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肾上腺素
又一个晚上,他们抵达了另一家酒店,胡安·迭戈想道,但是他以前来过这家酒店的大厅。这里是马卡蒂市的阿斯科特酒店,米里亚姆曾说过当他回到马尼拉时应该住在这里。多么奇怪啊:他曾经幻想过米里亚姆引人注目地从入口走进来,现在却在和桃乐茜一起登记入住。
胡安·迭戈记得,从大厅中电梯出口的地方到登记台需要走很久。“我有一点惊讶我妈妈没有……”桃乐茜开口道。当她在大厅中四处环顾时,米里亚姆出现了。胡安·迭戈毫不惊异的是,从电梯到登记台的一路,那些保安们都没有把目光从米里亚姆身上移开。“真是惊喜,妈妈。”桃乐茜简洁地说,但是米里亚姆忽略了她。
“可怜人!”米里亚姆对胡安·迭戈嚷道。“我猜你见到了很多桃乐茜的鬼魂。那些恐惧的十九岁少年可没法对每个人的胃口。”
“你是在说轮到你了嘛,妈妈?”桃乐茜问她。
“别这么粗鲁,桃乐茜。我们之间并没有你想象的那种性关系。”她妈妈说。
“你在开玩笑吧?”桃乐茜问她。
“现在已经很晚了,这里是马尼拉,桃乐茜。”米里亚姆提醒她。
“我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我知道我们在哪里,妈妈。”桃乐茜对她说。
“不要再说性的事情了,桃乐茜。”米里亚姆重复道。
“人们已经不再做爱了吗?”桃乐茜问她,但是米里亚姆又一次忽略了她。
“亲爱的,你看起了很累,我很担心你是不是非常疲乏。”米里亚姆对胡安·迭戈说。
他看着桃乐茜离开了大厅。她有一种难以抵挡的粗俗魅力,那些保安们望着桃乐茜走近他们,一路前往电梯,但是他们看向她时和看米里亚姆的目光并不一样。
“看在基督的分上,桃乐茜。”米里亚姆自语般嘟囔着,她看着自己的女儿不大高兴地离开。只有胡安·迭戈能听见她。“这是公平的,桃乐茜!”米里亚姆在她身后喊道,但是桃乐茜并没有听见,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在米里亚姆的要求下,阿斯科特酒店把胡安·迭戈的房间升级成了带有完整厨房的套间,在某个最高的楼层。胡安·迭戈确实不需要厨房。
“你去过了‘隐秘之地’,那里和海平面高度相当,而且比较沉闷。我觉得你需要看到更‘高处’的风景。”米里亚姆对他说。
尽管“高处”的风景,从阿斯科特酒店看到的马卡蒂市——马尼拉的华尔街,菲律宾的商业及金融中心——在夜晚和很多其他的高楼大厦没什么两样:灯光柔和地变幻,那些日用办公场所黑暗的窗户被酒店和公寓楼明亮的窗户映衬着。胡安·迭戈不想对米里亚姆在他房间视野方面的努力毫无感激,但他看到的城市景象带有普遍的一致性(缺乏国家特质)。
米里亚姆带他去吃晚餐的地方,在阿雅拉中心,距离酒店很近,商店和餐厅都很精致,但是节奏很快(就像是一家商场搬到了国际机场,或者反之。)然而也许因为阿雅拉中心的餐厅都太过大众,或者阿斯科特的商务旅行气氛过于浓厚,这让胡安·迭戈给米里亚姆讲了一个私密的故事:是发生在好外国佬身上的事情——他不仅讲述了垃圾场的焚烧,还用一种病态的单调语气念出了《拉雷多的街道》每一节的歌词。(胡安·迭戈和好外国佬不同,他不会唱歌。)不要忘了,胡安·迭戈已经和桃乐茜一起待了数日。米里亚姆一定觉得相比她的女儿,她是更好的倾听者。
“如果你们无法忘记你们的妹妹是被狮子杀死的,你们会不会哭呢?”米里亚姆这样询问魅力酒店的孩子们。随后佩德罗就如同着了魔一般,把头靠在米里亚姆的胸上睡着了。
胡安·迭戈决定他要一直对米里亚姆说下去,如果不让她讲话,也许她就不会让自己着魔。
