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深2:山河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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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疑无路

建康依山傍水为城,街衢因地而设,兵部库散布在城中几处,其中最大的库场在前朝旧苑阳园,称为阳园库。

阳园库的库员们此日在库场门前列队,迎接他们的新上司。

这里平时乏人纠管,前几任库部司主事很少亲自到库里来公干,库员们难得早起,心烦懒困,不免有些闲话议论。

“这个陌承光,就是那个陌承光?”

“什么这个那个,哪个啊?”

“就悬瓠城传了大名的那个嘛。”

“怎么不是,姓陌的能有几个。”旁边一人说。

“真是啊,怎么混到这种地方来了?上个月朝里不还赏赐他来着,怎么又发配了呢?”

帐籍官之一的黄正泰向手下们嗤了一声:“胡家园子里的热闹,你们不知道?”

力役头子范鹏赶紧凑前说:“干苦力的,我们哪有大人的消息通啊,大人给告诉一个,怎么个热闹?”

“是啊,是啊大人。”力役们全都围过来等听。

“说是,头一回到清憩园跟部里大人们聚会,不懂规矩似的,去和人家婢女勾搭,当场说要买人。主人罚那婢子死了,这位陌大人,居然闯进内院跪祭,脱了公服要盖尸首呢。”黄正泰抬起眉毛,啧啧称奇。

力役们目瞪口呆,范鹏不信的样子:“他世家子弟,跪个死的婢子啊?”

“可不是,所以监察御史弹劾他了呀,‘恃功放浪’嘛。”

“失仪不止这一条。”另一位帐籍官宋角沉脸接上,“饮酒不节,呕吐狼藉,加上对上官无礼。说清憩园历来会宴,从没有过这种热闹。”

“这是出名,出过头了吧?”一个力役说。

另一边闷闷传出一句:“从战场刚下来,有时候是这样。”

众人都看这个叫汤贝的库吏,他又低补上一声:“出格、喝酒,全是后怕。”

想起他从前也是战场上下来的,众人没接上话。

“总之这回,部里大大折了面子,朝中传得是沸沸扬扬,好几个御史上书弹劾,是佟尚书硬保了他,没给降级,安排在库上了。”黄正泰正说着,远处似一声马嘶,他向那边望望,“好像来了,站好吧。”

众人站回队里,宋角看那马影还远,抬出自己库中头把交椅的地位说:“上头让他来管库场,明确是冷他的意思,话已经传下来了。你们都机灵着点儿,捧着他就罢了,实务别让他插进手,万一此人学不乖,咱们可不能生出事,他也没处去闹。”

库员们应着,有人哼哼:“这地方,白熬几年谁都乖了。”

陌承光骑马抵达,便看见库场前列队的下属们神情各异,其中自然没有多少真诚欢迎的笑脸。他翻身下马,通名问候过,在众人观望的目光中径直向库内去。后面的人散散跟上,两位帐籍官却跟得很紧,陌承光明白自己的境况已经被他们谈论过了,心里倒觉得省事。

他在场地中间停下,打量了周遭一刻,最先注意到的,是东北角处的高大席棚。

阳园库负责保管兵部采买的人马粮草、冬夏军衣的布料棉捆、各式常规兵器及养护材料,以及大型装备的测试样品。最后这一项,是陌承光从来经心的。

他向那席棚走去,没等下属动手,自己把席棚下覆盖的油布向一边掀开。跟来的力役们看了看宋角,宋角点头,力役们一拥而上,将覆布完全揭开,一些巨大的木质构件呈现在陌承光眼前。

冲楼,组装起来之后,这是攻城用的冲楼。前头的钉状铁桩可以用来冲开拒马或者撞门,竖起的楼身内部有木架用来攀高,相当于包覆了护甲的云梯。

陌承光第一次知道兵部配有这样的装备。

帐籍官黄正泰察言观色,这时说:“大人看着新奇吧?这是去年武备司新样设计的,只做了这么一台。”

陌承光看着那些构件点点头:“我在军中都没见过。”

黄正泰笑:“正是武备司欠考虑,做好之后发现有个要命的毛病,就搁在这儿了。”

陌承光看向他:“怕火?”

两字一出,库员们的神情变了。

云梯之外加上护甲的构思,对于需要攀墙攻城的士兵有益,但陌承光从战场归来,很容易看出既然需要稳固轻便,护甲就只能主用木质,那么万一冲楼被敌人引火燃烧,内部便会化为一座火井,将身在其中的士兵活活困死。

阳园库这里却从没见过对这些木头疙瘩感兴趣的上官,何况单凭眼看就能明白是什么,更将毛病一语道出的。黄正泰脸上的笑没了,看看宋角,两人心中都升起些此人恐怕不好糊弄的不安来。

陌承光仿佛没有注意周围人的神情,看着那些冲楼的构件深思。

防火的问题,要是能解决呢?

他伸手去试冲楼木质的干湿,发现横木竟已有些糟朽了。

宋角对这台冲楼的保存状况心里有数,见陌承光眉头动了动,赶快说:“大人,投石机和床弩都在那边。”

陌承光点头,没再对冲楼做什么评价,向他所指的方向走去。几个力役提前过去,将覆盖着整排床弩的油布揭开,陌承光走到一台前细看过,在弩手位上坐下。

黄正泰上前扶着陌承光的手臂:“大人,双手握此处,脚,”他又躬身扶住陌承光的靴子,“脚踏这里,像划船那样使劲。”

陌承光向他笑笑,起身让开了他的手。

这样的双弓床弩也是第一次见,是需要亲身试试它的威力,但不是现在。方才压了一下手柄,陌承光已经知道这些木器是崭新的,却很涩,机活处很久没有上过油了。

“我初次来,想各处看看,库场大,各位跟着我恐怕一日无法做事了,就容我随意走走,你们散去吧。”

“下官们岂敢啊。”听他语气不强,黄正泰回说,“大人难得来这一次,得为大人介绍仔细了,以后就不用多烦大人亲身来看。何况库里的东西堆堆叠叠,万一坍下来砸着,我们可担待不了。”

宋角也说:“库里的事,也就是盘点库存,加上按部里的调配出入走账而已。大人要看,下官们陪着。”

陌承光也就笑,随他们进入各间库房中四处走走看看,不再要求打开什么,也不搬东西,偶尔站在一处半天不动,像只想着自己的事。

一回生二回熟,他第二次到阳园库来时,各间库房巡看过一遍,指示对哪些器械上油除锈,清点哪些积压物品,然后在值房坐下,要看账本。

陌承光是主管的上司,看账本天经地义,但宋角和黄正泰已经知道他的聪明,未免心里有些忐忑。按此前定下的办法,他二人惶惶拿来提前准备的账本,陌承光便默默翻看了一个下午,临走时原样奉还,还夸赞了一句字迹清整,完全没有像宋角他们所担心的那样,指出添补的部分墨色有区别。

这就是心照不宣,相安无事的表示了。

经此一遭,宋角和黄正泰把心揣回了肚里,其后果然见新上司虽然常来巡库,但兴趣只在兵工器械上,一个人拆拆弄弄,对于军粮、布帛这些不闻不问。次次这样,宋角他两个也没有精神再去紧盯,只派几个力役远远地跟着陌承光,看他往往闲得在库里踱步,一天下来不发一语,有时站在空场里看麻雀啄食散漏的麦粒,就能看好半天,还不让扫掉。

在阳园库供职,没有凭勋绩迁转的可能,只是空熬年资。当官为吏混到这里,要么是在士人中吃不开,图点实利,要么是没别处能去。看新上司这心灰意冷的模样,想起他之前的荣光,库员们心中对自己现状不满的怨气反而平了些,又对陌承光冒出一点同病相怜。

管事的几个暗地里商量着,来日相处久了,不妨留一部分好处给他,大家绑在一起,就能彻底放心了。

这日陌承光从库里返家,路上带回几张酸浆炊饼,进院先在小厅檐下站了一刻,整理心情。看着两个窝的大燕子进进出出的轻盈身影时,他第一次发现今年新生的小燕子,毛茸茸的一堆从窝边冒出头,争着向大燕子张开嫩黄的嘴。

那些鲜明的颜色点亮了他的心,陌承光不觉微笑,往后面想去叫姐姐来看。后院中寻不见平日这个时候总在莳弄花草的姐姐,他找了一会儿,听见姐姐卧房里砰砰的开关箱柜的声音。

陌承光站在门外叩叩门框,陌闻音在里面喊:“先别进来,正试衣服呢。”

陌承光想了想日子,疑惑姐姐今天怎么有了兴致,不早不晚的,怎么穿戴起来了。

“好看吗?”陌闻音一掀门帘立在他眼前,身上穿着几年前见过的水蓝配鹅黄的衫裙,裙子应该是刚翻出来,没有洗烫,皱巴巴地挂在身上。

“好看。”陌承光点头,把炊饼拎起来给她。

陌闻音叹了口气,扭身进屋了:“我就知道,问你什么都说好看。”

姐姐生得美,半个建康城都知道,如今气色又比在悬瓠城时好得多了,在陌承光眼里自然是穿什么都好看。他很少应对这种局面,拎着炊饼跟进了屋,有点无措地站着。

陌闻音提着裙子在睡榻前翻拣,那边堆着三五套各色衫裙,一些零散首饰。陌承光想想问她:“有聚会请你?”

