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流浪儿童
偶尔,胡安·迭戈会说:“我是墨西哥人——我生在那里,也在那里长大。”可最近他更习惯说:“我是美国人——我在美国生活了四十年。”为了淡化国籍的概念,他还会说:“我是中西部居民——实际上我是爱荷华人。”
他却从不说自己是墨西哥裔美国人。这并不仅因为他不喜欢这个标签,虽然他坦承自己确实不喜欢。胡安·迭戈认为人们总是在为他们在墨西哥和美国的生活经历寻找共性,可他从自己的经历中却找不到任何共同点;更确切地说,他从未寻找过。
胡安·迭戈说他有两种生活——两种彼此分割而且全然不同的生活。墨西哥的生活是他生命的第一阶段,童年和青少年。离开墨西哥后,他从未回去过,并以此开始了生命的第二阶段,在美国或者说中西部的生活。(他是否还说过,相比之下,他的第二段生命历程中并未经历过太多事情?)
他还坚持在他心中、记忆中,当然还有梦中,一遍遍回顾起自己的两种生活时,它们处在“平行的轨道”上。
胡安·迭戈的一位挚友——也是他的医生——曾经就“平行的轨道”这一说法和他开玩笑。她说他有时候是一个来自墨西哥的小孩,有时候又是一个来自爱荷华的成年人。胡安·迭戈是个很善辩的人,但是对这种说法他表示认同。
胡安·迭戈告诉他的医生朋友,在被贝他阻断剂影响梦境之前,他总是从自己那“温柔”地循环着的噩梦中醒来。他的噩梦是关于那个让他变成跛子的难忘清晨的。实际上,这个噩梦只有开头是“温柔”的。这段经历源自发生在墨西哥瓦哈卡州的某些事。那是1970年,在城市垃圾场附近,胡安·迭戈当时十四岁。
在瓦哈卡,他被称作“垃圾场小孩”。他住在格雷罗州的一间棚屋里,那是为在垃圾场工作的家庭准备的居所。1970年,格雷罗只有十户人家。当时的瓦哈卡市区住着十万人,他们中很多并不知道,城里大部分捡拾垃圾和分类处理的工作都要归功于这些“垃圾场小孩”。是他们把垃圾中的玻璃、铝和铜挑拣出来。
那些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的人称他们为“拾荒者”。十四岁的胡安·迭戈是个跛足孩子,也是个“拾荒者”。但他却是个爱读书的人,那些旧报纸上的文字教会了他阅读。通常而言,拾荒的孩子们都很少读书;而且无论出身如何,有怎样的家庭背景,小孩子都很少有自学的能力。所以,胡安·迭戈会读书的消息不胫而走,连作为教育界权威的耶稣会都听说了这个来自格雷罗的男孩。两位来自耶稣会的老牧师称他为“拾荒读书人”。
“该有人给那个垃圾场的孩子送一两本好书,谁知道他在那儿能读到些什么!”不知这是阿方索神父还是奥克塔维奥神父提出来的。通常每当这两位老牧师中的任何一个提出“该有人”去做什么事,佩佩神父都是那个负责执行的人。而佩佩又是一个书虫。
首先,佩佩神父有车,而且他来自墨西哥城,到瓦哈卡去相对容易一些。佩佩是一所耶稣会学校的教师。那所学校一直发展很好——众所周知,耶稣会非常擅长管理学校。而且,耶稣会的孤儿院还比较新(它从原来的女修道院改建为孤儿院不到十年),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为它的名字而抓狂,但对于一些人来说,“流浪儿童之家”这个名字实在有些长,而且不太好听。