他继续讲起好外国佬的事情——不仅讲到了这个在劫难逃的嬉皮士是如何和卢佩及胡安·迭戈成了朋友,还有关于不知道好外国佬名字的尴尬。是马尼拉美军纪念公墓驱使胡安·迭戈来到了菲律宾,但是他告诉米里亚姆他并不指望自己能够找到那个失踪的父亲真正的墓碑。那里有十一片墓地,而且他甚至不知道那个死去的父亲的名字。
“然而承诺始终是承诺。”胡安·迭戈在阿雅拉中心的餐厅中对米里亚姆说,“我向好外国佬承诺过要替他向他爸爸表达敬意。我想公墓应该很大,但是我不得不去那里,我至少应该去看看。”
“不要明天去,亲爱的。明天是周日,而且不是普通的周日。”米里亚姆说。(你可以看到胡安·迭戈一直说下去的计划失败了,这种事情在和米里亚姆及桃乐茜一起时经常发生,这两个女人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明天是周日,也是一年一度被称作黑拿撒勒人的盛宴的游行。“那家伙来自墨西哥。一艘西班牙帆船把它从阿卡普尔科带来了马尼拉,我猜是在15世纪早期,应该是一群奥斯定教徒带来的。”米里亚姆告诉他。
“黑拿撒勒人?”胡安·迭戈问。
“不是人种上的黑人。”米里亚姆说,“是用木头制成、真人大小的耶稣·基督雕像,在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去加略山时被冻住了。也许那雕像是用某种深色的木头做的,但是原本并不是黑色,它被放在火里燃烧。”
“你的意思是它烧焦了?”胡安·迭戈问她。
“烧了至少三次,第一次是在西班牙帆船甲板上的火堆。那东西来的时候就是烧焦的,但在黑拿撒勒人来到马尼拉之后,还会再烧两次。奎亚波教堂被大火烧毁了两次——一次在18世纪,一次在20世纪20年代。”米里亚姆说。“马尼拉还发生过两次地震——一次在17世纪,一次在19世纪。教会根据黑拿撒勒人在三次大火和两次地震,以及1946年的马尼拉解放运动中存活下来大做文章——还有二战时期发生在太平洋剧院的一次最惨烈的爆炸。但是一个木头人像‘存活’下来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木像不可能死掉吧?那家伙被烧了几次后,变得更黑了!”米里亚姆说道。“黑拿撒勒人还被枪击中过一次,我想是在脸上。那场意外发生的时间很近,是在九几年。”米里亚姆说。“仿佛基督经历的苦难还不够多,在去加略山的路上,黑拿撒勒人一共在六次重大灾难中‘幸存’,既有自然的也有人为的。相信我,”米里亚姆忽然对胡安·迭戈说,“你明天不会想要离开酒店的。那些黑拿撒勒人的信徒举行疯狂的游行时,马尼拉简直是一团糟。”
“游行有上千人吗?”胡安·迭戈问米里亚姆。
“不,有几百万。”米里亚姆说。“其中很多相信触摸黑拿撒勒人可以治好任何的病痛。许多人在游行中受伤。有些相信黑拿撒勒人的男性自称‘黑拿撒勒人之子’,对天主教的虔诚促使他们很‘认同’自己口中耶稣的苦难。也许那些傻瓜想要遭受和耶稣同样的痛苦。”米里亚姆说。她耸肩的样子让胡安·迭戈打了一个寒战。“谁知道那些真正的信徒想干什么?”
“也许我应该周一去公墓。”胡安·迭戈提议。
“马尼拉在周一很混乱。他们需要花一天的时间清理街道,所有的医院都在处理受伤的人。”米里亚姆说。“周二去吧,最好是下午。那些最狂热的人会尽可能在一大早做任何事。不要早晨去。”米里亚姆说。
“好吧。”胡安·迭戈回答。只是听米里亚姆说话就让他感到很疲惫,仿佛参加了黑拿撒勒人的游行,在人群中不可避免地被挤伤并且脱水一般。虽然胡安·迭戈非常疲乏,但他有些怀疑米里亚姆告诉他的事情。她的声音总是很有权威,但是这一次说的内容似乎很夸张,甚至不够真实。在胡安·迭戈印象中,马尼拉很大。一场发生在奎亚波的宗教游行真的会影响到马卡蒂地区吗?