“嗯。七夕节,玄武湖上要赛船,是宫里的人来下帖的,说让按品装束。”

陌承光明白了。如今士庶的风气中,交际联姻极重门第,即使是皇族贵戚,想娶高门女子为妻也不容易。近年宫中会趁七夕这样的大节,邀请京中士族的眷属携女儿一同欢庆,到时皇家和重臣的子弟们也会在场,有彼此相看的意思,若能凑成两心相许,议婚时容易成功。

陌氏虽然是家传悠久的士族,但与王谢那样的高门无从相比,陌承光想想也知道,让姐姐去玄武湖,是场合上需要陪衬和添头。按他自己的本心,不愿姐姐在大家小姐边上受慢待,但他看姐姐没说不去,也没有阻拦。

陌闻音将有限的几身衣服拼拼比比,一边问陌承光:“你说,我按品装束,是按你的品级,还是按……他的?”

心仿佛被井绳提起来揪了一下,陌承光看着姐姐,想,这是自己太不争气了。

“按礼制说,都可以,但父亲的品级比我高,还是按父亲的吧。”

陌闻音没吭声,拈起一支细金钗插到头上,想走到镜子边上去照。她的头发黑而滑,钗子没待稳,脱落掉到地上撞出“铮”的一声。陌承光看见姐姐脸色一白,脚步一下停住了。

陌承光走近她,陌闻音没动。陌承光弯下腰,帮姐姐拾起那支钗。

他明白。在北虏刚退的那些日子,他也一样,听到铁器撞击般的声音就会心中一悚,一阵冷汗。

自母亲去后,姐姐怕过雷,怕过雨声,后来凭着心头的韧劲渐渐都好了。这铁器声,是新添的。

他不免神色沉黯下,又想起穆骏那“无忧无虑”的话来。陌闻音从他手中接了钗回去,抬手插着走开,声音里已经消散了紧张:“品级高又怎样,高的我也没有了,够不上。”

陌承光站在原地,看她头上仅有的这支金钗快要淹没在她丰盈的头发里。静了一刻,他说:“装束的品级我去细问,咱们还是按高的吧,姐姐穿戴上,好看。首饰没有可以打,衣裳可以新做,咱们陌家……祖上当年也出过贵妃和皇后,就算不去攀比,既然回来了,场合上也像样。”

陌闻音扭脸看他,一笑说:“那是当然,这个心气总要有。何况我弟弟升了官,有钱给我做新衣裳,给我买好吃的,我当然要。”

她从陌承光手上的草绳间抽出一枚炊饼,叼在嘴上挽起长袖子,咬了一口。陌承光发觉姐姐提着心气要去聚会,或许正有为自己彰示门面,宽解自己仕途不顺的用意。他并不愿多想这些,却不能不顾姐姐的心情,一时胸中又涩又暖,笑起来点点头,听姐姐嚼着饼说:“可是如今哪个颜色好,什么样子入时,我都不知道了。”

说着陌闻音扬起头,眼神一亮。

陌承光早就想去同一个地方,又笑着点头。

一路寻去,地方却不对了。

“怎么……”

姐弟俩策马向前,马走得越来越慢,天将擦黑,道路两旁不见了人家,偶有几间房屋也是歪倒残破,往前愈是荒凉一片。陌闻音不由想再看看怀中揣的地址,陌承光却望向前方说:“没错,是这边。”

“这好像是,乱葬岗啊。”

夏日的荒地里四下虫鸣,就着不大的月亮,隐隐能看见起伏的坟茔。陌承光明白姐姐不是怕这些,只是不清楚建康城里还有这样的坟场。

“前面是义庄,安葬没钱收埋的穷苦人的地方。”

“邬家弟弟留的地址,是这里?”

陌承光点点头,按住心中不祥的预感。

白天他两个去考工署供奉邬其庸府上拜访,行到门前时,却发现房子已经换了人家,问邬家去了哪里,新住户也语焉不详,只拿出一个地址说是邬家儿子留下的,要是有人追债让去这里找他。

地址在建康城极南,就是眼前这座义庄。

邬考工的职任是皇城营造,而邬夫人是京里有名的裁缝,陌承光的母亲在世时,与邬夫人在同一间医馆看诊,两家就此认识,陌闻音从小的衣裳多是邬夫人的精巧手工。但毕竟一家为士族,一家为匠人,门第相隔,两家男子之间很少走动。

然而十九岁时的那场大难,让陌承光心中深深欠下邬家一个情,自此年节时常去拜会,也因此向邬考工学到许多木工与营建的知识。虽然限于士人的身份不能拜师,但他心里,邬考工就是师傅。

回京多事,不暇应对,他着实后悔没有先去邬家看看。此刻天已全黑,月光下坟头越来越密,马在坟包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姐弟俩怕崴了马,都下来牵马慢行。义庄是不太大的宅院,门口有座半塌的牌坊,陌承光在牌坊下拴住马,看看姐姐,陌闻音却已经起脚越过他,向那宅院的台阶而去。

“邬家弟弟?邬延龄?”

陌承光踏上台阶,听见姐姐在院门口向里喊。院内昏暗,看着是个回字结构,正中一座香堂,周围一圈界成一间间小屋。香堂外,窄窄的院落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人。

陌承光头皮麻了一下,陌闻音低头看见,也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但他们很快发现那些不是死人,是乞丐一样衣衫褴褛的老者,在这暑热中铺着破席躺在院中入睡。听见陌闻音这年轻的女音,很多人抖抖索索地起身,蓬着荒草一样的白发向这边呆望过来。

陌闻音看看弟弟,陌承光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进去,这时从香堂后面绕出个小个子,愣愣望了他们片刻,犹豫叫:“陌大哥?姐姐?”

陌闻音向他跑去,一路行着礼,小心让开那些老人。陌承光也快步跟上,只见十七岁的孩子已经痩脱了形,满面脏泥灰,要不是听声音,就算对面经过陌承光也认不出他。他们三个一时站着,全不知道怎么先说话,邬延龄看看陌闻音,又看看陌承光,终于哇一声大哭出来。

“慢慢说,”陌承光扶住他胳膊,“跟我们说。”

义庄院内没有能下脚的地方,三人最终在院外的牌坊下坐下。陌闻音拿手帕擦着邬家弟弟哭肿的眼睛,又擦他的手,轻声问:“你爹和娘呢?你家是怎么了?”

“娘是……去年病死了,爹是……”邬延龄哭得话都快说不出来,“爹是惹了官家,给打死了。”

“……打死?”陌闻音低声重复。

邬延龄哭着点头:“就是被这义庄累的。”

陌承光隐约猜出个影子,他靠近邬延龄,张开嘴发不了问。延龄哭了好久,断续说:“就是,去年冬天,就是这义庄,传起疫病了,死了几十个人。他们都说……是老鼠传的……把老鼠给杀绝了,就不会有了。这种破房子,到处都是洞……冬天外面冷,老鼠就是要进来跟人挤着,哪杀得完呢……就有个老太监,叫全宝的,在宫里认识过我爹,就来求我爹。”

这些话的含义陌承光不用听懂,一种类似蜂鸣的声音响在他耳中,他晃了下头:“请邬考工帮忙,修缮房屋?”

