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痛苦,但我深爱
在退休的两周前,我和萨米看一张大脑扫描。
“奇怪的病例,马什先生。”他高兴地说道。不久之前,我也会像他一样兴奋。困难有风险的手术一直都是最有吸引力、最令人兴奋的,但当职业生涯接近尾声时,我对此类病例的热情正迅速消失。手术可能会失败,想到退休后留下一个无法治愈的病人,我满心沮丧。既然很快就要放弃这一切,我为什么非要让自己承受手术风险所带来的折磨呢?推荐某位同事代替我来做这个手术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是,这位病人由一位年长的神经外科专家介绍过来,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我的自尊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应该还没有侵入任何重要的部分。”我指着扫描对萨米说。肿瘤长在枕骨大孔的边缘。对病人而言,脑干或分叉神经遭到破坏是灾难性的,会导致咳嗽和无法吞咽等诸多症状,也可能会导致口腔内的液体流入肺部,引起能轻易置人死地的肺炎。至少在理论上,肿瘤看起来是良性的,似乎也不会卡在脑干或脊髓神经上。尽管不可能完全确定,但移除肿瘤的同时不造成严重的伤害也是可能的。
周日晚上,在男士病房外,萨米和我坐在护士服务站的电脑前。我们并肩工作的时间很快就要结束了,彼此都感到惋惜。对于外科手术医生,能够和实习生建立亲密的关系是一件极大的乐事。
这是3月初的一个夜晚,天空晴朗,夜色深沉。透过病房的窗户,我看到一轮明亮的满月正高悬在伦敦南部的天空。之前,当我在小街上骑着自行车穿行时,月亮在身后追逐着我,空气中可以嗅到春天的气息。
“我还没见过他,”我说,“我们最好去和他谈谈。”
在有6个床位的病房里,我们找到了他,床的周围拉着帘子。
“打扰了!”我边说边将帘子拉向一侧。
皮特端坐在床上,一位年轻的女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我做了自我介绍。
“终于见到您了,我真高兴。”他说,比大多数病人第一次见到我时都兴奋。
“头痛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您看过自己的扫描吗?”我问。
“是的。艾萨克斯医生已经让我看过了,肿瘤看起来很大。”
“并不是太大,”我答道,“我见过更大的,自己的肿瘤总是感觉巨大无比。”
萨米把一个新的笔记本电脑从走廊拿到皮特的床头。在我们交谈时,他在计算机里调出了皮特的大脑扫描。
“这里以厘米为测量单位,”我指着扫描的边缘向他解释,“肿瘤直径4厘米。它造成脑积水,肿瘤就像是一个瓶塞,使得脑脊液无法从颅骨底部排出。如果不立即治疗,您只能再活几周。我很抱歉,如果这些话吓到了您。”
“我相信您说的,”他说,“我一直感觉很糟糕,尽管艾萨克斯医生给我服用的类固醇让我稍稍好受了一些。”
我们谈了一会儿手术的风险—死亡或严重的中风,当然这两者出现的可能性不大。我告诉他,术后可能会有吞咽的困难。他点点头,告诉我最近几周吃饭时偶尔会被呛着。我们谈到他的工作和孩子。我问他的妻子,孩子们是否知道父亲的病情。
“我们有两个孩子,一个6岁,一个8岁。”她说,“他们知道爸爸住院了,而且知道您会治好他的头痛。”
我们说话时,萨米拿来一份长长的手术同意书,皮特迅速地签了名。
“我一点也不害怕。”他说,“我真的很高兴您能在退休前给我做这个手术。”我对此不置可否,因为病人们总认为给他们做手术的医生是最好的。他们会特别地不喜欢,如果我告诉他们自己并不是最好的医生,也并非不可替代。萨米在手术同意书上记下他妻子的电话号码。
次日清晨,骑车去医院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这样一个奇怪的事实:我的医生生涯即将结束。在近40年的时间里,面对处于死亡边缘的病人,我总是持续处于焦虑的状态,退休则意味着我不再会有这样的感受。尽管那样令人痛苦,但我却一直深爱着我的工作,不需担心每天要做些什么。每天都充满乐趣,我喜欢照看病人,并且至少在这个小小的医院里,我还相当重要。它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还给我提供了冒险与自我表现的机会,让我感觉自己的生命有意义。