难过,因为她看到好外国佬送给她的怪诞雕像居然有这么多粗劣的仿品。其中一个声音尖厉的小贩手上恐怕有一百尊待售的科亚特利库埃雕像,它们都被蛇盘绕着,长着松弛的乳房和响尾蛇尾巴做成的乳头。和卢佩的那个一样,每尊雕像的手脚处都有锋利的爪子。
“你那个依然很特别,卢佩,因为是好外国佬给你的。”胡安·迭戈对他妹妹说。
“我读了太多心。”卢佩只是说道。
“我知道了。”出租车司机说,“如果她说的不是纳瓦特语,那应该是嗓子有些问题。你带她去‘土狼饲养员’那儿是为了治好!”
“我们不想在你这臭车上待了。我们走得比你开得快,死龟头。”胡安·迭戈说。
“我看到你走路了,小鬼。”司机对他说,“你觉得瓜达卢佩能治好你的瘸腿,是嘛?”
“我们停下了吗?”爱德华·邦肖问垃圾场的孩子们。
“我们就没有动!”卢佩嚷道,“我们的司机睡了太多妓女,他的脑子还没有他的蛋大!”
爱德华多先生正在给司机付钱,胡安·迭戈用英语告诉他不要给小费。
“操你妈的!”司机对胡安·迭戈骂道。胡安·迭戈认为出租车司机刚刚把他称为“妓女的儿子”,格洛丽亚修女私下一定也是这样看待他的,但卢佩对这个翻译表示质疑。她听到女杂技演员们用过“操”这个词,她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是“睡你的母亲”。
“没牙的蠢货!”卢佩对司机嚷道。
“那个印第安丫头说什么?”司机问胡安·迭戈。
“他说你是‘没牙的蠢货’。显然你之前差点被人打死吧。”胡安·迭戈说。
“多美的语言啊!”爱德华·邦肖感叹道,他总是这样讲,“我希望我能学会,但是我似乎没有什么进步。”
在那之后,孩子们和爱荷华人陷入了拥挤的人群。起初他们被堵在一堆缓慢地跪着行走的修女后面,她们的习惯是半抬大腿,并用膝盖在石板路上留下血迹。随后孩子们和即将卸任的教士又因为一群僧侣而慢下了脚步,他们来自某个无名的修道院,正在用鞭子抽打自己。(就算他们流血,棕色的长袍也能掩盖血迹。但是他们挥舞鞭子的动作把爱德华多先生吓了一跳。)穿着校服敲鼓的孩子变得更多了。
“亲爱的上帝。”爱德华·邦肖只说了这一句。他已经不再担忧地看向胡安·迭戈手里的咖啡罐。周围有太多骇人的事物了,而他们还没有到达圣殿。
在水井礼拜堂中,爱德华多先生和孩子们要从那些作出自虐行为,彰显自己令人作呕举动的圣徒之间挤出一条路。一个女人正不停地用指甲抠自己的脸。一个男人用钢笔在自己的头上戳出了凹痕,血迹和墨水混在一起,滴入了他的眼睛。自然,他只能不断地眨眼,于是流下了紫色的眼泪。
爱德华·邦肖把卢佩举过自己的肩膀,这样她就不再被那些穿西装的男人挡住。他们已经摘下了眼罩,这样便可以看见瓜达卢佩圣母躺在临终的床榻上。棕色皮肤的圣母被玻璃罩着,但是那群用绳子拴在一起的西装男子不再移动了——他们不允许其他人看到她。
那个引领着戴眼罩的商人们来到这里的牧师继续着他的祷告。牧师手里拿着所有的眼罩,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衣着糟糕的侍者,正在一间因爆炸恐慌而紧急疏散的餐厅中收集用过的餐巾。
胡安·迭戈认为喧嚷的音乐还不错,因为这样就听不到牧师的祈祷,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最简单的重复。那些对瓜达卢佩哪怕有一点了解的人,难道还没有把她最著名的语句铭记于心吗?