但佩佩神父很用心地经营着学校和孤儿院,大部分反对“流浪儿童之家”这个名字的好心人依然会承认,这所由耶稣会经营的孤儿院也是很不错的。另外,大家已经简称这里为“流浪儿童”。其中一个照看孩子们的修女简化得更厉害。格洛丽亚修女虽然没有告诉所有孤儿,但她有时会嘟囔着把那些淘气的孩子叫作“流浪儿”——实际上“流浪儿”是这个老修女对个别惹人生气的小孩的称呼。
所幸,去垃圾场给那孩子送书的并不是格洛丽亚修女。如果选书和送书的是她,胡安·迭戈的故事还未开始便结束了,但是佩佩神父把阅读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他成为一名耶稣会教士就是因为耶稣会让他学会了读书,并让他加入耶稣会,当然顺序可能不是这样的。不过最好不要问他使他得到救赎的是阅读还是耶稣,或者哪一个使他得到更多救赎这样的问题。
四十五岁的佩佩神父长得很胖。他这样形容自己:“虽非仪表堂堂,但一看就是个善良人。”
佩佩神父是善良的化身。他践行着圣·特蕾莎修女的箴言:“执着祈祷的人们和愁眉苦脸的圣徒正等待着上帝的拯救。”在每日祈祷中,他都把特蕾莎修女的箴言置于首位。难怪孩子们都很爱他。
但是佩佩神父以前并没有去过瓦哈卡的垃圾场。那些天里,垃圾场什么都烧,到处都在生火。(而书是很好的生火工具。)当佩佩神父走出他的大众甲壳虫汽车时,垃圾场的气味和大火的灼烧让他觉得这正是自己心目中地狱的样子,只是他没有想象过,会有孩子在这里工作。
他的小车后座上放着些很好的书。好书能够抵御罪恶,而且佩佩是可以切实地把它们拿在手里的。你总不能像拿着这些好书那样,把对耶稣的信仰拿在手里。
“我在寻找愿意读它们的人。”佩佩对那些在垃圾场工作的大人和孩子说。那些“拾荒者”都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显然他们都不是在意读书的人。一个大人先开口了——是个女人,也许和佩佩年龄相当或更年轻些,或许是一个或几个小“拾荒者”的母亲。她让佩佩到格雷罗去找胡安·迭戈,他在酋长的小屋里。
佩佩神父有些困惑,也许他想错了。酋长就是垃圾场的老板,是这里的头目。难道那个读书的孩子是酋长家的小孩?佩佩问那位女工。
一些孩子都笑了,然后他们便走开了。大人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而那个女人只是回答:“不算是。”她指了指格雷罗的方向,是在垃圾场下方的山坡上。殖民地的小屋是用工人们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材料搭成的,酋长的小屋最靠边,离垃圾场也最近。
缕缕黑烟升上垃圾场上方的天空,这浓密的黑色直入云霄。头顶上有很多秃鹰,但佩佩发现地上也有其他正在捡食腐肉的动物。狗在垃圾场随处可见,它们躲避着地狱之火,不情愿地把猎物让给那些坐在卡车上的人,可它们不愿再让给别的生物。那些狗不自在地陪在孩子们身边,因为他们都是拾荒者,只是目标不同。(狗对玻璃、铝和铜并不感兴趣。)这些狗大部分都是流浪狗,有些已经奄奄一息。
