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希基
一成不变的食谱
每天中午,我总是看到他坐在市政厅公园的长椅上,大腿上放着扁扁的一小袋温室萝卜,一只手拿着一瓶啤酒。他总是随身带着盐瓶。他一定有很多一模一样的盐瓶,因为我记不起其中的哪一个盐瓶与众不同。他的盐瓶从来就不是很花哨昂贵的那种,有一次他还扔掉了一只:他把它包在一个空萝卜袋里,扔进了公园的垃圾桶。
每天中午,他总是坐在那同一条椅子上——最不容易破裂的那一条,就在离大学最近的公园一角。他有时还随身带着一本笔记本。他总是穿一件灯芯绒的猎鸭夹克,夹克的边上有斜口袋,背后还有个长口袋。萝卜、啤酒、盐瓶,有时还有笔记本——这些东西都塞在背后的长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他走路的时候一般空着手。他把烟草和烟斗放在夹克的斜口袋里。他至少有三根不同的烟斗。
虽然我觉得他应该与我一样也是大学生,但我从没有在这所大学的任何一幢大楼里见过他。只有在市政厅公园,在开春不久的每天中午见到他。我常常在他吃饭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长椅上。我会带上一些报纸到这里来看,不过这里好像更适合看来来往往的女孩子。你可以偷偷看一眼她们刚熬过冬天的苍白膝盖——那些女孩子,穿着透明的丝质长袜,骨架宽大,面颊绯红。可是他并不看女孩子。他好像一只松鼠,警觉地栖息在萝卜袋上。阳光穿过长椅的板条,在他的膝盖上投下斑马线似的阴影。
我就这样观察了他一个多星期,发现了他的另一个习惯。他喜欢在萝卜袋上写点什么,然后把萝卜袋撕成小片塞进口袋。更多的时候,他在笔记本上不停地写啊写。
有一天,我看到他在一小片萝卜袋上写了点什么,然后把写好的东西塞进口袋,起身离开了长椅,沿着小路走了几步,想再看一眼他写的东西。于是他把小纸片取出来,看了一眼,就把它扔了。纸片上写的是:
狂热地保持良好的习惯是必要的。
后来,等我读到他那本著名的笔记本——他说那是他写的诗——我才意识到这条笔记并没有被彻底扔掉。他只是做了一些小小的修改:
良好的习惯值得狂热追求。
在市政厅公园,当我看到他将萝卜袋撕成一张张小纸片的时候,我确实没有想到他是一个诗人、一个志存高远的人,只觉得他可能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
艰难时刻
在议会大厦后面的约瑟夫斯加塞街,有一个知名但令人生疑的二手摩托车快捷交易市场。我得感谢费希特博士,是他让我发现了这个地方。费希特博士的那一门课我没能通过,心情非常不好,于是决定今天中午不去市政厅公园了,换个地方散散心。
我穿过几道散发着泥潭气味的小拱门,走过几家在卖霉味衣服的地下店铺,就看到了好几个路边修理铺,有的在卖轮胎,有的在卖机动车零配件。几个穿着工装裤,浑身黑乎乎的工人在叮叮当当地干活,很多东西滚到了人行道上。我在一家修理铺看到一面脏兮兮的橱窗,橱窗的角落放着一个纸板做的招牌,上面写着“法贝尔修理铺”。这个招牌起到的广告效果还不如从那扇敞开的门里面不断传出的噗噗声。浓重的黑烟如乌云翻滚,轰鸣的机器回响不断。透过橱窗,我看到两个修理工正在高速调试两辆摩托车的风门。离橱窗最近的台子上静静地摆放着好多辆闪闪发亮的摩托车。门边的水泥地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和油箱盖,还有辐条、轮辋、挡泥板和电线,大多被废气熏得面目模糊。这两个修理工的所有心思都在摩托车上,他们反复调试着气门,一会儿调高一会儿调低。他们表情严肃,侧耳倾听,就像音乐家演出前认真严肃地对乐器进行调音一样。我站在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里边,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看着我,他那宽大的翻领油腻不堪,衣服上的那排纽扣非常土气。在他身旁的门框边,斜靠着一个很大的链轮,很像一个锯齿状的月亮落在地上,满是油污,吸收了所有的光亮,对着我闪着光芒。
“我是法贝尔。”那男人说,用大拇指戳着胸口。他领着我走出修理铺,来到街上,远离了叮当叮当的嘈杂声。他把我仔细端详了一番,露出金牙微微一笑。
“啊!”他说,“是大学生?”
“但愿一切顺利,”我说,“可那是不可能的。”
“学业不顺?”法贝尔先生问,“你想要什么样的摩托车?”
“我还没拿定主意。”我答道。
“噢,是这样,”法贝尔说,“做一个决定从来就不容易。”
“太难了。”我说。
“噢,一点不错!”他说,“有的摩托车你一坐上去,就感觉像骑上了一头野兽,真的——货真价实的野兽!有人买摩托车,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他们费尽周折,就是为了找到这样的东西!”
“买什么样的好呢,想想就头晕。”我说。
“是的,是的。”法贝尔先生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应该与加沃特尼克先生谈谈。他是大学生,与你一样!他吃完中饭就会过来。加沃特尼克先生真是一个神人,太会帮人做决定了。有决断,有眼光!”
“太好了。”我说。
“他给我快乐和安慰。”他说,“你马上就会见到他。”法贝尔先生把那光滑的脑袋歪向一边,满心喜欢地侧耳听着修理铺里传出来的摩托车声:啪嗒,啪嗒,啪嗒……
我身下的野兽
一个穿着灯芯绒猎鸭夹克,斜口袋里鼓鼓地塞着烟管的人走过来了,他就是加沃特尼克先生。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刚吃过中饭,嘴巴还有咸味,气味熏人。
法贝尔先生“啊”了一声,迈了两个小侧步,好像准备要为我们跳一支舞。“加沃特尼克先生,”他说,“这个年轻人拿不定主意。”
“原来你在这儿。”加沃特尼克说,“今天你为什么不到公园里来?”
“啊!啊?”法贝尔先生尖叫道,“你们认识?”
“认识。”加沃特尼克说,“何止认识,相当熟悉。我想与他说点私事,法贝尔先生。能否劳驾您走开一下?”
“好的。”法贝尔说,“很好,很好。”他转身走开,回到了满是废气的门口。
“那是一个老土。”加沃特尼克说,“你不会想买一辆摩托车吧?”
“不,”我说,“我只是路过。”
“今天我没有看到你来公园,觉得很奇怪。”
“我有点不顺。”我告诉他。
“谁的课?”他问。
“费希特的。”
“是他的啊。我可知道他的不少烂事。他的牙龈烂掉了,到了课间,他就从一个棕色罐子里掏出黏糊糊的东西抹在牙龈上,拿一把小刷子刷啊刷。他的口气真可以熏死野草。他自己也大事不好了。”
“这倒很有意思。”我说。
“你对摩托车不感兴趣吧?”他问,“我倒是很有兴趣,真想骑上摩托车,离开维也纳。要看春光不能待在维也纳,真的。当然,这里的任何一辆摩托车我都买不起,我所有的钱加在一起也只够买半辆。”
“我也是。”我说。
“是吗?”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格拉夫,”我告诉他,“汉内斯·格拉夫。”
“格拉夫,那边有一辆特别漂亮的摩托车,如果你想骑着摩托车出去旅行,那一辆是最好不过的了。”
“呃,”我说,“你知道,我最多只能付得起一半的钱。再说,我看你最近好像在忙着干一件事。”
“我从来不忙着干什么事。”加沃特尼克说。
“或许那是你的一个习惯。”我对他说,“习惯是不应该被嘲笑的,你知道。”他挺了挺身子,这一会儿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后脚跟上,然后从夹克里掏出一根烟管,在牙龈上敲了一下。
“我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他说,“我叫希格弗里德·加沃特尼克。你叫我希基好了。”
当时他没有立刻拿出笔记下来,但日后他一定会把这个想法写到笔记本上,写在经过修改的那些关于习惯和狂想的句子下面——这个新的格言一定也是修改过的:
让内心真切的呼唤引导着你幸福地前进吧!
但是在我们站在人行道上说话的那个下午,他或许没有带笔记本,也没有带萝卜袋。他一定是受到了法贝尔先生的鼓动——那家伙正从那边朝我们看过来,一副非常焦急的模样。他的头从烟雾弥漫的修理铺里探出来,就像一条蛇吐出了舌信。
“跟我来,格拉夫。”希基说,“我要让你骑上一头野兽。”
我们穿过修理铺滑溜溜的地板,看到后墙有一扇挂着一个飞镖盘的小门。门歪斜地挂在墙上,飞镖盘歪斜地挂在门上。飞镖盘已经变得坑坑洼洼,靶心已经不可辨认,上面全是纠缠在一起的密密麻麻的小孔,这些小孔好像不是被飞镖扎的,而是用扳手砸出来的,或者是发疯的修理工用嘴巴咬出来的。
我们穿过小门,就到了修理铺后面的一个小巷里。
“噢,加沃特尼克先生。”法贝尔先生说,“你们真的想好了?”
“当然。”希格弗里德·加沃特尼克说。
修理铺的外墙上靠着一辆摩托车,车上盖着一块光滑的黑色防水布。露在外面的是一块很重的铬合金后挡泥板,有我的手指头那么厚,灰色的边缘带着些许内泥夹板的颜色,后轮胎的纹路很深——轮胎与挡泥板之间的间距相当完美。希基一把掀掉了防水布。
这是一辆很旧的摩托车,样子非常难看,没有柔和的线条,车身也不能严丝合缝,各个部件之间都有空隙,有一个空隙大得能放下一个小工具箱,发动机与油箱之间也有一个三角形空隙——这油箱像颗乌黑发亮的泪滴,又像放在一个巨大的身体上的小脑袋。你可以说这摩托车很可爱,就像你有时觉得一把枪非常可爱一样——把一个最明显的、最丑陋的功能放在最突出的位置上。没错,这辆摩托车非常笨重,但车身又似乎往里收着,活像一只躲在草丛里又瘦又驼背的狗。
“真有眼光,这孩子!”法贝尔先生说,“令人欣慰。”
“这是英国人造的。”希基说,“皇家恩菲尔德。几年前,他们造出这个车子,那样子真是不错。700cc的汽缸。现在换上了新轮胎、新链条,离合器也是新的,就像新车一样。”
“这孩子,就喜欢这辆旧车!”法贝尔说,“这是他自己花时间修的。现在就像新车一样!”
“是像新车,不错。”希基低声说,“我从伦敦订购的——新离合器和链轮,新的活塞和活塞环。他还认为那些是其他摩托车用的配件。这老东西不知道这辆旧摩托车的价值。”
“坐上去!”法贝尔先生说,“啊,坐上去,亲身感受一下这头野兽!”
“我们各出一半。”希基低声说,“你现在先付上所有的钱,回头我发了工资还给你。”
“发动一下,我看看。”我说。
“啊,是这样的。”法贝尔说,“加沃特尼克先生,现在还无法发动,是吗?或许要加点油。”
“啊,不用。”希基说,“应该能马上发动起来的。”他走到我这一边,用力踩了一下启动杆;但是车子几乎没有动静,化油器有点抖动,出现了延迟的火花。接着他在我身边跳起来,把他的全部重量压在蹬杆上。发动机吸了一点气,喘着气,但那蹬杆弹了回来。他又踩了一脚,踩得很快,这一次成功了——发动机内部发出的不再是噗噗的响声,而是轻轻的、稳定的突突声,就像拖拉机那样。
“听到了吗?”法贝尔先生叫道。他突然侧耳听起来——他的头微微歪着,一只手捂着嘴——好像他等着听阀门的敲击声,但是没有听到。他等着听摩托车怠速时发出某种硬硬的声音,但是没有听到——至少,没有完全听到。他的头歪得更厉害了。
“真是一位鉴赏大师。”法贝尔说。他的话听起来好像他相信他听到那声音了。
法贝尔先生的野兽
法贝尔先生的办公室在修理铺的二楼。这个办公室看上去真不该有二楼。
“这地方阴森森的,像小便池似的。”希基说。他的态度使法贝尔先生感到紧张。
“那辆车的价钱我们谈定了吧?”法贝尔问。
“哦,是的。”希基说,“2100先令[8],法贝尔先生。”
“啊,价钱很公道。”法贝尔说,那声音听上去很不舒服。
我把钱付给他。
“法贝尔先生,我可以再麻烦您一件事吗?”希基问。
“什么事?”法贝尔先生嘀咕道。
“你能把我干到今天为止的工资发给我吗?”希基问。
“啊,加沃特尼克先生!”法贝尔先生说。
“啊,法贝尔先生。”希基说,“您能发给我吗?”
“你真是一个残忍的阴谋家,专坑老头的钱。”法贝尔说。
“我可是为你做了好几笔难得的生意。”希基说。
“你是一个肮脏的浑蛋,一个专门坑蒙拐骗的年轻人。”法贝尔先生说。
“你看到了吧,格拉夫?”希基说。“啊,法贝尔先生,”他说,“我觉得,在你温柔的内心深处有一头极其凶残的野兽。”
“无耻之徒!”法贝尔先生喊道,“我每次转身你就偷!”
“如果您能发给我工资的话,”希基说,“如果你能发给我工资,我马上就和格拉夫一起离开这里。我们要调试一下这辆车子。”
“啊!”法贝尔喊起来,“你给摩托车洗个澡不就好了!”
试车
傍晚,我们坐在人民公园咖啡馆里,抬头看看岩石公园那边的树林,低头看看池塘里又红又绿的水——那是露台上一串串红的绿的电灯倒映在水中的缘故。姑娘们都出门了,从树林那边突然传来她们兴奋的声音,叽叽喳喳的像小鸟。城里的姑娘总是这样,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互诉衷肠的甜言蜜语。
“嘿,格拉夫,”希基说,“夜晚绽放。”
“是啊。”我赞同地说——这是春天第一个沉闷的晚上,空气是不多见的湿热,姑娘们开始露出了白嫩的胳膊。
“我们要出去玩,叫他们羡慕得哇哇叫!”希基说,“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格拉夫。我想出了寻开心的好办法。不要什么计划,格拉夫——这是第一点。不要地图,不要想着哪天到哪里,不要想着哪天回来。就想着怎么玩!想想高山,想想海滩。想想富人的窗子,想想乡下的姑娘!你觉得哪里会有姑娘,我们就去哪里,我们就走哪条路。走弯弯曲曲的山路。第二点——走野兽出没的路。”
“你觉得这辆摩托车怎么样,格拉夫?”他问道。
“太喜欢了。”我说——虽然他只带着我跑过一两个街区,从法贝尔的修理铺出发,绕过施默林广场,到人民公园咖啡馆。真是漂亮,突突的声音可真大,坐在上面一跳一跳的——一踩挡位就飞跳而起,就像一只警觉的大猫。即使怠速空转,都能引得那些讨厌的路人不住地看。
“以后你会更喜欢的。”希基说,“到了山上。我们去意大利!我们轻装出行——这是第三点,轻装出行。我只带一只帆布背包,所有的东西都塞在里面,睡袋挂在外边。别的什么都不带,带上钓竿。我们要在山间溪水里钓鱼,一直钓到意大利!”
“让费希特博士见鬼去吧!”他大喊。
“让他见鬼去!”我说。
“让他的牙龈都掉光!”
“掉在歌剧院里。”
“让他彻底见鬼!”希基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格拉夫,考试不及格,你不会难过吧?我的意思是,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有什么。”我说。真的没什么——夜里的空气如此清新,香得好像年轻姑娘的秀发。大树的卷须耷拉下来,扫过花园的石头,嗖嗖作响,将池塘里的水流声都盖过了。
“明天一早,”希基说,“我们就打包,悄悄出发。你们等着我们的消息吧!还没等费希特这个老家伙刷完牙,我们就轰隆隆地开过大学了!还没等他拔去他那黏糊糊的罐子的塞子,我们就出城离开维也纳了!”
“我们要沿着宫殿附近的街道走。我们要把他们都吵醒!他们还以为有轨电车失控了吧!——要不以为河马来了!”
“不停放屁的河马!”我说。
“不停放屁的河马大军!”希基说,“很快我们就要开到蜿蜒的山路上,两边是茂密的树林,蟋蟀纷纷摔死在我们的头盔上。”
“可我没有头盔。”我说。
“我给你准备好了。”希基说,他一直为这次旅行做着准备。
“我还得带什么?”我问。
“防风镜。”他说。“我也准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飞行员用的防风镜——青蛙眼,黄镜片。太漂亮了!还有靴子。”希基说,“我给你准备了一双货真价实的靴子。”
“我们快去收拾一下吧。”我说。
“别急,先喝完啤酒。”
“然后就走。”
“轰隆一声上路了!”希基说,“明天晚上我们就喝上了山间清冽的溪水,甘甜的湖水。睡在草丛里,让太阳叫醒我们。”
“嘴唇上满含甘露。”
“还有乡下姑娘陪着!”希基说,“除非天不遂人愿。”
我们举杯一饮而尽。露台上一阵低语声。周围桌子的一张张脸在我们的啤酒里游荡晃动。
脚一踩,嘭地发动了。活塞远距离的吸气声好像是从发动机下面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摩托车的轰轰声,以及引擎匀速空转时发出的缓慢的、顺畅的突突声,着实动听。希基就这样热着车。我的目光越过树篱,往露台上的那些桌子看过去。那些人并没有露出恼怒的神色。他们不再轻声耳语,而是转过头看着我们。摩托车发动机发出的缓慢节奏与这个春天最初的沉闷空气倒是十分合拍。
希基的猎鸭夹克背后的通风口袋里多了一个新的东西。我再转头看看我们的桌子:上面的盐瓶不见了。
上帝的第一个安排
希基开着摩托车前进。我们穿过一个拱门进入英雄广场。我仰起头,看到鸽子飞过大楼的屋顶,巴洛克风格的矮胖的丘比特们站在政府大楼上向外盯着我看。透过我那著名的一战飞行员护目镜的黄色调,今天早晨似乎比以往更显得金光灿灿。
一个老妇人嘴里嚼着东西,推着一辆装满鲜花的手推车,沿着玛丽亚希尔菲大街高声叫卖。我们在她旁边停下,买了些藏红花,然后把藏红花塞进头盔的气孔里。“这花男孩戴,不好。”牙龈松软的丑婆说。
我们继续往前开,把花抛向正在等公共汽车的姑娘们。姑娘们脱下了头巾,围在脖子上,围巾迎风飘动。大多数姑娘手里早已有花了。
我们出发得很早。我们碰到了不少拉着蔬菜、水果和鲜花去纳希菜市场赶集的马车。我们还看到一匹马被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子吓坏了,看到我们的摩托车一下子跳了起来。坐在吱吱作响的车座上的马车夫们看起来兴高采烈,大喊大叫。一些马车夫还带着妻子和孩子。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
美泉宫显得非常冷清,没有旅游巴士,没有带相机拍照的游客。凉爽的雾气笼罩着宫殿的庭院,一层薄雾弥漫在修剪过的树篱上,像乌龟一样慢慢穿过绿油油的草坪。我们眼前的大地滚滚而来,又立刻被我们抛在身后渐渐远去。
在席津的郊区,在宫殿地区的边缘,我们闻到了来自席津动物园的第一缕动物气息。
我们停车等红绿灯。一头大象叫起来,声音盖过了摩托车的怠速声。
“我们有的是时间,对吗?”希基说,“我的意思是,在我看来,这个世界的所有时间都属于我们。”
“我们不去看看维也纳动物园的春色就离开维也纳,未免太可惜了。”我说。
没错,是的——席津动物园,石头做的大门,把门的是一个癞蛤蟆一样的男人,脸部有赘肉,戴着赌徒常戴的绿色眼罩。希基把摩托车停在树液不会滴下的地方。这里远离树林,紧挨着赌徒的小屋——就是检票员的圆顶小屋。望过屋顶,我们看到长颈鹿的头在长长的脖子上摇摇欲坠。脖子下面是大腹便便的身体,肚子鼓得像一个大水桶,腿十分吃力地支撑着。瘦削的下巴上有一块地方不长毛,它用这个部位擦着高高的防风栅栏。
长颈鹿低头往下看着栏杆下面的植物园温室,温室的玻璃板还结着露水。天色尚早,还没有多少阳光照下来,没有别的游客来看长颈鹿。沿着长长的鹅卵石小路往前走,在馆舍与铁笼之间,只见到一个拖着拖把的清洁工。
席津动物园刚建不久,但这里的建筑物早就在了,这里原本是美泉宫庭院的一部分,现在所有房屋都成了废墟:没有屋顶,只剩下三面墙壁,第四面就用栅栏或网格门围着。这些动物就住在废墟里。
动物们一个一个醒来了,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海象在阴暗的水池里打嗝;我们看到水池边上躺着几条不新鲜的鱼,这是海象从水池里推上来的,它的胡子上还挂着鱼鳞。鸭子在嘎嘎嘎地吃着早饭。小路那边,有一只动物在敲打铁笼。
稀有鸟类馆嘈杂非凡:体型或小或大的“女士们”头冠各异发出断断续续的合唱声;羽毛色彩单调的霸主秃鹰们盛气凌人,巨大的身体坐在倒塌的柱子上,或栖息在倒卧在地的哈布斯堡王朝王公的半身像上。它们把雕像的基座据为己有,抬眼怒视着罩在这些废墟上的大网。一具开了膛的羊尸躺在地面的杂草中,一只翼展大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南美大鸟飞来飞去,胸毛上还挂着羊肉;苍蝇嗡嗡地从羊尸的一侧快速地飞向大鸟,秃鹰用那有缺口的、骨色的喙狠狠地啄向苍蝇。
“我们这些长羽毛的朋友啊。”希基感叹道。我们继续往前走,去看看是哪一个家伙把铁笼敲得震山响。
原来是那头著名的亚洲黑熊,它蹲在铁笼的一个角落,使劲地向一边摇晃着身体,砰砰地撞击着栅栏,想把屁股塞进栅栏的间隔里。铁笼边上挂着一幅世界地图,上面印着亚洲黑熊的简要介绍,地图上黑色的部分是亚洲黑熊在全球的分布区域,一颗红星标记了这头黑熊被捕获的地点——喜马拉雅山脉,捕获者名叫辛利·高奇。这段文字还写道,这头亚洲黑熊的铁笼并不正面朝向其他的熊,因为它看到别的熊就要“勃然大怒”。这是一头极为凶猛的熊,三面破墙都被围上了铁栅栏,因为它竟然有本事将混凝土墙壁挖掉。
“我真不知道老高奇先生是怎么抓到它的。”希基说。
“也许是用了一张大网。”我说。
“也许是高奇把它哄骗到维也纳来的。”希基说。但我们认为辛利·高奇不是维也纳人,更有可能的是,他是误打误撞到了那里的英国人,和一百个力大无比的夏尔巴人一起,把熊赶到一个事先挖好的坑里。
“要是我们再将他与那头熊关在一起就有趣了。”希基说。我们没有去看别的熊。
现在有很多人从我们身后的小巷里走过来,一群人在看长颈鹿刮擦着下巴。我们面前的这个建筑是小型哺乳动物馆,这是在废墟上建起来的。原先有四面墙或不到四面,有一个屋顶和用木板钉着的窗户。走到里面,我们看到一块牌子上写着:这些是夜行动物,“在别的动物园里,它们总是睡着觉,没有什么特别的名声”。但在这个动物园,它们住在厚厚的玻璃笼子里,里面用红外线灯照明,动物们如同在夜间行动。我们可以看到玻璃笼里面的它们身处紫光中,但它们看到的玻璃外的世界是黑色的。所以,它们毫不觉察地做着夜间的习惯动作,从不怀疑外面有人看着它们。
一只土豚,出于夜间习性,正在一块粗糙的木板上擦着身子,去掉旧鬃毛。巨大的食蚁兽舔着玻璃上的虫子。一只墨西哥树栖鼠,一只蝙蝠耳狐狸,一只环尾狐猴。一只两趾树懒似乎倒着身子在捕捉玻璃另一边的我们的动作——它的黑色小眼睛比鼻孔大不了多少,似乎在跟踪我们的依稀身影,外面的世界在它看来,并不太黑暗。但对其他动物——无论是会飞的袋貂,还是行动迟缓的懒猴——来说,外面什么也没有,在红外光之外什么也没有。也许对树懒也是如此,它的眼睛看着我们转,也许是因为它倒挂过久而头晕的缘故吧。
铁笼与铁笼之间的过道里一片漆黑,但我们的手变成了紫色,嘴唇变成了绿色。关巨型食蚁兽的玻璃房上有一块特别的牌子:一个箭头指向了玻璃房底部一个角落的小槽,从那里通向食蚁兽的巢穴。它长长的舌头穿过迷宫伸过来,这迷宫又把外面的世界挡在外面。当它发现黑暗中的一根手指头时,眼睛就会露出异样的光。但它的舌头舔起来与别的动物没有两样,这样就让我们对夜行动物的习性有了亲近感。
“哦,上帝!”希基说。
现在很多人发现了小型哺乳动物馆。孩子们在红外线通道中尖叫:头发成了淡紫色,眼睛成了鲜艳的粉红色——绿色的舌头在卷动。
我们没走鹅卵石小道,而是走了一条泥路。我们已经看够了废墟。我们来到一个开阔的地带,这里有各种各样的牧场动物,包括各色羚羊。这里舒服多了。几匹斑马在围栏边蹭来蹭去,相互碰碰屁股,往对方的耳朵里吹气。它们身上的条纹与围栏上的六角形交叉着形成复杂的图案,把我们看得头晕目眩。
在围栏外面,一个头发蓬乱的小男孩朝我们跑来,一边气喘吁吁地跑,一边抓住裤裆。男孩从我们身边跑过去,停了下来,弯下腰,好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他的两只手掌弯成杯状放在两膝之间。“上帝!蛋蛋!”他大声叫着。不一会儿,他又站直了身子,沿着泥路径直狂奔下去。
毫无疑问,他看见了长着尖角的大羚羊,那尖角很长,几乎是笔直的,靠近底部的一半呈螺旋状,在同一平面上倾斜地插到皱巴巴的前额和光滑的黑鼻子上;毫无疑问,他看见了在那棵树淡淡的阴凉之下的老羚羊,背上点缀着斑驳的光影——黑黑的大眼睛里是柔和低垂的神情。从它低垂的肥厚胸部和布满厚重皱纹的脖子看,这是一头公羚羊。它的脖子上有一块大隆肉,它巨大的身形从大隆肉一路下坡,到后背,再到尾巴的根部。屁股下面挂着的大蛋蛋一直垂到瘦削的、满是小节的膝盖上。
“上帝啊,希基。”我说,“你觉得这蛋蛋有多大?”