但是近年来,我的工作热情却开始逐渐消退,我将这归因于医生工作方式的改变。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就像是大公司里一个无足轻重的雇员,感觉到作为医生所特有的一些东西已经消失。它变成另外一种工作:我仅仅是团队中的一员,而这个团队中的很多人我甚至都不认识。我越来越没有权威,感觉自己越来越不被信任。我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去参加政府法令所规定的会议,而这些会议在我看来对病人毫无益处。我们花费更多的时间谈论工作而不是实实在在地做工作。我们经常依据大脑扫描来决定病人是否需要接受治疗,而在这之前,我们与这个病人素未谋面。和我认识的医生一样,我感到越来越挫败,越来越被疏远。
尽管如此,强烈的责任感还是驱使我对病人负责。或许我的不满是因为我的手术越来越少了,尽管和其他外科医生相比,我还是幸运的,因为我一周还有两天的手术时间。很多同事的手术时间被缩短为每周一天,你可能非常想知道,在一周的剩余时间里,他们都在做些什么。近年来外科医生数量增加,而与之配套的手术设施和装备数量却没有得到相应地提升。或许仅仅是因为我年纪越来越大,越来越容易疲惫,所以真的应该离开了。一方面,我渴望离开,远离焦虑,做时间的主人;另一方面,我又把退休视为陷入可怕的虚无,与死亡无异,它始于衰老带来的无能,再以可能的老年痴呆而终结。
周末急诊入院的病人比平常要少,重症监护室里也有空闲的床位,因此,手术可以按时开始。为了照顾小孩,麻醉师海蒂在之前请了长假,但现在她回来了,虽然也只是兼职上班。我们是老朋友了,看到她,我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麻醉师和外科医生之间的关系(既是朋友又是同事)至关重要,尤其是出现麻烦的时候。我走进麻醉室,海蒂和她的助理已经让皮特进入睡眠状态。海蒂将导气管插进皮特的嘴里,并让它穿过喉咙到达肺部,麻醉师助理用弹性绷带将导管固定在皮特的脸上。当麻醉剂开始起作用,病人进入无意识状态时,麻醉就完成了。
这个过程我看过几千遍,它无疑是现代医学的奇迹之一。上一刻病人完全清醒,还说着话。然而在下一刻,当药物沿着胳膊上的静脉向上通过心脏,到达大脑时,病人会叹息一声,突然就进入深度无意识状态。看着这一切,我觉得病人的灵魂似乎正在离开躯体,去向未知的地方,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具空空如也的皮囊。
“或许会流点血,”我对海蒂说,“脑干可能是个麻烦。如果脑干的下部,也就是延髓出现了问题,病人的心率和血压会突发惊人的变化,甚至出现心脏停止。”
“不要担心,”海蒂说,“我们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冷藏室里储存有免疫球蛋白和大量与之匹配的血液。”
所有手术人员都到齐了,皮特被推进手术室。萨米扶住他的头,我们从手推车上抬起他,让他俯身躺在手术台上。
“俯卧,中间位置,头自然伸展。”我告诉他,“将他身体固定好,从中线开颅,让左侧颈动脉C1段展露出来。做完这些后,看到硬脑膜时叫我一声,我过来和你一起。”
我离开手术室,绕道到外科医生起居室,与其他医师参加周一晨会。晨会已经开始了,两个值班的基层管理人员也在场(在这里我要说明一下,这两个人我都很喜欢,和他们相处得也不错)。会议主要是讨论神经外科的日常工作,有时,两位管理人也会向我们报告神经外科的财务状况。会议的大部分时间里,医生们都在抱怨遇到的小挫折和发泄对医院工作效率低下的不满。会议室里有一个天蓝色大脑形状的垫子,那是在美国做实习生的妹妹送给我的。有时,我们会在屋里抛掷这个垫子,就好像手里拿着的是《蝇王》(3)(Lord of the Flies)中的海螺。两位管理者中年长的那位名叫肖恩,他现在正在讲话。我把垫子扔给他,但他没有理睬。
“过去一年里,我们仅仅盈利100万英镑,而以前,在工作量相同的情况下,我们盈利400万英镑。过去我们是医院中赚钱最多的部门,但现在已经不这样了。”
“但那300万英镑到哪里去了?”有人问道。
“不是很清楚,”肖恩说,“很多钱花在雇用护士,给病人安装金属假体上。如果急诊工作超出规定的量,我们只能拿到30%的报酬。”
“真是荒谬至极!”我轻蔑地哼了一声,“如果知道我们因拯救生命而受到处罚,公众会怎样想?”