佩佩在垃圾场没待很久,所以不会看到死去的狗,也不知道它们死后会怎样——它们会被埋起来,但是在这之前往往会被秃鹰发现。
佩佩在山下的格雷罗发现了更多狗。这些狗住在殖民地里,是那些在垃圾场工作的家庭养的。佩佩觉得格雷罗的狗看起来被喂得好些,而且比垃圾场里的更有归属感。它们和其他小区的狗没太大区别,相比那些流浪狗更加躁动、更有攻击性。而那些垃圾场的狗则习惯偷偷行动,虽然它们自有某种狡猾的方式守住领地。
人们可不想被垃圾场或是格雷罗的狗咬上一口,佩佩对此很确信。毕竟大部分格雷罗的狗也是来自垃圾场的。
佩佩神父会带“流浪儿童”中生病的孩子到阿门塔洛佩斯的红十字医院去看瓦格斯医生。瓦格斯医生把治疗孤儿院和垃圾场的孩子作为他的主要任务。他告诉佩佩神父狗和针头是拾荒孩子的重大威胁,垃圾场里有很多遗弃的注射器,上面都是用过的针头。孩子们捡垃圾时很容易被废弃针头扎到。
“甲肝乙肝,破伤风,这还没算上各种可能的细菌感染呢。”瓦格斯医生对佩佩说。
“而且我觉得垃圾场或者格雷罗的狗也可能会有狂犬病。”佩佩神父补充道。
“只要被那里的狗咬了,垃圾场的孩子们都必须得打疫苗。”瓦格斯说,“但是他们怕打针怕得厉害。怕那些旧针头是应该的,但是因为这个他们也害怕注射疫苗!相比得狂犬病,这些孩子更害怕被狗咬之后要打针,这可不大好。”佩佩认为瓦格斯是个好人,虽然他信奉科学而非宗教。(从精神世界上看,佩佩知道瓦格斯与他并非同一阵营。)
佩佩从自己的小车中出来,走向位于格雷罗的酋长小屋时,还想着狂犬病的危险。他的臂弯里紧紧地抱着他给那位拾荒读书人带的好书,警惕地避开那些狂叫着、看起来很不友好的狗。“您好!”这位胖胖的教士在小屋的纱门门口叫道,“我是来给那个爱读书的胡安·迭戈送书的——都是些好书!”他忽然听到酋长的小屋中发出一阵凶猛的咆哮,于是赶忙从门口退了回来。
垃圾场的女工曾说起过一些关于这位头目——酋长的事。她直呼他的名字:“你不会认不出里维拉的,”女人对佩佩说,“他的狗长得最凶了。”
但是佩佩神父看不见那只在小屋门后大叫的狗究竟长什么样子。他又走远了一步,这时门忽然开了,眼前的人并不是里维拉,或者任何看起来像是垃圾场老板的人。这个瘦小、面目愁苦的,站在酋长家门廊上的人也不是胡安·迭戈,而是一个深色眼睛、看起来很粗野的女孩。她是“拾荒读书人”十三岁的妹妹卢佩。卢佩说话很难懂,她口中的话听起来并不像西班牙语。只有胡安·迭戈能听懂她的话,他是妹妹的翻译。卢佩奇怪的口音并不是她身上最莫名其妙的事情,她还会读心术,知道你在想什么。有时候,她甚至知道某些连你自己也不太清楚的事。
“有人带了好多书来!”卢佩朝屋里喊道,激起了那条声音凶恶却尚未露面的狗的又一阵狂吠。“他是个教士,也是老师,是从‘流浪儿童’来的,来做好事的。”卢佩停了下来,继续读佩佩神父的心,而神父此时正处于些许困惑中。卢佩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懂。“他以为我脑子有问题,在担心孤儿院不会接收我,那些教士们会觉得我没法接受教育!”卢佩继续向胡安·迭戈转达。
“她脑子没问题!”男孩的声音从小屋里的某处传来,“她什么都明白!”