“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了,格拉夫。”希基说。它的蛋蛋不得不歪斜地晃荡着,以适应站立的两条后腿之间狭窄的空间。
我们读到了东非羚羊的介绍:这是所有羚羊中带有最精良武器的一种。
“辛利·高奇从来没有胆量来抓这样的羚羊。”希基说。
确实如此。我们在介绍中读到——这头大羚羊就出生在席津动物园,这条说明当然使我们不是很开心。
我们沿着泥路走下去,回到了大门。我们走过了所有厚皮动物的标志牌,只稍微看了一眼大袋鼠。“著名的山地袋鼠,动作非常敏捷。”袋鼠侧卧着,一只胳膊肘撑着上身,用捏起的拳头挠着屁股。那张长长的脸非常无趣乏味,我们走过时它瞥了我们一眼。
接着我们路过了大型猫科动物馆,路过了赌徒的绿色眼罩发出的光芒——他的检票亭围了很多人——路过一堆看踉踉跄跄的狮子的人,它刚刚醒来,正低声叫着。路过一堆正抬头向长颈鹿打招呼的人。
动物园外,两个女孩正看着我们的摩托车,面露羡慕之情。一个女孩太喜欢这车子了,竟然坐到了车上,两个膝盖夹着油箱。这是一个丰满结实的女孩,身穿一件黑色的毛衣,露出小肚子。每当她两腿夹住那可爱的泪滴状油箱时,她的臀部肌肉就绷紧得厉害。
另一个女孩站在摩托车前面,用手指拨弄着离合器和前制动器的电线。她很瘦,只见胸脯上的肋条而不见胸。脸色有点发黄,嘴巴很宽,带着忧伤。她的眼睛像羚羊的眼睛那样温柔。
“希基,”我说,“这显然是上帝的安排。”
现在还不到早上十点呢。
上帝的安排方式很奇特
“格拉夫,”希基说,“那个胖妞肯定不适合我。”
我们走近了一点,看到那个瘦弱的女孩嘴唇有点发蓝,好像在水里泡了很久,浑身发冷的样子。
希基说:“那个瘦瘦的女孩看样子不太健康。格拉夫,或许你能把她改造过来。”
当我们接近她俩时,只听胖女孩对她的同伴说:“看到了吧?我说有两个男孩在骑车旅行。”她猛地跳上摩托车,两条大腿夹着油箱拍打着。
“好吧,”希基说,“你想过开着它走吗?”
“没想过。”胖女孩说,“但如果我想开,就可以开这玩意儿。”
“我打赌你一定能。”希基说。他拍了拍油箱,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膝盖。
“要提防那家伙。”瘦女孩说。她的下巴奇怪地痉挛了一下。她一刻不停地玩弄着电线,车把下的那一圈圈电线被她拧得乱七八糟了。
“这样吧,格拉夫,”希基低声说,“你觉得那个瘦的得了传染病吗?你如果想要她,我不介意。我将就着对付这个胖妞吧。”
胖妞说:“喂,小子。你们请我们喝啤酒吗?”
“动物园里有个地方可以喝啤酒。”瘦妞说。
“我们刚才就在动物园里。”我说。
希基悄悄对我说:“狂犬病,格拉夫。她有狂犬病。”
“你在动物园还没有抱过女孩子!”胖妞说,“我想你一定没有去过蒂罗尔花园,那里有一条一英里长的地带,尽是苔藓和蕨类植物,你可以脱掉鞋子尽情玩。”
“哎,格拉夫,”希基说,“你说呢?”
“他喜欢死了!”胖妞大叫道。
“格拉夫?”希基说。
“没问题。”我说,“我们不赶时间。”
“上帝让我们改变行程。”希基说。
于是我们去了啤酒花园,那里周围都是熊——所有的熊都看着我们,但那著名的亚洲黑熊除外:它的铁笼不能面对啤酒花园,也不能面对别的熊。
北极熊坐在游泳池里喘着粗气,时不时地慢慢游上一圈,把水弄得哗啦哗啦响。棕熊踱来踱去,厚厚的皮毛蹭着栅栏;头低低地垂向地面,合着某种秘密仪式的节奏——这样的秘密仪式它们生来就知道,永远也不会忘记(真不可思议)——其实在这里保持如此警觉,是毫无意义的。
从我们的桌子和打着“仙山露”啤酒字样的大阳伞顺风往下,我们看到,在同一个铁笼里蹲着两头来自安第斯山的、浑身散发着臭气的稀有眼镜熊——“长着卡通脸的熊”。它们看上去像是因为遭人嘲笑,被迫离开了厄瓜多尔似的。
希基在啤酒花园没有找到萝卜,心里很不安。那个又黑又胖的姑娘叫卡洛塔,她边喝啤酒边吃饼。瘦女孩叫旺加,她只喝糖浆似的黑啤酒。希基手伸到桌子底下摸了摸他胖胖的卡洛塔;我呢,伸手摸了摸旺加,她的手又干又凉。
“啊,他们应该给北极熊准备更多的冰。”旺加说。你可不能再冰了,我想。
“希基可以要一点冰。”卡洛塔说。她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想摸他。又黑又亮的卷发小刘海,湿漉漉地贴在她的前额。
眼镜熊身上有一大块白斑,从前额一直延伸到鼻子和喉部。歪斜的眼睛像戴着强盗面具,眼睛周围蓬乱的黑毛与别处的毛没有两样。身上的厚毛像一绺一绺的头发,躺下来的感觉一定很怪异。它们长长的爪子不断敲打着水泥地。
可怜的旺加用舌头轻轻地舔了舔嘴唇,好像在努力找出嘴唇的哪个地方开裂了。
“这是你第一次出门旅行吗?”她问。
“哦,我哪里都去过了。”我说。
“去过东方?”她问。
“东方全去过了。”
“日本?”
“曼谷。”我说。
“曼谷在哪儿?”旺加问。我轻轻地向她靠过去。
“印度。”我说,“曼谷在印度。”
“啊,印度。”她说,“那里的人都很穷。”
“是的,很穷。”我表示同意。我看着她用苍白的手轻轻碰了碰宽大的嘴巴——遮住她那薄薄的嘴唇。
“嘿,你!”卡洛塔对我说,“别弄伤她。旺加,如果他弄伤了你,告诉我。”
“我们在说话。”旺加说。
“啊,他真不错。”卡洛塔说。她在桌子底下用尖尖的脚趾轻轻戳了一下我的屁股。
两头眼镜熊挤在一起,肩膀靠着肩膀。一头熊的脑袋抵着另一头熊的胸部。
“格拉夫,”希基说,“你不觉得卡洛塔会喜欢羚羊吗?”
“我想看河马。”卡洛塔说,“河马和犀牛。”
“卡洛塔想看大家伙。”希基说,“呃,卡洛塔,你可以去看看羚羊。”
“我们等会儿去河马馆找你们。”我说。因为不想让身体虚弱的旺加看到羚羊。于是,希基在笔记本里记下了这一句:
你得在某个地方划一条界线。
“卡洛塔,”希基说,“这头羚羊会让你震惊的。”卡洛塔用手掌揉了揉肚子。
“哈!”她说。
稀有眼镜熊坐直了身子,盯着他们看。
河马馆
犀牛场的四周挖了壕沟,壕沟外面还建了一道栅栏。如果犀牛想冲破栅栏,就会撞断腿,掉进壕沟里。犀牛一身厚甲,它的膝盖处已经裂开了,就像被晒裂的泥土一样。
犀牛场是一块平地,上面的草被踏平了。这块地也是凸起的——一片坚硬干燥的高地,周围是河马馆和蒂罗尔花园的几扇大铁门。如果平躺在蒂罗尔花园的草地上,你就可以从树丛的枝干下面看过去,穿过花园,一直看到马克辛公园。如果坐起来,坐在蕨类植物上,你就可以看到犀牛的后背,浮木一样的头,还有犀牛角的顶部。犀牛跑起来的时候,整个地面会震动。
旺加和我躺在蕨类植物里,偷偷寻找着希基和胖胖的卡洛塔。
“你这是要去哪里?”她问。
“去北极圈。”我说。
“哦!”她说,“我也很想去。我的意思是,假如你独自旅行,我就会要求与你同去的。”
“我也会答应你的。”我说。当我用鼻子蹭了蹭她手臂上的汗毛时,她坐了起来,又开始寻找希基和卡洛塔。
我们听到希基对着犀牛大声喊话。这会儿我看不见他,但我听出了希基诗一般的嗓音。他在犀牛场的周围大声喊着,我们听到卡洛塔在一旁傻笑。当我们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手挽手站在河马馆后面,向蒂罗尔花园的大门走去。
从卡洛塔不本分的眼神很容易看出,她马上就会成为我们的一员——她充满活力,会永远记得自己看见过羚羊。
“我们躲起来,不让他们发现。”我说,把旺加拖到蕨类植物丛里。
但是她的眼睛受到了惊吓,她仰面躺着,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卡洛塔!”她叫道。
“你这小子!”卡洛塔喊道,“你弄伤她了?”
“我们在说话,”旺加说,“我们马上过来。”
他们沿着篱笆向我们走来。希基踢打着高高的蕨类植物走过来,一只手伸到卡洛塔的毛衣下面,扶着她隆起的侧腰。
“格拉夫,”希基说,“我的卡洛塔看了羚羊,真忘不掉了。”
“谁能忘得掉?”我说。
“什么?”旺加问,“忘不掉什么?”
“没你的事,亲爱的。”卡洛塔说,“你是个好小子,你……”她对我说,“对旺加来说,这里没什么可看的。”
“但这是给全世界看的!”希基说。
“叫你废话!”卡洛塔说,接着把他拖进了另一条蕨类植物小道。
当我们都躺下时,谁也看不见谁。离地面很近的地方有一个“气味陷阱”,某种动物的粪便味直向我们扑来。
“我觉得那是犀牛的粪便!”希基喊道。
“要不就是河马的。”我说。
“这是一种大型动物,而且特别能生。”希基说。
“河马永远离不开水。”卡洛塔说。
“啊,它们肯定不能!”希基说,“很难想象……”
旺加蜷曲着身体躺在我的臂弯里,两个膝盖高耸着紧紧合在一起,一只冰凉的手放在我的胸前。我们能听到希基和卡洛塔的动静:希基像野鸟一样叫了两声。
笔记本上又有了这样一句充满智慧的话:
时间流逝,赞美上帝。
接着我们听到了卡洛塔的声音。“你不总是那么风趣。”她说。我往那边望去,看到希基高高抬起一只手臂——在蕨类植物上方挥舞着一条宽大的黑色蕾丝灯笼短裤。
“你真是一个里面塞满东西的小丑。”卡洛塔说。我看见她那厚实的光脚,在蕨类植物丛上面摆动着。“你能不能正经一点,你这个流氓!”她说,“噢,你一定有毛病。”
接着,希基坐起身来,朝我们这个方向咧嘴笑了笑。他头上套着那条宽大的灯笼短裤,好像帽子一样。卡洛塔拔起一把杂草向希基扔去,希基朝我们这边手舞足蹈地走过来。
卡洛塔紧随其后。她把带着粉红色蝴蝶结的黑色蕾丝胸罩甩到一边——其中一个罩杯沾满了草皮。胸罩从她的手腕上垂下来,像一个打斗者的投石器。
“巨人杀手来了。”希基说。
卡洛塔的乳房下垂到松松垮垮的小肚子上。当她把毛衣拉上来的时候,我瞥见了她黑色的乳头。
这时旺加从我怀里逃脱开来,顺着篱笆往大门口跑去。她摇晃着身体,跑得很不稳,好像是一片被不同方向的风吹着的树叶——穿过大门,回到了动物园。
“嘿!”我喊道,“嘿,旺加!”
“我的!我的,格拉夫。”希基说,“我会找到她。”他把灯笼短裤扔给卡洛塔,跑走了。
“不!”我喊道,“希基,我去!”这时卡洛塔已经走到我身边。我想站起来,但她的大屁股一下子撞到了我,我跌进了蕨类植物丛中。
“啊,让他去当小丑吧。”她说,然后在我身边跪下了。“亲爱的,”卡洛塔说,“你还是有点德行的。你一点也不像他。”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她用灯笼短裤罩住我的脸,把我闷得透不过气来,一下子抱住我往下拉。她偷看了一眼我华美的内裤下面,用她桃子一样甜美的嘴唇吻了我。“嘘,嘘。”她说,然后把我按到了潮湿的地上。
我们在这块隐蔽的、不透风的、粪气熏天的草地上打滚。动物园里各种动物的叫声混在一起,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我们的身体猛烈击打草地的声音中。犀牛在摇晃着大地。
当我们再次听到鸟叫时,我们觉得鸟儿的声音喧闹不安,好像在苛求着什么。大型猫科动物们纷纷咆哮起来,要吃肉,要闹事。
“是喂食时间了,”卡洛塔说,“但我还没见过河马呢。”
于是我站起身,走过去,她先是跟着我,后来引着我进了河马馆。绿色房子的中央有一个大池子,四周围着栏杆,以防孩子掉下水去。起初,水池里一片漆黑。
“啊,河马马上就来,随时都可能来。”卡洛塔说。
她挠了挠自己的身体,向我抛了一个媚眼。“我的左胸痒得很。”她低声对我说,“我的胸罩装了一卡车的土。”她不好意思地扭着身子,掐掐我的屁股。我站在那里,看着刺眼的水池,水面上漂浮着不少水果——还有大片沉浮不定的芹菜。突然水池里出现了泡泡。
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两个鼻孔——两个敞开的大洞,深不见底——接着是眼皮厚重的大眼睛。它的头在不断抬升,长长的粉红色的嘴越张越大;我看见了树桩一般的不可思议的会厌;我从它潮湿、空洞的嘴里闻到了一整箱腐烂的天竺葵的气味。孩子们纷纷向它扔食物,它把下巴搁在水池边上;孩子们向它扔去花生、棉花糖和爆米花——还有纸袋和动物园的纪念品、一张老年报、一只粉红色的小运动鞋。河马吃饱了,把头滚到池子里,掀起了巨大的浪花。它朝我们喷水,然后一头扎进了池中。
“它马上会再次起来。”卡洛塔说,“上帝啊,它可以把我整个吞下!”
卡洛塔壮实的腿后侧,留下了一种蕨类植物的印记——一个清晰的化名印记留在了她黝黑、绷紧的小腿肚上。我趁卡洛塔不注意,悄悄地离开了河马馆,把她抛下了。
底线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这样做。”希基说,“你的品位太差了。”
“旺加去哪儿了?”我问。
“不知在什么地方,我找不到她了,格拉夫。我只是想摆脱那个胖妞。”
“我们去了河马馆。”我说,“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黑了。”
“为此谢谢你自己吧,格拉夫。老实说,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你知道,一个人在某个时刻,应该停下来好好想想。”
“如果我们现在出发,”我说,“天黑之前我们就能赶到乡下。”
“卡洛塔!”希基说,“我真是无法想象!厚重得像泥浆,是吗?我想你应该觉得被污染了吧。”
“你是个粗鲁的蠢货!”我说,“头戴着她的灯笼短裤当帽子,像小丑一样手舞足蹈。”
“但是我有底线的,格拉夫。啊,是的。”说完他就开始捣鼓摩托车。
“行吧,你真是他妈的了不起!”我说,“你也许会有兴趣知道,事情并不那么糟糕。一点也不糟糕!”
“我完全相信,格拉夫。”他说,“技巧比美貌更常见。”是,这句意义丰满、颐指气使的话经过修改,写到了他的笔记本上:
手腕代替不了爱情。
在动物园门口,他没有理睬我,只顾自己高高站在启动蹬杆上,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下去。
“你是一个死守教条的蠢货,希基。”我说。
引擎发动了。他上下调节着节流阀,随着轰鸣的节奏上下点着头。我忽地坐到他身后。我们戴上了防撞头盔。我戴上那副一战飞行员的护目镜,让我的世界变成黄色——让我的思想变得扭曲和混乱。
“希基?”我叫他。但他似乎没有听到。
我们从席津动物园前面的广场出发,将狮子和卡洛塔抛在了身后。狮子们在咆哮,它们要自由,要食物;卡洛塔呢,我可以轻松地想象,她笨手笨脚又兴奋的样子,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喂河马。
夜行者
经过了好几个城镇,但我们没有看到一家旅馆亮着灯。经过几个农场,只看到一盏微弱的灯亮着,那很可能是阁楼上的一盏永不熄灭的灯——这灯光告诉路人:有人还没睡呢,谅你也不敢做什么鬼鬼祟祟的事。另外还有一只狗,也清醒得很。
但是所有的城镇一片漆黑,我们的摩托车咆哮着穿过,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次,我们看见一个人在喷泉边撒尿。我们的车头灯突然把他照亮,引擎的轰鸣声突然将他吓坏,他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手还在身上四处乱摸,好像我们是从黑夜中突然冒出的一颗大炸弹。那是在一个叫克鲁姆努斯鲍姆的地方,就在布林登市场前面。希基停了车,关掉引擎和车头灯。死一般寂静的树林把道路封住了。
“你看见后面那个人了吗?”他问,“你看见这些城镇了吗?停电的时候一定是这个样子。”我们想了一会儿。这时树林又小心翼翼地发出了夜间惯有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出来巡视了。
希基打开车头灯。树木似乎后退了,让出了一条路。几个世纪以来在此守夜的家伙急急忙忙躲了回去——雪貂、猫头鹰,还有查理曼大帝守卫者的鬼魂。
“有一次,”希基说,“我在树林里发现了一顶很古老的头盔,上面有一枚大钉子和一副护目镜。”他的说话声使得那些守夜的动物鸦雀无声。我们第一次听到河里的流水声。
“河就在我们前面吗?”我问。
于是,他就一脚发动了摩托车,慢慢前行。我们走过布林登市场不远,就到了伊布斯河边,过桥时希基将车身往一边倾斜。在没有被车头灯照着的地方,河水显得一片漆黑,和风吹皱了河面,但是在车头灯照耀之下,又似乎看不见河水。河水又浅又清,河底的鹅卵石一览无余,就像上面没有水一样。
河边有一条伐木工小道,冰冷的树林中残雪尚存。在我们车前灯的照耀下,一片雪地呈现出黄色,点缀着从冷杉上落下来的黑色松针。不少树木上标有一些明亮的粉笔记号——这是准备砍伐的标记。伐木工小道与河流一同蜿蜒前行。
河流在前面转了个弯,离我们远去了,于是堤岸就变宽了。我们颠簸着驶离中央路拱,滑过湿漉漉的草地,来到河岸的平坦地带。草地上有青蛙和老鼠。
我留心听着狗叫。如果附近有个农场,我们肯定能听到狗叫。但是这里只有河水,只有风吹过主干道上的那座桥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和风拂过密林发出的声音——就像默不作声的城里人爬着穿过衣橱一样。这不是士兵们手持铁家伙在树林里铿然作响的声音。
伊布斯河静静地流淌着,千条涓涓细流汇入其中。我们轻声细语地将东西从摩托车上卸下来,没有错过黑夜中的一个声音。我们把大布铺在地上,拍打着布面,把底下的老鼠赶出来。我们仍然能看见主路上的那座桥,但是在我们醒着的这段时间里,什么也没有从我们身边经过。天空中桥的轮廓成了河床上方唯一的几何形状。其他可见的形状是水中锯齿状的涟漪和映衬在明亮夜空中黑色不规则的树林线条。桥墩附近有一堆岩石,水流拍岸,将粼光抛向月亮。
希基坐在睡袋里。
“你看见了什么?”我问。
“长颈鹿,在桥下蹲着呢。”
“那太好了。”我说。
“真不错!”希基说,“还有大羚羊!你没看见羚羊正涉水过河,把神奇的蛋蛋泡在水里吗?”
“让它们站住别动。”我说。
“啊!”希基说,“什么也不能伤害那头羚羊!”