邬延龄擦着泪点头:“我不该让我爹来的,我后悔死了。这地方就是……就该是衙门拨钱给修,可钱永远也不到,物料永远也没有,我爹就答应了……他跟我说,娘死了,他想做点善事,想给娘在阴间积福,我就没拦着他了……我当时不知道给娘治病,家里已经一点钱都没了。”

陌承光低问:“邬考工是皇城营造,是不是……”

邬延龄抬起眼看他,两行热泪顷刻又淌下:“我爹没偷皇上的东西,真的!他就是拿了几回宫里剩的下脚料,平日里是一车一车拉出城埋掉的。”他哭得被眼泪呛住,咳嗽着说,“可我爹怕别人跟着担责任,他也没敢告诉谁,没人能给他作证,御史弹劾他,皇帝也不查问,也不让分辩……一顿痛杖打个半死,回家没几天……就……”

“不是……不是东西的事。”

眼泪从下颌滴到脏污的衣襟上,邬延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垂下的头。

“是,皇家的东西,就算不用,就算埋掉,也不能给其他人用,否则叫,僭越之罪。皇家的工匠也,没有批准,不能从事其他工程,何况是……修义庄。”

“……怕晦气,是吗?”短暂的静默后,邬延龄问。

陌承光点头。

耳鸣声更大了,他有些不知身在何方的恍惚,至少这一瞬,想逃,不想理解自己心中的愤怒,也不想再接受面对着死亡的痛苦。

身前人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咳嗽:“真有意思……我爹……可真是一条贱命呢,修了一辈子皇城,没修来点福气,修了一个义庄的晦气……就把他给,给晦气死了?”

一旁陌闻音下颌咬紧。

邬延龄笑得快喘不上气:“真有意思,啊,皇上……不说是洪福齐天吗,他怕晦气?你们知道吗?中元节前,要放宫女,那些老太监都在说皇上是积福,他可积的什么福!满义庄,我看全是他的晦气,这些伺候了他一辈子的,等死的人,他连……连一块砖头瓦片的福都不积!”

痛从陌承光的心口一直蔓延到肩膀,在那痛之外,整个人的反应有些钝木。出宫人的事他知道,六宫三十五岁以下没有生养的宫人一概放出。他同样知道积福只是说辞,战乱过后户口衰减,让适龄女子更多婚配或许是考虑之一,更可能的是,国库已经支撑不起后宫的开销了。

看弟弟无声低着头,陌闻音问邬延龄:“邬考工修义庄,延龄你说当时没让别人知道,那御史是怎么知道的,弹劾得这样准?”

这也是陌承光的问题,他抬眼看着邬家弟弟。

“是义庄里的人告的……想也猜到吧?”邬延龄把头扭到一边,说着让人心底生出寒意的话,语气里却听不出恨,“葬好我爹,我就来问,到底是谁良心给狗吃了。可这种地方,人来人走,一个月要死好几个,我问谁都问不出来……我就是不甘心,我就去打短工,什么也干,得了钱我就继续来修这房子,我就想总得有一两个有良心的,能念着我爹的好……后来,房子也修完了,当初来求我爹的那个老太监,病得要死,我又来给他送终,临死前,他就全都说了。”

“是他?”

邬延龄点头。

“总有个原因吧?”陌闻音不解急问。

“原因我知道,等他一说,我就知道了。我爹说过,全宝他出宫之前伺候的,是皇上的一个宠妃,妃子头回怀上孩子的时候,皇上要庆贺,就破格给她的寝殿施了椒漆,后来孩子没养下来。”

“……怀疑问题在漆?”

邬延龄转过来,对陌承光肯定地说:“我爹主管营造,反正就问到他头上,说怀疑漆里混有麝香什么的,被椒气给掩住了,当时就把我爹扣在宫里的监房,反复查了好久。”

陌承光脑中纷乱想,如果真是人为所致,让自己去查可能首先也会这么猜测,听起来太可行了。

“我爹后来说,好在工程记录是全的,配方这些都是定例,而且麝香这么贵重,就算他们非说我爹加了,也得说出个从哪来的。还有,宠妃落了孩子,可能有人疑心到郑贵妃,郑贵妃也出来说话,我爹就无事放出来了。”

“所以,那位老太监是一直放不下,替旧主报复?”陌闻音问。

“不是。”邬延龄撇嘴笑了下,“是那个妃子,从宫里传话跟他说,知道我娘死了,我爹老跟人说要积福,让他先求我爹去修义庄,再把事情告上去,说皇上一定得要了我爹的命。”

“你骂他了吗?打他了没有!”陌闻音一把抓住邬延龄的胳膊,“明知道邬家叔叔是好心,明知道是害人,他——”

“宫里怕不是有什么邪魔,能吃人心的。”像是觉得陌闻音的手烫那样,邬延龄缩回了胳膊,他顿了顿,身在乱坟场里,却像在说着更可怕的地方,“你说,他都给扔出来了,还听旧主子的,他还说,主子的意思不能违抗,说让我恨他。我恨他什么?他躺在那儿,身上都烂完了一半……”

没人再能说出话,三人都沉默下来,月亮下义庄围墙的影子薄薄地向他们脚下延伸。

“不可以告吗?”良久,陌闻音抬起头问。

陌承光看着邬延龄的脚边,那些石缝中生有细弱的杂草。

他清楚,御史的弹劾法理上无错,设计构害的证人也已亡故,事涉宫闱,如果告而不倒,可能更有加害会针对延龄。可他开不了口说不可以,报邬考工的血仇,试都不去一试吗?

“那全宝太监的话之外,还有什么证据?”

邬延龄想了想,轻摇头。

“那妃子的名位或者姓氏,你知道吗?”

“陌大哥,告不了的,我早就想透了。哪怕我有真凭实据,为了个皇帝下旨打死的匠人,还能告下他的宠妃吗?”

牌坊下又静了,夏虫四面鸣响。

邬延龄靠回牌坊的断柱上,说完这所有,像卸掉了什么绑缚在身上的东西,疲惫地松弛。陌闻音挨在自己弟弟的肩膀上,三个见过太多生死的人,静静守在一处。

水汽从后半夜的草面上泛起,笼罩着他们,仿佛白幔。此时此地隔绝开现世,陌承光忽然觉得,在这坟丛之中,建康城的泥土地上,他才终于找到些着落的感觉。

“墓在哪里?我们去给邬考工和夫人磕头。”

“远。等个好天,我带大哥和姐姐去。”

“往后,你怎么打算?”陌闻音向邬延龄问,“家里的房子,卖掉了是吗?”

“便宜卖了,亲戚我也不想靠。”延龄回说,“新住家,就是我一个表舅,卖给别人根本卖不掉,就这,还是说好再有讨债的让来找我,他家才肯拿房子。”邬延龄说着露出苦笑,“我都不知道爹到底借了多少债,讨债讨得太凶了,几拨人来了又来,好几回,把我关在柴房里,在家里翻箱倒柜,凡是能放东西的地方全砸开翻一遍,地上的花砖都给撬开,就差把院里的土筛筛看了。”

他说到这儿,忽然坐直身子:“对了,我怎么连这个都给忘了!我娘病沉的时候,给姐姐裁了好几件冬夏衣裳,她说她……她看不见姐姐出阁了。”出阁两个字他念得重,仿佛在牙齿间绊了一下,“说,要是姐姐不嫌她病人晦气,就当作姐姐的陪送。这些衣裳,还有她给我爹做的爹好喜欢的那几件,我东躲西藏都没扔下,就在义庄里头呢,可……”延龄声音低下去,“可不是晦气?更晦气了,哪有大喜的日子——”

“我兴许一辈子不出阁呢。”陌闻音笑起,“衣裳我却要穿,天天穿。我没了娘,邬家婶婶这么疼我,这是她在天上护着我呢。”

邬延龄拼命点头,从他们再次相见,他第一次直视了陌闻音的眼睛。

“跟我们去住吧。”陌闻音对他说,“承光我俩租了个院子,有地方,你别客气。先住下来,咱们慢慢想以后。”陌承光随她点头。

邬延龄笑着说:“不用了,谢谢你们了,姐姐,我得住在这儿。”

“延龄——”

“我净身了。”

陌闻音整个怔住。

好一刻,陌承光问:“……什么?”

“我净身了。”邬延龄垂下眼说,“走的老太监们以前的门路,秋天,我就进宫了。”

陌闻音微张开嘴,看着邬延龄说不出话。

“你是……”

“嗯。”邬延龄对着陌承光点头,“我不甘心,我就是要去看看,那个妃子是什么样人面蛇心的,要是逮着机会,我要替我爹报仇!”

“延龄,”陌承光急说,“宫里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而且,而且如果事情传回去,你说不定反遭他们害啊。”

邬延龄摇头:“那个妃子害人的事,今天我是头一回说,本来罪人的儿子净身入宫的就不少,我又认了干爹,要改了姓氏进去,他们查不着什么的。”他向陌承光近了,双拳不觉握起,“宫里什么样,我知道,那些老太监出来之前有高有低,我照顾他们,他们什么都教给我了。我进去不会后悔,我不去才会后悔一辈子!”