“我不在这里吗?我是你的母亲。”牧师手拿皱巴巴的眼罩,依然念诵不停。“我不在这里吗?我是你的母亲。”这个手里握着十几条(甚至更多)眼罩的男子一直喋喋不休着,但这显然毫无意义。
“把我放下来,我不想看这些。”卢佩说,但是爱荷华人听不懂她的话。胡安·迭戈只能帮他妹妹翻译。
“那些傻帽银行家不需要眼罩,他们不戴眼罩也是瞎的。”卢佩说,但是胡安·迭戈没有翻译这一句。(马戏团的勤杂工会把帐篷的杆子叫‘做梦的龟头’,胡安·迭戈认为卢佩的语言达到这么粗俗的水平也只是时间问题。)
前方等待着爱德华多先生和孩子们的是通往玫瑰山丘的无尽阶梯——确实是毅力和耐力的考验。爱德华·邦肖勇敢地开始了攀登,这一次他把跛足男孩举上了头顶,但台阶实在太多,他们的路途无比漫长而陡峭。“我能走,你知道的。”胡安·迭戈试图劝说爱荷华人,“一瘸一拐也没有关系,我就是这样的嘛!”
但是爱德华多先生依然坚持着,他喘着粗气,咖啡罐的底部不时撞到他跃动的头顶。当然没有人会猜到,这个失败的学者正背着一个瘸子上台阶。摇摇晃晃的基督教士似乎看起来和那些自虐的圣徒没什么两样,他还不如在肩膀上绑着煤块或沙袋。
“如果鹦鹉男摔下来死了,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卢佩问她哥哥,“你就会失去远离糟糕生活,以及这个疯狂的国家的机会!”
孩子们亲眼见证了一匹马的死亡带来的复杂后果。玛那纳不是这座城里的马,对吧?如果爱德华·邦肖在攀登玫瑰山丘的台阶时跌倒了。那么,爱荷华人也不属于这座城市,对不对?胡安·迭戈和卢佩到时候要怎么做呢?胡安·迭戈思索着。
当然,对于他的想法卢佩有答案。“我们要先去抢爱德华多先生的尸体,这样才有足够的钱叫出租车回到马戏团驻地。要不然我们就会被绑架,然后卖给儿童卖淫场所!”
“好啦,好啦。”胡安·迭戈制止了她。他对蹒跚前行、满头大汗的爱德华多先生说:“把我放下来,让我一瘸一拐地走吧。我爬着走,也比你背着我快些。如果你死了,我只能把卢佩卖去儿童妓院才有钱吃饭。而且你死了,我们就永远没法回到瓦哈卡。”
“慈悲的耶稣!”爱德华·邦肖跪在台阶上祈祷着。他并没有真的在祈祷,跪下来是因为他没有力气把胡安·迭戈从肩膀上放下,用膝盖触地则是由于如果他再试着迈一步,就会跌倒。
孩子们站在跪在地上喘着粗气的爱德华多先生旁边,看着他努力恢复呼吸。一个电视节目组从他们身边的台阶上经过。(多年以后,在爱德华·邦肖垂死之际,这个他挚爱的人也像这样努力控制着呼吸,胡安·迭戈会回想起电视节目组经过他们的那个瞬间,当时他们正在攀爬阶梯,前往卢佩喜欢称作“玫瑰”的圣殿。)
出镜的电视记者——一个年轻女人,美丽而具有专业性——正在对这里的奇迹老生常谈。这应该是一档旅游节目,或者电视纪录片,既不深奥,也谈不上感人。
“1531年,圣母第一次出现在胡安·迭戈面前,他是一个阿兹特克人,根据相互矛盾的说法,有可能是贵族,也可能是农民。主教不相信胡安·迭戈的话,于是要他提供证据。”美丽的电视记者说道。当看到那个跪在地上的外国人时,她停止了讲述,也许是那件夏威夷衬衫吸引了她的目光,也可能是那两个担忧地围在这个显然在祈祷的人身边的孩子。这时摄像师转动了镜头:他显然很喜欢这副场景。爱德华·邦肖跪在台阶上,两个孩子正在等待他。他们三个吸引了电视摄像的注意。
这不是胡安·迭戈第一次听到“相互矛盾的说法”,虽然他更倾向于以一个著名的农民命名。想到自己的名字可能来自一个阿兹特克贵族,他有些困扰。这个词与胡安·迭戈对自己的总体印象,即拾荒读书人的领导者,并不相符。
爱德华多先生已经恢复了呼吸,他站了起来,也能够迈着不太稳定的步伐继续攀登。但是摄像师把镜头对准了正在攀爬玫瑰山丘的跛足男孩。于是节目组开始随着爱荷华人及孩子们缓步前进,他们一起向上攀登着。
“当胡安·迭戈回到了山上,圣女再次出现,让他采一些玫瑰带给主教。”电视记者继续讲述道。
当瘸腿的男孩和他的妹妹到达山顶时,他们身后是墨西哥城的全景。电视摄像抓住了这个画面,但爱德华·邦肖和孩子们都没有回头看。胡安·迭戈小心地握着面前的咖啡罐,仿佛那骨灰是他带到“玫瑰山丘”圣殿的神圣祭品,这里就是那些奇迹般的玫瑰生长的地方。
“这一次,主教相信了他——圣母的画像浮现在胡安·迭戈的斗篷上面。”美丽的电视记者接着说,但是摄像师已经对爱德华多先生和孩子们失去了兴趣,他的注意力被一群来自日本的蜜月夫妇吸引了,他们的导游正拿着扩音器用日语讲解瓜达卢佩的奇迹。
卢佩看到那些日本蜜月游客都用外科口罩遮挡着口鼻,她感到很难过。她想象着这些年轻的日本夫妇将要死于某种可怕的疾病,她认为他们来到玫瑰山丘,是为了祈求圣母瓜达卢佩的拯救。
“可他们不会传染吗?”卢佩问,“他们从日本到这里来,一路会感染多少人?”