风餐露宿
桥下有一块大石头,河水冲到这里形成了一个小瀑布,在这里洗鳟鱼正好。我们让水流进鳟鱼翻滚的腹部的开裂处,冲刷可爱的肋骨,装满水,一直装到高高的有弹性的胸骨处。你可以夹住鳟鱼腹部的裂口,按住鼓起的腹部:水就从鳃部流出来,先流出的是粉红色的水,然后是清澈的水。
我们洗了十二条鳟鱼,将鳟鱼的内脏放在大石头顶上。然后我们就坐在摩托车旁,看着乌鸦从桥下俯冲过来,直扑内脏,不一会儿就把岩石上的所有东西吃得一干二净。太阳从水面上升起,与桥面齐平了。我们决定找一个农场,解决我们的早饭问题。
路很软,我们的摩托车从高高的路拱上滑下来,掉进了车辙里。希基开得很慢,我们的身体都往后靠,捕捉着空气中的所有气味:树林里的松脂味、远处的三叶草和甜干草味。树林变稀疏了,大片的田野出现了。河面蒙上了一层白白的雾气,水更深,流得更快了,把泛起的细细泡沫堆到了凹进去的河岸边。
接着,路面抬升了一点,河水往下流去,远离我们了。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村镇了——一座矮矮的教堂,尖顶是洋葱形的;整个小镇只有一条街,结实的房子一个挨着一个。在这个小镇前面,还有一个农场,希基开进了这个农场。
这是一条泥道,路面像面团一样柔软。摩托车的后轮陷入泥潭,驱动链也没入其中;车子在泥里打滚,陷在海绵一样的泥路中。车道边上有一头山羊,我们打算抓它,把它放在脚踏板上。我们向边上冲的时候,山羊突然逃跑了;我们经过了一个猪圈,小猪像猫一样跳来跳去,大猪跑起来则像穿着高跟鞋的胖女人。摩托车的前挡泥板奋力挡住车道上的泥浆,我们的身后则泥巴乱飞。那头逃走的山羊把农夫和他的妻子惊醒了。
满心欢喜的吉佩尔先生和他的太太弗赖娜看样子非常想用咖啡——那咖啡是用黑咖啡豆烤磨的——和土豆来交换我们一半的鳟鱼。
弗赖娜夫人眨巴着浅色的眼睛,好像在说:啊,快来看看我的厨房有多漂亮!她那母性十足、无比自豪的胸脯鼓胀鼓胀的,活像松鸡肉。
这位吉佩尔先生看来是饲养方面的专家。
“你是吃鱼的好手。”希基对吉佩尔说。
“啊,我们吃很多鳟鱼。”吉佩尔说。他总是掐住鳟鱼的尾巴,把肉弄干净,把鱼骨架整整齐齐放在盘子的一边。
“啊,这么多鳟鱼!”弗赖娜说。
“我们这才刚刚开始。”希基说,“风餐露宿,格拉夫!回归简单的自然法则。”
“哦,是这样。”吉佩尔说,“你让我想起我们的法律[9]。”
“我们这顿饭真不错啊。”弗赖娜夫人说。
“但是出了一个法律问题,亲爱的。”吉佩尔说,“他抓了十二条鳟鱼。”
“哦,我知道。”弗赖娜说,“但如果只有十条的话,我们的这顿早餐就大不相同了。”
“每人五条。”吉佩尔说,“你当然只能吃这个数目。我的弗赖娜说得对,那样的话就会是另外一份不同的早餐了。”
“我觉得这太可怕了。”弗赖娜说,说完就走到门廊去了。
“希基先生,”吉佩尔说,“我真希望你没有说起这件事。”
“我说什么了?”希基说。
“法律!”吉佩尔说。“是你提醒了我。”弗赖娜又走到了屏风门这边,把一张绿色的纸片递给希基。纸片正面朝下。
“这是什么?”我问。
“是我们应缴的罚款!”希基说。
“啊!”吉佩尔叫起来,“我这成什么人了?”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希基问。
“鱼类和动物的看护人。”吉佩尔说。
“太可怕了。”弗赖娜说,然后又走出去了。
“很好。”希基说,“我总说嘛,与当地的动物看护人交朋友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哦,这是一件值得我们感激的事,”吉佩尔说,“所以只要缴50先令。”
“50先令?”我问。
吉佩尔说:“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往屏风门边上走去。“请原谅我走开一会儿。”他说,“我真的感到羞愧难当。”他非常伤心地走到门廊上。
“他妈的小偷!”我说,“摩托车停得有多近?”
“好了,格拉夫。”希基说,“大约停在离吉佩尔的座位一英尺远的地方。这会儿他正在说体贴话安慰他温柔的妻子呢。”
“50先令,希基!”我说。
希基从夹克口袋里取出一张便条。“你把这个交给他们,安慰一下他们的心,格拉夫。”他说,“我在里面待一会儿。”
我走过去,去安慰这两个善良的人。我们坐在门廊上,看那头愚蠢的山羊摆出要与摩托车打斗的架势,正鼓起勇气向我们的这头“公羊”扑去。
希基从屋里走出来,心里很激动,似乎说不出话来,这足以使可怜的弗赖娜又难过起来。“噢,这两个可爱的孩子!”她哭了。
“啊,亲爱的,亲爱的。”吉佩尔说。“这些法律太卑鄙了!”他大声怒吼道,“像他们这样的男孩应该得到谅解。”
希基说:“好了,好了。”他前臂抚着肚子:“我们吃了这么多,值50个先令。”这话让我们所有人感到惊讶——让弗赖娜恢复了知觉,她那浅色的眼睛又警觉地眨巴起来。可怜的吉佩尔很兴奋,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了。
他们看我们跨上摩托车。我们的摩托车立在山羊旁边。这次我们要小心地避开大马路。几只猪发疯似的追着我们跑。
“太有意思了,”我对希基说,“有人竟然利用早餐做生意。”我觉得他的肚子上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就在夹克里面。“你这里面是什么?”我问。
“弗赖娜·吉佩尔太太的煎锅,”希基说,“还有一块火石、一个啤酒起子、一个开瓶器和一个盐瓶。”
我们的车走在马路边上,被栅栏夹住,只好开到马路中间走了一会儿。这一次我们开得很慢,在泥泞的路上胡乱走着。我们看到吉佩尔使劲地挥舞着双手,像个疯子一样;弗赖娜夫人鼓起胸脯对着我们挥着手,抛飞吻,向我们道别。摩托车的轮胎滑进车辙里,又把马路的泥刮得干干净净。我们的身后泥巴飞扬。摩托车突突突地开上了下坡路。
“做些投资是非常必要的,”希基说,“如果一个人要风餐露宿的话。”他的夹克里面的煎锅还热乎乎的呢。
海象在哪里
笔记本上又有了这么一条:
做些投资是非常必要的。
骑到乌尔默费尔德的时候是午餐时间了,我们便买了两瓶啤酒。我们快骑出村子的时候,希基看见一家旅馆的二楼窗户上挂着一个花盆盒。
“萝卜!”希基说,“我看见萝卜的小绿叶正往外杵着。”
我们把摩托车开到窗子底下。我稳住车子,希基站在油箱上,踮起脚尖,双手刚好扒到花盆盒子的边缘。
“我能摸到萝卜。”他说,“刚刚浇过水,甘甜爽口的小萝卜!”
他把萝卜塞进夹克里。我们开着摩托车穿过乌尔默费尔德,仍然沿着伊布斯河开。出了村子大约一英里,我们来到了河岸的一片草地。“毕竟啊,格拉夫。”希基说,“今天他们还欠我们50先令。”
我们用弗赖娜夫人的开瓶器打开啤酒,从弗赖娜的盐瓶里撒出盐放到萝卜上。
弗赖娜的盐瓶出盐真顺畅。萝卜脆脆的,水分又足。希基将绿叶子插在地上。
“你觉得会长起来吗?”他问。
“希基,一切皆有可能。”
“是的,一切皆有可能。”他说。我啃光了萝卜,把萝卜根抛到河里,看着它们漂在水里游来游去,在水面上打转,活像溺水的孩子头上戴着的纸风车的帽子。
“上游一定有个水坝。”我说。
“啊,那一定有个山间大瀑布。”希基说,“想想在大坝上面钓鱼该多有趣!”
“我敢打赌那里一定有河鳟,希基。”
“还有海象,格拉夫。”
我们躺在草地上,拿着啤酒瓶大口大口地喝着。乌鸦顺流而下,又在萝卜根上盘旋起来。
“有什么东西乌鸦是不吃的,希基?”
“海象,”他说,“乌鸦不可能吃海象。”
“太神奇了。”我说。
地里还有春天的潮气,但密密的草丛似乎储存了太阳很多的热气,把我们的背烤得热乎乎的。我闭上了眼睛,感到浑身暖洋洋的。我能听到乌鸦在河面上叫,蟋蟀在田地里穿来穿去。希基用牙龈碰着啤酒瓶,叮当作响。
“格拉夫。”他说。
“嗯。”
“格拉夫?”
“我在啊。”我说。
“动物园里的场面太可怕了,”他说,“我想如果我们把它们带到这里来就好了。”
“你说的是那两个女孩吗?”我问。
“不是女孩!”他喊起来,“我说的是那些动物!它们有机会到这里来吗?”
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它们。长颈鹿在咬树梢上的花蕾,食蚁兽在水池边细密的泡沫中吞食水虫。
“那两个女孩!”希基说,“上帝啊,格拉夫——你真是个糊涂蛋!”
阳光和啤酒使得我们安然入睡,稀有眼镜熊在悄悄地接吻,羚羊把所有的傻瓜都赶出了草地。在紫红色的伊布斯河上,海象用脚蹼划着船,晒着尖牙,漂白了胡子,但它没有注意到河马正在池边的深水中——以泡沫为掩护,狡猾的河马正张大嘴巴,准备把所有的东西都吞入大肚子里:海象、划船……
我醒来了,向海象发出警告。长颈鹿一刻不停地在啃着草地,直到它够着了太阳,把太阳拽了下来。落到草地上的太阳发着光芒,穿过草丛照到摩托车上,将车轮和发动机的影子投射到河面上。河流奔腾,像一条快速移动的坑坑洼洼的大路。
“希基,”我说,“我们该走了。”
“别动,格拉夫。”他说,“我正看着它们。它们从铁笼里出来了,与我们一样自由自在了。”
我让他看了一会儿。我看着太阳将草地涂成一片红色。太阳渐渐从河面落下去了。我往上游看了一眼,还看不到远山。
不知去哪里
出了山谷,也没有了夜虫,我们开上了柏油路,但不一会儿又变成了泥路,现在那条河总是藏在密密的杉树林后边,我们无法看见。摩托车沉闷的喇叭声冲击着森林,传来阵阵轰隆的回声——好像有别的骑手向我们冲来,秘密地穿行在这密密的丛林中。
很快,我们穿出杉树林,夜幕黑得令我们的呼吸也要加倍小心。我们觉得又到了开阔地带。突然,面前隐隐约约出现了什么东西——一个摇摇晃晃的黑色谷仓,门被大风吹得摇摆不定,车头灯照过去,三角形窗户向我们投来断断续续的反光;有个什么东西拖着脚步在路上走着,从肩上闪射过来凶恶的眼光,弓背的样子像一头熊——要不就是一丛灌木;一家农舍沉睡梦中,瑟瑟发抖,一只狗狂吠着在我们身边狂奔——我转头回望,它的眼睛变得越来越小,对着跳动的红色尾灯不停地眨巴着。在我们脚下的山谷里,一个个小山峰似的树梢,又像安扎在路边的帐篷。
“我想我们再也见不到那条河了。”希基说。他正降挡减速,从3挡换成了2挡,拧足油门。我们身后飞起一片片柔软的黑土块。我的身子前倾着,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摩托车倾斜之前就倾斜了,我随着他的身体向各个角落倾斜,就像他身上的一个背包。
不一会儿,我们车子底下不见了路,车头灯直刺夜空。摩托车的冲力把我们稳稳地推向空中;等前轮再次碰到路面时,我们已经疯狂地下冲到了一座木桥上。希基换成了1挡,但他还得使用刹车,后轮在我们后边拱了起来:我们像螃蟹一样跳过了桥板。
“那就是河。”希基说,我们回过头看去。
他把车头灯拧低,灯光斜打着河面,但是河在哪里?他按了一下引擎上的“熄火”按钮。我们听到了潺潺流水声——听到了风吹桥板吱嘎呻吟——我们还感觉到桥上的栏杆被飞起的浪花打湿了。但是,在车头灯光中,我们只看到一团漆黑的峡谷,斜生的杉树死命地抓着峡谷壁,好像在伸手求救,但又不敢往下看一眼。
这条河抄了一条近路,它把面前的山锯成了两半。我们朝劈开的山两边看了一看。我们早餐是吃不到鱼了,除非我们敢沿着可怕的陡峭峡谷往下走。
我们找到了一块足够平坦的空地来铺开睡袋。我们尽量离峡谷边远一点。天太冷了,我们在睡袋里脱衣服都脱了好一阵子。
“格拉夫。”希基说,“如果你起来小便,千万不要走错路。”
后来,我们的膀胱一定记住了他说的话——要么一定是听惯了河水声。因为我们都得起来小便。啊,光着身子出来真冷。我们胆战心惊地穿过宿营地。
“羚羊是如何保暖的?”希基问。
“我也一直在想。”我说,“你不觉得它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啊,格拉夫!”希基说,“这当然是过度健康的表现。”
“它一定觉得自己很脆弱。”我说。
我们咬紧牙关,颤颤巍巍地钻进了睡袋。睡袋还为我们保存着热气。我们蜷缩成一团,感到满地都是乱转的老鼠。夜里太冷了,我想老鼠都钻到了地面上,在我们身下睡得很暖和吧。
“格拉夫。”希基说,“我也一直在想。”
“很好,希基。”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格拉夫。”
“什么事?”我问。
“你觉得席津动物园里有夜间保安吗?整夜守在里面,到处查看?”
“与羚羊交谈?”我说,“打探它的秘密?”
“不,就住在里面。”希基说,“你觉得有人住在里面吗?”
“那肯定。”我说。
“我也这么想。”他说。
我见过动物园保安对熊咕哝,叫醒羚羊,并问它一个很难的问题;黎明时分,保安在园里各处走着,弓着背活像一头猿猴,从一个铁笼晃到另一个铁笼,用动物的语言来引诱它们。
“格拉夫?”希基说,“你还记得小型哺乳动物馆里那些紧闭的门吗?有看起来像壁橱的东西吗?”
“红外线壁橱?”
“保安总得有地方可去,格拉夫。坐着喝喝咖啡,墙上挂挂钥匙什么的。”
“哦,希基!”我说,“你在策划一场动物园大放生吗?”
“啊,那不是很有意思吗,格拉夫?那种情况可不多见吧?把动物都放出来!”
“太不可思议了!”我说。
一大群熊摇摇摆摆地走出大门,身上背着那个检票员的小屋,那个戴着赌徒绿眼罩的家伙在里面哭着求饶。
但是我说:“当然,回维也纳去,那可是一点也不好玩的事。这是我最不想做的一件事情。”
我睁开眼睛,看见头顶上可爱的浅白的星星在闪烁,那些绝望的矮小的冷杉正从峡谷里探出身子往上爬着。希基坐了起来。
“格拉夫,那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你见过大海吗?”我问他。
“只在电影里见过。”
“你看过《乱世忠魂》吗?”我问,“这是一部美国电影,由黛博拉·蔻儿和伯特·兰卡斯特主演。伯特与黛博拉一起在海浪中翻滚。”
“你感兴趣的不是大海,格拉夫。”
“但那不是很有意思吗?”我说,“在某个海滩上露营——或许在意大利。”
“我也看过那部电影。”希基说,“我觉得他们的胯部一定满是沙子。”
“我想看看大海。”我说,“在山上小溪多钓些鱼。”
“与黛博拉·蔻儿一起在海浪打滚,格拉夫?”
“为什么不呢?”
“玩一大群乡下姑娘,格拉夫。”
“不是一大群。”我说。
“就一个漂亮姑娘,格拉夫?一个就足以成为你的全部世界了?”
“一个就够了。”我说。
“的确一个就够了,格拉夫。”他说,“你做梦都想着那个浪漫的没有头脑的浑蛋。”
“那你想怎样呢?”我问。
“我想玩多少就玩多少。”希基说。他躺了下来,双臂交叉着抱住睡袋。他的双臂裸露着,颜色苍白,就像刺骨的黑夜里苍白的星星。“那座动物园不会长久到哪里去。”他说。
我瞥了一眼峡谷里的杉树,但它们还没有爬出来。希基一动不动。他的头发散落在夹克叠成的枕头上,碰到了闪闪发亮的草地。我确信他睡着了,但就在我自己入睡之前,他咕咕哝哝地给我唱了一首昏昏沉沉的睡前小曲:
弗赖娜·吉佩尔丢了平底锅。
她永远也找不到了。
她的屁股长着牙龈,
但吉佩尔毫不在意。
到一个地方去
早晨起了霜,草地有上千种不同的棱柱反射着太阳光。河谷边上的草地就像舞厅的地板,满是枝形吊灯打下来的错综复杂的图案。我侧身躺着,眯着眼睛,从长满霜的草地看过去,一直看到峡谷壁。帐篷底布冰凉地贴在我脸上,草的嫩枝长得似乎比树还要大;霜融化成水,积在嫩枝围成的小水潭里。有一只蟋蟀走了过来,它用草做高跷,想跨越这水滴——对它来说,这水滴大如湖了;蟋蟀的关节也结了霜,走起来这霜似乎在融化。
当你与一只蟋蟀处于同一高度时,它可能变成一只凶猛的动物——一只巨大的类人猿俯身看着丛林,弯下身子,一步跨过海洋。我对它吼了一声,它停下了脚步。
不一会儿,我听到不远处传来铃铛声。
“牛铃!”希基说,“我们要被牛践踏了!啊,还要被推下峡谷!”
“那是教堂的钟声。”我说,“我们一定离村庄不远。”
“操他妈的。”希基说,往睡袋外望去。
我的蟋蟀不见了。
“格拉夫,你在找什么?”
“蟋蟀。”
“蟋蟀是完全不伤害人的。”
“这只蟋蟀特别大。”我说。但它不在防潮布下面,所以我从睡袋里出来,脚踩在结了霜的硬硬的草地上。
露水让我想跳舞,附近是看着让人头晕的峡谷,我对跳舞的兴趣远远超过了找蟋蟀。希基冷眼看着我,但没看多久。他气呼呼地从睡袋里出来,在防潮布上跺来跺去——完全不像我手舞足蹈的那种。
“你不必起床啊。”我说。
“我不喜欢看你光着身子的样子。”他说。
“跺步小心点。”我说,“你会跺到我的蟋蟀的。”但我站在他面前,显得异常尴尬。
“咱们去喝点咖啡,在这条河上找一个更适合钓鱼的地方。”他说,活像个操蛋的童子军团长。我忘了我那只可能被踩坏的蟋蟀——看着他骑上摩托车,就像一个操蛋的警官一样。
我们动身赶往下一个小镇。
希斯巴赫离这条路不到一英里了。这个小镇依山而建——古老的、圆形的、灰色的石头建筑堆积在一起,像一堆鸡蛋盒,还有那座小镇常见的、十分醒目的、矮矮的、带着洋葱头的教堂蜷缩在路边,活像一头牙龈全无的老狮子,再也无法发起攻击了。
我们到达这里的时候,弥撒已经结束。家人们三五成群,身体显得僵硬,衣服皱巴巴的,从教堂的台阶上下来,他们每星期只穿这么一次的鞋子在吱嘎作响。小一点的孩子们冲向“神圣的洋葱头”对面的小酒馆:埃特尔太太的老酒馆。
我们进去之前,希基敲了敲店牌。“格拉夫。”他小声说,“当心埃特尔太太。”我们高高兴兴地进去了。
“欢迎欢迎。”胖胖的埃特尔太太说。
“啊,谢谢。”希基说。
“有咖啡吗?”我问埃特尔太太,“热的吗?”
“有没有洗手的地方?”希基问。
“啊,当然有。”她说,指了指后门,“但是灯泡烧坏了——好像是。”
要是有一个灯泡就好了。小便处是小酒馆后面的一个小隔间,地面脏兮兮的,旁边就是一个狭长的羊圈。山羊们看着我们抽水上来。希基把水抽上来浇到后脑勺。然后甩了甩头,他一摇头,山羊咩咩叫起来,纷纷撞到羊圈的门上。
“我可怜的山羊。”希基说,走到羊圈边,使劲拽着山羊的下巴。啊,它们很爱他,这是很容易看出来的。“格拉夫,”他说,“快进来,看看谁来了。”
酒馆里已经坐满了人——一家一家地坐在一起,喝着咖啡,吃着香肠,孤单的男人们则坐在长桌旁喝着啤酒。
“啊。”埃特尔太太说,“我把你们的咖啡放在靠窗的桌子上了。”
希基进来了,我们一起走向咖啡桌。我们旁边坐着一家人,领头的老祖父看上去脾气暴躁。这一家最年幼的,是一个男孩,正在吃香肠和面包卷,边吃边看着我们,因为嘴巴里嚼着东西,所以下巴耷拉着。
“粗鄙的小男孩。”希基小声说,接着对他做了个鬼脸。小男孩的嘴巴停了下来,盯着他看,于是希基用叉子戳着空气,做了一个很吓人的姿势。小男孩拉了拉老祖父的耳朵。老人看过来的时候,我和希基喝了一口咖啡,举手向老人致意。老祖父掐了一把桌子底下的男孩。
“吃你的吧,孩子。”老祖父说。
男孩向窗外望去,第一个发现了山羊。
“山羊跑出来了!”他喊道。祖父又掐了他一下。“东看西看的男孩,应该闭上嘴!”他说。
但现在其他人也往外看。老祖父也看见了山羊。
“羊圈门我关得好好的啊。”埃特尔太太说,“在弥撒前我就把它们关起来了。”
大一点的几个男孩推推搡搡跑出了酒馆。这些山羊羞答答地集中在教堂边。爱掐人的老祖父向我们俯身靠过来。“埃特尔太太是个寡妇。”他说,“她需要有人帮她把羊圈关好。”接着他吃什么东西被噎住了,微微有些痉挛。
这些山羊在互相点头致意,咩咩叫着,在教堂的台阶上立不太稳,上下磕碰着。孩子们把山羊赶到教堂门口,但是没有一个大人敢上前去,怕弄脏了主日穿的这套最好的衣服。
我们走到酒馆外面看热闹,听到远处传来另一个村庄的钟声——在这礼拜日的早晨,钟声响起,匆匆的回声不断,将每个音符的尾声都变得柔和起来。
“那是圣莱昂哈德的钟声。”一个女人说,“我们的教堂也有钟,但不知为什么礼拜日总是敲不响。”另外一个声音接过话题,继续谈论这个问题。
“但是我们的敲钟人吃早餐去了。”
“你的意思是,他喝他的早餐酒去了。”
“老酒鬼。”
“连孩子们都不会出错的事他都干不好。”
“我们有自己的教堂,有自己的钟,为什么必须听别人的钟声?”
“宗教狂热分子。”希基小声说道——但他感兴趣的是山羊。不少人想吓唬山羊,把它们从台阶上赶下来。
“去把敲钟人找来。”这个女人说。但是敲钟人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他站在酒馆的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啤酒瓶,对着阳光揉着他鼻子上的血管。
“嘿,女士们。”他说,“好心的女士们,我永远也无法得到——”他打了个嗝,眼泪都流了出来,“无法达到,”他说,“我那个在圣莱昂哈德的对手所具有的敲钟本事。”他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嗝。“无法达到。”他说。说完便走进了酒馆。
“得让别人去学会如何敲钟了。”女人说。
“啊,”爱掐人的老祖父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是干不了的,”那女人说,“除非你做得很好。你不是死活要做点事嘛。”
一个板着面孔的姑娘用她那上翘又坚实的屁股轻轻碰了一下老祖父。她走到他前面,用胳臂的汗毛拂了拂他的下巴,然后朝后伸了一个懒腰,两条腿几乎原地不动——脚趾朝下,她的裙子扯到了大腿中部。她的腿肚子离脚踝很远,像拳头那样突出。
“你是干不了的。”她说,从他身边快速走开,来到外面的街上。
“快看那些山羊,那边!”希基说,“它们为什么不逃跑?它们应该跟着那些小孩跑掉。快跑!”他叫道。
老祖父看了我们一眼。他慢慢地走下一两个台阶,坐在楼梯上,坐到我们旁边。“你刚才在喊什么?”老祖父问。
“那是呼唤山羊的叫声。”希基说,“对有些山羊很管用。”
老祖父狠狠盯了他一眼。他的牙咬得咯咯响。“你真是个古怪的流氓。”他说,把希基的手拿了过来。“我见过你。”他低声说。希基猛地把手抽回来。
“圣莱昂哈德在哪里?那著名的钟在哪里?”我问。
“在山那边。”老祖父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多大的山,但是听这个镇的人说起来,你还以为那是阿尔卑斯山呢。也不是什么大教堂,住在这里的人都没有什么能耐——不要光听他们说这说那。要敲响那只该死的钟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你去敲啊。”希基说。
“我能敲!”祖父说。
“那就去敲吧。”希基说,“敲出他们的尿!敲得这里所有的人在街上打滚,敲得他们迫不及待地捂上耳朵!”
“可是我爬不上那么高的楼梯。”老祖父说,“爬到一半我就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们把你抬上去。”
“你到底是谁?”老祖父问。他低声对我说:“我见过他。他拿走了桌上的盐瓶——埃特尔太太的盐瓶——塞进那个可笑的口袋里。”
“啊,它们为什么不逃跑呢,格拉夫?”希基问。一个小孩子抓住了山羊的一条腿。山羊叫着,踢着,从台阶上滑下来了。
“你自以为很了解山羊。”老祖父说,“是你把山羊都放出来了,对吗?你真是那种疯子。”
这时他们抓了一头山羊下来。
“我们走,格拉夫。”
“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老祖父说,他的脸变红了,“寡妇埃特尔认为我只是个一无所知的老笨蛋。”
“如果他说了这件事,她会认为他更是一个笨蛋了——她不会那样想吗,格拉夫?”
“噢,”祖父说,“你们走吧,我不告发你们了。”
“啊,格拉夫,”希基说,“这老笨蛋要冒多大的险呀!”