“延龄,好,我不劝你,我敬佩你。”陌承光迎着他的眼睛,双手攥住他肩膀,“但你记得,在宫中真要动手,无论如何要先查实。你还知道什么都告诉我,我在外面,看有没有其他办法。”

“是,延龄,人命关天,你要报仇,可能……”陌闻音抓住邬延龄按在地上的手背,那手指已经抠入泥土,“你爹的命,那妃子的命,还有你的命,都贵重,知道吗?”

邬延龄怔怔扭头看她,手松开,挪去抓住她的衣摆:“我记着,我只知道那个妃子姓王,我会慎重的,我也一定能查实。我是最有福气的,进去之前还能见着姐姐和大哥。”

“进宫之后,你别操心,知道了墓的地方,清明中元,还有忌日这些,我给邬家叔叔婶婶去上香烧纸。”

“姐姐,这恩情我下辈子报答你了。”

陌闻音摇着头,邬延龄说:“姐姐你等等,我去把娘给你做的衣裳拿来,比起上香烧纸,这个更让我娘开心。”他撑地起身,咬牙又说,“我是……不孝了,我娘在天上,一定盼着,看姐姐来日有个好归宿,风风光光地……出阁。”

“这就是云坪寨中最大的水源?”穆骏策马在云坪寨的外城墙上绕城巡视,指着东面低洼地带一处石沿蓄水池问。

官军已经完全占领了云坪寨外城,困守在石峰顶上的叛军烧掉了从内城出来取水的栈道,放弃了这一地带。

云坪县的守将齐同秀回说:“正是。有降卒交代,山顶还有两个小水池,但加起来也不够这一个大。尤其这个池子深,里面养的有鱼,没了这个池子,顶上就没有新鲜肉食了。”

偷袭云坪寨和攻陷外城的过程中,齐同秀对物资的组织让穆骏满意,他点点头,又问:“十来天没下雨了,你们这里常见吗?”

“入夏之后雨水没有春天多,但十来天不下雨真不常见。”齐同秀笑说,“所以县里军民都在议论,殿下有天神相助啊。”

穆骏听着高兴,没往脸上露,抬头看了看天,阴的。

外城一战后,他下令扒开了西侧陆路的外城墙,在碎石基上垫土,铺设马道上山。穆骏将大营前移,就驻扎在云坪山下一处缓坡,如今整个云坪寨的外城已经成为官军的防线,围城不是问题,问题是要围多久。

十余天不雨,这个大水池已经干了一多半,内城顶上的那些水池还要供人吃水,估计就要见底了。但巴州的雨穆骏也见识过,一旦下起来,一两场急雨之后池水又能平沿。

他知道山顶上的叛贼一定也在频频看天,到了这一步,两边都在熬心力。云坪寨的内城太过险峻,真像建在云端的桌坪上,四面差不多都是直下的石壁,穆骏还下不定攻打的决心。何况也没有攻打的办法,哪来二十丈长的云梯,大兵根本送不上去。

他看看柳遥之,这位奇谋参军这几日也少了说笑,穷山恶水中持续的粮秣供应,加上对伤病员的处置,已经够让他焦心了。

目下也只有再等,穆骏忽而抬头看天,心想,老天爷,正好看看你是不是真心助我。

他正要说话,一个满头大汗的传讯兵跑到马前,单膝跪地高声禀报:“殿下,城上投书了!”

穆骏伸手抓过书信来赶紧打开看。柳遥之在他身后马上说:“白旗。”

抬起头,穆骏只见云坪寨内城之上冲着官军大营的方向,一杆白旗孤零零竖起。

他笑着回头,身边将士都是满面欢悦。

赶快回到中军帐内,养伤中的亲兵旅帅梁芒也听到消息,这时赶到帐下,边跑进来边问:“殿下,叛贼降了?”

“你慢点!”穆骏呵斥他,“慌什么,骨头不疼了?”

“不疼了!”梁芒干脆跳了两步,“属下养伤养得背上都要长草了,他们再不降,属下都要去凿山开路了!”

穆骏被他逗得乐,梁芒跑到他跟前:“殿下,叛贼怎么个降法?队里做什么准备?”

穆骏干脆把信摊开在帐中条案上,让众人一起看。梁芒看了几行,眉头却拧起:“哎?那个马玛度自己不下来,要咱们上城去受降?”

“开始铺设栈道了。”柳遥之望向云坪山顶说。

西南角处的内城门已经打开,几个衣衫褴褛的蛮兵怀抱器具出来,将横梁插入崖壁上凿有的栈道孔,又在其上铺设木板,栈道一点一点地向崖下延伸。

“守军开城之后,胜方入城受降是惯例,如此才能人城两得。”穆骏低说,“只是……”

只是云坪寨的地形太特殊了。

梁芒急道:“殿下,这个马玛度太狂了,山穷水尽了还摆这种谱。万一咱们的人上到一半,他反悔把栈道一烧,咱们退都退不回来。”

“所以要上去,精兵得摆在最前面……迅速登顶,迅速控制局面。”穆骏思索着,一面看向柳遥之,但他的参军今日话出奇地少。

他索性点名:“柳遥之,你看呢?”

被问到的人又感到了袖中那封来自七皇子的信沉沉的分量,但武陵王这边还没有收到官方关于北伐的消息。处在这一个变动的时期,柳遥之对自己的前路,包括朝廷的前路,都怀起一丝迷茫感。

形势一时看不清楚,他想,此地的战事尽快结束,对所有人都好。

“我去一趟吧。”

穆骏刚要点头,梁芒抢着说:“我去!”

“梁旅帅身上——”

“参军身上没伤?我就是攻外城那天摔了一下,都养了快二十天了!”梁芒转对穆骏说,“真的殿下,属下背上长草是玩笑,但属下的刀一直挂着,刀鞘上都长毛了。”

穆骏又一乐,眉头却没完全展开:“城上的情况,是凭俘虏的一面之词拼凑起来的,实情到底怎样咱们不清楚,万一叛贼真有后招……”

说到这他迟疑了,他本想说更信赖柳遥之能处变不惊,话到嘴边却藏了回去。这么多年一直跟在身边,穆骏了解梁芒的进取心一直很强,领兵的能力也不可谓不高,只是柳遥之过来以后,他被压过一筹。男儿不能没一点胜负心,但穆骏不想引得这两个最得力的属下之间较劲。

其实梁芒也看出主帅在犹豫什么,急得说:“殿下,属下来这巴州一趟,连云坪寨的外城都没攻进去,爬了半个城墙就摔了,躺在殿下和柳大人的功劳上养了这么多天,属下愧死了。眼看战事要了结,属下再不立点功劳,还怎么作为殿下的副官在营里立足?求殿下给属下这次机会吧!”

穆骏又看柳遥之,那人望着已经向山峰侧面转去的栈道,眉峰微聚,神情平淡。

也对,危险不能总压在一个人身上,功劳也同样。

“好,你去。”穆骏发话,“城上大概还剩三四百人,你带六百人上去,千万警醒。”

梁芒得令,飞一样去整队,全副武装的队伍很快成形。等山上的栈道工事接近尾声,梁芒红袍束甲,挎刀立在队伍最前面,接过穆骏交付的帅旗。

六百人的官军一线长队,沿栈道盘旋上山,那些把栈道铺至山脚的蛮兵没有返回,立在山下呆望着他们。穆骏静不下心来等消息,带柳遥之乘马到附近一座利于眺望的岗上,一直看着梁芒那身醒目的红衣率先进入云坪寨的内城门。

然后更是等待,官军的身影一个接一个隐没进门后的城中。

柳遥之的心一直提着,他对一切没有完全把握的地域怀有习惯性的不安。他很清楚自己的作战风格和武陵王最合拍之处在于,与其运筹帷幄,他们都更喜欢亲身去决胜,将战局的瞬息变化第一时间把握在手里。但今时今地,袖中的那封信,还有心中莫名的直觉,微妙地拨动了天平,让他选择退一步观察。

天气热得像把山峦和谷地全蒸在锅里,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次呼吸都使人难耐。官军的队尾已经入城很久了,汗淌下来几次迷了穆骏的眼睛,他在马鞍上快坐不住,前后让马踮着步子,柳遥之那匹白马却始终静静站着。

穆骏偏过头看他,不由想,什么样的情况下,能看到这个人失态?

忽地,他看到柳遥之下颌一紧,整个人微震了一下。

穆骏一瞬回头顺他的目光往山顶望,起初没明白是怎么了,然后也是一抖,霎时拨马,往更能看清的方位奔去。

山头的白色降旗,没了。

不是眼花,西面这里方才降旗竖起的位置只剩光秃秃的石墙,石墙后面发生了什么完全看不见。穆骏的头皮是炸的,他回马对柳遥之说:“带死士队上去,你去,快!”