胡安·迭戈喝了太多生力啤酒,又吃了某些奇怪的东西,许多事情都可能是他感到不舒服的原因。他怀疑是北京烤鸭春卷。(为什么他们要把鸭肉放在春卷中?)胡安·迭戈在米里亚姆告诉他之后才弄明白油炸五花肉是什么,加有巴贡蛋黄酱的香肠也让他大吃一惊。后来,米里亚姆告诉他,那种蛋黄酱是用发酵的鱼调制成的。胡安·迭戈认为这种食材会导致他消化不良或心脏灼烧。
事实上,导致他肠胃不舒服而且很难受的可能不是菲律宾食物(或者太多生力啤酒)。那些黑拿撒勒人狂热信徒们的迷乱行为让他感到太过熟悉,也因此而沮丧。当然,那个焚烧过的耶稣和他焦黑的十字架来自墨西哥!胡安·迭戈在和米里亚姆在阿雅拉中心宽阔的大厅中搭电梯时想道。他们不停地乘电梯向上,来到了阿斯科特酒店的套间。
又一次,胡安·迭戈几乎没有注意到,当他和米里亚姆或桃乐茜一起走在某处时,他就不再瘸腿。克拉克·弗伦奇正一条接一条地发来质问短信。可怜的莱斯莉在给克拉克发信息,她想让克拉克知道他的前导师“被一个小说粉丝跟踪狂盯上了”。
胡安·迭戈不知道“小说粉丝跟踪狂”这一说法,他怀疑莱斯莉(一个写作领域的学生)身边有很多这种人,但是她告诉克拉克,胡安·迭戈被那种“以作家为目标的追星族”引诱。(克拉克坚持只称呼桃乐茜为“D.”。)莱斯莉告诉克拉克,桃乐茜是一个“可能有邪恶意图的女人”。“邪恶”这个词总是很能吸引克拉克。
胡安·迭戈收到克拉克这么多条短信,是因为他在坐上从拉瓦格到马尼拉的航班后关闭了手机,当他和米里亚姆一同离开餐厅时才想起来打开。此时,克拉克的想象已经转向了非常可怕的层面,并试图保护他。
“你还好吗?”克拉克最近的一条短信以此开头,“D.会不会很邪恶?我见过米里亚姆,我觉得她很邪恶!”
胡安·迭戈发现自己还错过了另一条来自比恩韦尼多的短信。克拉克·弗伦奇确实已经安排好胡安·迭戈在马尼拉的大部分行程,但是比恩韦尼多知道弗伦奇先生的前导师回到了城里,而且他换了酒店。比恩韦尼多并非完全反对米里亚姆对于周日的警告,但他没有那么执着。
“明天最好躲起来,因为有很多人会参加黑拿撒勒人的游行,至少不要靠近他们的路线。”比恩韦尼多在短信中说。“周一我会载你去和弗伦奇先生一起上台采访,还有之后的晚餐。”
“周一我和你一起的上台采访是什么,克拉克,之后的晚餐又是什么?”胡安·迭戈立刻发信息给克拉克·弗伦奇,他还没有提及让他的前写作课学生非常兴奋的“邪恶”场面。
克拉克打来电话解释。马卡蒂市有一家小剧院,距离胡安·迭戈的酒店很近。“虽小但令人愉快”,克拉克如此描述。周一晚上,在剧场结束后,那家公司会举行作家的登台采访。当地的一家书店会提供作家的书籍进行签售,克拉克通常是采访者。随后有一场为作家采访系列的老主顾们准备的晚餐。“不会有许多人。”克拉克向他保证,“但是可以让你和你的菲律宾读者们进行一些交流。”
克拉克·弗伦奇是胡安·迭戈唯一认识的说话像出版商的作家。而且,和出版商类似的是,克拉克最后才提到媒体。上台采访和晚餐时会有一两位记者,但克拉克说他会提醒胡安·迭戈哪些人需要当心。(克拉克应该待在家里写作!胡安·迭戈想。)
“而且你的朋友们也会来。”克拉克忽然说。
“是谁,克拉克?”胡安·迭戈问。
“米里亚姆和她的女儿。我看了晚餐的客人名单,上面只写着‘米里亚姆和她的女儿,作者的朋友’。我想你应该知道她们会来。”克拉克对他说。
胡安·迭戈仔细打量着他的酒店套间。米里亚姆在浴室中,现在几乎是午夜。她可能准备上床睡觉。胡安·迭戈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套间的厨房,在和克拉克讲电话时压低了声音。