我们出发的时候,他们又抓了一头山羊下来。第一头山羊站在那里,但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夹住了它的头,气呼呼地抓住了它的胡子。它张着粉红色的嘴巴咩咩叫着,但是我们坐在摩托车上,听不见它呼唤我们。
笔记本上又有了这一句:
山羊不想逃跑!它们不是野生动物。
振作起来,你们这些野生动物!
被仙女包围
我们来到圣莱昂哈德时,敲钟人还在敲钟。那钟声震得整个教堂在颤抖。
“吵死了!”希基说。“当!当!当!”他对着钟楼喊。
一个拿着一根甘草棒的瘦小的女孩看见他在喊叫。她抬头望着教堂,好像她希望那个铃锤从大钟上脱落下来,朝我们飞过来。
“当!”希基对她说。我们走进了一家酒馆。
弥撒已经结束好长一段时间了,小酒馆里几乎空无一人。一个衣着整洁、动作敏捷的男人站在窗口往外看着我们的摩托车。每次他抬起他的啤酒瓶,都好像要从肩膀往身后甩出去似的。他站在那里,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的上面。突然身子歪了一下,急忙跳了一步,走了两步,才重新站稳了。
一脸倦容的男招待沃特看着摊在吧台上的一张报纸。我们买了两瓶冰啤酒、一个面包和一块两先令的黄油。
一脸倦容的沃特问:“都装在一个袋子里?”
“哦,当然。”我说。
“我得给你两个袋子。”他说,“一个袋子装不下,我没有那么大的袋子。”
窗边那个干脆利落的人转过身来,转得如此突然,把我们吓了一跳。
“把啤酒瓶放在你的屁股上!”他喊道,“把面包放在另一个袋子里!”
“上帝!”希基说,“操你!”
“哎哟?”那人叫起来,跳了一步,向我们走近两步。“操我,哎哟?哎哟!”他尖叫着,好像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
“你最好提防着他。”沃特说。
“我当然会。”希基说。
“因为他可能会起诉你。”沃特说。
“起诉我们?”我问。
“这是他的职业。”
那个准备起诉我们的人说:“把你的屁股放到一个袋子里!”
“你小心点。”希基说。
但沃特抓住了希基的胳膊。“最好你自己小心点。”他说,“他诱使你打他,然后他就起诉你。他会说,他的下巴疼,不能呼吸。他会说,他吃东西的时候头疼。噢,我们这儿很少有陌生人来,来一个他就要逮一个。”
“我要把你的小命撕碎!”这个起诉专家说。他又朝我们走了两步,手握啤酒杯,杯里的啤酒直往外洒。
“我要告诉你,他不打架。”沃特说,“他只起诉。”
“我真的无法想象。”我说。
“我知道,这真的不可思议。”疲惫不堪的沃特说,好像说话间他就能睡着似的。“他甚至总能得逞。”他说。
“他怎么能得逞?”希基问。
我们三个人站在一起看着他,只见他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摇摆着扭动着膝盖,就像一个竭力不想尿湿裤子的孩子。可是他的脸上绝没有一丝孩子气。他打开裤裆前门,把啤酒倒进裤子里。
“他还有点古怪。”沃特说。
他又在我们前面跳了两步,但是早就没有了刚才的机敏劲。他一下子拉开裤子,又快速合上,啤酒泡沫顺着他的大腿往下流。他对希基眨眨眼。“你——你,”他流着口水说道,“你——你!”
“他会起诉的!”沃特喊道。这一次他没有抓住希基的胳膊。
希基已经抓起了放在吧台上的头盔,拽着下巴带子把头盔晃了两圈,然后转了一大圈胳膊,使劲向那个没有防备的利落家伙身上砸去,一下子砸到了他的胯部,他单腿站立的姿态立马崩塌。他屁股着地哇哇乱吼,两个膝盖抱在胸口。
“这下好了,”沃特说,“他真要起诉你了,我知道。”
“你真是个大白痴。”希基说,“你可以告诉他我们沿着另一条路走了。”
“行,我会告诉他的。”沃特有点不开心地说,“我无所谓的,朋友。”
我们快步走出酒馆,抓起买好的东西,什么袋子也不用。离开了沃特——在所有叫沃特的人当中,这是我见过的最傻的一个——和他的小酒馆,还有那个躺在地上吼叫的家伙,那叫声好像是一只被烧焦的老鼠在惨叫。
到了摩托车边,我把东西塞进了希基的通风口袋里。
“天哪,希基。”我说,“你打开了山羊圈门,打得那个怪胎满地打滚!”
“来啊,那来操我。”希基说。
“啊,我们真是天生一对。”我说,其实这话并没有什么意思。他坐在前面转过头来,盯着我看。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突然又尖又高,好像连摩托车都要被吓到。“是吗,格拉夫?有了黄油就可以用上平底锅,有了面包屑,可以用面包屑包裹鳟鱼。有了啤酒,好倒进我的裤裆!或许我会被鱼骨卡住透不过气来,让你笨手笨脚忙乎一整天!”
“噢,操。”我说,“噢,天哪,希基。”
就在他准备发动摩托车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瘦小女孩,用甘草棒碰了一下希基的手——轻轻地,有魔力地碰了他一下,好像那甘草是仙女的魔杖一样。
笔记本上又有了这样一首诗,记录今天发生的事:
哦,你想要的东西
太私密——
私密,私密,
太私密。
哦,要得到它们,
这是唯一的办法
但是太公开——
公开,公开,
太丑陋,太公开。
上帝保佑我们,格拉夫。
大熊,北斗七星。
帮帮我们。
这一定是他写得最差的一首诗。
上帝的第二个甜蜜安排
从圣莱昂哈德开始,下坡路变得异常陡峭,切开河岸高地,到处都是铺满碎石的急转弯,直到伊布斯河冲出大山,到达魏德霍芬。河岸上碎石松软,我们尽量走在路中央:后轮使我们的身体前倾,我们的屁股离开了座位,两只脚立在踏板上,向下俯冲。
在离圣莱昂哈德镇不到一英里的地方出现了第一个果园,那是一个苹果园,苹果树排列在道路两旁,风吹幼树沙沙响,老树则盘根错节纹丝不动:苹果树之间的野草已割好,堆在那里,在阳光下散发出有点令人作呕的甜味。苹果花蕾就要开花。
我们站在脚踏板上,身下的摩托车就像马儿一样飞奔。这路一会儿下坡,一会儿转弯,两边的树在我们眼前闪过,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焦躁不安的蚱蜢一下子从沟里跳出来,几只黑鹂俯冲下来,几乎要撞在一起。
这时一个女孩的辫子差不多要甩到我们——听到摩托车声音,她迅速转过头,一下子跳到路边。这是一根粗大的赤褐色辫子,长及腰,发梢在她高高的一晃一晃的屁股边甩打着,裙子被风吹得鼓鼓的,好像她的屁股更大了。碎石太松软,所以无法刹车,她的样子一闪而过——棕色的长腿,长长的手指在膝盖边紧紧抓着裙子不让它乱飞舞。等我回过头看她时,她正巧转过了脸——辫子甩到了一边,在阳光下像蛇一样舞动着,但风又把它吹了回来。我几乎要抓到这辫子了,但风把它吹回到她的肩上,她动作粗鲁地一把抓过辫子放到脸蛋旁。我看到的她就是这个样子。另外,她的一只胳膊还挎着一个洗衣袋。她使劲拉直棕色皮夹克,那动作与她抓辫子时一样粗鲁。接着,路一转弯,我们就见不到她了。
“你看见她的脸了吗,希基?”
“你也没有看见她的脸?”
“我转头看她的时候,她也正好转过头去,没看到。”
“啊。”希基说,“她可能不好意思吧。不好的征兆,格拉夫。”
在路上我真想看到更多像她那样的姑娘,仿佛扎着这样赤褐色大辫子的姑娘像苹果花蕾和蚱蜢那样遍地都是。
大熊,北斗七星,你们的方式真是怪异
苹果树底下有不少枯枝败叶和冬天修剪过的枝叶,捡拾柴火的人错过了。低低的树枝上有花朵有蓓蕾;蜜蜂箱架在苹果箱上,蜜蜂屋被漆成了白色,高高竖立,这样拖拉机和马车就不会把蜂箱撞翻在地。蜜蜂在果园里忙碌地工作着,它们正忙着打开苹果花蕾,从一个花蕾飞到另一个花蕾——噢,参与了花粉受精的朋友,忙于授粉的蜜蜂!
“花粉受精不是很伟大吗?”希基说。
树下的枯木很容易被折成小段——可以快速烧成我们需要的木炭,我们把水浇到木炭上将火熄灭。然后我们把锅支在烧过的岩石上,把黄油放进锅里。希基把面包弄成碎片放在油里煎。我们把湿湿的鳟鱼卷放在锅里翻动,直到鳟鱼外面包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面包屑。
一条小小的有鳟鱼的溪流穿过马路和苹果园,往山那边流去了——流到我们吃过中饭就要去的魏德霍芬。溪流实在太小,我们差点错过,溪流上的小桥桥面很薄,我们的车轮差点嵌在桥板的夹缝里。但溪流中的鳟鱼并不害羞,很活泼地跳起来。现在它们噼噼啪啪地在锅里煎着呢,那声音与果园里蜜蜂的嗡嗡声相映成趣。
一只蜜蜂从一朵苹果花那里飞来,飞在小溪上。它身下的气流下降了,它的翅膀被打湿了。现在它正拍打着一片苹果花瓣。蜜蜂浮在空气中,要比浮在水中幸福多了。一条大鳟鱼从岸边游开,跳了起来,闻到了蜜蜂和花的香味,把这香味从喉咙咽到肚子里——它落入水中时只在水面留下一个小小的涟漪。
“还有一条我们没有捉到。”我说。
“那条鳟鱼会把你的整条渔竿都吃掉。”希基说。
我们吃得手忙脚乱。先用小刀剔出鳟鱼肉,等这鱼肉变凉,再用手抓起来吃。当然,我们在小溪里把啤酒冷却,等着午餐后一边抽烟斗,一边喝。
过了一会儿,我们仰面躺在果园里,任由蜜蜂在我们头顶嗡嗡地飞来飞去。我躺在这里看不见马路,只看见树梢下面的木桥栏杆,只看见绿叶衬托下的花朵和花蕾。这个世界对它自己是仁慈的,我想。蜜蜂为养蜂人酿蜜。蜜蜂使果园主人的苹果产量成倍增加,没有人因此而受到伤害。要是法贝尔先生是个养蜂人、吉佩尔是个果园主人就好了——他们也都会好吧?
我说:“希基,我躺在这里永远不会厌倦。”
“总有一天会下雨的,”他说,“总有一天会下雪的。”
笔记本里的文字将一切都变成了诗歌:
命运在等待。
不管你行色匆匆
还是耐心等待,
命运都不会改变。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她的头在木桥的栏杆上面轻轻地移动,她把一只手放在栏杆上。我觉得她踮脚走在桥上是为了不吵醒我们。红色的辫子盘过肩膀,辫尾塞进皮夹克的领子里。她把一绺浓密的头发像围巾一样围在喉咙上,上面就是她那长长的脸。栏杆正好位于她的腰部,所以从我们身边悄悄走过的只是她的上半身。
我半闭着眼睛,低声说:“看那儿,希基,但是别紧张——别睁开眼睛。就在桥上,看啊。”
“操你妈的,格拉夫!”希基说,猛地坐了起来,“不睁开眼睛叫我看什么?怎么看?”
小女孩轻轻喊了一声,她几乎一跳一跳地走出了我的视线。我只好坐起来,看着她快步走下桥去,沿着马路走远了。她用洗衣袋护住她的腿。
“是那个女孩,希基。”
“噢,你这花花公子。”他说。
女孩继续往前走。
“喂!”我喊道,“要我们载你一程吗?”
“和我们一起坐车?”希基问,“三个人坐一辆摩托车?”
“你要上哪儿?”我喊道。现在我站起来才能看到她。
“她正要离家出走,格拉夫。我们不要与她掺和在一起。”
“我不是离家出走。”那女孩说,她没有回头看我们,但她停下了脚步。
“我不知道她竟然能听见我的话,格拉夫。不管怎样,”他小声说,“我知道她是在离家出走。”
女孩向我们转过头来,仍然用洗衣袋护着她的腿。
“你要上哪儿?”我问。
“我在魏德霍芬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她说,“我现在就去那里。”
“那你以前的那份老工作是什么?”
“我以前在圣莱昂哈德照顾姑妈。”她说,“但我在魏德霍芬还有一个姑妈。她在那里开了一家酒馆,她答应给我一份工资和一间属于我自己的房间。”
“前一个姑妈死了吗?”希基问。
“我们正要去魏德霍芬。”我说。
“我们正要午睡呢,格拉夫。”希基说。
女孩往回走了几步。她用洗衣袋护着膝盖,低下脸去——我看到她睫毛下面的那双眼睛,看到她头发的阴影下的那双眼睛。她的脸似乎被辫子映得通红。她看了看摩托车。
“我没地方坐啊。”她说,“我能坐哪儿?”
“就坐我们中间。”我告诉她。
“谁开车?”她问。
“我。”希基说,“格拉夫抱住你,他会很开心的。”
“你可以戴上我的头盔。”我对她说。
“可以吗?”她问,“你不介意吗?”
“你得把辫子露在外面。”希基说,“是这样吧,格拉夫?”
但我催促他回去把钓鱼的器具拿回来,我们在小溪里将平底锅冷却了一下。女孩把洗衣袋的提绳系在腰间,让袋子垂在身体前面。
“我能把这个放在腿上吗?”她问。
“啊,可以,可以。”我说。希基用平底锅的锅柄戳了戳我的肚子。
“她只是个瘦小的孩子,格拉夫。她不可能占你很多地方的。”
“噢,别说了,希基。”我轻声说,“别说了。”
“命运在等待。”他咕哝道,“大熊,北斗七星,你们等着吧!”
我们都在等的东西
“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坐过。”她说。
她坐到了希基的后面,我想办法挤到她后面——把我们的背包往后推到后挡泥板上,这样我勉强可以把屁股搁到座位上了。
“你不用护着我。”她说,“我坐在这里已经够紧了。”
希基开着摩托车跳过小沟,开出了果园。他把前轮高高抬起,离开地面,然后又轻轻放下来,就像在亲吻马路似的。后轮滚动着,开出了软软的泥路。
“坐好了。”女孩说。她的身子被往后一推,靠住我的前面,她的辫子垂到我的膝盖上。我把她的身体夹在我的两个膝盖之间,把她牢牢固定在座位上。“好多了。”她说,“这就可以了。”我们下了坡,进入弯道。这条路实在太破了,路面的颜色像皮革一样——这路看起来就像摩剃刀的皮带。两边的树林似乎被天空压弯了腰。我们躬着身子——前倾着开过弯道,一个弯道还未结束又进入另一个。
“坐好了。”女孩说,“坐紧点。”我的两只脚没有地方搁了。女孩的凉鞋后跟钩住我的踏板,我只好把我的两只脚抬起来,这样就不会被排气管烫着了。我把手贴在她的屁股上,两只大拇指碰在一起,放在她的脊椎上。“好多了。”她说,“这就可以了。”
风儿吹起了她麦穗似的辫尾,向上拍打着我的下巴,但她的全部头发垂在我的胸前,那发辫的形状好似装了葡萄酒的高脚杯——从头盔松下来,一直到第一个辫子结。我的身子往前靠了一点,让她的辫子紧紧贴在我的胸前。她的身子往希基靠了一靠。
噢,女孩,我想,从脚踝到小腿,你可爱的肌腱绷得有多紧!
她的洗衣袋压住了膝盖上的裙子,她的双肘将裙子夹在大腿上,把手塞进希基那著名的猎鸭夹克的通风口袋里,好像那就是她用来挡风的暖手筒。
她头发的气味比干草堆更香甜,比挂在蜂巢外面的蜂蜜更浓郁。
我们滑行着经过一个个弯道,把带有碎石的泥团刨到河岸上。
“操他妈的。”希基说,“车上的负荷重,一直推着车子向前冲。”
“你头盔戴得不对。”我对着她的耳朵说。她的耳朵太软了,弄得我的鼻子痒痒的。
“不要紧。”她说,“抱住就好。”
我偷看了一下,那头盔几乎要遮住她的眼睛,她后脑勺部分的头盔抬得很高;她把绑下巴的带子咬在嘴里,因此说起话来咬字就不清了。
“那是伊布斯河,那边。”她说。透过长长的不断下坡的果园,我看了一眼宽阔的水面:在草地尽头的杉树的阴影里,那水面黑如石油。
在下一个弯道,我们又看见了河,只是现在它已经成了瀑布,哗哗落下。附近就是泥岩土质的小镇,盖着铁锈色的屋顶,黑色的河水在这里跌落成泡沫,跌落成咕咕冒泡的骨汤。这里有飘扬着地区旗帜的高塔。海边的城堡有窥镜和炮眼,有拱形的石桥。伊布斯河的支流流经小镇,小河上架着摇晃的小木桥。这里还有花园,小镇黯然失色的花卉市场。
希基只顾看两边的景色了,车子一下子冲到了弯道的高高的边上,回不到路的中央了。希基想竭力摆脱路边厚厚的碎石泥团。“噢,操!”他说,“噢,操操操!”
我的半边屁股摇晃着搁到了后挡泥板上,我的身子侧向一边,我可怜的脚没有地方可以搁下,因此我的两个大拇指在女孩的脊背处滑开了:我的两只手一下子伸到她的洗衣袋下面,放在她的膝盖上。
“你放开手!”她说。她的双肘在我的手臂下展开来,像一只受惊的松鸡展开翅膀;她的裙子啪啦啪啦飘起来,大腿露出来了。我至少瞥见了她那结实滚圆的大腿。接着我的另一半屁股也只好搁到后挡泥板的上面。我被挤在座位和背包之间,可怜的脚没地儿安放,我的身体也没有办法稳定下来。我身体的重量将后挡泥板压下去了,车轮的摩擦让我的屁股感到暖乎乎的。我的身体倾斜得更厉害了。先是我的左小腿处碰到了排气管——我别无选择,两只腿只能做剪式移动,以保持我在摩托车上的位置。
于是,我的小腿搁在排气管上,就像培根放在烤架上。
“噢,他烧起来了!”女孩说。
“是格拉夫吗?”希基问,“上帝啊,我还以为是刹车呢!”但车在下坡,又满是碎石泥团,所以无法很快停下来。当然,他必须开过这段难开的路。希基直接把车子开进了果园的沟里,把坐在背包上的我抱起来。但是我的腿粘到排气管上了,需要猛拉才行。
“噢,我们得用水泡一下你的裤子,才能把它拉下来。”他说。
“哎!”我说,“噢,哎,哎!”
“快闭嘴,格拉夫,”他说,“否则你会脸面全无。”
于是我竭力控制住在我喉咙里上下蹿动的哼哼声——我不让这声音跑出来——于是这哼哼声就下沉到我可怜的小腿里去了:我那黏糊糊的满是砂砾的小腿看上去与其说是烧焦了,不如说是熔化了。
“噢,别碰它!”女孩说,“噢,看看你!”
但我看着她,看她戴着那愚蠢的头盔,心想:我多想把你痛打一顿,再用你的操他妈的头发吊死你!
“噢,你啊。”她说,“你抓住我的身体的时候,我不知道你要掉下去了!”
“上帝啊,”希基说,“他不恶心人吗?”
“噢,操!”我说。
“我们得给他洗个澡,让他好好泡一泡。”希基说。
“我姑妈那里有浴缸。”女孩说,“噢,她的城堡酒店有各种各样的浴缸。”
“你受得了吗,格拉夫?各种各样的浴缸。”
“叫他坐上来。”她说,“我带你们去。”
噢,是风刺痛了我吗?——像是把冰块敷在我的烧伤处。我抱住了女孩,她从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把我搂住。但是我身体里又有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升腾——我一定要闭上嘴巴,所以,我趴在她的脖子上闭上了嘴巴,为了我不发出声音,也为了我内心的狂喜。
“你——你叫什么名字?”她咬着绑下巴的带子问。在我的亲吻下,她的脖子变得红红的,热热的。
“别让他说话!”希基说,“他叫格拉夫。”
“我叫嘉伦。”女孩低声说,“我的名字是嘉伦。”
嘉伦·冯·圣莱昂哈德?我亲着她的脖子对自己说。
于是,我们三个人,都受伤了,骑着这头野兽穿过小镇,穿过矮矮的拱门,只听短促的回声响起,然后轰轰隆隆地开过两边是高墙的大桥。
“这是你的瀑布,格拉夫。”希基说,“这是伊布斯瀑布。”
我要在她的脖子上另外找一个地方亲吻。我们避开阳光,来到阴凉处。吹得人发痛的风先热后凉——呼呼地吹着我燃烧的双脚——我的身体想发出阵阵痛苦的喊叫声。
“你很疼,我很难过。”嘉伦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无论我怎么抱紧她,也止不了疼。我的眼睛任由她甩下来的头发摩擦着。
“噢,好了。”她说,“好了,没事了。”
鹅卵石马路在我眼里变得很模糊了。我们好像在空中飘了好几英里,还在不断地上升。熊在我下面奔跑,往不知哪个恶魔放在我小腿上的煤块上吹着气。
“这是一座城堡!”希基说,“哎呀,这家酒店是座城堡!”
但我没有表现得那么大惊小怪。有嘉伦·冯·圣莱昂哈德来照顾我,我完全可以期待有一座城堡。
“好吧。”嘉伦说,“它过去是一座城堡。”
“现在仍然是一座城堡!”希基说,他的声音似乎在几英里之外,被奔跑的熊的声音湮没了。从有四十个摩托车座位远的地方,他说:“城堡总是城堡。”
我最后看到的一样东西是连翘花瓣做成的几个小回旋镖,它们散落在我们的路上,像抛在我们身后的五彩纸屑,随着废气管排出的可怕废气而胡乱飞舞。
我闭上了眼睛,因为我被嘉伦可爱的头发弄得头晕目眩。
受到精心的照顾
“好了,好了,”希基说,“幸亏我们的格拉夫昏睡过去了,否则,我扒下他裤子的时候,他肯定会大闹一场的。”
“不过你的动作很轻,对吗?”嘉伦说。
“当然了,姑娘。”我听到他说,“我没脱他裤子就把他放到浴缸里,裤子是在水里脱的。然后我把浴缸的水放光,让他躺在那里。”
但我依然觉得,在水中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周围是高高的坚固的墙壁,我的双腿被泥浆包裹着。
“噢,救命。”我低声说,但没有一丝光线打破我的黑暗。
我只听到希基说:“然后我用你姑妈给我的黏糊糊的东西涂在毛巾上,把他包裹得结结实实的,就像耶稣。”
“可是他现在在哪里?”嘉伦问。
“噢,我现在在哪里?”我吼道。
“在浴缸里!”希基说。门开了,一道刺眼的光线向我射来,我低头看我自己的身体,看从小腿裹到肚子的毛巾。
“他正好打了一个盹。”希基说。
“你不必把他包裹得这么严实。”嘉伦说。
“我以为你想看他一眼,”希基说,“裹毛巾比给他穿衣服更容易。”
他们探头往浴缸里看,但一切都是模糊的——好像他们跪在地板上,因为他们的下巴几乎刚刚够着浴缸的边缘。
“站起来!”我喊道,“你为什么要跪着?”
“噢,上帝啊。”嘉伦说。
“他疯了。”希基对她说。
这浴缸真是一个怪物。我说:“说些好听的,你!”
“上帝啊,格拉夫。”希基说。他又对嘉伦说:“他是一个傻瓜。他还得睡觉。”
然后我看到他们两人的影子弯下来,在天花板和墙壁的顶部移动。他们沿着对角线走到门口,他们的影子变成锯齿状,变得越来越大。
“上帝!”我喊道。
“赞美他!”希基说。他们把我关在黑暗中。
不过,这里面还不算太黑。我可以用舌头舔舔凉凉的光滑的浴缸壁,我可以用双手抓住浴盆的边缘,我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什么时候想闭上眼睛就闭上眼睛。
我正在浴缸里发疯似的打着旋儿,这时从门口又向我射来一道光线,一个影子在移动,从天花板到墙壁——影子越来越小,自由地跑到另一堵墙壁下面去了。然后门口的光线就消失了。
“我看见你了。”我对着那个进来的身影说,“我很清楚你就在这里,你这个浑蛋!”
