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倒计时:核爆前惊心动魄的21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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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推迟起爆

新墨西哥州霍尔纳达德尔穆埃托沙漠

(Jornada del Muerto Desert)

这里是测试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的一个不可思议的合适地点。这是一片炎热干燥的土地,主要居民是长耳大野兔、响尾蛇和红头美洲鹫,还有几个孤零零的牧人在这里勉强维生,原子弹的制造者们最终将他们赶走了。这里的西班牙名字也恰如其分:霍尔纳达德尔穆埃托,意思是死人的旅程。

400年前,想在北方捞一笔的西班牙征服者来到这里,给这里起名为霍尔纳达德尔穆埃托。阿帕奇族印第安人从周围的山上冲下来,杀光了又渴又累、在灼人阳光下缓慢前行的掉队者。几个世纪后,说英语的白人来到这里,试图驱离这些阿帕奇人的后代。阿帕奇人对他们发起攻击,烧毁了从圣塔菲延伸到埃尔帕索(El Paso)的马车长龙。早在原子弹制造者们圈中这片土地前,这里就已经见识过暴力了。

9月,第一队宪兵来到霍尔纳达德尔穆埃托沙漠。他们或者骑马,或者驾驶吉普车,先是巡视了432平方英里(1)的测试场,接着设置了安检站,然后猎捕叉角羚,打打马球。他们过着远离文明世界的生活,也因此成为美国陆军中性病发病率最低的单位,后来每个人都获颁了品行优良奖章(Good Conduct Medal)。附近仅有的两座城镇是特洛伊(Troy)和迦太基(Carthage)。这些旧采矿社区已经废弃多年,空旷的街道在正午的热浪下慢慢腐朽。住在这里的牧人不多,有的在得到搬家补偿费后搬走了,有些人却拒绝搬走。这些人随后就发现自家的水箱被神秘人戳穿了,或者牲口出人意料地在夜里被人射杀了。没人能证明这些事是宪兵干的,这些牧人不久后就离开了,再也没回来。

到这年春天,这里开始出现了一队队建筑工、修路工、工程师和科学家。一座营地围绕着一个旧农庄建了起来。这是一片匆匆搭起的营房,单调荒凉,灰尘遍布,火蚁多到能在夜里把你活活吃掉,略咸的水能让你得痢疾。每天早上,你都得用棍子敲打卡车,把响尾蛇吓走。大家顶着三四十度(2)的高温和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灰尘,还有高飞的轰炸机带来的意外损害(有两次,它们甚至误向营地投下几颗练习弹),营地的建设步伐日益加快。

7月13日,也就是唐纳德•霍尼格在瓢泼大雨下爬上那个测试塔的前两天,行动到了最紧张的时刻。当天下午3点,才华横溢的年轻核物理学家菲利普•莫里森(Philip Morrison)来到洛斯阿拉莫斯一座最为偏远的大楼,从保险库里取出两个半球形的奇怪的新型金属。每个半球上都镀着镍,包裹在闪亮的黄金箔片里。在一名护卫和一名放射学家的陪伴下,莫里森把它们放入一个由两部分组成的特制镁箱里,箱子里装着20块橡胶吸震缓冲块。光设计这个箱子就用了六个月,可以想见它里面的东西有多重要。这两块包着黄金的半球形金属比地球上最贵重的钻石还要宝贵。制作它们需要一种金属。在华盛顿州汉福德(Hanford)一处42.8万英亩(3)(相当于罗得岛州一半的面积)的工业用地内,政府兴建了大量巨型加工厂来生产这种金属,这里戒备森严,高度保密。到目前为止,这两块半球就是这些工厂的全部产品。四年前,这种金属甚至都不存在,因为自然界没有这种金属,它是人用不可思议的现代炼金术制造出来的,是人通过摆弄物质最基本单位创造出的新元素。科学家用死神的名字给这种元素命名:钚(4),它便是试爆原子弹的秘密核心。