“我要找的应该是你哥哥吧?”教士问女孩,并朝她笑了笑。卢佩点了点头,她看到这个教士因为一直努力抱着那些书,已经流下汗来。
“这个教士挺好的——就是有些胖。”女孩对胡安·迭戈喊道。她退回到小屋内,为佩佩神父打开门。神父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四处寻找着那只凶恶咆哮却不知藏在何处的狗。
男孩,也就是拾荒读书人所在的位置也很隐蔽。环绕着他的书架很不错,小屋本身也是,佩佩猜想,这是酋长自己打造的。这个年轻的读书人看起来并没有木匠的本领。和许多醉心读书的少年一样,胡安·迭戈是个有些神情恍惚的男孩。而且他和他的妹妹长得很像,他们两个都让佩佩隐约想起某个人。可此时,满头大汗的他并未想到那个人是谁。
“我俩都长得像老妈。”卢佩说,她知道来者在想什么。胡安·迭戈躺在一张破旧的沙发上,胸膛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他这次并没有帮卢佩翻译。他不想让这位教士知道会读心的妹妹说了些什么。
“你在读什么?”佩佩神父问他。
“当地的历史或者可以说是教会的历史。”胡安·迭戈说。
“很无聊啊。”卢佩说道。
“卢佩说这书很无聊——我也觉得有点无聊。”男孩表示赞同。
“卢佩也读书吗?”佩佩神父问。沙发边是一张自己组装的桌子——一块厚木板撑在两个橙色的板条箱上,但这桌子看起来还不错。佩佩把他怀里那叠很重的书放在了上面。
“我会读给她听——什么都读。”胡安·迭戈告诉这位老师。他拿起自己正在读的书:“这本书讲了你们耶稣会是第三个来的。”他接着解释道:“奥斯定会和多明我会都比你们更早来瓦哈卡,你们是第三个,所以耶稣会在瓦哈卡才没怎么受重视。”男孩补充说。(这些内容在佩佩神父听来格外熟悉。)
“圣母玛利亚的光芒盖过了圣母瓜达卢佩,瓜达卢佩被玛利亚和孤独圣母骗了。”卢佩开始发出含混难懂的声音。“孤独圣母是我们瓦哈卡当地的女神,你知道‘孤独圣母和她的蠢驴’的故事吧!孤独圣母也骗了瓜达卢佩。我的名字就是从瓜达卢佩来的,所以我是瓜达卢佩女孩!”卢佩指着自己说,她对此很生气。
佩佩神父看向胡安·迭戈,他仿佛还沉浸在圣女的战争的故事中。可他为卢佩翻译了所有的话。
“我知道那本书。”佩佩说。
“我一点都不意外,这是你们的书嘛。”胡安·迭戈答道。他把自己正在读的书递给了佩佩。这本旧书散发出浓烈的垃圾场味,有些页已被烧得残缺不全。这是一本学术著作,那种没有人读的天主教典籍。这本书来自耶稣会从前那座修道院的图书馆,就是改建成“流浪儿童之家”的那个。修道院改建时,为了成立孤儿院,并给耶稣会学校提供更多放书的空间,那些没人读的旧书就被送到了垃圾场。
关于哪些书要送到垃圾场,哪些值得留下,当然是由阿方索神父或奥克塔维奥神父决定的。佩佩想,这两个老神父可能不会喜欢“耶稣会第三个来瓦哈卡”的故事,而且这书可能是一位奥斯定教徒或多明我教徒,而不是耶稣会教徒写的,仅仅这一条,就足以让它被丢进垃圾场的地狱之火。(耶稣会的确在教育方面有优势,但并不是说另两家教会就没有竞争力。)
“我给你带了些更好读的书。”佩佩对胡安·迭戈说。“是小说,都是些很棒的故事——你应该知道小说吧。”他很高兴地说道。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小说。”十三岁的卢佩怀疑地说,“又不是所有故事都像人们吹得那么好。”
“不要这么说嘛,”胡安·迭戈说,“只是狗的故事不适合你的年纪。”
“什么‘狗的故事’?”佩佩神父问。
“别问。”男孩阻止道,可是已经太迟了。卢佩四处寻找着,又在书架上翻来翻去,到处都是从大火中拯救出来的书。
“那个俄国佬。”女孩激动地叫道。
“她说‘俄国’——你还会俄语吗?”佩佩问胡安·迭戈。
“不,不——她说的是那个作者。作者是个俄国人。”男孩解释道。