“别说话,格拉夫。”嘉伦说。
“好吧。”我说。我听到她走近了——听她的脚步声好像是从浴缸底下传来似的。然后,我感觉到她那件丝滑的小衬衫在我放在浴缸边缘的手边微微颤抖着。
“你好,嘉伦。”我说。
“你没事吧,格拉夫?”
“我看不见你。”我说。
“那很好。”嘉伦说,“因为我是来给你换绷带,把它们扎好的。”
“噢,希基会来换的。”
“他给你裹得太多了。”
“我感觉很好。”我说。
“你并不这样想吧。我来把这些旧毛巾撤下来,给你换上真正的绷带。”
“幸亏你在这儿工作。”我说。她的辫尾拂过我的胸膛。
“嘘。”她说。
“你为什么低我这么多,嘉伦?”
“我在你上面呢,傻瓜。”她说。
“呃,那这个浴缸一定很深。”
“浴缸放在一个台子上,所以看起来深。”她说。
然后我觉得她的手摸到了我的胸部,滑向我的屁股。
“弓起你的背,格拉夫。”
一条毛巾轻轻解开了,她的手没有碰到我。
“再解一条。”她说,我弓起背让她解下另一条。我觉得自己像浴缸那样冰凉,身体赤裸,一直到膝盖。当她俯身抓起我的大脚趾的时候,她的辫子打到了我的膝盖。
“你的头发让我发痒。”我说。
“哪里?”
“浑身发痒。”我说,用双手抓住那辫子。我使劲把辫子拉过来,但她又把辫子拉了回去。
“你住手,格拉夫。”
“我想看看你脖子的后面。”我说。
她从我的脚踝往上解开毛巾,当她解到我小腿上那个又热又粘的部位时,她的动作非常缓慢:那是凝固得最厉害的一块毛巾。
“你把辫子藏哪儿了?”
“别管那个。”她说。现在所有的毛巾都拿掉了。
“你在黑暗中也能看见东西,嘉伦?”
“我不能!”
“如果你能,”我说,“你就能看到我——”
“我会看见的,好吧。”
“——浑身粉红色,到处是毛,像只小猿猴。”
“很好,”她说,“别动。”
但我还是伸手摸到了她的头,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下巴,又用手背碰了一下她的喉咙,摸到她的辫子的第一个结——她的辫子塞在她的衬衣里面。
“我想看看你的脖子后面。”我说。
她现在正在给我换上新绷带,纱布卷得又轻又快。她只绑住了我的小腿,并没有把我的两条腿绑在一起——希基是那样干的。
“我有一条干净的浴巾,给你裹上。”她说。
“是一条大浴巾吗?”
“弓起背。”她说,飞快地转着毛巾把我裹了起来,速度之快,我都感觉阵阵微风吹来。
“给点光亮,让我看看你。”我说。
“我不该在这里的,格拉夫。我姑妈以为我在房间里铺床呢。”
“我只想看看你的脖子,嘉伦。”我说。
“你不会抓我的,对吗?”
“不会。”
“或者解下你的浴巾?”
“当然不会!”
“有一次有一个人这样做了——在大厅里,姑妈说。他就在她面前解开了浴巾!”
她舞动着走到门口,门开了一条缝,让一丝光线进来,照到我们身上,她俯身看着我。我扳过她的脸,让她的脸靠在我的肩膀上,提起她那厚重的辫子。我摸着她的耳朵背,看着。
啊,是的,那就是我给她做的柔软的记号。
给她的。
“你的那个记号还在呢。”我说,又在上面啄了一下。
“你没有抓它,”她说,“对吗?”我手撑着浴缸的底部,又在她的耳朵上啄了两下。她用手碰了碰我的胸膛,就用手指尖碰了碰:她不想让她的手掌发红。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脸转过去。她轻轻地,尽可能轻地抚摸着我。她没有把她的身体压到我身上。她就像一条长长的鱼,被微微打昏了——冷冰冰地躺在那里抽动着,但她的手依然空灵。
“我要走了。”她说。
“为什么我必须待在浴缸里?”
“我想你不用。”
“希基呢?”我问。
“给你拿花去了。”
“给我拿花?”
“是的。”嘉伦说,“他端了一碗水,说要在碗里装满连翘花瓣。”
过了一会儿,木门吱嘎一声,震动了墙壁。这震感还传到了浴缸底下。我的嘉伦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就像她的影子那样悄然而逝。明亮的长方形门框合上了,我的光线消失了,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海绵里。
走出浴缸,生活继续
臭名昭著的格拉夫,
浴缸里的王者,
少女们来到他的身边。
贪婪的格拉夫,
鬼鬼祟祟躺在浴缸里,
引无数处女走向死路。
深不可测的格拉夫,
浴缸里的恶魔,
野兽和仙女的追求者。
骇人听闻的格拉夫,
隐身在浴缸,
把处女变婊子。
噢,格拉夫!
烂透了的格拉夫!
一根荆棘杖打向你的屁股,
教你做个好人。
诗人希格弗里德·加沃特尼克这样写道。他是一个乏味的、得了弹震症的诗人——他采来了连翘花瓣,放在一个借来的碗里。
从来没有人给我写过一首诗,所以我说:“我觉得你的押韵不太出色。”
“你不该从浴缸里出来。”希基说,“你很可能晕过去,摔碎你愚蠢的脑袋。”
“这些花不错,希基。我要谢谢你。”
“这当然不是给你的。”他说,“这是采来放在我们的房间的。”
“这房间很漂亮。”我说。
我们的房间有一扇很大的窗户,格栅是铁的,外面有很深的壁架;窗户打开去,可以听到外面的瀑布声。这古堡有一个庭院,我们打开窗子就看到这个庭院。我们看到,我们的摩托车就停在茂盛的连翘花丛旁——一部可爱的实用机器,像武器一样笨重,不合时宜地放在黄色的花园中。
房间里有两张床,床与床之间用一个雕花杂志架隔开。有一张床已经整理过了。床单干脆利落地铺在上面,没有一丝褶皱。高高的枕头十分清爽地放在床头。
“你整理了我的床,希基?”
“不,格拉夫,不是我整理的。或许是你的那个仙女整理的,或许是她好心的姑妈。”
“她姑妈很和气,是吗?”
“一个可爱的老小孩,格拉夫——一个可爱的老家伙。哎,她借给我这个碗,叫我来装花!”
“好吧。”我说。
“但付出了一个小代价。”希基说,“小代价。”
“你说什么?”我问。
“我耐着性子回答了她的各种问题。”希基说,“问我从哪里来,怎么来的,为什么到这里来的。还问我干什么工作。”
“工作?”
“工作,格拉夫。就是我们怎么谋生的。”
“这确实是个问题,不是吗?”我问。
“但这不是她最重要的问题,格拉夫。她最想知道的是,我们当中谁看上了嘉伦。”
“呃,”我说,“她真是个好姑妈。”
“我说了一句话就让她放心了。”希基说,“我告诉她,我们俩都是十足的神经病,她不必担心。”
“操!”我说,“然后她怎么说?”
“没说什么,只把这只碗借给了我,”希基说,“所以,我就去给你采花去了。”
不明就里
“我是特拉特夫人。”嘉伦的姑妈说,“我们还没见过,因为你来的时候是被人抬着的。”
“真是丢人,特拉特夫人。”我说。
“你的腿怎么样了?”她问。
“得到了很好的护理。”我告诉她。
“我好好照顾了我的格拉夫。”希基说。
“哦,是的,我看得出来。”特拉特姑妈说。她递给我们一张菜单之后就走了。
施洛斯·瓦塞尔福旅馆的餐厅俯瞰着大坝,给这里增添了一种昏昏沉沉的、暴躁不安的气氛。大瀑布喷出的气雾落到了窗户上,在玻璃上留下了移动的三角形图案。我的胃在翻滚,让我想起了往日的味道。
“我有好一会儿没看见嘉伦了。”我说。
“她也许坐在我们的浴缸里等你呢,格拉夫。”
小镇上的街灯亮了起来,虽然这锈色的黄昏天再过一小时才会黑。街灯把溅在瀑布上面的水珠照得色彩斑驳,水珠弯成一道弧线,落入瀑布当中,而街灯的灯光穿过了这道弧线,照向远处。街灯映照在河面,河面呈现出各种颜色的无数小点。
希基说:“当然,除非她从姑妈那儿听说你对女孩子没有兴趣。”
“要是那样,我得感谢你。”我说,“我得把事情说清楚。”
“啊,格拉夫。你会发现这都乱了套了,你要说清楚都难。”
“反正她不会相信的。”我说。
几家商店在河对面闪烁着灯光,那些高塔在下游摇晃,在瀑布上方似乎摇摇欲坠。
“你不饿吗?”特拉特姑妈问。
“我很饱,只想坐一会儿。”我说。
“啊,特拉特太太。”希基说,“当一个人热恋的时候,其他的欲望都会受到影响。”
“好,好。”特拉特姑妈说,把我们的菜单拿走了。
“我觉得你没有必要扯得那么远,希基。”
“格拉夫!这样我们就一定能让老太太摸不清头脑的。”
“那也会让她把我们赶出旅馆的。”
“反正我们也付不起房钱。”他说,“你的宝贝嘉伦也付不起。”
床脚
我的嘉伦不在我们的浴缸里,所以希基想洗个澡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说。
“你洗澡我高兴。”我对他说。我坐在窗边。他在浴缸里扑腾着水,哼着歌。他用手掌拍打水面,那尖锐的拍水声犹如海狸在拍水。
外面,庭院里满眼是柔软的黄色和绿色。黄昏的时间越来越长,瀑布给城堡蒙上了一层薄雾。空气很潮湿,我的脸都是湿湿的。
“快下来,格拉夫。”嘉伦说。
“你在哪里?”我探出头往花园里看去。
“在你的摩托车上。”嘉伦说。但我只看到那辆冷冰冰脏兮兮的摩托车,就像连翘花下的一头老牛——脸色阴沉地潜伏在童话般的黄昏中,但并不见我的嘉伦的身影。
“你不在摩托车上。”我说,“我看不到你。”
“好吧,我就在你的窗户下面。我能看到你的下巴。”
“那么,你走出来一点。”我说。
“我全身赤裸着。”嘉伦说,“我什么也没穿。”
“是吗?”我说。
“你下来,格拉夫!”
“我也什么都没穿。”我说。
“哦,你最好那样。”嘉伦说。她走出来了,我看见她了。胸部鼓鼓的,长袖皱皱的,围着一条满是裙边的围裙。我想:上帝啊,她不可能超过十四岁。
“你姑妈和你在一起吗?”我问。
“当然不在一起。”她说,“你下来。”
我一路蹦跳着跑过恼人的大厅。那盏枝形吊灯在我头顶上摇晃着,朝我疲倦地眨着眼,仿佛它们已经看厌了黄昏时刻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偷摸行径。大厅墙上挂着本地足球队员的照片,镜框里一动不动的人好像向我投来了指责的眼神:年复一年,他们的脸从来没有变过。有一年他们都剃掉了脸上的胡子。在战争岁月,还有一个女子足球队——这些女孩都是正儿八经的运动员面孔。这些面孔以前见过你,也见过无数的冒险家和情侣在大厅里偷偷摸摸地走过,都责备过他们。他们的脚趾有点不耐烦了,他们随时准备踢球的脚就要骚动起来。他们一定会走下照片来踢我——但愿他们没有看见我的这么多秘密就好了。
我安全地走出了城堡。嘉伦问:“是谁?”
“粉色的格拉夫,”我对她说,“像基督的孩子一样光彩照人,一丝不挂。”
“你出来吧。”她说。
我看见了她。她就在城堡墙边的藤蔓中,她躲在窗台下,向我招手。
“过来。”她说,“这里,格拉夫。”
我们转过了城堡的柱石,瀑布的水珠密密地喷到我们头上。湍急的水流声盖过了蟋蟀的叫声。魏德霍芬塔楼的炮眼点着灯,排列在河岸上,在大坝下的奶油状的泡沫中闪烁着灯影。
“我真是太久没见到你了,格拉夫。”嘉伦说。
我与她一起坐了下来,背靠着城堡,肩挨着肩。她的辫子盘在头顶,她拍了拍辫子,然后看着我。
“我把你的腿护理得怎么样?”她问。
“哦,我现在好了,嘉伦。我可以再看看你的脖子吗?”
“为什么你就不能说说话?”她说。
“我说不出话来。”我对她说。
“那你也得试试。”嘉伦说。
“我希望我们的房间挨着。”我努力地找话说。
“我永远不会告诉你我的房间在哪里。”她说。
“那我就挨个去找。”
“姑妈有一只狗睡在她的床脚。”
“那谁睡在你的床脚?”
“如果我觉得你会待久的话,我想让一头狮子睡在那里。你会待多久,格拉夫?”
“我们听命运安排。”我对她说。
“如果我觉得你会待久,我就告诉你我的房间在哪里。”
“你姑妈会给你置办嫁妆吗?”
“我相信你不会待到明天。”
“你结婚旅行要去哪里?”我问。
“你要带我去哪里?”
“在浴缸里航行!”我说,“在一个巨大的浴缸里。”
“希基会与我们一起去吗?”嘉伦问。
“呃,”我说,“我不会开摩托车。”
“看这里,”她说,“看到我的脖子吗?你做的印记就要退去了。”
但是天越来越黑,我看不见。我转过她的肩膀,让她的背对着我。哦,她从来不把她整个身体都压上来。当我吻她的脖子时,她的一部分身体坐起来,离我远一点。
“你会重新弄出印子来的,格拉夫。”
“你能让我看看你头发散落下来的样子吗?”我问。
她伸手解开辫子:她抬起胳膊时,我的手指底下感觉到她长长的坚硬的锁骨线一直延伸到肩膀两侧。
“你这么多骨头,嘉伦。”我说。
她把辫子披在肩上,解开了辫尾的结。然后解开编得密密的辫子,用手指头梳着头发,让头发彻底蓬松下来,在瀑布的阵阵水雾中飞舞着,就像赤褐色的马利筋。
“没有东西能包住我的骨头。”嘉伦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长肉。”
“哦,你以前很胖的,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我说。
“你这是在亲嘴还是在咬人?”她问。
“你还是有点肉的。”我说。我用双臂搂住她的腰,用指尖碰了碰她长长的小腹。她似乎要从我的手里抽身出来,而我觉得自己要掉入她的身体。
“你吓着我了,格拉夫。”她说,“你就想吓我。”
“我不想吓你。”
“还有你那个叫希基的老朋友,”她说,“他老是想吓唬姑妈。”
“他想吓唬你姑妈?”
“是的,他想故意吓唬她,”她说,“因为这肯定不是真的。如果你真的要吓唬她,我难道会不知道吗?”
“哦,你会知道的。”我说。
因为刚才编了发辫,她的头发现在变得皱巴巴的,耳后留下了一个空白。于是我在这个地方吻了吻,她往外挪开了一点,又挪回来一点,然后按住我的两只手往她的腰部压。“再摸一摸骨头。”她轻声说。
她放松了,然后又紧张起来。她猛地推开了我,站了起来。“噢,格拉夫。”她说,“你千万别以为我做什么事都是有意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要害怕我会有什么想法。”我说。
“你真的对我好吗,格拉夫?”她问,“你有点吓着我了,你真的对我好吗?”
“对你来说,我就是那个快乐的粉色的格拉夫。”我说。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河面,穿过黄色的花园。雷声干巴巴的,断断续续的,显得非常遥远,似乎不在我生活的这个世界里。嘉伦的头发被闪电照成了鲜红色。
她沿着墙壁快步走到城堡的一角。当她走到柱石旁边时,她让我走近她。我又用双臂搂住她的腰,她向后朝我靠过来,但她不肯转过身来。她只是抓着我的手按在她的屁股上。“噢,天哪,格拉夫。”她说。
“天哪,你的骨头。”我低声说。我们朝庭院里看。只有几扇窗户亮着灯,将方形和十字形格栅的影子投射到草地上。在十字形格栅的影子上,我看到希基双臂举过头顶的身影。
“那是什么?”嘉伦问。
“希基在摸他的脚趾。”我说。噢,不,不是那样。他抓住了窗户的格栅,他的手高高举过头顶,紧紧抓住了格栅,似乎要竭力向庭院探出身去——就像一到夜里就兴奋的动物,在测试铁笼的牢固度。
“他根本不是在摸脚趾。”嘉伦说。
“他是在做伸展运动。”我说。我催她快步走过窗台下,在巨大的城堡门口,我突然稀里糊涂地吻了她一下。
“我们得提防你姑妈。”我说,然后我先她一步,走进了城堡。
这些足球运动员是不是突然对我产生了兴趣?他们的眼睛是否放出了一道从他们被拍摄好、装进镜框、挂到墙上的那一天起从未有过的光芒?
我自己的房间门底下看不到一丝光亮。我在里面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等着听我的朋友希基假装的打鼾声,那节奏真是完美极了。
先知的吹嘘
你愿意和我一起出行吗?
锡巴里斯的监牢
依然固若金汤。
你总是那么容易
成为马屁精的猎物吗?
你永远不会承认
世上还有更大的虔诚?
你愿意和我一起出行吗?
当锡巴里斯人尚在昏睡,
我们就能把他们的监牢打开。
“你的鼾声比你写的诗好听多了。”我说,“我想你的心思更在打鼾上。”
“雷声把你吵醒了,格拉夫?”
“我在闪电中读你的诗。”
“啊,”他说,“一道真正的闪电照亮了你的路。”
“是你召唤的闪电吗?”我问。
“我太多管闲事了。”他承认。
“就在窗户那边,希基?你就挂在格栅上,唤来了反复无常的闪电?”
“起初并没有。”他说,“起初,我只是看着外面,这时古老的命运随着夜幕而来,第二次回过头来注视着我。”
“听外边就要下雨了,希基。那也是因为你吗?”
“那不关我的事,格拉夫。那场雨是个意外。格拉夫,一路走来,我们要对付的,就是这样的意外。”
“但愿我也见过命运。”我说,“命运一定会使人更明事理。”
“你搞了她吗,格拉夫?”
“没有。”我说。
“你对年轻人有一种天生的尊重。”他说。
“希基,我们什么时候走?”
“啊,眼泪汪汪的告别!你什么时候才能赶你自己?”
“你真是一个他妈的操货,希基。我现在想睡一会儿。”
“所以格拉夫想睡觉!”他喊道,抱着枕头坐起来。“那就睡吧。”他说。
“你自己睡吧。”我说。
“像火山一样,格拉夫。这老希基睡得像一座火山。”
“我不管你睡得像什么。”我说。
“是的,你确实不会管,格拉夫。你才不管这可爱的操货呢!”
“噢,老天!”我说。
“他在浴室里,格拉夫,”希基说,“他正在为你和我安排下一个行程呢。”
基督在浴室里安排的行程
房间里很早就亮了。雨水把院子打得坑坑洼洼的。我听到粗大的雨滴砸在摩托车的管子上发出砰砰的响声。我用胳膊肘支撑着自己的身体,透过格栅向窗外张望:车道上湿漉漉的鹅卵石看上去像一堆鸡蛋,我看见特拉特姑妈正准备迎接送奶工。
她好像是从城堡下面走到院子里来的。她脚上穿着软套鞋,使劲地踹着面前的两个牛奶罐,让它们滚起来。她罩袍的粉红色下摆露在麻袋似的雨衣下面;她的发网耷拉到眉毛上,让她的前额看起来像从海里捞上来的某个浮肿的东西。在她木底鞋的上部和罩袍的下摆之间露出了小腿肉,白得像猪油。
她把牛奶罐放在城堡门前的鹅卵石地面上,然后急忙跑到院子门口,为送奶工打开了大门。送奶工还没来。特拉特姑妈往街两边看了看,然后飞快地跑回城堡,甩了甩湿漉漉的下摆。大门口畅通无阻了。
雨水敲打着牛奶罐,发出的声音比摩托车管子更深沉。
突然,外面一阵骚乱,好似注定要来的厄运在冰上乱舞——送奶工来了。
我看见一匹歪脸的马步履蹒跚地走进大门。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和马儿摇摇晃晃的身体的所有可能的冲力之下,它的眼罩倾斜了;马车上的悬挂杆倒向马儿松弛的脊梁,一堆皮革的马具和马饰歪倒一边,因为这匹蠢马正想抄个近路。我看见车夫勒住缰绳,拍拍马肚。整个马车的车身往前翘起,冲到了马身上,扭歪了悬挂杆,将整个重量尴尬地冲向马屁股的一边——好像骑手从飞奔的马背一跃而下,手持缰绳,用尽力气将奔马勒住。
车夫叫道:“吉—苏斯!”马车跳起来,侧向一边的两个轮子,但这两个轮子一下子锁住了,不能转动了。
马儿正等着停下自己的脚步,也等着马车停下来。我看着那个愚蠢的赶马人,希望他不再将那可怜的马头拉得高高的,现在它只能看到连翘花丛的顶部,而看不到它自己的蹄子——踩在潮湿的、像鸡蛋一样光滑的鹅卵石上的蹄子。
马儿侧身倒了下来,悬挂杆随着它的脊梁倾斜了,敲到了它的耳朵;小小的马车停下来了,架到了它的屁股上。当它的海绵状的肋骨击打着鹅卵石的时候,马叫了一声:“尼夫!”
愚蠢的车夫从座位上摔了下来,趴到了马脖子上,皮马套一片混乱,铁环叮当乱响。牛奶罐撞到马车两边的板条上,发出可怕的叮当声。马的屁股套往上翘,将马尾高高抬起,好像一面旗子一样。
“那是什么?”希基说。
送奶工蹲在马脖子上,像弹簧从旧床上蹦起来一样跳动着。
“吉—苏斯!马!”他喊道。
“上帝啊,格拉夫!”希基说,“这是怎么回事?”
送奶工抓住躺倒在地的马儿的耳朵,把马儿的头抬到他膝盖的位置。他摇晃着马头,在他的腰部前后摇晃着。“噢,圣母啊,吉—苏斯!马!”他喊着。
然后他用马的头敲打着鹅卵石地面,一会儿揪着马耳朵把马的头抬起来,一会儿又把头扔下去。他使尽全力拨弄着它的头。马的前蹄在雨水中剥落了。
车上所有的牛奶罐盖子都前倾着,看上去就像一张张湿漉漉的圆脸,从板条边上张望着。特拉特姑妈把后脚跟塞进套鞋里,跺脚走在通往大门口的门廊上。她歪着脚艰难地朝送奶工走去。
“哦,上帝啊!”她说,“你这是怎么回事?”