“D.指的是桃乐茜。克拉克,桃乐茜是米里亚姆的女儿。我在和米里亚姆上床之前,就和桃乐茜上过床。”胡安·迭戈提醒他的前写作课学生,“我在桃乐茜遇到莱斯莉之前就和她睡过,克拉克。”
“你承认过你并不怎么了解米里亚姆和她女儿。”克拉克提醒他的老年导师。
“我和你说过,她们对我来说很神秘,但是你的朋友莱斯莉有她自己的问题。莱斯莉只是嫉妒,克拉克。”
“我不否认可怜的莱斯莉有问题……”克拉克开口道。
“她的一个男孩被水牛踩踏了,也是这个孩子被竖着游泳的粉色水母刺伤。”胡安·迭戈对着电话低语道,“另一个男孩被形似三岁孩子用的避孕套的浮游生物扎到了。”
“带刺的避孕套,不要让我想起这个!”克拉克嚷道。
“不是避孕套,那些扎人的浮游生物看起来像避孕套,克拉克。”
“你为什么声音这么小?”克拉克问他的老年写作教师。
“我和米里亚姆在一起。”胡安·迭戈低声说,他正一瘸一拐地在厨房的区域徘徊,试图对关闭的浴室门保持关注。
“我会让你去的。”克拉克低语道,“我觉得周二去美国战士公墓很合适……”
“对,下午。”胡安·迭戈打断了他。
“周二上午我也约了比恩韦尼多。”克拉克告诉他。“我觉得也许你会想去看看瓜达卢佩圣母的国家圣殿,马尼拉有一座。那里只有一些建筑,一座老教堂和修道院,不像在你们墨西哥城那么宏伟。教堂和修道院都位于瓜达卢佩街的贫民窟中。贫民窟在帕西格河上游的一座小山上。”克拉克接着说。
“瓜达卢佩街,一处贫民窟。”胡安·迭戈只是这样说。
“你听起来很累。我们之后再决定吧。”克拉克忽然说。
“瓜达卢佩,好……”胡安·迭戈正要开口。浴室门打开了,他看见米里亚姆走进了卧室。她身上只围着一条毛巾,正在拉上卧室的窗帘。
“对于瓜达卢佩街,你刚刚说‘好’。你想去那里吗?”克拉克·弗伦奇问道。
“是的,克拉克。”胡安·迭戈回答。
瓜达卢佩街听起来并不像贫民窟,对于一个垃圾场的孩子而言,它听起来更像是一个目的地。对胡安·迭戈来说,相比曾经感情用事地对好外国佬许下的承诺,马尼拉存在着一个瓜达卢佩圣母国家圣殿似乎更像是他此次来菲律宾旅行的理由。比起马尼拉美军纪念公墓,瓜达卢佩街更像是一个来自瓦哈卡的拾荒读书人最终会到达的地方,如果使用桃乐茜的生硬表达的话。而且如果胡安·迭戈·格雷罗身上真的有一种命运的气息,那瓜达卢佩街难道不是更适合他的地方吗?
“你在发抖,亲爱的。你感冒了吗?”当他走进卧室时米里亚姆问道。
“没有,我刚刚在和克拉克·弗伦奇打电话。”胡安·迭戈对她说,“克拉克和我要一起参加一场登台活动——一次共同的采访。我听说你和桃乐茜会去。”
“我们不会参加很多文学活动。”米里亚姆微笑着说。她把毛巾抖落在她那一侧床边脚下的地毯上。她已经盖上了被子。“我把你的药拿了出来。”她诚恳地说。“我不知道今晚该服用贝他阻断剂还是壮阳药。”米里亚姆用她那漫不经心的语气说。
胡安·迭戈意识到他的夜晚是交替的:他会选择那些自己想要感受到肾上腺素的夜晚,而在其他那些他知道自己会感觉消沉的夜晚,他便听天由命。他意识到自己漏服了一粒贝他阻断剂,确切地说,他解封了身体中的肾上腺素受体,让自己的肾上腺素得到了释放,而这是很危险的。但胡安·迭戈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让选择“今晚服用贝他阻断剂还是壮阳药”成了惯例,正如米里亚姆刚才也就是一瞬间之前说的,他想。
胡安·迭戈思索着米里亚姆和桃乐茜有哪些共性,这和她们的样貌,以及她们在性方面的表现毫无关系。这两个女人的共同点在于她们如何掌控他,更不必说无论何时他和其中一个人在一起,都有忘记另一个人的倾向。(然而他既会忘记她们两个,又会为她们而着迷!)