莫里森将手提箱小心地放在一辆深绿褐色的军用轿车的后座上,然后爬进去坐在-旁。一辆满载武装卫兵的护卫车在前面开道。实验室所在的高平顶山通向圣塔菲的路呈之字形,看得人头晕目眩。车队沿这条路向山下开去。当两辆车快速通过夹在粉色土坯房之间的沉睡街道时,莫里森一直在想这种体验是何其的不寻常:坐在一辆普通汽车的后座上,而自己身旁的吸震手提箱里装着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的核心部件。

从洛斯阿拉莫斯到测试场有150英里,车开了5个小时。在原爆点东南方向大约2000码的地方,车队拐下一条灰尘漫地的小路,驶向一座毫无特色的牧场平房。一台古老的芝加哥埃尔莫托(Aermotor)牌水泵孤零零地立在院子里,旁边是一个丑陋的混凝土水箱。几间零乱的附房散落在附近,给这里平添了几分陈旧和荒凉。但是周边的景色非常壮观,尤其是现在,一抹斜阳正火辣辣地照在南边的小巴罗山(Little Burro Mountains)和嘲鸫山口(Mockingbird Gap)犬牙交错的轮廓上。

除了守在入口、手持卡宾枪的卫兵外,牧场空空荡荡的。牧场此前的主人叫乔治•麦克唐纳(George McDonald)。没有人告诉麦克唐纳,他们一家为什么必须离开已经生活了半辈子的家。也没有人告诉他,他那蓝墙棕顶的前屋要挪作何用。

莫里森和一个同事将手提箱拿进屋,还不忘遵守门阶上写的要求:“请把鞋擦干净”。在这令人不安的场景里,这个要求是仅存的一点趣味,还能让人联想起家。除此之外,房间的一切都给人不祥的感觉,似乎这里将要发生某种阴暗的罪行。比如所有窗户都被黑色的遮蔽胶带完全封死。又比如房间像一间实验室内部一样干净得令人不安。在某种意义上,它现在确实是一间实验室。

他们将手提箱放在一张桌子上。装着两个金箔包裹的半球就这样在桌上过了一夜。一个哨兵持枪站在屋外,不管是他,还是其他任何人都不许进入屋内。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上午9点,这时窗帘被拉开了,展现出奇怪而又不同寻常的一幕,有人要动箱子了。

包括莫里森在内的九个人围站在桌旁,两块钚半球放在棕色的纸上。所有人都穿着白大褂。莫里森的同事罗伯特•巴彻(Robert Bacher)转向一位陆军将军,请他为这些价值至少数百万美元的钚签张收条。托马斯•法雷尔(Thomas Farrell)将军开玩笑地问,他能不能先掂量掂量,因为他想感受一下自己要买的这东西。他戴上一副橡皮手套,拿起一个半球。这个半球光滑而沉重,奇怪的是它摸起来还有些许温度,似乎有生命。

法雷尔感觉到的是辐射能。这种人造元素正真真切切地在他的手里分裂。为了重获稳定,不稳定的原子核正在释放数以十亿计的粒子。其中一些粒子有能力做出科学家一度认为不可能的事:打破那些将原子核结合在一起的大得惊人的力。这些粒子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它们不带电荷。静电斥力无法将这些中子拒之门外,它们像数以十亿计的特洛伊木马一样,以惊人的速度穿过坚不可摧的大门,将原子核一分为二,使之裂变。而裂变会释放出此前人类历史上想都不敢想的巨大能量。

这是科幻变成现实。仅在40年前,爱因斯坦向世界介绍了他革命性的质能方程。该方程提供的信息很简单:物质和能量不是不同事物,而是同一事物的不同表述。物质可以转换为能量,反之亦然。由于宇宙中全部物质的99.8%都包含在原子核里,因此在理论上,原子核中蕴含着难以置信、前所未闻的巨大能量:一克水所含的能量能将100万吨的重物举到珠穆朗玛峰峰顶;一把雪可以给一幢公寓大楼供暖数月之久;一丝空气能让一架飞机连续飞行一年。要实现这些,那些数十亿的特洛伊木马需要克服原子核的静电斥力,从而进入原子核并将它轰裂,尽可能多地将物质转化为能量。