送奶工骑在马脖子上,紧紧抓住马耳朵不放,把他的脸放在马下颚的凹陷处,用他自己的头把马头压到地上。他现在做起这件事更得心应手了:他并不用抬起马头了,他让马自己抬起头——抬到刚好的位置,让送奶工正好能在马头上方紧紧抓住马耳朵。他有了一个杠杆:他可以突然抓起马头向下一顿,让马头重重敲在鹅卵石地上,弹回来一些,再压到地上——马嚼子上泛起了泡沫,马头摇晃着。马儿猛然弓起背,又想抬起头来。
“操他妈的格拉夫。”希基说,“如果你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披上绸缎披风,跳到窗台上。
那匹马现在变得更加狂怒了,送奶工却变得平静得可怕。那辆送奶车架在马屁股上,悬挂杆弯了下来,像一张大弓挂在马背上。什么时候这马停止倒腾,这悬挂杆就会弹回来,令人难以置信地将马椎骨变得过分挺直。
但是送奶工都不管这些,他只是紧紧抓住马脖子和马耳朵,把他的脸放在凹陷的马下巴里。
“噢,我的天哪。”希基说。
“狂暴之至!”我说,“他的脑子一定被摔糊涂了。”
“啊啊啊!”希基喊。
特拉特姑妈小心翼翼地走到那边去,小心地注意着雨中的罩袍的粉红色下摆。
希基将披风披在肩上,扣住喉咙部位——从我身边走过,光着的一只脚弓了起来,就像湿草丛里猫的后背——咆哮着经过杂志架,出了门,跑了下去。他动作毫不优雅地跑下旋梯。那鼓鼓囊囊的披风在楼梯扶手上绊住了,他的身子不由得后仰,后退了几步。他解开了喉咙部位的扣子,扔掉了披风。他继续往下跑,并不回头拿披风。宽敞的大门口吹来一阵风,挂在扶手上的绸缎披风随风飞扬起来。
我跑回到窗前。
一瞬间,我看到:庭院里来了一个新人,一个大个子男人,穿着皮短裤,腿上没毛,膝盖粉红,睡衣领口处扎着一条敞开的宽领带,脚上穿着一双厚底凉鞋。他站在城堡正门与围着倒地的马打转的特拉特姑妈之间。他双手叉腰站在那里。突然,他的两只手猛地戳向胳膊的末端——因为他差不多是一个没有手腕的人。另外,他还没有脖子,没有脚踝。
他说:“特拉特太太,这吵得多么可怕啊——我昨晚上床时已经很晚了。”然后他转身向城堡走去,张开双臂,好像有人从门口扔给他一束花似的。
希基狠命地撞向他,像一个沙袋砸到他身上。在他倒下之前,或者说在希基将没穿鞋的那只光脚踏在他的睡衣胸口之前,这个男人没有一次弯曲过胳膊抱着身子。
特拉特姑妈转过身来,打了个手势,手心搓着什么。她很疲倦地说:“这个赶马人真是一个傻瓜——一个发疯的醉汉。”她抬头一看,只见那个胖乎乎的粉红色男人枕在他的领带上,手指抽动着,头不怎么动。“看来要下一整天的雨了。”她说。她看到希基从她身边闪过;她转过身来,双手碰在了一起。
希基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屁股在雨中显得那么光滑。
那个没有关节的大个子男人在水坑里弄湿了他的领带,用它轻轻擦了擦嘴,然后就这样仰卧平躺着。
“不!”他喊道,“不!什么都没有!他全身上下什么也没有穿。”
希基骑在送奶工的身上,双手掐住了那个人的喉咙。然后他把头靠到送奶工的头旁边,咬着他乳白色的后颈。
我跑下恼人的楼梯,边跑边穿裤子。特拉特姑妈像鸽子一样快速穿过大厅。我看见她的头在我下面晃动着,从楼梯间的缝隙里飞进飞出。
嘉伦看到了披风。她身子斜靠在栏杆上,脸颊贴着那缎面。她从正门望到院子,那里传来了可怕的痛苦呻吟声——正在遭受剥皮之痛的马乱蹬着送奶车,刚才摔倒的那个人坐起来了,嘴里叼着领带,目瞪口呆地看着城堡的大门,好像在等一大群裸体男人来践踏他,把他踩进鹅卵石地面的凹槽里;希基骑着那个送奶工穿过花园,在连翘花丛中进进出出。
“格拉夫,”嘉伦说,“我姑妈在报警了。”
我从她手里接过披风,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那个不大但坚挺的奶子。“可爱的小奶子。”我说,“恐怕我们今天要与你告别了。”
“我昨晚怎么也睡不着,格拉夫。”她说。
我拿起披风,从她身边跑开,跑进了院子。
那个可怜的人歪着身子,用胳膊画着圈,抬起宽大的屁股想站起来,但又坐了下来。“他无处不在。”他说。“拿大网和绳子来。”他嘴巴咬着领带。“带狗来!”他噎住说不出话了,但双臂还在画圈。
于是,从连翘花丛进进出出——钟形的花瓣在雨水中耷拉着——一个奇怪的身影在连翘花丛进进出出,在密密的花丛后边俯着身,又起身,在摩托车边上向前冲,这里那里随处出现,四臂双头。一个吓人的高声,像狗一样的哀号,标记了那个我可以期待它下次可能出现的位置。
小针尖一样的雨点冰冷地落在我的后背,我像斗牛士那样披上披风,不让雨淋到我的脚上。
“希基!”我说。
一个男人穿着亮晶晶的雨衣和笨重的套鞋,眼光空洞,耳朵透明,正在两个浓密的连翘花丛之间蹒跚而行,将盛在花瓣里的满满的雨水碰了出来,洒落在回旋镖似的花朵上——他的背上还背着个赤身裸体的人,牙龈紧紧咬着那乳白色的脖子。
“巴拉拉啊——噜噜噜!”愚蠢的赶车人在尖叫。
我也穿行在花丛之中。在两个花丛之外,我又听到了一声呼叫——又看到了两人叠加在一起的身影,他们想努力站起来,跌跌撞撞着往前走。
不一会儿,他们就在花丛之外了。我越过低矮的花丛望去。我的手本来可以摸到他们的两个脑袋,如果我伸出的手没有被灌木上的刺扎中的话。
“希基!”我说。
庭院里,在通往城堡正门的门廊上,我听到那个跌倒的人在叫喊:“让狗咬他!为什么这里没有狗?”
现在我们在同一排花丛中奔跑。我跟着那湿湿的、绷紧的屁股,长长的脚趾向后弯着,被不停扭动的送奶工拖着。送奶工摇摇晃晃地走着,头压得更低了,速度更慢了。我能够赶上他们了。
接着,送奶工有了“三个头”:他不能跑了,他只能摇晃——他的肩膀向后一仰——他的膝盖没有了力量。
“噢,亲爱的上帝。”他呻吟道。我们挤成一堆,倒在花园的黑色粪堆上。送奶工趴在希基的身下,扭着屁股,甩着胳膊。我抓着希基的头,但他咬着送奶工的脖子不肯松口。我掰住他的下巴,想让他张开嘴,但他用下颚使劲往我的手里磨,磨得我的指关节都要裂开了。然后我拍拍他的耳朵,跪在他的脊背上,但他依然咬着送奶工。送奶工开始哼着哭起来,他的手抓着希基的头发。
“希基,起来。”我说,“放开他!”但是他依然咬紧牙,不让送奶工转动屁股。
于是我从花丛中折下一根连翘枝,打在希基的屁股上,他把身体扭向一边。但我还是能打着他,继续打他。等我在他屁股上打下第三下时,他滚了一下,放开了送奶工,疼痛不已的屁股一下子坐到了冰凉的泥里。
他把双手放在身下,把泥浆涂到屁股上,就好像他要用泥浆将自己包裹起来一样。他的嘴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带点褶皱的圆圈。我把披风递给他,他发出了口哨一样的声音。
“警察就要来了,希基。”我说。
送奶工一点一点慢慢移开,离开了我们。他把一大块泥舀到脖子的淡紫色伤口上。他也发出了口哨一样的声音。
希基把自己裹在披风里。我抓起他胳膊的下部,推起他,让他走在我前面——把他推出花丛,推着他沿着城堡墙壁走。希基开始能走了。他的步子很大。脑袋上下摇晃着。他的脚在泥地里留下了很宽大很可怕的脚趾印。“我屁股里有一堆泥,格拉夫。”他说。他咯咯地笑着。
大厅里也有一堆泥。特拉特姑妈将那个胖胖的、晕头转向的男人抱到椅子上,用海绵擦洗着他的身体。她要把粘在他皮短裤上的泥擦掉,我的嘉伦拿着水桶去把海绵蘸湿。
“是这样,”这个男人说,“我听到有人过来了,便转过身去看。”希基从门廊那边走了过来,披风的上半部裹着一只肩膀,下半部被夹在两腿之间。
那个晕头转向的家伙坐在椅子里不断摇晃着,他发出了一阵奇怪的令人生疑的汩汩声。他猛地把拳头砸在膝盖上,那明亮的膝盖上盖着湿湿的宽领带,就像盖了一块餐巾一样;他的下唇紫紫的,肿得像一个甜菜根。
“特拉特太太。”希基说,“外面雨下得很大,大坝都要决堤了。地球的末日!”他起身从她身边走过。
他沿着楼梯走上去,扶着扶栏摇晃着身体,张开的披风飘舞起来——他一步跨上两级楼梯,步子很招摇,很有节奏感。
集结正义的力量
从连翘花丛下面不时有一团泥抛上来,接着是一连串碎泥片。总是笔直地抛上来,随后是一阵不可思议的跺脚声,花丛也猛烈地摇摆震动起来。送奶工正在花园里制造动静呢。
那匹可怜的马的情形更糟糕。它原先是侧身躺在那里,现在终于转过身来,这样就以垂直于悬挂杆的方向在底下躺着。它的屁股套扭得很紧,因此没法动弹了。眼眉骨上起了一个网球大小的肿块,一只眼睛睁不开了,另一只眼睛在雨中眨巴着。马只能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它的尾巴摇动着,拍打着地面。
“雨还在下吗,格拉夫?”希基问。
“更大了。”
“没有闪电打雷,对吧?”
“没有,”我说,“不再闪电打雷了。”
“那就好,”他说,“闪电打雷的时候洗澡可不好。”
“你会很安全的。”我说。
“这个浴缸可真大,格拉夫。我知道你真行。”
“那个送奶工还在花丛里。”我说。
“我洗完澡你再洗吗,格拉夫?”
“我身上没有泥巴。”我说。
“你太难说话了。”希基说。
“警察来了,希基。”我告诉他。
一辆闪着蓝色车灯的绿色大众警车艰难地通过大门,也经过了那辆送奶车。下来两个警察,穿着高筒靴,一身整洁光亮的制服,可笑的是,他们的雨衣领子卷得一模一样。也许还有第三个警察,没穿制服——穿一件长长的黑色皮衣,系着腰带,头戴一顶活泼的黑色贝雷帽。
“他们带来了一名刺客。”我说。
“警察?”
“带了一个特工。”
“可能是镇长。”希基说,“一个小镇,又是下雨天——镇长能有什么事可干?”
三个人进了城堡。我可以听到,那个被人用海绵擦洗身体的男人把椅子摇得嘎吱嘎吱乱响,提高嗓门向他们打招呼。
“希基?”我问,“要踢几次才能启动那辆摩托车?”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在浴缸里为我唱了一首歌:
灾难,灾难,
我们就要遇着一个
灾难。
如果我们想
逃跑,
灾难
会跑得更快。
“噢,操你这该死的歌谣。”我说。
“你该洗个澡,格拉夫。”希基说。他在浴缸里向我泼水。
一个穿制服的警察走到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把剪树篱的大剪刀。他跨立在马上,然后蹲在那可怜的畜生的背上,沿着悬挂杆剪了下去,将挽具剪开。但那马仍旧躺在那儿,头昏眼花,只有一只老眼眨巴着。警察发出一声嘘声,便转身向城堡走去。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泥块从连翘花丛中旋转着飞出来,听到花丛中传出送奶工跺脚、敲打的声音。
“你好!”警察说,“你——你好!”
送奶工往空中撒了一把泥巴和树枝。
“你!”警察喊道。他继续朝花园走去,把树篱剪刀拿在身前,就像浇水工拿着水枪一样。
我看见送奶工从一个花丛蹿到另一个花丛,蹲下来,铲起泥巴和树枝,抛到空中。他藏在花丛里,看着他的“小炸弹”纷纷落下,他像卡通人物那样鬼鬼祟祟地继续往前冲。
“希基,送奶工已经疯掉了。”我说。警察蹑手蹑脚地走进连翘花丛中,手里拿着的大剪刀张着险恶的大嘴。
接着我听见我们门外的走廊里有很多人聚集着,门底下缝隙里射进来的光线被悄悄走过的脚打断,弄得光影模糊,一个手肘、一个屁股或一个腹部擦着木门。很多人在外面转来转去,他们的说话声又细又轻——有时候一个单词,有时候一个词组,有时候很清晰,有时候被人嘘了一声,安静下来了。
“……赤身裸体……”
“……应该如此……”
“……一起生活……”
“……锄头……”
“……必须……”
“……法律……”
“……狗……”
“……不自然……”
“……上帝知道……”
好像有人在电扇底下说话,只有最快速的只言片语才能从两片扇叶之间穿过来,其他的话都被切断了,呼呼地成了一个声音,这声音与衣服的摩擦声,与人靠在墙上门上发出的摩擦声没有什么区别。
“希基。”我说,“他们就在外面的走廊了。”
“正义的力量在集结?”他问。
“你还要待在浴缸里吗?”
“哎,你好!”他喊道,“看这里!”他拍得水花四溅。“多么深的印子!”他说,“这鞭子抽的!像你的舌头一样粉红,格拉夫。你看,是你使劲把我拉的,是你干的好事。”
“我根本无法把你从他身上拉下来。”我说。
“我的屁股很了不起!”他说,“那沟槽是名副其实的!”我听见他在浴缸里扑通扑通地打着水,来回移动。
这时,有人在轻轻敲门,走廊里鸦雀无声。现在挡住门缝光线的,只有两只脚。
“格拉夫?”我的嘉伦说。
“他们让你做了我们的犹大吗?”我说。
“噢,格拉夫。”她说。
这时有人将身体靠在门上,有人在用钥匙开门。
“向后站!”特拉特姑妈说。
“门没锁。”我告诉他们。
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一脚踢开了门,扭掉了门把手。他侧身走进房间,在他身后的门口站满了人。特拉特姑妈焦急不安,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那个刚被海绵擦干了身体的男人走了进来,膝盖亮亮的。站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是杀手,就是那个镇长。但是不见了我的嘉伦。
“另一个人呢?”被海绵擦干了身体的那个人说,双膝向前突着。
希基说:“你应该看看,格拉夫。”说完打开了浴室的门。
他向我们所有人亮出了他那洗得干干净净的刺痛人眼睛的屁股。粉红色的伤疤在他的屁股上闪闪发光,就像新月的歪嘴的微笑。
“在那里!”特拉特姑妈说,“你们看到了吗?”
是镇长,好吧——那个可怕的比格尔迈斯特,他见到特拉特姑妈没有摘掉贝雷帽,但是现在摘下了,对着站在浴室门口的屁股还十分精确地点了一下头。这脱帽动作真完美,真迅速,正赶上希基亮出他的屁股——他很快将屁股收回到浴室里面,“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看清楚了,特拉特太太。”镇长说,“我们都看到了,我敢肯定。”他说这话时音量并没有提高。“加沃特尼克先生?”他叫道,“希格弗里德·加沃特尼克先生。”
我们能听到希基啪嗒啪嗒走在浴室的地板上。他重重地踩到浴缸的台子上,猛地跳回到浴缸里。
揭露罪行
他不肯打开浴室的门,所以我们都只好在楼下的大厅里等着,只留下一个警察来搜查我们的房间。
那个粉红色男人非常生气地说:“比格尔迈斯特先生,我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能把门砸开。”但是镇长正集中注意力看着另一个警察领着送奶工穿过庭院,朝城堡的门廊走来。
“又喝醉了,约瑟夫·克勒尔?”镇长说,“翻车了?打你的马了?”
送奶工满身是泥,很难看到他脖子上那个吓人的伤痕。但镇长走上前去检查了一下。
“得到一个小小的教训?”他说。他戳了一下伤口,送奶工的头像乌龟一样缩了回去。“或许你有点被打过头了。”镇长说。
“我的牛奶都完了。”特拉特姑妈说。
“那么,约瑟夫,”镇长说,“你会多留一个牛奶罐吗?”
送奶工想点头,但他的面颊僵住了,做出一副畏缩的表情。
“他疯了。”我对镇长说。
“脖子被咬了一口,”镇长说,“被狠狠咬了一口,咬破了皮肤,留下了一个拳头大小的伤疤!谁是疯子?在院子里裸奔!骑在别人身上!咬人!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在浴缸里撒野!一个露阴癖,一个鞭笞狂!”镇长大声吼道。
“比这还坏!”特拉特姑妈说,“变态狂!”
“一把螺丝刀!”那个粉红色的男人吼道,“只要一把螺丝刀就能让你打开浴室。如果你能把狗及时送到这里,现在也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
这时,楼上的警察出现在楼梯上——他两只靴子的头挨得那么近,身体看上去好像就要跌倒了。
“他还在里面。”警察说,“他给我唱了一首歌。”
“你搜查到了什么?”镇长问。
“盐瓶。”警察说。
“盐瓶?”镇长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雨点落在城堡的空心瓦片屋顶上发出的尖锐摩擦声。
“十四个。”警察说,“十四个盐瓶。”
“我的上帝。”镇长说,“真是个变态狂,百分之百的。”
获取细节
这是怎么回事?到处乱哄哄的!当你长时间站着不动,直到现实和不合理的世界追上你时,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听着,格拉夫——你站着不动的时间不够长。
我的父亲弗拉特诺,弗拉特诺·加沃特尼克,出生在耶森耶,那是南斯拉夫的一个地区,当时这里的人是见过轮子的。后来他搬到斯洛文尼格拉代茨,碰到了德国人——德国人在做着与轮子有关的事,这里的人可从没有见过轮子;他与他们一起来到了马里博尔,在这里,一条很好的马路带着他直接穿越国境,来到了奥地利。这一路他都是独自一人,因为他生性灵活。
年轻的弗拉特诺是沿着坦克踏过的路来到维也纳的,我的母亲正在这里忍饥挨饿,她非常坚忍,长相美丽,正等着与像他这样灵活的人相会——但我敢十分肯定地说,她并没想到她会参与孕育一个像我这样天生就要与轮子打交道的人。
年轻的弗拉特诺一边喝着汤,一边对我说:“现在你想独立做成一件事而不去向以前发生的事学习,去做它们的学徒——那越来越难了。但那样你是做不成事的,永远做不成:不能做成一件能让你快乐的事。”有人告诉过我,那就是那个可怜的蠢货说的话。
噢,我的父亲是一个出色的、做事夸张的巨怪,善于别出心裁地搞事。我也是如此。你也是如此,格拉夫。这样的话,这个世界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冰冷的让人厌烦得要死的忙碌老人了。
别吵闹!别打岔。每次你让这个世界追上你,都是重复的死亡。
年轻的弗拉特诺,长柄勺子成了他嘴唇的一部分,汤成了他讲话的一部分——他说:“听着,你必须在他们找到你和决定如何处理你之间的那一瞬的空当里赶紧行动。向前一跳,你就胜人一筹了!”人家告诉我,他就是这么说的。
以上是希基的笔记。他用别针别在我的底层床单里,我的屁股发现了它——淀粉状的碎片,我赶紧摸索着开灯来看。但我没看见他留什么话。
事实上,当镇长让我试着把他从浴室里弄出来的时候,当我再次走进房间的时候,希基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只有那件夹克没有穿在身上,他正拿着最后一块厚厚的洗皮革用的肥皂往夹克上擦着呢。
大厅里传来了镇长的声音:“如果你不能把他弄出来,那么打破的门就得他赔!”
希基从帆布背包里拿出了雨具,准备包靴子用的塑料袋,要把塑料袋口紧紧地绑在小腿上用的橡皮筋,还不忘带上那块洗皮革的肥皂。夹克上涂了一层蜡,看上去他身上穿了一件融化了的衣服一样。“别担心。”他低声说,“你把他们引开,我会去找你的。”
“他们就在楼下大厅里,希基。他们会听到你的动静的。”
“那就把他们带上来。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格拉夫——最多一天两夜。你拿着这个背包,还有这些钱,我现在用不着加油。”
“希基。”我说。
他打开窗户,一下跃上窗台。他戴上护目镜和头盔——一个伞兵正在收紧他的飞行装备。然后他把靴子套进塑料袋里,塑料袋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把脚套在玻璃罐里的人。
“希基?”
“格拉夫,”他说,“我们需要细节!毕竟,格拉夫,我们并没有好好了解这个地方——你与那个像河马一样的女孩嬉戏个没完,而我们马上就要主动出击了——我们现在了解这里了吗?”
我想:什么?你的思维怎么跳到这个事情上了?这跳跃跨度我是无法理解的。
他一跃而下。
我想:这跳的!你本可以顺着藤蔓爬下去的。
他“啪”的一声跳进花园里的污泥堆里。
我听到镇长又喊了起来:“格拉夫先生,他还没有决定吗?”
“噢,我想他有话要说。”我喊了一声,走到走廊,“赶紧上来!”我大叫道。我听到他们咚咚地上了楼梯。
我还听到了又湿又冷的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引擎发出短促的、结巴的轰隆声——气被噎住,声被呛住,就像一个声大如牛的人开始大叫,叫到一半却被堵住了嘴。那些绕着楼梯井往上跑来的人也听到了。我们面对面,隔着走廊这个安全的距离。
然后就我跑回我的房间,跑到窗户边。我听到楼梯噔噔响,他们跑到大厅去了。但是镇长来到了我旁边,他那焦虑的脸抽搐着,歪向了耳朵边。
希基紧紧坐在摩托车上,牢牢抓住车把。灰色的浓烟球从排气管里冒出来,就像一只只毫无分量的小流浪猫。这些烟球看起来又像一团团纠缠在一起的纤细头发,戴在花园里的连翘子的上面,就像混乱不堪的假发一样。
希基把控着油门,开大关小,一下子将引擎平稳运转起来。摩托车开到了大门口,那些翻落一地的牛奶罐将门口堵得窄窄的。
就这样,希基使劲蹬下换挡脚蹬,加速穿过了窄窄的大门口——这时警察还没有跑出城堡的门廊,这时那个乱推乱搡的送奶工、浑身粉红色的那个男人以及特拉特姑妈都还没来得及往城堡门外大声喊叫。希基弓着背冲进大雨中,我听到了他连蹬三脚换了3挡的声音,他身上那件涂了蜡似的夹克闪着亮光,好似甲壳虫亮晶晶的后背。
噢,一个喜欢恶劣天气和恶劣环境的人!这就是——是的,这就是一场开往维也纳的试验性马拉松——就是希基去席津动物园执行侦察任务的第一步。
不合理的现实世界
于是我把笔记看了好几遍,嘉伦看到了我房门下面缝隙中透出的灯光。我看到了她的两只脚的影子,脚步很轻,很静。
“是嘉伦吗?”我问,“门没上锁。”——因为还没有人把警察掰掉的门把修好。我盼望着她这会儿穿着睡衣,大胆的黑色蕾丝,很光滑,不带皱褶。
可是她身上系着围裙。她叮叮咚咚地走进我的房间,双手插在绣花的口袋里,握着里面的硬币。
“我知道。”我说,“你想和我上床。”
“闭嘴。”她说,“我在这里待不了一会儿。”
“那要好几个小时呢。”我对她说。
“噢,格拉夫。”她说,“他们都在谈论你。”
“他们喜欢我吗?”
“是你帮他逃走的。”她说,“没人知道下步该怎么办。”
“他们会想出办法的。”我说。
“格拉夫,他们说你口袋里没有多少钱。”
“这么说你不想嫁给我了,嘉伦?”
“格拉夫!他们真的想要抓你。”
“来,坐吧,嘉伦。”我说,“我也很想抓你。”
她坐在希基的床上。这床那么柔软,她坐下去就凹陷得很厉害,于是她的膝盖朝上翘着,正对着我——可爱的下巴一样大小的膝盖。
“别脸红了,嘉伦。”
“你在床上做什么?”她问。
“我在看书。”
“我敢打赌你身上什么也没有穿。”她说,“在被子下面,我敢打赌你睡觉的时候是一丝不挂的。”
“你是不是疯了,这样猜个没完?”我问。
“他们会抓到你的,格拉夫。”她说,“我刚才看到你的灯亮着,所以我知道你还没睡。我以为你穿着衣服呢。”
“我躲起来了。”我说,“过来,坐在我的床上。”
“格拉夫——镇长和我姑妈正谋划着什么。”
“什么?”我问。
“你知道,他们已经搜查过你的东西了。他们点过你有多少钱了。”
“我够付房费了。”我说。
“那之后就所剩无几了。格拉夫,他们可以以你没钱为由逮捕你。”
“我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我说,“我知道总会有人发现这一点的。”
“你还帮他逃跑,格拉夫。他们会为此来抓你。”
“我正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们会对我怎么样。”我告诉她。
“他们会让你干活。”她说。
好吧,那真不错——他妈的干活。当然,我可以跑掉,跑到山里去钓鱼,告诉嘉伦我的去向,这样希基好回来找到我。我还可以把该付给旅馆的钱留给她。
我这样想着,而嘉伦一直在盯着我看——那条可爱的辫子使得她的下巴漂亮地向前突出,从她的肩膀上斜拉下来,一直延伸到她的手腕,她的手弯成一个角度,她的手指和盲文读者的手指一样敏感。还有她那深色的嘴唇,她那锈红的腮帮子,她那苍白的、布满雀斑的前额,整张脸就像一个桃子,不同部位有成熟程度不一的晒斑。
我问:“什么样的活儿?”
“只是个小活儿。”她说,“就是变相地监视你,这样他回来的时候他们就能知道了。”
“他们认为他还会回来?”
“我也这么想。”她说,“他还会回来吗,格拉夫?”
“你是犹大吗,嘉伦?”
