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医生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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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总是开玩笑,我最珍贵的东西是那套藏在家里的自杀工具包,我珍视它们,甚于珍视家中的书籍、祖传的画作和古董。自杀工具包里装有多年来我设法获得的一些药物。但是我不知道这些药物现在是否还有效,因为药物上既没有“保质期”,也没有“最佳使用日期”。如果自杀失败,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重症监护室或者是在急诊室里洗胃,那该是一件多么尴尬的事情呀!对于企图自杀的人,医护人员总是夹杂着蔑视与傲慢,因为无论这个人是生是死,他都是失败者,是自我悲剧的始作俑者。

在成为神经外科医生之前,我还只是一个初级医师,那时我们抢救了一位年轻的女士,她在结束了一段不愉快的爱情之后,服用过量的巴比妥类催眠药,决心自杀。一位朋友发现昏迷不醒的她,将她送到医院。我们把她安排在重症监护室里,24小时使用呼吸机辅助呼吸。病情稳定之后,她被转到了普通病房,而我就是那个普通病房的实习医生,也是级别最低的医生。在那里,我看着她慢慢地恢复知觉,苏醒过来。一开始,她对自己仍然活着的现实感到惊讶,接着,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回到人间。我坐在床边与她谈心,她非常瘦弱,很明显,她一直在节食。戴着呼吸机昏迷了一天之后,她那深红色的短发蓬松凌乱,暗淡无光。她坐在床上,搭着医院的毯子,双腿蜷缩,下巴抵在拱起的膝盖上。她非常平静,这种平静也许是因为服用了过量的药物,也许是因为她感觉在医院里,自己仍处于生死之间的不稳定状态,因此暂时无须去想那些不快乐的事情。她在医院里住了两天,我们成了朋友,之后她被转到精神病科继续接受治疗。后来我才发现,我们都曾在牛津大学上学,还有一些互相认识的熟人,但是我却不了解她的过去。

不得不承认,当开始出现老年痴呆症的早期症状,或者是患上某种不治之症(比如作为一名脑外科医生非常熟悉的恶性脑瘤)时,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勇气使用自杀工具包里的药物自杀。患上老年痴呆症可能很快就会变为现实。在身体健康时,死亡还是很遥远的事,你总是相当简单地心怀幻想,认为有一天自己会非常有尊严地死去。如果我寿终正寝,而不是突然死于中风、心脏病或是被自行车撞飞,那么我可能无法预测,生命结束时我将有何感受。生命的终结可能恰恰是沮丧痛苦,毫无尊严可言的。作为一名医生,我不能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如果我拼命地想要抓住余生那可怜的时间,我也完全不会感到吃惊。因为虽然在有些国家,医助自杀(由医生建议或协助的自杀)是合法的,但很明显,很多患了绝症的人会在最初阶段对快速结束生命表现出兴趣,不过在临终之时,他们大都会放弃这一想法。或许,他们需要的仅仅只是安慰:如果最后的结果非常糟糕,他们可以迅速地放下自我,祥和平静地度过余下的人生。而且,这种态度的转变也有可能是另一个因素造成的,当死亡临近时,他们仍觉得自己有活下去的希望。这就是心理学家所说的“认知失调”,即心怀两种完全矛盾的想法。自我的一部分知道而且接受我们即将死去的事实,但另一部分却感觉或想象自己仍有未来可言。我们的大脑中似乎与生俱来就被植入了希望,至少部分如此。

随着死亡的临近,自我感知开始瓦解。一些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坚持认为,自我感知是一个有逻辑思维能力、能够自由选择的个体的自我意识,它仅仅是潜意识这个宏大乐章的扉页,这个宏大的乐章中还存在大量模糊不清、不够和谐的声音。很多我们认为真实的东西都仅仅只是大脑创造出的一种错觉。这种错觉能够对我们身体内外感受到的各种刺激、我们潜意识的种种活动,以及大脑中产生的冲动做出解释,也就是说,这种错觉只是具有抚慰作用的童话。

甚至有人说,意识本身就是一种错觉,它并不是“真实的”,而是大脑在捉弄我们。但我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垂死的病人拥有两个相互矛盾的自我,一个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另一个则希望自己能够继续活着。一个好的医生会与病人的这两个自我交流。他既不能撒谎,也不能剥夺病人活下去的希望,即使这希望只是能够再多活上几天。但是这并不容易,需要长时间保持缄默。忙碌的医院病房不适合进行这样的谈话,因为大多数人都注定会在这里死去。当我们躺在那里,气若游丝,我们头脑的某一个角落里仍会残留着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只有到了最后一刻,我们才会转过身去,面向墙壁,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