柳遥之点了下头,拨马正要走,却被余光中漫下的火光定住。

山顶的栈道已经被点燃,火势如毒蛇吐出的信子一样顺山蹿下。柳遥之回头看穆骏,刚刚的命令已经没有了意义,而穆骏正在望着山顶,口中喃喃着:“……八,什么……”

柳遥之转头上望,是旗语,是谁在用刚才倒下的叛军降旗挥动着官军的旗语。

“……有埋伏……八百人,”旗语断断续续,一时消失而又出现,柳遥之本能地为穆骏翻译,仿佛能从那无声的句子中读见挥出它的人正拼命挣扎,“……毒,毒气。”

他的声音停了,破碎的旗语不断重复着,直到白旗再次被砍落,永远沉默在城垛之后。

喊杀声,兵刃声,隐隐传下,或者穆骏觉得只是自己的臆想,他怔怔望着不再有任何动静的城头,只记得旗语的最后那混乱而强烈的一段。

……

别上来……不要上来……山的西侧,栈道的残骸仍在燃烧,火光灼烫穆骏的眼角。他的马动了,是柳遥之牵住缰绳,引他往岗后躲避可能的投石袭击。穆骏木然坐在马上,对周遭的一切已经无法反应。

直到柳遥之唤他一声“殿下”,他转过头,看了柳遥之一刻,才转向柳遥之看的方向。云坪寨的内城上,缓缓降下一根吊索,被拦腰系在索上的人体从中间折起,四肢软软垂落,失去了头盔的头上黑发斑杂着血块,乱发随绳索的下降在风中飘动。

他觉得那件红袍刺得眼睛太痛了,转头想在柳遥之眼中找到一个否定的答案,但那人没有回应他,看着山崖,抬手缓缓脱下了头盔。

“没这么便宜。”穆骏的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该看向哪里,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没……没这么便宜的……”

向六月去,天气越来越热,郭乐成恹恹躺在他建康驻地的营房粮窖口,借着地下库里冒出的一点凉气午歇。几个亲近属下散坐在竹榻周围,一边摇着衣襟扇风擦汗,一边七嘴八舌地抱怨南边的湿闷。

副将徐白梨“嘘”了一声,压低嗓子说:“都注意着点,话多怕不惹事!”

众人都笑。竹榻上的热汗让郭乐成觉得自己像在锅上煎的烙饼,脑袋里转着要不要跟他们一块儿往地上躺,偏头看一眼,太热又懒得动,随他们去,没有搭腔。

一个传令的小兵跑来榻边报告:“大帅,有个兵部姓陌的来见,到营门了。”

“莫哪个啊?”郭乐成闭着眼睛不动。

“怕不是悬瓠城的陌司马吧?”徐白梨说。

郭乐成噌一下翻身起来,“可不是,陌司马也来建康了,赶紧的赶紧的。”他把衣裳整了整,擦头上的汗,往营门去迎,属下们全体起身跟他过去。

到门口一看,可不正是陌承光。郭乐成两步上前,猛拍着他背说:“可算想起俺了,陌司马啊!俺在京里就你一个相熟,可是憋闷死俺了。”

“不是司马了吧?”他一个属下提醒。

“对,对,”郭乐成上下看陌承光,见他与在悬瓠城时几乎没有变化,身上官服青绿,衬他倒是好看,但也表明官位不高。郭乐成挠头说:“唉,南边的官名儿怎么这么难记。”他问徐白梨,“俺叫啥来着?”

“伏威将军,督五郡军事,领司州刺史。”

“是、这个,那陌……”郭乐成顿了一下,“你叫啥?”

陌承光笑,施礼回说:“兵部库部司主事,拜见将军晚了。”

“不晚!”郭乐成拉着他往营里走,“前段不是听说陌兵部你让人给坑了?俺不懂你好不好见人,要不俺可早去找你了。”

“啥时候兄弟们吃饭喝酒上他胡家的产业,老郭说了,非砸了他的!”徐白梨接上说。

“胡家做大宗贸易,没有酒楼,园子也不对外。”陌承光还是笑,“这家商人往后我自有道理,今天来见是为另一件要紧的事,私事不用将军们为我劳心。”

“啥事?”还没等陌承光回答,郭乐成一口应下,“但凡俺们能办的,一定给陌兵部办好。”

说话间走到粮窖口的篷子下,营中在悬瓠城认得陌承光的听说他来了,争着跑来相见。陌承光忙着答礼,郭乐成请他竹榻上坐,伸手到一半,想起说:“不行,这上头都是俺的臭汗,陌兵部坐席上吧。”

陌承光被逗乐了,大家一起在席上盘腿坐下,似是还在草原上的模样。两边通了近况,北来将士话说得停不下嘴,郭乐成拦他们说:“先别忙,让陌兵部说正事。”说着问陌承光,“是啥要紧的事?”

陌承光看着郭乐成:“是我库里的事。”

郭乐成明白了意思,让徐白梨赶着闲杂散开,只留了亲信的几个,坐近陌承光问:“库里啥事?是听说了你去管库,那是武库?”

“是武库,也放军需。”陌承光看了下不远处粮窖的入口,“我这回就为粮草来的。”他凝眉对郭乐成问,“将军们回来京里,队中有没有发现过,马的草料出了什么问题?”

“马?”郭乐成眨了下眼,“……你别说,马啊,还真是有点儿不对劲。”他扭脸招呼属下,“快快,把俺那马,牵来给陌兵部看看。”

很快有人牵来郭乐成的坐骑,陌承光细看,认出是从北虏营中带回的一匹深红色北方草原马。马匹还是精神的,但冬膘已经完全消下去,肩处现出清晰的骨骼轮廓。

“这个马啊,是最好的马,金贵得很。”郭乐成过去抚摸自己良驹的背,“比不了丹王子给你的那匹,可拉它出去赛,也没输过,在北边不打仗的时候,俺都是亲手放它啊。来了这边,陌兵部你看,它这瘦得不对。”郭乐成说得发急了,热汗从新长出了二寸头发的脑袋顶往下淌,“俺还当是南边太热,它不能习惯,你说是,马料有问题?”

“可能是麦子少了,”陌承光也上前摸过马脊,顺向肋侧,“眼下我的猜测。”

“麦子?”

陌承光看向愕然的众人,点头:“南地夏季潮热,马匹在夏天的消耗比在冬天还大。按兵部的条例,夏料应该是每十分重的草料,配一分五的麦子,京中各营用的都是兵部库里配好,成批运来,将军这里的也是。不然咱们取些来,称称看吧?”

郭乐成立即叫属下从窖里拿出一包还没开封的马料,现找了筛子,就在这篷子外面把草筛去。麦粒落在大笸箩里,副将徐白梨过去将笸箩吹风一扬,草屑飘走,所有人围去看。

“这都不用称了,你们看这麦粒,大半瘪的。”徐白梨努了下嘴,只见簸箕中扬过的麦子里,瘪粒饱粒分层摊开,瘪粒竟然为多。

郭乐成怒圆了眼睛,简直要把簸箕掀翻了。陌承光拦住说:“还是草和麦子分别称一下,光用眼看说不清楚。”

于是秤拿来,把草料和筛出的麦子分别称量计算,陌承光还怕不准,自己又下到窖里随意挑出几包再称。每包下来,麦子都是只有一分多点,少数能到一分二三,绝对不够一分五。

郭乐成窖里窖外随他忙得一身大汗,又气又累坐回榻上,拳头捶榻边:“啥黑心事儿啊这是!牲口不会说话,不是俺这一匹马啊,上个月营里就死了两匹,俺们都当水土不服了,这是吃得不够,没扛住啊!”

“这就是欺负俺们北来的!”徐白梨扔下簸箕,属下们全涌进棚中,纷乱不平:“这事不能算完,马到战场上就是人命,在这儿能害死马,战场上就害死人哪。”“谁干的缺斤短两,查出来得按军法,让他偿命!”

“不是将军们这一营一地。”陌承光先稳下众人,对郭乐成说,“每次库里搬动存粮的时候,我数地上散落的麦粒,瘪粒总是能占上四五分。所以这不只是缺斤短两,是从麦子的源头,就以次充好。发给各营的马料估计都是这样,我可能也不是第一个察觉的,只是京里的防务重点在水军,其次步兵,骑兵向来不受重视,积弊日久,没人敢说。”

“俺去!俺敢说!”郭乐成站起身,“南边本来就不适合养马,再不让吃好,打起仗来不是送命?俺去兵部说!”