胡安·迭戈的翻译和爱德华·邦肖对卢佩的解释有多少消散在了嘈杂的人群中呢?日本人有“预防”的习惯,他们戴着外科口罩是为了远离糟糕的空气或病菌。当然,至于卢佩能否听懂,我们不得而知。
更让人分心的是,附近的游客和朝拜者们听见了卢佩说话,出于自己的信仰,他们纷纷开始兴奋地叫喊。其中一个虔诚的信徒指着卢佩,宣称她讲的是一种特别的语言,这让卢佩非常沮丧,他们把她那混乱、难以听懂的话语当成了救世真谛。
圣殿里正在举行弥撒,但是那些不断涌入玫瑰的乌合之众并不契合弥撒的氛围:成群结队的修女、穿着制服的孩子、挥舞鞭子的僧侣以及用绳子捆绑在一起的西装男子,后者又重新戴上了眼罩,这导致他们在上台阶时不停绊倒和摔跤(他们的裤子不是摔坏就是磨破了,有两三个商人还一瘸一拐,虽然没有胡安·迭戈那么明显)。
胡安·迭戈并不是唯一的瘸子,一群残疾人也来了,还有截肢者。(他们是来祈祷痊愈的。)所有的人都在这里:聋人、盲人、穷人,还有一些无名游客和戴着口罩的日本蜜月旅行者。
在通往圣殿的门口,孩子们听见美丽的电视记者说:“一位德国化学家实际分析了胡安·迭戈斗篷上红色和黄色的纤维。经过科学研究,化学家认为那些颜色并非来自动物、植物或矿物。”
“德国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卢佩问,“无论瓜达卢佩是不是奇迹,和斗篷都没有关系啊!”
瓜达卢佩大教堂实际上是由一组教堂、小礼拜堂和圣殿组成的,它们都集中在这片曾经应该诞生过奇迹的崎岖山坡上。结果是,爱德华·邦肖和垃圾场的孩子们只看到了水井礼拜堂,那里的瓜达卢佩躺在玻璃下的临终床榻上,以及玫瑰山丘。(他们永远不会看到那顶神圣的斗篷。)
在玫瑰圣殿内,圣母瓜达卢佩确实没有被掩藏在侧面的圣坛中。她就矗立在礼拜堂的正前方。但是他们有没有让她成为主要的景点呢?他们把瓜达卢佩和圣母玛利亚合一,让她们变成了同一个人。天主教的骗局非常彻底:神圣的玫瑰山丘像是一个动物园。疯狂的信徒远超限额,他们正试图加入弥撒。牧师们都在死记硬背。由于圣殿中不允许使用扩音器,导游依然在用日语对那些带着外科口罩的蜜月旅行者进行讲解。那些用绳子绑在一起的西装男子,他们又一次摘下了眼罩,用茫然的目光望着棕色皮肤的圣母,就像是胡安·迭戈在睡梦中的眼神。
“不要碰骨灰。”卢佩对他说,但是胡安·迭戈正捂着扣紧的盖子。“一点都不要撒在这里。”卢佩告诉他。
“我知道……”胡安·迭戈开口道。
“我们的妈妈宁可在地狱中被烧死,也不要把骨灰撒在这儿。”卢佩说。“好外国佬也不该睡在山丘。他睡着的时候那么好看。”她边说边回忆道。胡安·迭戈注意到他的妹妹不再把圣殿称作“玫瑰”。卢佩很乐意将它叫成“山丘”,这里对她来说已经不再神圣了。
“我不需要翻译。”爱德华多先生对孩子们说,“这座礼拜堂并不神圣。这整个地方都不太对劲。一切都是错的,不是它应该拥有的样子。”
“应该拥有的样子。”胡安·迭戈重复道。