“噢,格拉夫。”她说,“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他们在谋划着如何去干。”她用辫子遮住了她的脸,“我必须知道你什么时候走,我想知道你要去哪里,这样我就可以给你写信。我要一直给你写信,这样你就会回来。”
“过来,坐这儿。”我说。但她摇了摇头:“他们认为他一定会回来的,格拉夫,因为姑妈说你们俩是情人。”
“我要干什么活?”我问。
“把蜜蜂收进蜂箱。”她说。
“什么蜂箱?”我问。
“就是苹果园里的蜂箱。”嘉伦说,“蜂巢里尽是蜂蜜了,可以把蜂箱收进来了。你得在晚上干。他们认为晚上你最有可能会与他一起逃跑。”
“如果我不想干呢,嘉伦?”
“他们就逮捕你。”她说,“他们会说你是个流浪汉,他们会把你关起来。你帮他逃跑,那就是你的罪名。”
“我今晚就可以逃跑。”我说。
“你能逃跑吗?”她说,走到希基的床的另一边,背对着我坐下。“如果你觉得你能逃跑,”她说,“我想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我想:是不是连翘花把月色染得如此之黄,然后让它透过我的窗户,染黄了你的秀发——把你可爱的小脑袋上方的空气变得鲜红?“我跑不了,嘉伦。”我说。
她把口袋里的硬币弄得叮当响。“我得走了,格拉夫。”她说。
“你能过来帮我盖好被子吗?”我问。
她迅速转过身来,莞尔一笑。噢,是的。噢,天哪。
“你别乱抓。”她说。她走到我的床边,把我的灯关掉。“把你的胳膊放在被子下面。”她在黑暗中说道。
她盖好一边的被子,走到我的另一边。我伸出一只胳膊,但她盖得太快了。然后她把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她的辫子落下来打在我脸上。
“噢,我太笨手笨脚了。”她说。她的手没有放开我。
“你的房间在哪儿,嘉伦?”我问。
等我把被子掀开,她已经走出了房门。我从底下的门缝里看到她的脚影悄悄移走了,走廊什么动静也听不到了。
我起了床,微微打开门,从门缝里往外看。她就在那儿,等着我呢——她没有生气,没有脸红。
“格拉夫,别管我的房间在哪儿。”她说。
我回到了我那张松软的让人伤心的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好想了想自己的处境。我想,蜜蜂已经授完粉了;蜂巢里装满蜂蜜了,可以收获了。噢,要小心啊。
小心
我醒来时闻到了枕头上太阳的味道。于是我想:希基现在要离开维也纳了。他有的是时间,可以获取动物园的详细资料;他有的是时间,可以整晚潜伏在动物园里。
我看到他向动物们道别,想给它们鼓劲。
“祝福你,希基!”忧心忡忡的长颈鹿说。
大袋鼠将一滴眼泪握在它的拳头里。
“格拉夫。”嘉伦隔着门对我说,“他们就在下面的餐厅里了。”
我对这一切有一种不祥之感:他们在下面密谋,那种紧张气氛已经弥漫在走廊,就好像他们打开了地牢的门。他们的计划在地牢里发霉发臭,我闻到了那恶臭。但我找不到那扇门,无法关上它。
在餐厅里,他们围坐在一张离我不远的桌子旁:狡诈的比格尔迈斯特,亲爱的特拉特姑妈,满身苹果酒味的温迪施先生——一个雇用了很多穷人的苹果园主。他裤子的翻边夹着枯萎的花朵。
还有一个人,他们没有让他与他们同桌而坐。他正瘫倒在餐厅门口——那人叫基夫,是一个拖拉机司机,温迪施的手下。这家伙身材魁梧,是爪哇人的纯正后裔,他的皮衣还散发着新鲜的山羊味。
他们想干什么?一个个瞪大眼睛看我在面包卷上涂黄油。基夫会拦在门口不让我逃跑吗?他会用他那厚重的膝盖肉捣碎我的脊梁骨吗?
但是,希基写过这样的话:
只要向前一跃,你就胜人一筹了!
于是我狼吞虎咽地吃完嘉伦给我准备的早餐,然后径直走到他们的桌前。
“请原谅,我要打扰你们一下。”我说,“我想你们都能帮我出主意。因为我在这里待一阵子,我想找个活干。最好是在晚上,我喜欢晚上干活。如果你们知道晚上有什么活可干的话。”我说。
我听得清清楚楚!地牢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那关门声真是可怕,叫人痛苦。在我的耳朵深处,响起了一路从维也纳传来的声音:稀有眼镜熊在疯狂跺脚摇头,气得面颊在不停地颤抖。
“噢,天哪。”特拉特姑妈说,“这想法真不错!”
这话引起了满桌子人的纳闷。
我的眼睛——我把眼睛弄得湿湿的——看到了骑在摩托车上的希基,他骑得越来越快,身下的摩托车在不断尖叫,活像一头痛苦不堪的野兽。
推测
我拿着几瓶啤酒来到花园,坐在能看到城堡周围的瀑布的地方。我找到了摩托车滴下油的地方,这里的草都结成了块。连翘花很快就会谢掉,花园就会变成棕色——热带的绿色杂草就会丛生。瀑布喷洒着水汽,使一切都变得潮湿,花园的花儿在生长,在风中发出不祥的声音。只有油渍在抵抗:在这黑色的小硬块上,水珠好像结成了一串串汗珠。
我这样想象:他刚刚停下车来吃午饭。排气管呼呼作响,热气熏人:他刚才开得一刻不停。如果你往排气管上吐口唾沫,唾沫就会卷起来,就像水珠从火热的煎锅里掉下来一样。他很早就出发了,一刻不停地开到现在。他开出多瑙河河谷很长一段路了,现在他甚至可能沿着伊布斯河在开了。当然,这一切他都会写到他的那个操蛋的笔记本里。笔记本里已经画满了各种动物铁笼的示意图,记满了各种你想知道的动物园细节。
从马克辛公园的灌木丛开到席津郊区需要十八分钟。在这十八分钟里,要换四次挡位,有两次滑行,穿过一个有轨电车的十字路口,经过一个闪烁着黄灯的交通灯。
在你身后,是逃离了动物园的几只土豚的喧闹声。
我想,他可能甚至不会停下来吃午饭。
特拉特姑妈走进我的房间,来给房间透透气,当她打开我的窗户,拍打我的枕头时,她突然朝我露了个笑脸。
你这老太婆,老姑妈——他不会把摩托车开到这儿,不会让你看到的。噢,满脸老年斑的姑妈——我朋友希基的眼睛可比你昏花的鱼眼清亮多了。
我的嘉伦也在我的房间里。她整理了我的床角,把它弄得——毫无疑问——像牛奶一样纯洁。
哪张床是格拉夫睡的?一脸狡黠的特拉特问。
我不知道,姑妈,但是这张床看起来刚刚有人睡过。
“格拉夫先生?”特拉特喊道,“你睡哪张床?”
“靠近浴缸的那张,特拉特太太。”我说。嘉伦像一阵风似的轻轻从窗边走过,并不朝我看一眼。
你说得对,亲爱的嘉伦——特拉特真是时时刻刻在说话,时时刻刻在思考。
好吧,我也在思考。特拉特太太在我房间里搜查。我在干活的时候,有人偷偷修好了门把手——这样他们就能把我锁在里面了?那些朦朦胧胧的云朵,从倒下的最后一朵连翘花窃取了黄色,像炸弹的烟雾一样散开在空中。
希基现在在哪里?已经离开乌尔默费尔德了?也许离开了希斯巴赫,也许甚至在去圣莱昂哈德的路上了?如果他走的是那条路的话。他有没有绕道而行?
希基离这里还有几个小时?嘉伦今晚来我房间的时候会穿什么?
瀑布将湿漉漉的水汽喷到空中——花园就这样他妈的继续生长着,完全失控了。就像命运这个老傻瓜——那个大傻瓜——会告诉你的那样:小心,小心。
对此,本来希基会在笔记本里写诗一首,以抒发其情怀。事实上,他已经开了这样的一个头:
啊,人生——一个就要破裂的大泡泡!
命运手里拿着一枚厉害的大头针。
但是这样写下去,本来也就是一首糟糕的诗。他写过的最糟糕的诗中的一首。
厉害的大头针来了
胖胖的太阳低挂在天边,把一切都变成了连翘花一样的颜色。染黄了昨晚那片区域,又透过窗户的格栅,在我的床上我正在休息的脚指头上投下光影。
“他就要到了,是吗?”嘉伦问。
“随时会到。”我告诉她。
“格拉夫,”她说,“如果他是从圣莱昂哈德那条路来的,他们就会发现他。格拉夫,如果他沿着果园的路来,温迪施和基夫就在那里等着他。”
“他不会就那么骑着摩托车过来吧?”
“我敢打赌他会开着摩托车进城的。”她说,“噢,他不会骑着摩托车直接到这个院子里来的,但他也不会从圣莱昂哈德一路步行过来——他不会那么傻,从圣莱昂哈德过来。他一定会挑选一条新的路。”
“那你好好琢磨琢磨。”我说,“你想想他会走哪条路。”
“格拉夫,你连再见都不打算说了吗?”
“来,坐在我旁边,嘉伦。”我说。但是她摇摇头,待在窗台上一动也不动。我躺在床上向上看,可以顺着她的膝盖偷看到她的大腿;她的大腿圆圆的,被窗台卡得有点痛。
“别再看我的裙子下面!”她说。她把腿抬起来,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她朝窗外看了一眼。“有一个人刚从花园里跑了出来。”她说。
然后她跪在窗台上,将头探出窗外。
“有人爬墙上来了。”她说,“有人在抓葡萄藤,但我看不清是谁。”
于是我爬上窗台,到了她身边。我们一起跪在那里。她拉过原来垂在后背的辫子绕到了她的肩膀前面,遮住了她的脸。我的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她挺了挺身子。我们趴在窗台上。我把一只手搭在她的后背上。
“噢,你真该死,格拉夫!”她说,将胳膊肘一推,触到我的喉咙上。我一下子给呛住了,只得坐起来。我的眼睛流泪了。她盘腿坐在窗台上,坐在我对面。
“噢,你这个格拉夫!”她说,“再见了,你——你就这样一直看下去吧。”
她的眼睛有点湿润了。我只好不再看她——我向窗外看去,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我还有点透不过气来。就像在游泳似的,我的眼睛里都是水。
“噢,格拉夫,”她说,“你也别哭了。”她猛地朝我扑过来,双臂环抱着我。她的脸湿湿的,贴着我的脸:“我们会找个地方见见,对吗?我就要发工资了,我一般什么东西也不用买。”
我的喉结感到很厚重,说不出话来。我觉得她刚才猛击了一下我的喉结,将它转动了位置。
“可卡因。”我说。
她变得和气了。她咬着辫尾,靠在我身上,较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嘉伦,”我终于能说话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但她并没有听我的话。她还在不停地颤抖。这时两个奇怪的胳膊肘和一个拳头形状的下巴蠕动着出现在窗台上,伴随着野兽的喘气声和呻吟声,接着就出现了一张伟大的希腊喜剧大师的脸,头上没有一根头发——除了头发以外,这张脸与我的朋友希基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上帝啊,拉我一把!”他说,“我的一只脚被这操蛋的藤蔓缠住了。”
于是我不得不松开身上的嘉伦,将打扮得非常可怕的希基一把拖进房间。
“我回来了!”他说。
他扑倒在我的嘉伦堆在地板上的东西旁。
命运的伪装
可怜的嘉伦,瘫在那里,不忍看希基第二眼。看一眼足够了——我也这样想……我也这样想。
“希基?”我说。
“格拉夫,就是我!但我知道,你可能会认不出我。”
“不能一下子认出你了,你没穿那件夹克。”我说。但实际上我想说的是,没有头发!你没有头发,我怎么能认出你来?
“格拉夫,这是刚剃的头,”他说,“我得化装啊!”
“可是你把整个脑袋的头发都剃掉了吗,希基?”
“眉毛也剃掉了,格拉夫。你注意了吗?”
“你这样子真可怕。”我说。
“一个行走的教堂圆顶,格拉夫!从下巴到头顶都是光秃秃的。你知道头骨上有一道道的凹痕吗?”
“那是你的头骨。”我说,“我的头骨可不是这样的。”但也许是这样的:到处都是小凹槽和结节。就像漂白过的桃子的凹陷。
他说:“我步行穿过了小镇,跨过了桥。没有人认识我,格拉夫。我看见了镇长,他从我身边经过都没看我一眼,好像我是战争的遗留物。”
他的头摸起来冷冰冰的,理发师的遗留物。我吓得跳了起来。这个遗留物上还沾着蚊子,以及更大的,差点撞进他疾驰中的圆顶的飞鸟的污渍。一只耳朵的上方有个羽毛样的东西,可能是乌鸦的翅膀。当然,他一路骑来并不戴头盔,听任风吹凉那理发师理坏了的头。
我说:“希基,你的样子真可怕。”
“当然了,格拉夫。当然了,”他说,“我把摩托车停在镇子外边的隐蔽处。拿上你的东西。”
“希基。”
“收拾好行李,我们等天黑就走。”他说,“一切都安排好了,格拉夫。完美极了。”
神不守舍的嘉伦蜷缩在地板上,就像一个被裹在仆人衣服里的胎儿,被无理地扔到这个世界上。
“嘉伦?”我说。
“看来你把她弄到手了。”希基说。
“没有。”我说。
“赶紧收拾。”他说,“我找到那个地方了。”
“什么地方?”
“就是夜间保安藏身的地方。”
“希基。”
“我整晚都待在那儿,格拉夫。都计划好了。”
“我就知道会那样。”我说。
“我不知道你有这样的信念,格拉夫。”
“信念!”嘉伦说。
“她要尖叫吗?”希基说。
“信念。”嘉伦说,“他走的是果园边的那条路吗?”噢,她不愿看他。“那样的话,他们一定看到了他的摩托车!”她带着哭腔说,“噢,每个人都被命令去找它!”
“她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事?”希基问。
“你是从圣莱昂哈德来的吗,希基?”我问他。
“格拉夫,”他说,“看着我,你说你眼前的是一个业余的生手吗?”
信念
我听到走廊里传来了木头楼梯的第一声嘎吱嘎吱响——接着是最高一级楼梯的吱吱声,以及有人靠着栏杆的声音。
“那是谁?”嘉伦小声问。
“这不关我的事。”希基说,“没有人看见我。”
于是我往走廊偷看。原来是特拉特夫人,爬了这么多楼梯,正靠在栏杆上喘着粗气呢。
“格拉夫先生!”她叫道,“格拉夫先生?”
我走到了走廊,她看见了我。
“是基夫。”她说,“基夫要带你去干活。”
“干活?”希基小声地说。
“他来得太早了,”我对特拉特说,“去告诉他,他来早了。”
“他知道他来早了,”她说,“他在等着。”可怕的特拉特和我这下相互都明白了,然后她飞快地走下楼梯。
但是秃头的希基正俯身看着我的嘉伦。他把她的辫子攥在拳头里,她则咬着自己的嘴唇。
“他找到工作了?”希基问,“他找到工作了吗,你这该死的娘们?”
“希基。”我说。
“信念!”他说,“你从没想过我还会回来,对吗?还给自己找一份工作,还把这操蛋的娘们搞到手!”
“他们就要来抓你。”嘉伦咬着嘴唇说。
“一切我都安排好了。”希基说,“你以为我会跑掉吗?”
“我知道你都安排好了。”我说,“希基,他们还以为我是一个流浪汉。他们也在安排事情。”
“基夫在等你。”嘉伦说,“噢,一切都安排好了,格拉夫!如果你不下去,他就会上来。”
“希基,”我说,“我干完活后我们在哪里相见?”
“噢,相见!”他说,“你是说你还没有操过这个可爱的烂布一样的小妞?”
“希基,不要这样说。”我说。
“你敢教训我!”他大叫,“你说你要与我见面?等你干完了那操蛋的活之后?噢,当然要见面。”
“那个叫基夫的家伙。”我说,“他在等我。”我听到走廊的木板在微微痉挛般抖动:有个胖子走上来了,一次跨两级楼梯。
“希基,快出去!”我说,“他们会抓住你。你会被抓住的。赶紧说一个地点,我们等会儿好见面。”
“说一个地点,等会儿来见我。”嘉伦对他喊道,“格拉夫得走了。”
“去见你?”希基说,“去见格拉夫邋遢的小婊子?见你干什么?”
走廊里响起很大的脚步声,拖拉机一样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搅动着门口的空气。
“快出去,希基。”我说。
“格拉夫,我想要我的睡袋和牙刷。我能拿走我的东西吗?”
“噢,上帝啊!”我说,“赶紧走!”
砰砰!基夫击打着门。砰砰。
“噢!大胖子快进来!”希基说,“脊椎粉碎机快进来!”
基夫砰砰击打着门。
“我会回来拿东西的。”希基说。
“噢,你疯了!”嘉伦说。“你这个秃头呆子。”她说,“你尽说怪话!”
“噢,格拉夫。”他说——他在两张床之间的过道里往后退着,“噢,格拉夫,我有一个极妙的计划。”
“希基,你听。”我说。
“噢,该死的格拉夫。”他的说话声如此轻柔——他已经站在窗台上,面对着夕阳。
“噢,基夫!”嘉伦说,“基夫。”他在使劲地捶门。
“希基,快说一个我们待会儿见面的地点。”
“我们是在什么地方见面的,格拉夫?你在市政厅公园里观察女孩子。”他说,“你也观察我。”
“希基。”我说。
“你们还狠狠嘲笑我。”他说,“你和这个稚嫩的小婊子,你们两个一起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
门上的铰链销脱落了。噢,看这个基夫捶的门!
“你还找到活儿了!”希基说。说完他跳了下去,啪的一下落到花园可怕的污泥堆里。
夕阳照在他那可怕的、没有一根毛的圆顶上。阴影使他头骨上的凹痕显得更深,他那张大的嘴巴使得他的眼睛生机全无。
“格拉夫?”嘉伦说。
“别说话。”我说,“他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嘉伦——如果你要从果园走到圣莱昂哈德去,他回来的时候,你就来找我,通知我。”
“噢,该死,格拉夫!”她喊道。接着她说:“噢,基夫。”——这时铰链一边的门开了,基夫出现了,他还使劲摇动着门,直到门把手那边的门也突然从门框脱落了。他吃了一惊,扶着门不放手——不知道该把门放在哪里。
“噢,上帝啊!”我说。
再也没有人说话。
否认兽性
希基在笔记本上这样写道:
辛利·高奇痛恨那些没有被关入铁笼的动物。他一直自以为是地否认自己内心的兽性。
但基夫并不是一个想自我否认有这种兽性的人。当他把我的嘉伦——双脚乱踢的嘉伦——抱下楼去见她姑妈的时候,他可没有否认。当他提起铁板拖车的连接端,用基夫才有的巨力将它与拖拉机连上时,他没有否认。
基夫开着拖拉机,而我在拖车上努力保持着平衡。拖车在弯道上左右摇摆,铁板在我脚下轰隆作响。我们爬上果园边上的那条路,不一会儿天色更亮了,我们看到了最后的晚霞映照在群山上。
我们到达山间果园的最高处,这里离圣莱昂哈德已经不远。基夫等着天最终黑下来。
“你干养蜂这一行已经很久了,基夫?”我问。
“你真是个聪明人。”他说。
魏德霍芬街头稀疏的霓虹灯和河边苍白的灯光,远远地在向我们眨着眼睛,而蜂箱上刚刚漆上的白漆呈现出绿兮兮的奶酪色。蜂箱散落在果园各处,就像一顶顶吉卜赛帐篷——吉卜赛人在过神秘的生活。
基夫一屁股坐到拖拉机的座位上,窝在手制离合器、脚刹车、变速挡、仪表盘和铁器部件中间,两只手臂趴在大方向盘上,就像趴在大安乐椅的扶手上一样。
“天黑了,基夫。”我对他说。
“待会儿会更黑。”他说,“你的活儿就是把蜂箱搬上拖车。你不想让天更黑一点吗?”
“这样蜜蜂就会睡得更死?”
“就是这个意思,聪明人。”基夫说,“这样,你就可以偷偷靠近蜂箱,关上纱门。这样,即使你搬动蜂箱把它们弄醒的时候,它们也不能出来。”
于是我们等着,一直等到山顶与天空混为一色,一直等到天上只有月亮朗照,一直等到远处魏德霍芬街上闪烁不定的霓虹灯只照着那些夜不能寐的人。
我摇摇晃晃站在拖车上,基夫开着拖拉机穿过果园的一排排果树。他会在蜂箱前停下来,我就慢慢地爬过去。蜂箱上有一个小小的入口,大小跟门上的信槽差不多。入口外面有几只困倦的蜜蜂,我轻轻把它们推进去,动作特别轻柔,然后把纱门挡板拉下来,堵住这个唯一的入口(其实也是出口)。
当你搬起蜂箱的时候,里面的蜜蜂就会醒来。它们在里面嗡嗡作响,那感觉就像远处传来的电流打在你的手臂上。
蜂箱很重。当我把蜂箱搬上拖车时,蜂蜜从箱底的板条间流了出来。
基夫说:“聪明人,如果你把蜂箱摔到地上,蜂箱肯定会裂开的。如果蜂箱裂开了,聪明人,我就开着拖拉机跑掉了,把你一个人留在后面。”
我搬得很稳,蜂箱一个也没有掉。我把这些蜂箱——大概有六箱——放到拖车的平板上之后,我必须用后背抵着它们,这样它们才不会滑动:否则,拖拉机下坡的时候,蜂箱会滑向拖拉机的方向;拖拉机上坡的时候,蜂箱又会滑向拖车的尾部。
“赶紧搬,聪明人。”基夫说。
现在有十四个蜂箱平铺在拖车的地板上,这是第一层。然后我往上叠。有了第二层之后,蜂箱就不那么容易滑动了:重量足够了,蜂箱就稳定了。但是我必须在第二层留出一点空位,这样我才能叠第三层。我不得不手里抱着一个蜂箱,站到另一个蜂箱上。然后我不得不爬过第二层去填满各个角落。
“三层就够了吧,基夫?”
“你的脚别踩空了,”基夫说,“否则你会被卡住的。”
“我当然会小心的,基夫。”在这个晚上,一个夜行者潜入了别人家,膝盖以下都粘满蜂蜜。
我努力撑住蜂箱,基夫开着拖拉机穿过马路,从这边开到那边,慢慢下山去。他一直开在果园的中央,这没有问题,但过马路确实是个麻烦。从一个沟槽里出来,又进入另一个沟槽,拖车就会倾斜得厉害,会将第二层的蜂箱都晃动起来。我使劲儿撑住蜂箱,而基夫会这么做:关掉引擎,关掉车头灯。让拖拉机的所有呻吟声和啪啦声一律停止,让一切都安静下来。然后他就会注意听路上有没有小车开过来:如果听到什么动静,他就等着。
拖拉机和拖车过马路花了很长时间,而且马路弯弯曲曲,无法安全地看到车头灯。所以基夫就注意听远方引擎的声音。
“那会是一辆小车吗,聪明人?”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基夫。”
“好好听。”他说,“你难道想在马路上胡乱开,让别人撞进蜂箱里吗?”
于是我仔细听。我听到了拖拉机呼呼的热气声。听到了蜜蜂的嗡嗡声。
我被蜜蜂蜇过一次。我把一只蜜蜂从入口赶走,但它没有进蜂巢,却跑到我的衬衫袖口上,蜇了一下我的手腕。我只是感到有点灼伤感,但我的手腕肿起来了。
要装满第三层,还需四到五个蜂箱。基夫停下拖拉机,下来检查拖车轮胎的气压。“我想他们现在已经抓到他了,聪明人。”他说。
“谁?”我说。
“你那位古怪的朋友,聪明人。他进来看你,但是他出不去了。”
“你听到的只是声音,基夫。刚才嘉伦和我就在那个房间里。”
“噢,聪明人。”他说,“花园里有脚印。所有人都听到那个喊声了。明白了吗?你真蠢,难怪是个怪人呢,聪明人。”
他看了看胎压表。一辆单轴拖车,每侧两个轮胎,承载着好几吨的蜜蜂和蜂蜜,这轮胎需要充多少气?