“你是怎么听懂她的话的?”佩佩问他,“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她讲的是不是西班牙语……”
“当然是西班牙语!”女孩叫道。她已经找到了那本让她对故事、对小说产生了疑虑的书。她把书递给佩佩神父。
“卢佩说话只有一点不一样嘛。”胡安·迭戈答道,“我能听懂。”
“哦,是他。”佩佩说。这本书是一本契诃夫小说集,叫作《女人与狗及其他》。
“这故事和狗一点关系也没有,”卢佩抱怨道,“是讲人们没结婚就做爱的。”
胡安·迭戈把这句话翻译给了佩佩。“她只关心狗,”男孩向佩佩解释道,“所以我说这个故事不适合她的年纪。”
佩佩已经想不起“女人与狗”的情节,自然也不记得里面有没有狗。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关于不正当男女关系的故事。“我不确定这本书适合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教士有些不自在地笑道。
这时佩佩意识到,这是契诃夫小说的美国版英译本,是20世纪40年代在纽约出版的。“这是英文的啊!”佩佩教父叫道。他问那个野丫头:“你听得懂英文?”又问拾荒读书人:“你认识英文?”男孩和他妹妹都耸了耸肩。我在哪儿看到过有人做这个动作?佩佩思忖道。
“跟老妈学的。”卢佩回答。但是佩佩没有听懂。
“老妈怎么了?”胡安·迭戈问妹妹。
“他好奇我们为什么这么耸肩。”卢佩答道。
“你还自学了英文。”佩佩慢悠悠地对男孩说。卢佩这时忽然莫名地朝他打了个寒战。
“英文只有一点不一样嘛——我看得懂。”男孩答道。他的语气和刚刚说到能听懂妹妹奇怪的语言时没什么差别。
佩佩的大脑加速运转着。这两个孩子真是不一般,男孩什么都能读懂,恐怕没有什么是他不明白的。女孩呢,她更特别,恐怕教会她正常说话要费上一番工夫。不过这些拾荒的孩子不正是耶稣会学校在找的天才学生吗?垃圾场那个女工不是说里维拉,也就是酋长,“不算是”这个少年读书人的父亲吗?他们的父亲又是谁,人在哪儿?他又想道:在这脏乱的小屋里,完全没有母亲的痕迹。这里的木工倒是不错,但其他都是一团糟。
“告诉他我们不是流浪儿童,他找到我们了,不是吗?”卢佩忽然对她的天才哥哥说道,“告诉他我们不是孤儿。我也不需要正常地说话,我讲的话你不是能听懂嘛。”她又接着说:“告诉他我们有老妈,他可能还认识她!”她完全不肯停下来:“告诉他里维拉就像我们老爸一样,可能还要更好。快告诉他,酋长比所有的老爸都好!”
“你慢点说!”胡安·迭戈说道,“你要是说这么快,我什么都没法告诉他。”要告诉佩佩神父的太多了,就从佩佩可能会认识他们的母亲说起。她晚上在萨拉戈萨大街工作,不过她也为耶稣会干活,是那里的主要清洁工。
他们的母亲夜晚在萨拉戈萨大街工作,多半是个妓女。不过佩佩教父的确认识她。埃斯佩兰萨是教会里最好的清洁女工,两个孩子深色的双眸和漫不经心的耸肩自然是来自于她,虽然男孩的阅读天分从哪里来还不能确定。
说起里维拉,也就是酋长这个担任父亲的角色时,男孩没有用“不算是”这个词。他说这位垃圾场老板“可能不是”他的父亲,也就是说他也“可能是”他的父亲,胡安·迭戈就是这么讲的。至于卢佩,酋长“肯定不是”她的父亲。卢佩说她有许多个父亲,“多得讲不过来”。但是男孩很快就从生理的角度解释了卢佩所说的“肯定不是”。他简短地说明,埃斯佩兰萨怀上卢佩的时候,已经和里维拉“没有那种关系了”。
男孩平和地讲了很长一段故事。他讲述了为什么自己和卢佩会觉得垃圾场老板“既像父亲,又比父亲还好”,以及他们认为自己是有家的孩子。胡安·迭戈重复了卢佩的想法:他们不是孤儿。不过他把这句话稍稍修饰了一下:“我们现在不是流浪儿童,以后也不会是。我们在格雷罗有家,在垃圾场有工作!”
不过,这个回答引发了佩佩神父的又一个疑问:为什么胡安·迭戈和卢佩不用去住宅区旁边的垃圾场工作呢?为什么他们不和其他的孩子一起拾荒?和别人家那些在垃圾场干活,也住在那儿的孩子比,他们是过得更好呢,还是更糟?