胡安·迭戈觉得,他的表现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无论是和那两个女人在一起时,还是在服用贝他阻断剂时。他表现得很幼稚,胡安·迭戈想。这有些类似他和卢佩对圣女们的态度,起初相比怪物玛利亚更喜欢瓜达卢佩,直到瓜达卢佩令他们失望。后来圣母玛利亚真的做了什么,这足以引起垃圾场孩子们的注意,不仅是她以鼻子换鼻子的把戏,还有那真实存在的眼泪。
阿斯科特不是“隐秘之地”。这里没有鬼魂,除非米里亚姆是一个,胡安·迭戈可以在任何插座上给自己的手机充电。然而他选择了位于浴室水池边的一个插座,因为浴室很私密。胡安·迭戈希望无论米里亚姆是否是鬼魂,她都会在他用完浴室前睡着。
“不要再说性的事情了,桃乐茜。”他听见米里亚姆说。这句话她重复过许多次,还有另一句最近她刚说过的:“我们之间并没有你想象的那种性关系。”
第二天是周日。胡安·迭戈将在周三返程回到美国。胡安·迭戈觉得,他不仅不再想做爱,也受够了这两个神秘的女人,无论她们是谁。有一种不让自己再为她们着迷的方式,那就是停止和她们做爱,胡安·迭戈想。他使用切药器把一粒长方形的贝他阻断剂切成了两半,然后服用了原本的剂量,再加上这半片。
比恩韦尼多说最好在周日“躲起来”,胡安·迭戈确实会躲起来。他会在消沉的状态下错过大半个周日。胡安·迭戈想要错过的并不是黑拿撒勒人游行中拥挤的人群和宗教的狂乱,他希望米里亚姆和桃乐茜消失。和往常一样,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消沉。
胡安·迭戈努力想要回归正常,至少他在尝试遵循医生的指令,虽然已经太迟了。(罗丝玛丽医生经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虽然并不总是以他的医生的身份。)
“亲爱的罗丝玛丽医生”,他开始给她发短信,他又一次拿着自己难以弄懂的手机坐在浴室的马桶上。胡安·迭戈想告诉她,自己在处方药的剂量方面做了一些灵活的处理。他想要向她解释这不寻常的境遇,以及他遇到的两个有趣的(或者至少令他感兴趣的)女人。而且胡安·迭戈想让罗丝玛丽知道他并不孤单或可怜,他还想向她承诺他不会再随意改变原本应该服用的贝他阻断剂剂量,但是他似乎花了很久,却只打出了“亲爱的罗丝玛丽医生”。这个愚蠢的手机对于任何作家来说都是一种侮辱!胡安·迭戈从来不记得要按哪个蠢按钮才能让字母大写。
这时胡安·迭戈想到了一个更简单的方法:他可以把自己和米里亚姆及桃乐茜在九龙车站拍的照片发给罗丝玛丽,这样他的信息可以更短,也更有趣。“我遇见了两个女人,是她们打乱了我服用贝他阻断剂的节奏。不要担心!我已经回到了正轨,开始重新按规律服药。爱你的……”
这难道不是对罗丝玛丽医生坦白的最简单方式吗?而且语气中没有自怜的感觉,也没有暗示自己对于那晚开车驶过迪比克街时发生的事情依然憧憬或是感到遗憾。当时罗丝玛丽捧着胡安·迭戈的脸说:“我会问你要不要和我结婚的。”
可怜的皮特还在开车。可怜的罗丝玛丽试图为自己之前说的话辩解。“我只是说我可能会问问你。”罗丝玛丽这样说道。胡安·迭戈没有看她,但他知道她在哭泣。
啊,好吧。对于胡安·迭戈和他亲爱的罗丝玛丽而言,最好不要去回想那晚开车行驶在迪比克街上时发生的一切。胡安·迭戈怎么可能把在九龙车站拍的照片发给她呢?他不知道如何在自己愚蠢的手机中找到那张照片,更不必说如何把照片添加在短信中。在他那台小手机恼人的键盘上,甚至连“清除”键都没有完整地拼出来。“清除”键的标识不是“clear”而是简写的“clr”。在胡安·迭戈看来,那个按键上有充足的位置加上两个字母。他愤怒地删掉了自己写给罗丝玛丽的信息,一次只能删一个字母。