基夫在我在二层蜂箱留出的那个空间附近弯下腰。我可以跳到第二层蜂箱上,将第三层的几个蜂箱推下去压到他身上。我跳到了第二层蜂箱上。
“你把那个小嘉伦搞得怎么样了,聪明人?”他没有抬头看我。“我一直在等她长大。”他说,“长得再丰满一点。”我看不见他的脖子,只见他那胖胖的脑袋转向我,咧嘴笑着。
“你在上面干什么?”他问。只见他臀部下的脚在向后移动,就像一个短跑运动员准备好要起跑似的。
我问:“为什么我们不穿保护服,基夫?为什么我们不戴面具之类的东西?”
他的身子在往后退,但视线并未离开这第三层蜂箱。
“为什么我们没有什么?”他问。
“保护服。”我说,“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也好有个保护。”
“那是养蜂人的想法。”基夫说,他现在站了起来,“当你穿着保护服时,你就会粗心大意,聪明人。你一旦粗心大意,就会出意外。”
“为什么养蜂人自己不来搬蜂箱,基夫?”
他的眼睛依然看着第三层蜂箱。“第三层几乎就要满了。”他说,“我们再过一次马路,就可以回到谷仓了。”
“那就这么干吧。”我说。
“你想他还会在那儿吗,聪明人?装完这一车,我们还得再装一车。想入非非的人,你认为他还会在那里吗?”
“基夫。”我说,心想:基夫,你是不那么想入非非——你差点就不在那里了。蜂箱里有狂躁的蜜蜂,基夫,你就要陷在蜂蜜里了:蜜蜂会把你肥胖的脑袋蜇得更胖。
基夫一直在留意着什么动静。
当然不,我想。你一直在那里。什么事也没有,基夫。你不明白吗,希基,你看我是怎么划清界限的?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希基?
“有人来了。”基夫说。他把引擎关掉。
就连蜜蜂也安静下来了,静静地听着。
“有人跑过来了。”基夫说。他打开了工具箱。
我听到了路那边的呼吸声、沙砾摩擦声和喘气声。
“是你认识的人吗,聪明人?”基夫问。手掌里抓着一把开口的扳手。
然后,他把车灯拧到一边,把灯面朝马路那边。但他并不开灯——他已经准备好了。
蜜蜂,别出声,我想。那人跑步的步幅很小,呼吸急促。
基夫突然把灯打开,照亮了我的嘉伦。她披头散发,在夜色中呼呼地奔跑。
你需要多少只蜜蜂?
她从魏德霍芬一路跑上山来,两腿都发软了——她是来为我们送希基的消息的。嘉伦说,希基竟然返回来取牙刷,他像猿猴一样从常青藤一下子荡到窗户的格栅上,再次进入房间,然后在走廊向着下面咩咩地叫,骑在扶手上一下子滑到大厅里,给每一个人说了一段墓志铭——给特拉特姑妈说了,姑妈坐在楼梯井下面的角落里,咯咯地叫着,像一只正在交配的母鸡;给我的嘉伦也说了,他尖叫着说着处女身破的隐喻。他也给我准备了一段谩骂之词——嘉伦告诉我——他预言我最终会被阉割。
“噢,疯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噢,他真的疯了,格拉夫。他用爪子扒开花园,往城堡的墙上扔泥巴!”
好吧,蜜蜂都听到了。她背靠在蜂箱上,蜜蜂在里面贴着她的身子嗡嗡地叫着——蜂箱支撑着她长长的、纤细的后背。
“别让她靠得太用力。”基夫说,“别让她压着蜂巢,聪明人。”
噢,够了,基夫。现在这一切还不够吗?我想。
“他们一定会抓住他的。”基夫说。
“噢,他疯了。”嘉伦说,“格拉夫,全城的人都在找他。我不知道他藏到哪里去了。”
“他们应该把他关进蜂箱里。”基夫说——在他身后的那条路上,那盏疯狂扭动的大灯冷不丁地照亮了蜷缩在弯道边上的那片树林。树丛似乎呈现凹陷形,又似浮雕,好像大球似的映衬在夜空下,树林的远处,是无声的小镇,在那里眨巴着眼睛。
“噢,格拉夫。”嘉伦说,“我很难过。真的,我太抱歉了,格拉夫——如果希基还是你的朋友。”
“听。”基夫说,但我什么也没听到。“听,聪明人。”——就在小镇方向,有一个低语声朝我们蜿蜒着飘来——“你听到小汽车声了吗?”
闪烁的蓝光照到树丛上,在道路上方闪亮着,不断地随着弯道改变着光束的方向。
“听,”基夫说,“那是一辆大众车。一定是警车。”
那是肯定的。没有拉响警笛,悄然而行的警车。
警车里有两个人,他们刚上车不久。
“我们要在山顶设个路障!”一个警察说,戴着黑手套的手指头打了个响指。
“在圣莱昂哈德!”另一个警察说,“如果他从这边来的话!”
这些话蜜蜂听到了,逐渐减弱的闪烁蓝光离开了蜂箱。蜜蜂在里面骚动,对着可怜的嘉伦的后背嗡嗡乱撞,今天晚上她第二次因为我的缘故,瘫倒了——这一次是背靠着蜂箱,瘫在拖车里。
我只能这样想了:他肯定不会想着骑摩托车出城的。噢,当然——至少是这样——他不会走这条路的。
基夫说:“聪明人,我们不能在这里傻待一个晚上。如果那女孩不会掉下来的话,我想开过马路去。”
“我没事。”嘉伦说,但她的声音在发抖,好像从山上吹来风,从去年1月就开始吹的风,从拉夏尔普一路吹来,把她温暖、珍贵、脆弱的身体吹倒了。她伤得很厉害,真的,我的脑子一片混乱了,什么都想不清楚了。
“我们来听听有什么动静。”基夫说。他登上带弹簧的后座,坐在他那些叮当作响的铁零件中间。我们仔细听着。他使劲扭动着车头灯的外壳,将车灯对着我们想要的方向,将马路的对面照亮。然后,他重重地踩下每个车轮的刹车,摇晃着,费劲地让拖拉机脱了挡。拖车在震动。蜜蜂在唱歌。
“我什么也没听到。”我说。
“什么动静也没有。”基夫说。他伸手去抓启动杆。
他正伸出手去。我说:“基夫?”
“聪明人?”他说,他的手停在空中。
“听。”我说,“你听到了吗?”
他一动不动,没有弄出拖拉机部件的响声,也屏住了呼吸——他本来是不断喘着粗气的。
“噢,是的。”他说。
他也许还没出城呢,但是已经出发了——他也许不走我们这条路。他也许穿过了那些低矮的拱门:也许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的,而突然之间那声音又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了,又消失了。
“啊,聪明人。”基夫说,“那声音很真切。”摩托车已经出城了,它开上了我们的这条路。一个嗓音沙哑的男人在清嗓子,在很远的地方,闭门清嗓子——在清一个非常沙哑的嗓子,不是暂时的,而是永远的。他清个没完没了,就这样清着嗓子朝我们开来。
“噢,是的!”基夫说。
噢,是的。我早就听出来了,即使有别的无数的声音我也能听出来。噢,我的希基骑着的这头野兽有点喘不过气来,那声音真动听!
“哈!”基夫说,“是他,聪明人。是他,那个怪物!”
基夫,那么你也快完蛋了。这第三层蜂箱就是为你准备的。基夫,现在你那没有脖子的脑袋几乎与嗡嗡作响的这第三层蜂箱齐平。你现在坐在高高的座位上,基夫,一个蜂箱等着你。也许再来一个。也许一整排蜂箱会倒下去全部砸到你身上,胖胖的基夫——如果我胆子大一点,基夫,如果我觉得那样的话效果会更好,我就会那样做。
多少只蜜蜂你才够,基夫?像你这样的大家伙——多少只蜜蜂蜇你,你才够?你能受得了多少只蜜蜂的蜇,臭基夫?
上山下山,这里那里
是嘉伦冰冷的手让我清醒的吗?我蹲在拖车的尾部,心想:现在你怎么样了,希基?我要怎么做,才能阻止你来山顶,撞见那辆闪着蓝光的大众汽车,撞见戴着黑手套、噼啪打着响指的那只手呢?
我和基夫沿着崎岖的山路蜿蜒而上,这里的弯道转得更加急险。上面的三个S形弯道是这个山上最危险的弯道,与Z形弯道一样急险。我想,在这样的路段他必须减速——即使是希基,即使是那头野兽似的摩托车,也必须减1到2挡。也许只能开1挡,慢得可能会停下来,或者说,至少慢得可以让他有机会清楚地看到在他路前方的我。
我在路上跑着。我没有听到基夫的喊叫。不,我没有在意他含糊不清的声音。
你老以为晚上你跑得很快,即使是在上山的路上。你看不到脚下的路或者你旁边的树林后退得有多慢。古老的夜神若隐若现,在上方盘旋。我听到那头野兽的怒吼声更响了。
是不是事后回想起来我才明白这一切?是不是回想起来才让事实更鲜明?或者说,我那时真的听到了它们的声音——蜜蜂的声音?那数百万只蜜蜂,无数的蜜蜂嗡嗡的大合唱,焦虑的、不耐烦的大合唱?
但我可以完全肯定的一点是:在翻滚的山上有三条S形弯道,接下去是Z形弯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弯道建造得如此完美,所以在我转到Z形弯道的时候,正好看到车灯打在了树林上?或者那是在最后一个S弯道,但快接近Z形弯道的地方?或许我真的需要埋伏在这里,耐心地等着摩托车阀门的砰砰声传过来,等着摩托车的轮胎急转弯转进Z形弯道?
至少我当时是在那里:我看见他那骑车的身影从我下面的S弯道上穿出来——我能听到他开的挡位是3挡——看到他那晃动的车灯把我照成了月亮的颜色,将我永远固定在山路的那个位置上。
这时我听到他把挡位换成了1挡。进入了Z弯道的入口——他正要从我身边开过吗?那车灯是自己在路上慢跑吗?
“操蛋的格拉夫!”他说。那野兽咳了一声。
“噢,希基!”我说,我真想吻他那闪闪发光的头盔——可那不是头盔,那是他光秃秃的圆顶,像月亮一样光秃秃,为了他夜间的逃跑,弄成了这副光秃的模样。
“操蛋的格拉夫!”他说。他费劲地将摩托车踢成空挡。他提起脚准备发动。
“希基,他们在圣莱昂哈德设了一个障碍!”
“你的脑子里有个障碍。”他说,“让我走。”
“希基,你不能开车过去。你必须躲起来。”
他把脚缩回来了。我摇晃着他,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所以他撑开两条腿,把摩托车支起来。
“操蛋的格拉夫!你总把事情搞砸,你真是那个小妞的操蛋情人!”
他努力把摩托车立稳,用刚才那只脚使劲踩启动杆。但我不让他走。
“希基,他们在那里守着你。你不能去。”
“你有什么计划吗,格拉夫?”他说,“我想听听你的计划,操蛋的格拉夫!”
噢,没有任何计划,当然没有。
我说:“你必须把摩托车藏起来。开进果园里,藏起来,一直到明天早晨。”
“那是你的计划?”他说,“格拉夫,你脑子能想点好的计划吗?等到这地球上已经没有了处女,你还没想出一个有价值的计划吧?”
他努力推开我按着车把的手。但我把他的腿死死别在摩托车上,使他无法启动。
“你从来没有计划,操蛋的格拉夫!从来就没有出过了不起的点子——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挺立的少女奶子没有被人摸过,你就想不出!”
他把摩托车转了一圈,猛地抓住车把,脚后跟蹬了下去。但我还是把他那只想发动摩托车的右脚卡住了。
“你这胸无大志、只顾眼前的格拉夫!”他怒吼道,“你的脑子里想的净是世界上所有尚未发育的奶子!”
他转动前轮,对着下山的方向。他的野兽动起来了。我抓住他夹克的后背口袋,跟在他旁边跑着。
“对处女膜歇斯底里!”他喊道,“你这个格拉夫,格拉夫——你!”
噢,他这个少见的怪人,他走了,好吧。摩托车向前移动了。他在找挡位,他捏紧离合器,想让他的野兽一冲而出。
“你总是要把什么东西都扔掉的,格拉夫。”他说,语气异常温柔。
我跟不上他了。我在他后面跑着,摩托车摇晃着前进。我猛地向他后背冲去,但他收起了后座的踏板。他下定决心要独行了。
我觉得他用力找到了挡位。
我的做法是:我靠过去,越过他的肩膀,把我的手掌根按到了熄火按钮上。但摩托车从不会一下停下来。在我们身后它无声地放屁,但挡位的转换让我们一下子慢了下来。我猛地撞在他身上,他一下子跨坐在油箱上,膝盖卡在车把下面。他的双脚离开了踏板,再也够不着后面的挡位杆了。
我们不管用什么挡位,都无法控制这摩托车了。这头老野兽现在暴跳如雷,一心往前冲,现在滑入了空挡。我们自由自在地往前滑去,车灯照亮了我们前面的路。引擎熄火了,我就这样飘着,滑着——车轮喷出了砂砾和烂泥,轻柔的呼啸声在我们身边响起,轮胎摩擦着地面,嗡嗡地歌唱着带我们向前冲。
那些蜜蜂也听见我们来了吗?
这条和那条S形弯道,身影模糊地从我们身边飞过,比夜色后退的速度还要快些。
“赶紧回到座位上!”希基说,“我得换挡了。”
但是路面太陡了。我的重量向前压到他身上,压到油箱上。当我试着往后移时,另一条S弯道直向我们逼近。
“格拉夫,快换挡!”他大喊,“你够得着的,你这个笨蛋!”
他猛地捏住离合器把手。我的脚趾在那根陌生的小踏杆上踏着,但踏杆一动不动。
摇晃的车灯照亮了弯曲的道路的这一块那一块,照亮了树林和深不见底的沟渠的一角——照亮了寒冷宁静的夜空的一角,照亮了时隐时现的天使般的小镇的一角,也照亮了底下无数的弯道。在那块歪斜的不规则的后视镜里,我们看到什么东西都向我们扑来。
他说,几乎是漫不经心的口气:“格拉夫,你得换挡。”
我的脚趾磨得发痛,但变速杆突然发出了棘轮咬合的声音。发动机发出巨响,像大炮轰鸣,又像马儿嘶鸣。我感到自己的身体猛地冲到了希基的后背上,拼命地想爬下来。前震异常激烈,摩托车一下子向前冲去。
希基的身体过于靠前,无法再向前倾。我们随着摩托车笨重地向前进行着,摇摇晃晃地绕过无穷无尽的S形弯道的最上面的一个弯道。我们的摩托车确实放慢了速度。
“这是2挡。”希基说,“给我找到1挡,让车子慢下来。”
S形弯道的底部就在我们面前了。摩托车加快了速度,从路中间的高处跳到边上,但依然在路面上。我们苦撑着。希基说:“1挡,格拉夫。1挡。”我的脚趾又摸索起来,撬动着挡位杆,我想我能感觉到挡位杆开始动了。希基说:“格拉夫,别离开挡位杆,格拉夫。始终踩着它。”我想:现在差不多了,差不多完了——我们就要走完这疯狂的一小段旅程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S形弯道了。我想:就这样,没事了,肯定没事了。
基夫在前面干什么?他的拖拉机和装满蜂箱的拖车横在路中间干什么?
他们看起来难道不令人惊讶吗?基夫握着巨大的方向盘,那样子就像一个世界从他的手中滑落了,而嘉伦待在拖车的尾部,在竭力稳住第三层的蜂箱。
基夫,那个伟大的倾听者,当然没有听到我们的摩托车在引擎熄火的情况下往下冲来的动静。你要干什么,基夫,横在路中间,占住道路上所有的求生机会?
“噢。”希基说,声音很轻。这要么是一句耳语,要么是直接抛向疾风的一声抱怨。
要多少只蜜蜂才好
摩托车车头灯在蜂箱上方跳跃着。这些矮胖的蜂箱,里面装满嗡嗡乱动的蜂箱,垒了三层高,在我们面前若隐若现,马上就到了我们的头顶上。拖车的铁底板在嗡嗡作响——在蜂蜜的重压下,底板有些下陷了,与我们的车头灯平齐了——反照出我们的样子:我们失魂落魄地冲来了。
希基的胳膊肘抽动了两下,一下重重地打在我的胸口上,另一下把我从他的肩膀上摇晃下来。我早已成了他的助手,我两只手紧紧抓住我们之间的座位和油箱。我撑起手腕,伸直双臂,感到自己从希基身边下来了,从那头野兽下来了,速度似乎很慢——在一百英里的下坡山路上,我在不停地上下支撑着自己。在一百英里的路程里,我在那头野兽的后面飘浮着——这野兽还是在2挡,永远找不到1挡了。
慢跑着的红色尾灯在我的身下和身前跳跃着。我想:我要坐在空中,沿着这条路一直飘到魏德霍芬。我要把这一英里的蜜蜂都赶走,我要飘这一百英里路,我绝不会下来。
尾灯离开了我,偏向一边,好像在想着该走哪条路——当然,没有路可走。
奇怪的是,我在空中飞了这长长的一百英里,竟然只是一瞬间。这一瞬间还不足以让不知疲倦的希基将他的膝盖从车把下解放出来,但足以让我看清他的努力——他的圆顶往后猛地一甩,捕捉到了所有奇怪的反光:车头灯,尾灯,蜂箱的边缘和正面,拖车底板,拖拉机笨重的挡泥板,以及基夫张开的大嘴里镶的铁牙。
尾灯跳着最可怕的舞,一下子倒在路上,画出一道道红光、白光组成的图案——跳完舞,熄灭了。希基——他的圆顶藏在阴影里,藏在他的夹克里——把这头老野兽放倒在一边。
车头灯从拖车底板下穿过,一直落到了远处安全的路面上。摩托车也朝那个方向冲去,排气管一路拖过去——踏板和支架一路拖过去,车把和轮毂一路拖过去——只见火花四溅,下坡的路面都被砸下去一大块。
基夫,当你看到我飞过这片该死的混乱场地,与从你那远处的可怕货物下面钻出来的希基落在一起的时候,见到他,你难道不感到惊讶?
你干了什么,基夫?你究竟以为你在干什么——当你踉跄向前时,基夫,又停下脚步;你停下脚步,又踉跄向前——不管是什么顺序吧。你想干什么,基夫?在你愚笨的大脑里,曾经闪过什么念头?基夫,你为什么觉得你可以让开路?
你为什么要动,基夫?你一动,希基就钻到了拖车下面,但再也没有出来。
噢,你没怎么动,基夫,但动得刚刚好,正好让希基的身体的一部分,或者是他的野兽的某个部位撞到了拖车的某个部位——擦着了车轴?轮胎?还是底板突出的部位?上帝啊,什么东西发出砰的一声!——铁器发出了空荡荡的一声巨响,震动了月亮。
你没怎么动,基夫,你只是踉跄了几步。
就在我将要飞过你那可怕的货物时,你踉跄了一下,基夫!希基,或者说是他的野兽的一部分,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就在拖车底板下面!而嘉伦——她两只长长的、毫无爱意的手臂,只是假装在稳住可怕的第三层蜂箱——跳开了!她知道游戏已经结束,蜂箱在移动,已经超出了她的控制能力。她跳开了;基夫,我正要嗡嗡地飞过你的蜜蜂——就在那个时候。你踉跄了一下,停下了,喘不过气了——不管你想干什么,干了什么,就在仪表盘、齿轮和不祥的铁件后面——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我在空中飞行了一百英里的那个瞬间,第三层的蜂箱摇摇欲坠。它们慢慢地掉了下去,像羽毛一样飘落到面粉一样柔软的路面上,飘落到拖车的铁底板的边缘——铁底板正等着它们的飘落。蜜蜂和我都以很慢的动作落下了,基夫。
当我看到蜂箱掉下来的时候,我就决定落地了吗?我落到了泥泞的路上——但这路面比表面看上去的要硬得多,一下子啃掉了我手掌跟掉下的所有的皮。
蜂箱摔得比我还重。蜂箱与水球一样重,一样脆弱。脆弱的蜂箱边框裂开了,四处飞溅逃跑的、海绵状的蜜蜂群。
上帝啊,他们在说什么?蜜蜂们在说什么?是在说“谁半夜三更捣毁了我的房子”?还是在说“是谁把我吵醒的——是谁撞进巢脾,把我的安睡在蜂房里的小宝宝压坏!是谁照着这么亮的光把我的眼睛弄瞎”?
因为这野兽不会死,不会熄灭车头灯。这灯照亮了拖车下面,这美丽的琥珀色灯光照在巨大的蜂蜜凝块上,这凝块正从底板边缘流下来。
这灯光也照到了你,基夫——从大路那儿朝我走来,像熊一样轻快地跳着跑着,在你的头两边舞动着你的大胳膊,拍打着裤脚的翻边,跳跃着,基夫——是的,跳跃着——在空中转过身来抱着自己的身体。基夫弯下腰,接着又跳着跑着向我而来。
基夫,嘉伦比你先一步到了我的面前,是吗?或者是,我只是在那一秒想象她在我面前,而你一把将我抱起,就像抱一个球一样。你半抱半推地将我弄上山去,避开了照亮蜜蜂们前路的那束灯光。
蜜蜂是从那时开始蜇的吗?我什么感觉都不记得了。我记得又听到砰的一声,但这次比第一声要静得多,沉闷得多。这是那个野兽,或者别的东西,撞到拖车发出的声音。我记得这声音,砰——砰,砰——砰,从底板下面传来。
希基,你是在用尽力气要把拖车掀开吗——还是在设法想把可怜的膝盖从车把下面脱离开来吗?你的拳头,或者你的前臂——你的圆顶?——又砰砰、砰砰地响起来。你知道我听到了就会跑过去救你吗?
我听到了。我跑过去。要不是成群的蜜蜂糊住了我的双眼,堵住我的耳朵,让我慢下来,只能爬着过去,我早就到你身边了。即使是那样,我也本来就应该到了你那里,要不是基夫踉踉跄跄地走到我身边,一把将我抱起,将我掐在他屁股边上,笨手笨脚地将我弄到大路上。
如果我大喊起来,这人声一定会被什么东西听到:一定能盖过蜜蜂的嗡嗡声——它们在谈论什么?
“这就是我们家庭的破坏者,我们宝贝的杀手!如果我们追随他的灯光,他就无处可逃!”
在那之后,事情发生的真正顺序是什么?
基夫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其实这些我都已经知道:“噢,聪明人,我听着。我听着!我听到你的引擎熄火了,我听着它什么时候会发动,但它没有发动。我没听见引擎声,聪明人!我对嘉伦说:‘你把那些箱子稳住,我们终于要过这条路了。’噢,聪明人,你去问她!我们两个人都竖起耳朵听着,你没有过来。没人过来。可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在那之前,在那期间,甚至在那之后,那辆闪着蓝光的大众汽车从圣莱昂哈德开过来了。他们说,他们听到了砰的一声——甚至还在路上的时候。
在上面提到的这些时间中的某个时候,我努力想睁开眼睛,但就是睁不开。嘉伦把嘴巴贴到我的眼睛上,让它们湿润,让它们凉下来。但它们就是睁不开,嘉伦把嘴凑到它们旁边,帮我把它们弄凉。
基夫又一次向我保证,他一直在听动静来着。
然后我真的不确定我要听什么,听到了什么。是不是还有一两声砰砰响?或者,我是否问过基夫:“你猜猜,一共有多少只蜜蜂?”基夫和我是否就每箱蜜蜂的数量和掉下来的箱子的数量进行了高技术性的讨论——是不是只是拖车尾端的第三排掉下来了,或者还有别的?掉了多少箱,还有关系吗?
我也无法确定:基夫是否回答了我的问题,或者只是猜的。所有这一切是不是当场发生的,或者,我数蜜蜂这件事是否真的不是在后来,在半迷半醒之间,在泻盐水浴里做的?所有这一切是不是在我真的听到最后砰的一声的三分钟之后发生的,或者,是不是在三天之后,在洗了三次泻盐水浴之后发生的?
在那个蜜蜂密谋的夜晚,在那条下坡的路上,真正的哀悼者的脸就蹲伏在我的周围吗?这些动物指责了我,哀悼了他吗?或者,我的这些记忆也被泻盐浴浸透洗掉了?
哭泣的大袋鼠,颤抖的羚羊,绝望的稀有眼镜熊。我什么时候看见它们为他哀哭?
是不是在那里,在我的眼睛还闭着无法睁开的时候?还是在我洗了数不清的泻盐浴之后?在希基被超量的蜜蜂蜇了很久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