“更好也更糟。”胡安·迭戈毫不犹豫地告诉这位教士。佩佩神父想起了其他拾荒少年对读书的轻蔑,而且谁又知道那些小拾荒者们会对这个长得像个小野人,说话难懂,曾对着佩佩打寒战的丫头做些什么。
“里维拉从来不让我们离开这屋,除非和他一起。”卢佩说。胡安·迭戈不仅帮她翻译了这句,还详细地讲述了一些细节。
他告诉佩佩,里维拉确实会保护他们。他“既像父亲,又比父亲还好”是因为他保障了他们的生活,还会照看他们。“而且他从来不打我们。”卢佩打断了他的话。于是胡安·迭戈也尽职地帮她翻译了这一句。
“我明白了。”不过他只是刚刚开始了解这对兄妹的生活:事实上,这种生活确实好过那些在垃圾场里为捡来的东西分类的孩子们。不过这对他们来说也更糟,因为那些拾荒者和他们在格雷罗的家人都很恨他们。虽然他们拥有里维拉的保护(使他们远离了那些恨他们的人),但是酋长“并不算是”他们的父亲。而他们的母亲是一个在萨拉戈萨大街工作的妓女,根本就不住在格雷罗。
哪里都是有社会等级的,佩佩神父有些难过地想。
“什么是社会等级?”卢佩问她的哥哥。(现在佩佩开始意识到这个女孩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社会等级就是指其他捡垃圾的孩子认为他们比我们强。”胡安·迭戈对卢佩解释道。
“是的。”佩佩有些不安地说。他在这里遇见了一个拾荒读书少年,一个来自格雷罗的天才男孩,尽一位教师所能,为他带来了许多好书,却发现自己,作为教士的佩佩神父,才是那个有很多东西要学的人。
这时那个不停地咆哮,却始终没有露面的狗出现了,真的是一条狗。这个狡猾的小东西从沙发下面爬了出来。佩佩觉得相比狗,它长得更像一只老鼠。
“他叫破烂白——他是只狗,不是老鼠!”卢佩愤恨地对佩佩神父嚷道。
胡安·迭戈解释了妹妹的话,并补充道:“破烂白是个胆小的家伙,而且一点也不知道感恩。”
“要不是我救了他,他就死了。”卢佩叫道。可此时,那瘦骨嶙峋、弯腰驼背的狗正侧身向女孩张开的双臂扑去,他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开,露出了尖尖的牙齿。
“他应该叫死里逃生,而不是破烂白。”胡安·迭戈笑着说,“当时卢佩发现他的头卡在了一个牛奶箱里。”
“他还是只小狗,应该是太饿了。”卢佩反驳道。
“破烂白现在也总是很饿,到处找东西吃。”胡安·迭戈说。
“不要说他了。”妹妹阻止道,小狗在她的臂弯里颤抖了一下。
佩佩努力什么都不去想,不过这比想象得要难很多。他觉得自己最好离开,虽然这样有些唐突,也好过让那个会读心的女孩知道自己的想法。他可不想让这个十三岁的小丫头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启动了自己的大众甲壳虫汽车,当他离开格雷罗时,里维拉酋长那“长得最凶”的狗已经不再叫了。垃圾场的缕缕黑烟正在他四周缓缓升起,它们就像是这个善良的教士心中那些最黑暗的想法。
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认为,胡安·迭戈和卢佩的母亲——作为妓女的埃斯佩兰萨——是一个“堕落者”。在这两个老牧师心中,没有谁的灵魂比妓女的更加堕落,也没有谁的人生比这些不幸的女人更加迷失。他们雇用埃斯佩兰萨做耶稣会的清洁女工,是想要尽力拯救她。
那些垃圾场里的孩子就不需要拯救吗?佩佩想。他们不算是“堕落者”吗?以后也没有堕落的危险吗?他们难道不会比母亲更加堕落吗?