克拉克·弗伦奇会知道如何找到那张由一个中国小伙子在九龙车站拍摄的照片,他也可以告诉胡安·迭戈如何把照片插入给罗丝玛丽医生的短信中。克拉克知道任何事情,除了如何对待可怜的莱斯莉,胡安·迭戈在一瘸一拐地走向床边时想道。
没有狗在吠叫,也没有斗鸡在打鸣,但是和魅力酒店的新年之夜相似的是,胡安·迭戈完全无法辨识出米里亚姆的呼吸。
米里亚姆向左边侧卧着,背部面对胡安·迭戈。胡安·迭戈觉得他也可以朝左边侧卧,然后用手臂环住她,他想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心脏处,而非胸部。他想感觉一下她的心是否还在跳动。
罗丝玛丽·施泰因医生应该告诉过他,在其他的部位能够更好地感受到脉搏。胡安·迭戈自然能感受到米里亚姆——她的整个胸部!——但是他感觉不到她的心跳。
在来回摸索的时候,他的脚触到了米里亚姆的脚。如果米里亚姆还活着,而且不是幽灵的话,她一定能感觉到他在触碰自己。然而,胡安·迭戈正试图勇敢地表现出自己对于幽灵的世界很熟悉。
这个出生在格雷罗的男孩对幽灵并不陌生,瓦哈卡是一个充斥着各种圣女的城镇。即使是在那个卖圣诞派对用品的地方,独立地带的圣女商店中——那些色情娃娃都是那座城市中著名圣女们的仿制品——她们总是有些神圣的。而胡安·迭戈是流浪儿童的孩子,修女们以及耶稣会圣殿那两位老牧师也一定向拾荒读书人展现过灵魂的世界。甚至连垃圾场老板都是一个信徒,他曾是玛利亚的崇拜者。胡安·迭戈并不害怕米里亚姆和桃乐茜,无论她们是谁,或者是什么。正如酋长所说:“我们不需要宣布一件事情是不是奇迹。我们能看见。”
米里亚姆是谁,或者是什么并不重要。如果米里亚姆和桃乐茜是胡安·迭戈专属的死亡天使,他并不惊讶。她们不是他最早或唯一的奇迹。正如卢佩对他说的:“我们是会创造奇迹的人。”这便是胡安·迭戈相信的,或者他试图相信的。当他继续触碰米里亚姆的时候,他非常诚挚地想要相信这一点。
忽然,米里亚姆急促的呼吸还是把他吓了一跳。“我猜这是一个服用贝他阻断剂的夜晚。”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对他说。
他试图以冷漠的态度回应她。“你怎么知道?”胡安·迭戈问。
“你的手和脚,亲爱的。”米里亚姆告诉他,“你的四肢已经开始变冷了。”
贝他阻断剂确实能够减少手足部位的血液循环。周日胡安·迭戈到了正午才醒来,他感到手脚冰冷。他并不惊讶米里亚姆已经走了,或者她没有给他留字条。
在男人们不渴望她们的时候,女人是知道的:无论鬼魂还是巫婆,神明还是恶魔,或者死亡天使——甚至圣女,甚至普通的女子。女人们总是会知道,她们能看出你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渴望她们。
胡安·迭戈感到非常消沉,他已经不记得那个周日以及周日的夜晚是如何度过的。即使多服用了半片贝他阻断剂也太多了。周日晚上,他把剩下的半片药冲进了厕所,只服用了正常的剂量。胡安·迭戈在周一依然会睡到中午。如果那个周末有任何新闻的话,他都错过了。
爱荷华的写作课同学们将克拉克·弗伦奇称作“天主教空想改良家”和“万事通”,当胡安·迭戈睡觉时,克拉克在忙着处理莱斯莉的事情。“我相信可怜的莱斯莉最关心的是你是否还好。”克拉克发给胡安·迭戈的第一条短信这样开头。当然,克拉克还发了更多信息,大部分和他们的登台采访相关。“不要担心,我不会问你莎士比亚戏剧是谁写的,而且我们会尽可能回避关于自传体小说的问题!”