法雷尔将军用戴着橡皮手套的手掂量着钚块,而旁观的这些人完全理解了爱因斯坦的方程,并将它变成现实。他们发现,特定质量的放射性钚会释放出足够多的中子来轰击原子核,使原子核释放出更多中子,这些中子又会轰击更多原子核,如此往复,从而触发一种无法阻止并且呈指数级扩张的链式反应。做到这一点所需钚的最小数量被称为临界质量。如果超过了临界质量,链式反应就会被触发。不到百万分之一秒之后,核爆就会发生。

法雷尔签了收条,并将钚交给年轻的加拿大物理学家路易斯•斯洛廷(Louis Slotin)。斯洛廷的任务是组装原子弹的核心。他全神贯注地俯身在农场房间里的桌旁,开始工作。首先,他把一个闪亮的葡萄大小的球装到一个钚半球的内部,这个小球由钋和铍组成,是中子点火器(initiator),它的作用是引发链式反应,在指定的时间为超过临界质量的钚提供数以十亿计的中子,就像往熔炉里泼油一样。接着,斯洛廷小心翼翼地将另一个裹着金箔的钚半球装在前一个上。监测中子数的盖革计数器啪啪作响,房间里所有人都侧耳倾听计数器声调或计数速率的最微小的变化。这个操作精妙到毫厘。如果钚这时就达到了临界质量,哪怕只是一瞬间,结果也将是致命的。不到一年后的1946年5月,斯洛廷本人将在洛斯阿拉莫斯的一次临界实验中遭受到大剂量的辐射,并在七天后身亡。现在,他继续组装工作,逐一添加部件,像是在拼世界上最昂贵的一款拼图。上午某个时候,奥本海默过来查看工作进展。有人轻声请他离开。他的不安加深了这里的紧张气氛。屋外,卫兵端着冲锋枪站在炽热的阳光下。气温超过38摄氏度。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在乔治•麦克唐纳一家曾经吃饭、听收音机、读书、编织、打盹的地方,斯洛廷和他的团队成功组装出了一颗原子弹的核心。

组装完成后,它看上去像大了一号的网球,一只非常重、超过13磅的网球。围绕这个核心的是反射器(tamper),即一支80磅重的由铀制成的紫红色空心管。钚核、中子点火器和反射器一起组成了原子弹的核心。那天午后,整个组件像某种极危险的野兽一样被装在一个特别设计的通风笼子里,然后被搬出乔治•麦克唐纳的客厅,装在另一辆深绿褐色的军用轿车的后座上。汽车穿过长满灌木蒿和短叶丝兰的荒地驶向测试塔。在那里,它被移出笼子,慢慢吊入一个5英尺宽的硬质铝合金球的中心,中心里有冷却剂,球里还排有高爆炸药。

这些高爆炸药的准确排布极为关键,其中一些信息处于保密状态长达数十年。众多全世界最聪明的化学家花了两年时间才设计出炸药的排布方式。最终,这些炸药围绕原子弹的核心排成两层,每层分成32块。大部分炸药都呈六边形,整个组件就像一只巨大的足球,由一块块炸药的“皮块”拼接起来。拼接必须极为完美,最微小的空气间隙都可能使原子弹变成哑弹。为减轻炸药间的摩擦,炸药被撒上了能找到的最能减小摩擦的东西——强生婴儿爽身粉。透明胶带被用来将炸药固定在相应的位置上。起爆后,这些炸药会发出冲击波,由于炸药排布对称,这些冲击波会汇聚到原子弹的钚核上。强烈的冲击波呈完美的球形,会挤压钚核,或者说使钚核发生内爆,将它数十亿的原子挤成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极为致密的球体,这个时间长到足以在整个核心将自己炸得四分五裂前触发链式反应。