徐白梨脸上露出些难色,扯他胳膊:“老郭,忘了前几天想问弟兄们的家户安置那事,咱俩往兵部里跑了多少趟?那些个人看着说话都文绉绉,可谁也不给咱真心办事,陌兵部都说了,人家全不出头,咱去?”他转跟陌承光说,“马料这事儿,我怕大帅说了也没用,反倒惹上什么来呀。”

“所以今天我是私下过来,在库里还没声张,想的就是弄清短漏的情况之后,摸出整个脉络,从根上拔起。请郭将军这边稍安,容我再去深查,绝不会姑息。”

郭乐成又坐下,拧眉从榻上抬头看他:“陌兵部啊,俺怎么会不信你?可你怕俺们惹事上身,你自己,不还是个受人整的?俺这满营的弟兄,还能看着你自己个儿去捅个大蜂窝?”

周围人都在点头,徐白梨也不再说话。陌承光想叹气,心中掩住。他如何不懂,兵部舞弊的冰山一角已是难以撬动,眼下更不是自己有所作为的时机,但北边的战事主动权,始终在北虏手里,让随时可能上前线的战马饿肚子这回事,没有容忍的余地。

观望、等待,等到何时?

“多谢将军厚意。”陌承光想想说,“将军有意助我……那就请陪着唱一台戏,至少将军营里的马料,从此无忧。”

郭乐成起身拍腿:“成!”

事不宜迟,次日下午,郭乐成便点好四五十个健壮人手,全员挎刀乘马来至阳园库前,不由分说连叫带骂,还嚷嚷着要一把火烧了库房。阳园库上下哪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溜烟地去把巡库的陌承光请了来挡驾。

陌承光作势去劝阻,被郭乐成的人员下马围住,众将士抽刀扬鞭一片混乱,南北语汇交杂,全说的是战马饿死之事。库员们远远看着,眼见上司身为前线下来的武官,对这些北地出身的大兵都无从应付,一个个全不敢上前,主管粮草的帐籍官宋角更是满脸煞白。

好说歹说,熬了多半刻,似乎来找碴的那位大员终于松动了。宋角见陌主事从那边给了自己一个眼色,提着胆子随他行到库场一角。

“郭乐成将军,说他的坐骑昨天病死。”陌承光愁眉不看宋角,“兽医剖开肚腹,见里面没化尽的马料里,尽是瘪麦子,怀疑是久饿所致。”

宋角正瞄他的脸色,听见来人就是街巷传说中投诚过来的郭乐成,脸又白了一层,强撑着精神回说:“郭将军?才到建康多久,他的宝马……怎么就是库里的粮草给饿死的呢?”

陌承光轻点了下头:“我说也是。只是,他死了一匹宝马,万一想要一匹更好的,难免向部里去要,到时说起瘪麦子来,不知道上头会不会查?”

他是请问的语气,宋角却整张脸僵住了,完全失掉了平日里库中第一元老的那种架势。陌承光抬头,对上他惶惧不安的眼,心中记下一笔,看来短漏马料之事,宋角的上面没有人会替他兜。

“好在,我和郭将军在悬瓠城时有些交道。”陌承光的口气松下些,“毕竟我主管库部司,还是新手,也不希望库里多事。我已与他打好了商量,往后发去他营里的马料,务必要上好的,让人再挑不出毛病,他也就愿将此事放过。你看如何?”

“正该如此。”宋角面色转红,小心缓着气说,“真有瘪麦子,也是力役们一个不留神给哪批料里混进了散碎,这也难免。属下从此必定紧盯着,再无下次。”

陌承光满意地点点头,看向存放大型器械的库位,又说:“粮草必定还得你留心,我是想专注在武备上,有什么我顾不到的,你直接提醒就是。咱们库里的事,就在库里解决最好,也是让上头省事。”

这差不多算他就任以来对差事最明确的一个态度了,宋角咂摸了下,听出这话里头的意思,是他不打算过问自己手头管的粮草,也希望自己不理会他倒腾装备。的确他一个库部司主事心思不在正业,越权操心武器,传出去更要遭人评判,宋角马上说:“库里岂不是大人的天下?大人喜欢干什么,属下去吩咐明白了,哪个敢往外多嘴?”

陌承光抿唇笑:“那今天正好,郭将军总说,南地的弩机厉害,我便带他们见识一下,哄他们开开心。”他拍了下宋角,向郭乐成那群人过去了。宋角看他背影,总觉得此人有种莫名的压迫感,惶惶之心又起,却只得忙不迭招呼着库中人员散去,为郭乐成他们试弩清开场地。

阳园库以北的试射场上,一支支弩箭深扎入围墙上的草靶,发出干脆的“嗖嗖”声。

“这就是,悬瓠城外面,武陵王的人使的那种弩机?”徐白梨低头看自己手中,“能射快半里地的那种?”

陌承光对他点头。

“这准头,我都没瞄啊。”徐白梨喜得望向远处靶心那密聚的箭丛。

“射程远,起速够快,在这种距离,没等偏开已经中靶了。”

郭乐成从徐白梨手里抓过弩机,翻来掉去地看。

“前线已经配置,往后想必将军们队伍中也会使用。”陌承光说着走向后方又半里地处摆好的双弓床弩,“其实今天,是想请各位试试这个,最新的,还没出过库。”

郭乐成他们好奇地围过去,陌承光请出两位看着最孔武有力的士兵,让他们一左一右坐在双弓床弩的弩手位上,教他们如何脚抵踏杆、双臂牵扳手,划船一般张满了两把巨弓合力牵引的硬弦。对准瞄向后,听他一声指令,士兵同时松开扳手,精铁打制的长箭穿空而出,声震耳骨。

一眨眼间,利箭钉入北围墙上悬挂的草靶,传出的却并非闷声,而是爆竹那样硬脆的尖响。

瞬间的安静后,郭乐成的将士哗一下议论开,“嚯,这力道!”“进墙了,这肯定进墙了!”“俺过去看看——”“起来,也让俺试试!”

不等他人去看,陌承光第一个起脚,快步奔去检验结果。

真的,进墙了。箭尖扎入草靶之后的前朝宫苑叠石墙足有二寸,石粉在箭杆周围溅开,陌承光用双手试拔,石缝中的箭尖纹丝不动。

或许……真的能行?

武陵王中计,致使亲兵旅帅陷死的战讯,才十来天已经被人从巴州传遍了京城,朝野议论纷然,这是陌承光眼下最挂心的事。床弩射出的铁箭真的能打进石墙,那,是不是能有个全新的攻城方法?

穆骏打的那座山寨,不知石壁究竟多高?仰角上射,铁箭的射程和力度都会折扣,还有,这台床弩现在张弦的难度,保证不了稳定连续的射击……北来的将士们全追过来,新奇着,比赛拔那进墙的铁箭,豪爽大笑。郭乐成冲陌承光说:“这要是中上一箭,不论人马,那跟挨了石砲一样的,都是粉碎啊,这还有准头。”他靠近陌承光,“陌兵部,实话跟你说,起初回来的时候,俺真不想再上战场对上北边,不是怕碰熟人啊,是怕在南边养久了,打起仗来吃亏啊。今天俺才真觉着回来对了,南边用好了这些机巧,还怕哪个?”

陌承光满脑子想着改进床弩和战法的事,不觉向他笑了笑,没有全听见。

建康南城墙在半山下的晨光中刚能清晰显现,邬延龄带着陌闻音姐弟下了小路,又在深草坡上上下下爬了一里多地,向着两棵新栽的小树过去,那里突出地表,有座半人高的石质飨堂。

陌家姐弟把带来的香烛在飨堂前的石刻小炉中插好,点上,几点微弱的亮红很快被清早的日光吞没,只余袅袅青烟升起又散去。

墓在建康城外偏僻的山坳中,路不好找,陌闻音磕好头,细细看过附近的标志地形,过去跪在飨堂口,用带来的手巾擦净狭窄的石门中摆放的两个牌位。

陌承光也磕头,邬延龄拦着他说:“从此陌大哥别再来了吧,你是朝官,前程似锦的,跟我爹这获罪的死人别牵扯了。”

“以后也这样,趁天不亮出来,城里哪有人看见。”陌承光指指来路,“况且我不过来,姐姐自己怎么走。”

三个人同时想到了邬延龄很快就要进宫的事,各自片刻默然。

“邬夫人当时就葬在这儿吗?”陌承光岔开话问。

邬延龄明白他的意思,这地方太荒僻,看着像是因为爹的罪名得不到正经葬地。他走去蹲在陌闻音跟前说:“姐姐,我说了你别害怕。”又回头看陌承光,“这个地方,是我爹选的,为的就是偏僻才方便。墓也是我爹造的,有个机关……能把这飨堂翻开,人能到墓室里去。”