那个格雷罗的男孩长大后,和他的医生抱怨起贝他阻断剂的副作用时,也许应该让佩佩神父站在他的身边。佩佩会为他童年的记忆以及噩梦作证。佩佩知道,对于拾荒读书人而言,他的梦即使是噩梦,也是值得留存下来的。
在这些垃圾场的孩子还处于少年时代时,胡安·迭戈最常做的梦并不是噩梦。他常常会梦见飞行,不过也不算是。那是一种奇特的空中运动,和“飞行”并没有什么共同点。这个梦总是相同的:拥挤的人们抬起头,看见胡安·迭戈正在空中走路。他从低处,也就是地面,小心翼翼地向上一直走到了天空。(似乎还在自言自语地数着步数。)
他在空中的移动并不是自发的,他没有像一只鸟儿那样自由地飞行;也没有像飞机那样借助推动力笔直前进。不过在那个常常重复的梦里,他知道自己在哪里。从天空上,他可以低头看到那些人群中焦急地扬起的脸。
当他把这个梦描述给卢佩时,还对他奇怪的妹妹这样说:“每个人的人生中都有这样一个时刻,你要放开手——放开双手。”显然,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哪怕是正常的十三岁孩子也无法理解这些。所以当时胡安·迭戈也没有明白她的回答。
有一次,他问她对自己那个走上天空的梦有什么想法,卢佩显得很神秘,不过胡安·迭戈听出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这是关于未来的梦。”女孩说。
“谁的未来?”胡安·迭戈问。
“希望不是你的。”她的妹妹更加神秘地回答。
“但是我很喜欢这个梦啊。”男孩说。
“这是死亡的梦。”卢佩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但是现在,长大后的他在和医生讨论贝他阻断剂时,童年时代走上天空的梦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胡安·迭戈也不再做有关在格雷罗弄伤腿的遥远早晨的噩梦。他很想念那个噩梦。
他对医生抱怨说:“贝他阻断剂阻断了我的记忆!它们偷走了我的童年,偷走了我的梦!”在他的医生眼中,这种歇斯底里的表现是因为胡安·迭戈想念肾上腺素给他带来的刺激。(贝他阻断剂确实会对肾上腺素产生影响。)
他的医生是一位很现实的女性,名叫罗丝玛丽·施泰因,与胡安·迭戈是二十年的好友。她对于胡安·迭戈的经历很熟悉,但认为他有些夸大了事实。
施泰因医生很清楚自己让胡安·迭戈使用贝他阻断剂的原因。她的好友正面临心脏病发作的危险,因为他不仅血压很高(100~170),还确切地知道自己的母亲和某个可能是他父亲的人都死于心脏病,尤其他母亲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胡安·迭戈并不缺少肾上腺素,即负责应激反应的荷尔蒙,这种荷尔蒙会在紧张、恐惧、遭遇意外、心情焦虑或心脏病发作时释放出来。肾上腺素还会使血液远离你的肠道和内脏,流入肌肉,这样你便可以奔跑了。(或许拾荒读书人比任何其他人更需要肾上腺素。)
“贝他阻断剂不能阻止心脏病发作,”施泰因医生对胡安·迭戈解释说,“但是这种药物可以阻断你的肾上腺素受体,这样在心脏病发作并释放肾上腺素时,就可以避免其对心脏产生毁灭性的影响。”
“我的肾上腺素受体在哪儿?”胡安·迭戈问施泰因医生。(他用开玩笑的口气称呼她“罗丝玛丽医生”。)
“你的肺里、血管里、心脏里,到处都有,”她回答道,“肾上腺素会让你的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手臂上的汗毛战栗,瞳孔放大,血管收缩,这对于心脏病患者不利。”
“那什么对心脏病患者有利呢?”胡安·迭戈问她。(垃圾场长大的孩子是很固执的,属于“顽固派”。)
“让心脏保持安静、放松——不要跳得太快,要跳得慢一些。”施泰因医生说,“服用贝他阻断剂会让脉搏变缓;你的脉搏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快了。”
这种降血压措施会有一些弊端。比如服用贝他阻断剂的人要注意不能喝太多酒,因为喝酒会提高血压,不过胡安·迭戈并不怎么喝酒。(“好吧,他喝啤酒,不过只喝啤酒,而且不多。”他想道。)另外服用贝他阻断剂会降低手足的血液循环,手脚会变得很冷。胡安·迭戈对这个副作用并没有什么怨言,他还和罗丝玛丽开玩笑说,手脚冰冷对于一个来自瓦哈卡的男孩来说真是个奢侈的症状呢。
有些服用贝他阻断剂的患者会抱怨随之而来的嗜睡,因为这会导致疲惫,也会影响体育锻炼中的耐力,可是胡安·迭戈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他已经五十四岁了,还在乎什么呢?他从十四岁起就成了跛子,一瘸一拐地走就是他的锻炼。他已经这样走了四十年,不再想要更多的锻炼了!