说得再好,这也只是理论,没人知道它是否真的行得通。在这场战天斗地的宏大图谋里,笑到最后的也许仍然是自然。至少在原子弹被慢慢绞上高达100英尺的塔顶上的铁皮屋时,情况似乎是在向这个方向发展。不到36小时后,唐纳德•霍尼格将在雷雨闪电中守护着这颗原子弹,孤独地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西边的天空已经阴云密布。奥本海默注视着逐渐聚集的乌云,一开始还处之泰然,甚至诗意大发。“多有趣,”他对一个同事说,“一直以来,那些大山都在激发我们的工作灵感。”但入夜后,这种诗意消失了,接近他的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的焦虑。他的决策能力也开始出现偏差。预定的启爆时间是凌晨4点整,但这场风暴的来临需要奥本海默做出一系列艰难的决定。奥本海默坐在营地餐厅,喝着黑咖啡,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对接下来该做何选择担心不已。是该引爆、推迟还是取消呢?餐厅里有一半的科学家不断地提出各自的建议,但这毫无帮助。奥本海默的脑子已经成了一团糨糊。即使在状态最好的情况下,他的心理素质也不是非常强。据说奥本海默年轻时曾因为过度紧张,在法国度假期间试图勒死自己最好的朋友(5),他后来被诊断出患有早发性痴呆(6)(一种精神分裂症)。

世界上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恩里科•费米(7)(Enrico Fermi)同样帮不上忙,他正在不动声色地预测原子弹将有多大的可能性引爆大气层,摧毁整个世界。这个预言一点也不新颖。几年前,洛斯阿拉莫斯的另一位物理学家曾通过数学演算做出预测: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是百万分之三。科学家们觉得百万分之三的概率很小,因此值得一试,于是研制工作继续进行。当然,那时还没出现原子弹。但是现在有了,它实实在在地被放置在新墨西哥州沙漠中心一座塔的顶上,而引爆时间就在几个小时后的凌晨4点。不仅如此,做出这一可怕预测的不是什么相信末日论的宗教狂,而是一位获得过诺贝尔奖的科学家,他还是世界上第一座链式原子反应堆的设计者和建造工作的负责人。持类似观点的人不止费米一个,餐厅里还有其他人觉得试爆会带来毁灭。一些人甚至打起了赌:原子弹只会摧毁人类,还是会摧毁整个地球?“我们的人生都不短暂而且非常快乐,”法雷尔将军说道,“也许我们都将在一场辉煌的烈焰中毁灭。”“哈,”另一个人看着餐厅窗外的电闪雷鸣说,“毁灭前夜的地球。”

也许那一夜,餐厅里所有人的脑子都有点不正常,尤其是身处在这一切中心的奥本海默。他几乎已经到了筋疲力尽的程度,加上对一场可能来临的世界末日的担忧,足以驱使包括他在内的任何人变得有一点疯狂。他就这样待在餐厅里,喝着咖啡,抽着烟,刚刚经历了48小时刀割般的焦虑,接下来还需要做出这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每个人都在发表意见,提出无数下一步该做何选择的建议。这时,一位身材高大、体格强壮的少将突然走进餐厅。少将看了一眼奥本海默,走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出人群。

这位将军是莱斯利•理查德•格罗夫斯(Leslie Richard Groves),奥本海默的顶头上司。他留着一副可笑的八字胡,体重明显高于常人,相貌威严。格罗夫斯也是整个原子弹项目里最被人咒骂、最令人恐惧却又最受人敬仰的人。他以极大的控制欲管理着整个项目,就像一个统治中世纪世袭领地的暴君。