陌闻音讶异地从上到下细看这飨堂,听邬延龄说:“我娘刚走那会儿,我爹,总去,我当时觉得他都快疯了。也就是开始修义庄之后吧,他人才好起来点。”

陌闻音回头向他浅浅一笑:“这我怎么会怕,我要有这样的爹,给我娘造这样的墓,我就不求别的了。”

陌承光抿了下唇。母亲是死在水里的,依照风俗,怕化成水鬼,用了火葬,灰是他姐弟亲手撒进了江里。

如今提起时,姐姐的口吻已经能云淡风轻,可那一天的所有陌承光从来不愿回想,只是在故人墓前对着眼前的人,不断涌进脑海中的情景他想甩也甩不出去。

大雨,像天漏了一样的大雨。那天他从雨下起来开始,就不知怎么的在太学馆里坐立不安,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压着他的心。到了傍晚,他实在忍不住,逃了晚课想回家看看,可倾盆的雨,大水漫街,披着蓑衣的整个人仍像浸在水里。那一天一切都在跟他过不去,乘的马在水里崴了腿,一瘸一拐好不容易走到秦淮河边,河水已经漫过桥面。城防堵在桥口,人马不能上桥,舟船不能下水,他就折返了,心里想着,也许雨停了就都好了。

那时他不知道,他的母亲跳进后院的井中,大雨灌进井口,井水翻着黄汤。

家里有人大哭,有人往井里扔桶绳,那黄水之下像无底深渊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不知道姐姐尖叫着扯着绳子要跳进水里打捞,他不知道被家人死命拦住后,姐姐夺门而出,在大雨中跑过四条街拍开邬家的大门,他也不知道邬考工和邬延龄扛着脚手架冒雨赶来,瘦小的邬延龄腰间绑绳子靠木架坠进井里,几番艰难从水中拖出了母亲。

已经是尸体的母亲。

他不知道在雨水的冲刷下,母亲泡得白胀的脸很干净。

等他终于回到家中时,母亲已经封棺,姐姐不再哭也不说话。几个月里只有邬家夫人来看她的时候,她能应出几声。那一天的所有,都是他后来从别人的口里,从邬家夫妇的讲述里,从姐姐熬夜困倦无心的呓语里一点一点拼凑起来的。他在送别母亲这件事上,做得甚至不如眼前的邬家弟弟。

而此刻邬家夫妇的坟墓在他们身边,他们在晨光中对面坐着,分担着共同的痛和共同的隐秘。

“陌大哥,姐姐,咱们没几次能见了。”邬延龄轻轻说,“我真心盼望着你们以后都好,还有什么能用着我的,进宫之后怕不好通消息,你们现在一并都说给我吧。”

陌闻音看向陌承光,陌承光垂下了眼,他确实有事必须延龄帮助,但此时心内愧疚,不仅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反而不断向他请求。

可是邬考工已经不在了,邬延龄是他最大的希望。

“是有一事。”陌承光说着,从袖中掏出几张图纸。

邬延龄凑过去看,马上笑了:“陌大哥这画图的笔法,真真是我爹教出来的。”

陌承光胸口一热。

“这是一种……弩机?”邬延龄翻动那些图纸,试着将不同角度的图样组合成整体,问他说。

“叫双弓床弩。靠两个士兵像划船这样张弓拉弦,发射铁箭。”陌承光在草地上坐下,指着图纸上的扳手和脚踏,用身体示出姿势。

邬延龄看明白了。陌闻音过来,拔掉他们身边一小块平地上的草,将图纸一张一张铺开。

邬延龄整体又看了一遍,问陌承光:“机子是有什么问题?”

“太硬。这是兵部武备司的设计,一开始以为把牵弦的弓做大,再做成两重弓,张满弦后,推箭的力道就会变大,铁箭就能射得更远。但我在库里,请北来的将士亲身试过,即使各处机活上都上足了油,两个最壮实的兵,张满这张床弩也非常费力,三四发之后就难以为继了。”

“这还是不打仗,慢慢儿来的时候。”

陌承光认真地点头:“而且铁箭很重,如果张弦不满,起初的箭速不够,箭会自己把自己给坠下去。”

“反而不如普通的弩机射得远。”

弟弟说得快,邬延龄应得也快,陌闻音兴趣不在这些,有些跟不上了。但她发现邬延龄完全能明白承光在说什么,心中怀起希望,转念又泛上丝丝酸楚。

“所以这些机活之间,有没有更省力的办法?我对木工实在只知皮毛,想请教你这位邬家真传。”

邬延龄笑了一下,满带着苦意:“我爹的本事,我怕只学了三四分。”

陌承光半跪着,手压在图纸上看着他。

“但这个弩机,我就……”邬延龄抬起眼,“我就这么一想啊,可能……是有办法的。”

陌闻音蹲近过来等他的下文。邬延龄看向她,有些脸红,又低下头指着图上床弩的扳手:“陌大哥,你们兵部的人,对武器必定比我在行得太多,可你们总摆弄这些弓啊弩啊,是不是被‘张弦’这回事给陷住了?”

陌承光没明白过来,凝神看着他。

“你们是不是总觉得,‘张弦’,就得有个人使手也好,或者使这个扳手也好,把弦往后拉?”

陌承光迟疑着,点了点头。

“可在我这个修房子的木匠眼里,这其实就是使力气拽个重的东西。我们要是在屋顶上往上拽泥灰、石板什么的,要是直接使手拽太费劲,我们就——”

“用绞盘。”

陌承光茅塞顿开,惊讶得微张开嘴,邬延龄看着他点头笑。

“能成是吗?”陌闻音问。

两个人同时转向她,使劲点头。

“还有,”得到这个点拨,陌承光感觉改进的方向豁然开朗,“配合着绞盘,床架上,可以安装几个不同档位的榫头,就像活钩子那样。张开的弦,先用榫头挂住,等发射的时候,用锤子把榫头敲下去,那就……”

“那就能调整力道了,而且同一档上,发射的起速总是一样的,就稳。”

你一言我一语,邬延龄和陌承光越说越觉得能成,看着彼此都笑了。

“那,能赶上给三殿下用吗?”

邬延龄闻言不解,疑惑看陌承光。

“巴州有个战役,围攻山寨,听说久攻不克。那座山说是红岩石壁,我想,这样的铁箭床弩如果能改好,可以派上用场。”

“巴州在哪儿?”

“长江上游,吐蕃边上。”

“是不是好远?那可得赶紧吧。”邬延龄想了想,“这个弩机是在兵部的库里?我这身份能去吗?要是能看见东西,我拼着夜里不睡,两三天也能赶出来一个试样子。”

“能去,能去,库就是我管,已经安排妥帖了。”陌承光兴奋地说,“太谢谢你了延龄。”

邬延龄正要辞谢,一旁陌闻音又问:“延龄拼命地赶好了,兵部能不能马上发去?要是拖延着,一直不能胜,那边恐怕难受吧。”

姐姐惦念着穆骏难受,但陌承光心里更明白,兵部的拖延还是小事,自己把最新式的武器发到巴州前线给他,或许是通过兵部的程序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

甚至不能提。

“我有个办法,但得试。”陌承光看着姐姐说,“要是能成,一个月之内能送去。”

“那就试啊。”陌闻音的情绪扬起来,“事在人为,床弩的改进就麻烦延龄,承光你就专心运送的事,中间有什么要传递的,我帮你们跑腿儿。”

陌承光和邬延龄都笑了。陌承光说:“跑腿儿可不用,延龄改装备,手累,我管运送脚累,姐姐心细,就多帮我们累累心。”

听弟弟心情恢复到能说这种趣话了,陌闻音被他感染,笑说:“好,包我来。”

郭乐成一闹之后,阳园库很快恢复了素日的平静,一切照旧。只有新上司不知从哪里找来个小木匠,没日没夜对着那几张床弩锯锯敲敲,满地墨痕木屑。本来库员们久见他这样,就不上心,加之宋角有吩咐,全体乐得躲开远远,免与这上官招呼。

倒是他姐姐常送饭来,待人很平易。这位美人名不虚传,为了乘马常常男装束发,也不覆面,但对面看着,都看不出是否施了薄粉,只觉得净艳摄人。有谁没顾上回避真迎头碰上了,她往往从带的饭食里取出一两个团子、点心的递来,虽然一样话少。

点心都是街上买的常见东西,团子像是自己做的,味道寡淡得没法恭维。不过这朴素的手艺,与她的容貌形成一种鲜明反差,惹人觉得挺可爱。库员们自然盼她常来,对陌承光从心态上也更亲近些,不知不觉间,他在库里的行动多了自如。

改进的图纸定下的那天,小样试制的模型运作流畅,大样邬延龄已经在赶制,陌承光感觉到了时候。

“黄掌库,你来一下。”这日午食毕,他少见地命令下属。

帐籍官黄正泰胆子一颤,听这口气不是闲事。可他转念又想,虽然平级,宋角的资格更老,马料粮草还一直是他负责,就算上司忙完了事腾出手来整治,也不会先找到自己头上。他赔着小心,跟陌承光进了值房的里屋,给陌承光倒茶。

陌承光坐下问:“这个月没有衣料出入库,但我看库里冬衣的布堆被搬动了,怎么回事?”