他希望自己能更有活力一些,不要这么“消沉”——这个词是他形容服用贝他阻断剂后的感觉,对罗丝玛丽说起自己缺少性爱的兴趣时提到的。(胡安·迭戈并不是说自己丧失了性的能力。即使是和医生的谈话,他也是从“消沉”这个词开始,又以这个词结束的。)
“我都不知道你在谈恋爱呢。”施泰因医生说。事实上,她很清楚他没有恋爱。
“亲爱的罗丝玛丽医生,”胡安·迭戈说,“我是说如果我在谈恋爱,我会因为缺少性爱的兴趣而很消沉。”
她给他开了一剂壮阳药,一个月六片,共一百毫克,让他试一下。
“不要等你遇见想要发生关系的人再吃。”罗丝玛丽说。
他没有等,也没有遇见任何这样的人,不过他试验了。
施泰因医生每个月都会为他开新的处方。“可能半片就够了。”胡安·迭戈试验后告诉她。他把多余的药储存了起来。他并没有抱怨壮阳药带来的副作用。既然药物可以帮助他勃起并达到高潮,又何必在意一点鼻塞呢?
贝他阻断剂的另一个副作用是失眠,但是胡安·迭戈对此并不陌生,也没有什么好沮丧的。和梦魇们一起清醒着躺在黑暗中几乎可以看作是一种安慰。胡安·迭戈的很多梦魇从童年就开始陪伴他,他非常了解它们,就像对朋友一样了解。
过量服用贝他阻断剂会导致头晕,甚至昏厥,但是胡安·迭戈对此并不担心。“跛子知道怎么跌倒——跌倒对于我们来说不算大事。”他对施泰因医生说。
然而,比勃起功能受到影响更让他担忧的是他的梦变得支离破碎。胡安·迭戈说他的记忆和梦不再遵从时间顺序。他讨厌贝他阻断剂,是因为它阻断了他的梦,切断了他和童年的联系。相比其他人,甚至大多数人,他认为童年对他来说意味着更多。童年的时光里有他遇到的人,那些改变了他的人;那些见证了他那段重要生活的人,他用这些替代了宗教信仰。
尽管罗丝玛丽·施泰因是胡安·迭戈的好朋友,可她并不了解他的一切。对于友人的童年,她知之甚少。对施泰因医生来说,当胡安·迭戈以一种非同寻常的尖锐口气对她说起贝他阻断剂时,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相信我,罗丝玛丽。如果贝他阻断剂把我的宗教信仰带走了,我根本就不会跟你抱怨!反之,我会让你给每个人都开这种药!”
施泰因医生觉得,她的朋友实在太有激情,所以难免会夸大事实。毕竟,他曾为了挽救被烧掉的书——哪怕只是些天主教历史书籍,不惜烧伤自己的手。对于胡安·迭戈在垃圾场里度过的童年生活,她只知道一些点滴。她更了解的是他的朋友长大后的样子,而不是当年那个来自格雷罗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