格罗夫斯和奥本海默可谓天差地别。奥本海默出生在曼哈顿一个富有的犹太家庭,是一个在溺爱中长大的神童,12岁就在纽约矿物学学会(New York Mineralogical Society)做报告,曾在一次横穿美国的火车旅行中读完吉本(8)(Gibbon)的全部六卷《罗马帝国衰亡史》(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虽然不算极具创造性,但他仍是数一数二的科学家,一个博学多才到近乎极端的人:能熟练使用包括梵文在内的多种语言;对艺术、高级烹饪、法国中世纪文学、欧洲首都和诗歌有很高的鉴赏力。测试“三位一体”的代号也是他在某个晚上读约翰•多恩(9)(John Donne)的《神圣十四行诗》时想到的。和奥本海默几乎所有的言语一样,这个代号非常贴切,很有预见性地表现出原子弹的特点:可怕的威力会带来重生(10)

格罗夫斯没有奥本海默那么多才多艺,想象力也不够丰富。他根据项目办事处最初的地址,给原子弹研发项目起名为“曼哈顿计划”。两人几乎在所有方面都完全相反。奥本海默身形瘦削,而格罗夫斯是个胖子,制服紧裹着遮掩不住的大肚子,他一生都在与体重进行徒劳的搏斗。格罗夫斯很会规划时间,他花了很多时间尝试严格控制饮食,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他的真实体重是个像原子弹一样高度保密的数字,据说至少有230磅。在他办公室的保险柜里,与原子弹项目绝密档案放在一起的是两磅巧克力块。一个助手负责确保柜中永远都有巧克力。

奥本海默每天抽五包烟,调得一手出了名的好鸡尾酒。而格罗夫斯痛恨抽烟,几乎滴酒不沾。奥本海默是科学家;格罗夫斯是工程师,他不喜欢科学家,把他们斥为一群不切实际到无可救药的左翼“文人”,认为他们连一次教职工会议都组织不好,更别提一个20亿美元的原子弹研发项目。格罗夫斯曾把洛斯阿拉莫斯描述成一次有史以来规模最大、花费极高的知识分子集合。奥本海默是犹太人;格罗夫斯是基督教长老会的信徒,父亲是随军牧师,他父亲的不朽遗产之一是将格罗夫斯变成一台工作机器。格罗夫斯要求严格,工作时几乎是在拼命,为了达到目标可以抑制几乎所有的身体需求(巧克力块除外)。格罗夫斯与妻子和两个孩子过着无可指摘的家庭生活;奥本海默有个情人是共产党,后来自杀了。他的妻子基蒂•奥本海默是纳粹陆军元帅威廉•凯特尔(Wilhelm Keitel,后在纽伦堡被绞刑处死)的表妹。基蒂离过三次婚,是出了名的泼妇,性欲强烈、嗜酒而且满嘴毒辣的骂人话——“喝茶时不适合说的那种。”格罗夫斯的一个手下这样说。

奥本海默是知识分子,支持公开讨论。格罗夫斯则是保密狂,对秘密迷恋到疑神疑鬼的地步。格罗夫斯利用“曼哈顿计划”负责人的身份建立起一个无处不在、供他专用的情报网,连联邦调查局都无法进入他任何一座核工厂的大门。一名资深众议员曾尝试过,结果被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审讯了几个小时。格罗夫斯的家人对他成天在办公室里做什么没有一点头绪。直到原子弹在广岛爆炸后的第二天,他们才第一次发现格罗夫斯在过去三年里管理着史上最大、最昂贵的武器研发项目,而这一消息是他们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格罗夫斯还派人监视他的姻亲,他的特工也几乎不间断地监听、监视和窃听奥本海默。他没有魅力、不会变通、不近人情,连他的副手肯尼思•尼科尔斯(Kenneth Nichols)上校都把他说成“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浑蛋”。不过尼科尔斯也说格罗夫斯非常有能力。