还有很多内容是关于可怜的莱斯莉的。“莱斯莉说她没有嫉妒,她并不想再和D.有什么关系。”克拉克在短信中说,“我确信莱斯莉非常担心D.在你身上使用了什么巫术,以及某些暴力的伎俩。维尔纳告诉他妈妈那头水牛受了刺激,所以才会攻击和踩人。维尔纳说D.往水牛的鼻子里塞了一条毛毛虫!”
有人在撒谎,胡安·迭戈想。到目前为止,他并不相信是桃乐茜用一条毛毛虫完全堵住了水牛一侧的鼻孔,也不相信小维尔纳会这样做。
“是一条黄绿色、长着深棕色绒毛的毛毛虫吗?”胡安·迭戈发信息给克拉克。
“正是!”克拉克回答。我猜维尔纳仔细看了那条毛毛虫,胡安·迭戈想。
“确实是巫术。”胡安·迭戈用短信回复克拉克。“我已经不再和桃乐茜或她妈妈上床了。”他补充道。
“可怜的莱斯莉会参加我们今晚的活动。”克拉克回复道,“D.会在场吗?和她妈妈一起吗?莱斯莉说她很惊讶D.竟然有一个活着的妈妈。”
“是的,桃乐茜和她妈妈会到场。”这是胡安·迭戈发给克拉克的最后一条短信。发送这些信息让他感到些微的愉悦。胡安·迭戈意识到当他肾上腺素水平比较低的时候,做一些不太走心的事情就不会那么紧张。
这是那些退休的人满足于打理自己的后院,或者打高尔夫,以及做一些类似事情的原因吗——比如发送短信,每次只输入一个乏味的字母?胡安·迭戈想。当你已经感到很消沉的时候,会更能忍受一些琐事吗?
他没有预料到电视里的新闻,以及酒店送到他房间的报纸全部都和马尼拉举行的黑拿撒勒人游行有关。仅有的新闻来自当地。周日他完全不在状态,没有意识到整天都下着毛毛雨。“一场东北季风”,报纸如此称呼道。尽管天气不佳,依然有预计170万的菲律宾天主教徒(很多都光着脚)出席了游行,除了信徒还有3500名警察加入其中。和往年一样,上百起受伤事件会被报道出来。海岸警卫队报道,三名信徒在奎松桥跌倒或掉落,他们还说已经在平底船上部署了若干情报小组,用来巡逻帕西格河,“不仅要保证信徒的安全,还要当心任何可能会制造异常场面的外来人士。”
什么“异常场面”?胡安·迭戈有些好奇。
游行最终总是会回到奎亚波教堂,那里会举行名为“帕哈里克”的仪式——人们要亲吻黑拿撒勒人的雕像。许多人挤在圣坛旁排队,等待着亲吻雕像的机会。
这时电视中出现了一位医生,他有些不以为然地说起有560位信徒在今年的黑拿撒勒人游行中受了“轻伤”。医生强烈表示所有的负伤都在意料之中。“都是由拥挤造成的典型伤势,比如绊倒——光脚出门就是在找麻烦。”医生说。他很年轻,看起来很不耐烦。那腹痛呢?年轻医生被问到。“那是选错了食物导致的。”扭伤呢?“更是典型的拥挤问题了。人们推推搡搡,自然会摔倒。”医生回答完叹了口气。头疼又是怎么回事?“是脱水。人们没有喝足够的水。”医生答道,他的语气更加轻蔑了。上百名游行者由于眩晕和呼吸困难接受了治疗。他们告诉医生有些还晕倒了。“这是由于不习惯游行!”医生举起双手嚷道。他让胡安·迭戈想起了瓦格斯医生。(那个年轻医生似乎已经快要脱口而出:“问题在于宗教!”)