“你是知道的,”肖恩说,“我们这样做的主要原因是,为了防止医院把非急诊病人变为急诊,从而索要过多的费用。”
“好吧,但我们从不那样做。”我答道。
我需要解释一下,在NHS中,某一个部门的盈利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盈利,实际的盈利以我们是否超过预定的财政目标来界定,而这个目标则是基于前一年的利润来设定的。这是一个我完全不能理解的晦涩难懂的过程,我们所赚取的任何利润都用于支持体系中那些不太能盈利的部门。所以,尽管NHS引进经济学家挚爱的奖惩制度,但却无法激励基层临床医师提升工作效率。此外,多余的钱似乎都花在雇用越来越多的员工上,这似乎是在鼓励已有的工作人员做更少的工作。
有一阵子,晨会偏离原先的话题,讨论了有关脊椎植入的问题。这个问题并不简单。随着颅内神经外科技术进步的逐渐停滞,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非外科的方法,例如动脉瘤的放射治疗,肿瘤的高度集中放疗。越来越多的神经外科医生(数量在不断增加)都热衷于做脊髓外科手术。这种手术主要是将各种各样昂贵的钛制螺母、螺栓和钛条嵌入病人的背脊,用于治疗癌症和背痛。对于背痛来说,支撑这种手术有效性的临床证据绵薄无力;对于癌症患者来说,癌细胞通常会扩散到脊髓,是否做手术一直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因为无论怎样,这些病人或早或晚都会死于潜伏的癌症。脊椎植入是一个大手术,在美国,这是笔每年收入60亿美元的大生意。在现代医疗中,这是一个典型的过度治疗的例子,特别是在美国这样医疗体系商业化、市场化的国家里。
为了专注于脑外科手术,几年之前,我就不再做脊椎手术了。所以当我被唤回手术室,可以远离这个话题时,我感到很高兴。萨米已经开始手术了。
“让我看一看。”为了不碰到无菌布,我身体前倾,小心翼翼地向皮特脑后部的大洞看去。“很好!”我评论道,“切开硬脑膜,我去戴手套。”
“金贾,”我对巡视护士说,“请把显微镜拿过来。”
当金贾将沉重的显微镜搬上手术台时,我正在屋角的大水池里洗刷手掌和胳膊。这个动作我十分熟悉,它让我镇静下来的同时也让我有些反胃。这么多年来,这个动作我做了好几千遍,而现在我知道,这马上也要结束,至少,我不会再在英国做这样的动作了。
金贾过来帮我系上蓝色手术服后的带子。我走向手术台,皮特被蓝色的无菌床单盖着,明亮的手术灯照亮他脑后部血淋淋的大洞。硬脑膜像皮革一样,我在一旁看着,萨米用一把手术剪打开脑膜的最外层。然后,由我接手之后的工作。我坐在手术椅上,放下扶手。我告诉实习生们,显微外科手术的第一条原则就是医生要处于舒适的状态,所以通常我都是坐着做手术。在有些部门,坐着手术会被认为是不够强壮的表现,因此在整个手术过程中,他们通常会一连站上很多个小时。
肿瘤很容易就能找到,它位于大脑后部,小脑下几毫米的地方。它是一个亮红色的圆球,在显微镜的灯光下闪闪发光。肿瘤向左靠近人体十分重要的脑干,向右向下一直深入到细如线丝的颅神经下部。这些都被肿瘤遮盖,直到手术结束、移除了大部分肿瘤后,我才能看到它们。当我用吸管触碰肿瘤时,鲜血立刻喷射而出。
“海蒂,”我说,“出血了。”
“没关系!”她鼓励我说。
我镇静下来,开始专心致志地攻克肿瘤。
“如果流血过多,”我对萨米说,“麻醉师可能会要求你停止手术,包扎伤口,而那样做的话,又有可能伤害到大脑。如果病人看起来就要流血而死,那么你不得不抱着不损害任何部位的希望,尽可能快地完成手术,在病人死亡前取出肿瘤。通常情况下,肿瘤一旦被取出,流血就会停止。”
“你去喀土穆的时候,我见你做过一个类似的手术。”萨米说。
“啊,是的!我都已经忘了。他还好,尽管……”
4小时高度专注的工作,让我们最终移除了肿瘤。从那个3厘米宽的脑洞朝里看,鲜血源源不断地向上涌出。我无法看到大脑,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将肿瘤巧妙地从大脑上切除。我不再像过去一样享受手术的过程,这让我感到沮丧。我告诉自己,本应该安排同事一起完成这个手术的,那样可以大大减少手术带来的压力。但我没有想到肿瘤出血如此严重,而且,作为一个外科医生,寻求帮助通常是不太容易的,因为勇敢和自信是外科医生的重要品质,我不想让同事认为我老了,勇气不足。
“看,萨米,”我说,“那该死的东西被分离了。”肿瘤终于被移除,出血停止,脑干、颅神经的下部,以及所有的脊椎动脉都完好无损。这让我想到云开雾散后的月亮,光辉一下子就照亮了整个夜晚,这是一个美妙的景色。
“我们很幸运。”我说。
“不,不,”遵从外科实习生的首要原则,萨米恭维我说,“是您手术做得好极了。”
“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说,然后对着手术台较远的一端喊道,“海蒂,失血量是多少?”
“仅有1升。”她高兴地答道,“不需要输血,他的血红蛋白值仍然是120。”
“真的吗?我觉得失血量要多得多。”
可能是手术过程中的过于紧张造成了我的错觉。我安慰自己,或许多年的经验还是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皮特会好起来,这才是最重要的。我治好了他的病,他年幼的孩子也会为此开心。
“来吧,萨米,”我说,“把创面缝合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