“并非动物、植物或矿物,就像德国人说的!”卢佩嚷着。胡安·迭戈觉得他应该为爱德华·邦肖翻译这句话,这听起来太过真实,甚至令人不安。
“什么德国人?”爱荷华人问,他们正走下台阶。(多年以后,爱德华多先生会对胡安·迭戈说:“我感觉自己依然在离开玫瑰山丘的路上。我下台阶时感受到的那种幻灭和醒悟还在延续,我一直在下降。”爱德华·邦肖会这样讲。
爱荷华人和孩子们走下台阶时,更多大汗淋漓的朝圣者挤过他们,朝着山顶的奇迹之地前进。胡安·迭戈踩上了某些东西:感觉有些软,同时又有一点脆。他停下来去看它,随后又捡了起来。那是一尊图腾,比到处都在贩卖的手指尺寸受难耶稣略大些,但并没有卢佩那尊老鼠大小的科亚特利库埃人像厚实,也在瓜达卢佩圣母大教堂建筑群周围出售。胡安·迭戈踩到的玩具人偶是瓜达卢佩本人。她那被动而顺从的体态、低垂的双眼、没有乳房的胸部、轻微隆起的小腹,充分展现了圣母卑微的出身。如果她有说话,那一定只讲纳瓦特语。
“有人扔掉了它。”卢佩对胡安·迭戈说。“有人和我们一样厌恶。”她说道。但是胡安·迭戈把那尊用硬橡胶制成的宗教人像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它并不像圣母玛利亚的鼻子那么大,但依然让他的口袋鼓了起来。)
在阶梯底部,他们穿过了围攻上来的零食饮料小贩们。那里还有一队修女,正在通过售卖明信片为她们修道院救济穷人而筹钱。爱德华·邦肖买了一张。
胡安·迭戈思索爱德华多先生是否还在想着那张有弗洛尔和小马的明信片,但是这只是又一张瓜达卢佩的照片。水井礼拜堂中,圣女躺在临终的床榻上,被玻璃罩着。
“一份纪念品。”爱荷华人显得有些愧疚,他把明信片展示给卢佩和胡安·迭戈。
卢佩只是大致看了一眼照片上那个躺在临终床榻上的棕色皮肤圣母,然后便移开了视线。“我现在的感觉是,如果她把一匹马的阴茎放在嘴里,我会更喜欢她一点。”卢佩说。“我的意思是她已经死了,但依然含着马的阴茎。”她补充道。
是的,她睡着了,头枕在爱德华多先生的腿上,当爱荷华人给胡安·迭戈讲述那张可怕明信片的故事时。但胡安·迭戈始终知道,卢佩在睡梦中也能读心。
“卢佩在说什么?”爱德华·邦肖问。
胡安·迭戈正寻找着离开巨大石板广场的最佳方式,他在思考出租车在哪里。
“卢佩说她很高兴瓜达卢佩已经死了,她觉得这是那张明信片最好的部分。”胡安·迭戈只是这样说。
“你还没有问我狗的新节目的事。”卢佩对她哥哥说。她停顿了一下,和往常一样等待他反应过来。但是胡安·迭戈永远跟不上卢佩的思路。
“现在,卢佩,我在想办法让我们离开这儿。”胡安·迭戈不耐烦地告诉她。
卢佩碰了碰他鼓起的口袋,那里藏着那尊被弄丢或遗弃的瓜达卢佩人像。“不要请她帮忙。”卢佩只是说。
“每段旅程背后都有一个理由。”胡安·迭戈有一天会写道。距离垃圾场的孩子们前往墨西哥城的瓜达卢佩圣殿已经四十年,正如爱德华多先生有一天会说的。胡安·迭戈感觉他始终在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