背痛的症状又是为何出现呢?“可能是任何原因导致的,那些推搡无疑加剧了这种情况。”医生回答,他闭上了眼睛。高血压呢?“可能由任何原因导致。”医生重复道,他的眼睛依然闭着。“更多和游行有关的事务或许是一个。”当年轻的医生忽然睁开眼睛,直面摄像机说话时,他的声音几乎已经消失了。“我会告诉你们黑拿撒勒人游行对什么有好处。”他说,“对拾荒者有好处。”
当然,一个来自垃圾场的孩子会对“拾荒者”这个贬义的说法很敏感。胡安·迭戈不仅想到了垃圾场那些拾荒客,还有像拾荒儿童那样专业收集垃圾的人,他还饱含同情地想到了那里的狗和秃鹫。但是那个医生没有贬低的意思,他对于黑拿撒勒人游行倒是非常蔑视,但是说到这次游行对“拾荒者”有好处,他指的是对穷人有益。那些人可以跟在信徒们后面,充分利用所有的废弃水瓶和塑料食品袋。
啊,好吧——穷人,胡安·迭戈想。历史确实把天主教会和穷人联系在一起。胡安·迭戈常常和克拉克以此论争。
当然,正如克拉克总是争论的,教会在关爱穷人方面“货真价实”。胡安·迭戈对这一点没有异议。教会怎么可能不关爱穷人呢?胡安·迭戈习惯于如此询问克拉克。但是出生率控制呢?堕胎呢?让胡安·迭戈抓狂的是天主教会对于这些“社会议题”的做法。教会的政策——反对堕胎,甚至反对避孕!正如胡安·迭戈对克拉克所说,这不仅让女性受到“不停生育的奴役”,还会让穷人始终贫穷,或者变得更穷。穷人会不停地生孩子,是不是?胡安·迭戈一直问克拉克。
胡安·迭戈和克拉克为此始终在不停地争吵。如果关于教会的话题没有出现在他们两人今晚的登台采访中,也没有出现在随后的晚餐中,它怎么可能不在他们明天上午共同参观一座罗马天主教堂时出现呢?当克拉克和胡安·迭戈共同身处马尼拉的瓜达卢佩教堂时,他们怎么会不重现那段如此熟悉的、关于天主教的对话?
只是想到这段对话就让胡安·迭戈意识到自己的肾上腺素,也就是说他很需要。自从胡安·迭戈开始服用贝他阻断剂,他怀念肾上腺素的感觉并不只是为了性。拾荒读书人最初是在从火堆中拯救出来的书本那些焦黑的书页上读到了一点天主教的历史,作为流浪儿童的孩子,他认为自己知道那些无法解答的宗教谜团与人为的教会规则之间的区别。
胡安·迭戈想到,如果他上午要和克拉克一起参观瓜达卢佩圣母教堂的话,也许今晚漏服一片贝他阻断剂不是什么坏主意。想想胡安·迭戈·格雷罗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来自哪里。那么,如果你是胡安·迭戈,而且你要和克拉克·弗伦奇一起去瓜达卢佩街,难道你不想拥有尽可能最多的肾上腺素吗?
而且还有严酷的登台采访,以及随后的晚餐,还有今晚和明天需要度过,胡安·迭戈想道。要不要服用贝他阻断剂呢?这是他在思考的问题。
克拉克·弗伦奇发来的短信很简短,但是内容充分。
“我再三思考后觉得,”克拉克写道,“我们可以用我问你是谁写了莎士比亚戏剧作为开始。我们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这会引出‘个人经历是我们创作小说时唯一的有效基础’的话题。我们知道关于这一点我们的意见也是一致的。至于那些认为莎士比亚是另一个人的家伙们:他们低估了想象的力量,或者过分夸大了个人经历的重要性。这是他们支持自传性小说的依据,对吧?”克拉克·弗伦奇在短信中对他的前导师说。可怜的克拉克,他依然注重理论,永远很幼稚,总是引发纷争。
让我拥有尽可能多的肾上腺素吧,胡安·迭戈想。他又一次没有服用贝他阻断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