格罗夫斯的能力有口皆碑,这也是他被选中负责“曼哈顿计划”的原因。他是彻头彻尾的西点军校人,毕业后加入著名的工程兵部队(Corps of Engineers),很快就因为有能力承担并完成庞大到令常人却步的项目而闻名。在“曼哈顿计划”之前,他最近的一份工作是负责建设五角大楼。他带领项目组仅用16个月就完成了这座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建筑。格罗夫斯以极大的自信统治着原子弹研发项目的王国——工作人员一度超过了10万人。他敢冒别人不敢冒的风险。为了实现目标,他花大笔大笔的钱时眼睛都不眨一下。“曼哈顿计划”刚开始不久,一个政府委员会曾估计整个原子弹制造项目将耗资1.33亿美元,而格罗夫斯在刚开始的几周里就花掉了这么多。他敢于冒险不光表现在花钱上,选择奥本海默担任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主任也许是他才能的最佳证明。格罗夫斯完全不顾保密人员的反对,无视奥本海默与西海岸几乎每个共产主义团体都有公开联系的事实,任命他为这个保密级别最高的实验室的主任。格罗夫斯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奥本海默是最佳人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奥本海默需要出名,渴望得到认可,因此奥本海默会确保项目中每个诺贝尔奖得主都在努力工作,都在通往他们共同目标的道路上前进。这个非凡的决定完美地体现出了格罗夫斯个性的力量,他是那种会打破前进道路上一切障碍的人,他会通过强迫、威吓和压制杀出一条路,最终造出可以投放并用于实战的原子弹。如果有人愚蠢、自负或是自大到挡他的道,那么这些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在说服别人刺探自己朋友的时候,格罗夫斯无耻到近乎可爱的程度。他对奥本海默的秘书安妮•威尔逊(Anne Wilson)就是这样做的。威尔逊一口拒绝了格罗夫斯的要求,她后来还撰文说几乎可以肯定格罗夫斯爱上了奥本海默。她记得格罗夫斯曾说:“他有你见过的最蓝的眼睛,它们能直接把你看穿。”对这次不同寻常、不算圣洁却又极其高效并最终改变世界的合作,这也许是最敏锐的观察。

现在,格罗夫斯和奥本海默站在营地餐厅外,看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对方。时间已近午夜,从那群疯狂的科学家中抽身出来后,他们做出决定:取消凌晨4点整的起爆计划。两人决定在凌晨2点与本次试爆的首席气象学家杰克•哈伯德(Jack Hubbard)碰头,并在那时做出最终决定。新墨西哥州沙漠的群山仍然有可能看到第二个“太阳”升起(11)

格罗夫斯叫奥本海默休息一会儿。现在也没什么可做的了。将军回到他的帐篷,沉沉睡去。奥本海默顺从地回到自己的帐篷,但他没有睡。闪电照亮了北边的地平线,大风在营地周围吹起漫天尘土。他抽着烟,剧烈咳嗽,睡意全无。


(1) 1平方英里=2.59平方公里,下同。

(2) 指摄氏度,下同。

(3) 1英亩≈4047平方米,下同。

(4) Plutonium,取自罗马神话中的冥王普路托(Pluto)。

(5) 奥本海默的好友弗朗西斯•弗格森(Francis Fergusson)告诉奥本海默,自己要和女友弗朗西丝•基莉(Frances Keeley)结婚,奥本海默似乎对此很不高兴(奥本海默和基莉两人也相识),因此尝试勒死弗格森。根据现有资料,学术界对这一极端行为更具体的原因目前尚无定论。

(6) 在精神病学研究的早期阶段,研究者用早发性痴呆(dementia praecox)来指代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这一疾病。这一术语现在已被精神分裂症取代。

(7) 意大利裔美籍物理学家,因“证明了可由中子辐射而产生的新放射性元素的存在,以及有关慢中子引发核反应的发现”于1938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

(8) 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英国历史学家,代表作《罗马帝国衰亡史》。

(9) 英国16—17世纪诗人,作品包括十四行诗、爱情诗、宗教诗等。

(10) 指宗教意义上的重生。

(11) 指核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