黄正泰脑子里嗡地一下,可陌承光的神情很淡,只像随口一问。他定了定神,给出早就备下的答案:“天气热,布卷子严严实实堆成方块,里面不透气,看大人从前不知道吧,把布堆摊开晾晾气,再堆回去,布不容易坏。”

“也对。那为什么每座布堆只拆开了一面,余下三面不用晾吗?”

黄正泰瞠目呆住。

陌承光把没喝的茶碗放下:“冬衣的布匹有黑、灰、蓝三色,各地交上来的,蓝布染的深浅也不一样。从前我们在营里分发的时候不分颜色,这里也是混着堆放的。”

黄正泰一动不动,汗从鼻尖渗出。

“杂色的布卷子,层层交叠成方块,每一面呈现出来的图案都不一样,如果真是全部拆开再堆回去,不可能半分不差吧。”陌承光淡淡说,“现在看起来,我不来巡库的日子里,有人将每座布堆拆开了一面,因此只这一面的图案变动很多,做这功夫为的什么呢?”

他是……记得每座布堆四面的样子?黄正泰的心跳得快从嗓子眼里冒出来,此人之前在库中闲逛,看的都是这些?

陌承光自顾说:“为的是不是从布堆中间掏出些什么,再填进去些什么?不然咱们,打开看看?”

黄正泰扑通一声跪下,叩头说:“大人!下官再不敢蒙蔽大人,是……是下官……从里面取了些布……借出去了,下官立刻让他们还回来,原样不变的!”他又接连叩了几个头,“大人明鉴,下官这些年管军衣的账目,从没短少过,下官不敢耽误大人的差事啊。”

陌承光起身扶他:“我不过是问问。是借出去了,还是贷出去了?”

黄正泰膝盖又一软,被陌承光抻住。这位上司看着瘦,手上力气却大,攥得黄正泰胳膊发疼。

“下官……”黄正泰知道瞒不过去了,只是靠猜的,陌主事已经猜到七八分,本来以为他是撒手,可既然想抓起来了,那证据就在库里摆着,交代了说不定还能换个好点的印象。黄正泰支吾说:“每年入夏,补进了冬布,下官会……挑一些当本钱,往商铺放贷放出去,秋后,冬布出库前收回来……取个利息。”

薄怒从陌承光心头升起,原来在前线碰到过的冬衣迟发,真就是因为有人先把冬布贷给商贾,赶在季前上市,谋这些利益。他在胸中忍下愤懑,问:“里面的布卷抽走了,是用什么填在布堆里?”

“……包了一层布的草捆子。”

陌承光点点头,松开黄正泰回到案旁坐下:“这事,不算大,我无意为难于你。如今风气,清如水的反而无处立足,不为自己打算,旁人不仅笑你蠢,还要对你不放心呢。”

他像是抱怨自身境遇,也是说给黄正泰听。这话在点子上,黄正泰一下安心了不少,刚想着莫不是陌大人打算伸手要好处?听陌承光又说:“可我新到任上,总得做出些样子,我不能甘心一直在此,你能体谅吧。”

这是当然,以陌承光出身和年纪,黄正泰也没觉得他会愿意天长日久地干这管库的营生。他心里回过意思来,陌承光图的是政绩,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盘算怎么才能避免自己被陌承光当作往上爬的这块垫脚石。

“下官管这阳园库也有年头了,各人的情况下官都清楚,大事小事说出来也不少,大人有什么要知道的,只管问我。”

陌承光心中轻舒了一口气,口子打开了。

“前几天伏威将军郭乐成那事,你清楚内中原因吧?”

听见这句话,黄正泰心里总算石头落了地,原来绕一大圈,还是为了粮草的事,为了自己把宋角供出来。

“下官早想着有这一天!”黄正泰往前走近两步,“宋掌库那边的粮账,这些年走得是越来越不像样,他可不是贷,他就是贪墨!别说马料里,连给兵吃的,都有以次充好的时候。”黄正泰想想又说,“他手底下带的伍牛儿那几个,都有分的好处。今年不是江北旱么,粮食大贵,他卖了好的,拿这坏的一抵,两边差价,伸手得钱啊。他家,刚在秦淮河边买了一整个院子呢,可不就是这么来的。”

陌承光边听边点头,又问:“以次充好的事,你有凭据吗?”

黄正泰上前要给陌承光添茶,看见他杯子还是满的,停下手说:“大人哪,布卷子成堆放着,粮食也是一样,外面盖着几层新的,往里一掏,陈的、差的就出来了。”

陌承光赞许地向他笑了笑,复又问:“他家自己有粮商产业?”

“……那是没有,”黄正泰小心说,“查出来本人经商,可做不了这官了呀。”

“那,好粮食不是他自己卖,替换的坏粮食,他也需要从哪里大量得来,要有粮商替他经手吧?”陌承光抬眼看黄正泰,“还是,度支划拨的军粮根本没入库中,直接靠商人供来坏粮填补,宋角拿的,是截下好粮的商人给的回扣?”

“这……”黄正泰紧张,听得发迷糊,“其中究竟什么样,他精明得很,哪能让我知道啊。但……能在各部之间过手的商家,都得在朝廷有牌照的,多不过就是那几个人吧,大人不如……亲自问宋角?”

陌承光点点头:“本官谢你说得明白。冬布的事,你自己去处理好,库里不可再有草捆子,否则宋角回咬你的时候,本官为难。”

“一定,一定。”黄正泰连声答应。陌承光对他笑,又让他去叫宋角。

宋角进门,心觉上司刚才与黄正泰闭门说话这么久,又叫自己,绝非好事,行礼时已经微微冒汗。他偷眼打量陌承光,见他看着黄正泰离开的背影,脸上瞧不出什么。

房门已闭,陌承光转向他,招手让他近前,低声说:“郭将军那件事,又有变数,恐怕没完。”

宋角的脸色白了。

“那天他来,按说只要从此发去上好的马料,就没事。可我才听说,他们在北边有个习惯,每天喂马的东西必须剩下一点,本是为了攒起来度冬的,到了建康也没改。”陌承光慢慢说,“所以从他回来建康,到他闹,中间短漏了麦子的马料,他可一直拿着证据。”

宋角不知道北人有这种习惯,但见陌承光直视着自己,这几句话间的神情绝不是说谎。他的汗好像被吓回去了,身上起凉,愣着不动。陌承光又安抚地说:“别说你怕,郭将军新领了司州刺史,来日就任,就是封疆大员,连佟尚书也要让他几分。此事不能了,我始终也不能安心,哪天因为什么再翻出来,我得有个分寸,所以有些事难免要问你,也请你对我实言。”

他说话和气,听来是要一起想办法了结此事的态度,宋角在他座前跪下:“下官一时糊涂,本以为只是小打小闹,没想到给大人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大人对下官恩同再造,要问什么下官敢不实言?”

陌承光俯下些身,斟酌着说:“你是小打小闹,我想想也知道。京里现在到处都要使钱,单拿粮食什么也换不来,必定你得的只是小头,能把粮食换成钱的那些商人,才是得大头的。”

宋角眼圈快要红了,也知道黄正泰把自己卖了个七七八八,他扶着陌承光椅腿说:“可不就是大人这话,我哪有这些手段,转运、销路都把在那些商人手里,人家都是在朝廷挂了牌的,富得流油,后台说都说不清楚,我哪敢开罪?不过与他们行个方便,接点他们手里漏的钱渣罢了。”

这话说出来夸张到可怜,但陌承光知道也不全是虚词。宋角一个小小的帐籍官又能如何,舞弊,从上到下结成体系,他不行这个方便,转天就可能不在这位置上,换别人来做,未必可以与他不同。

陌承光半刻不语。

所以必须向上,向上深查。不能这样放过。

“大人,”宋角看他没回应,声音发哽,“属下的身家全靠库里,这些年也就攒下一所房子,给人吃的粮我从来尽量都用好的,没太亏过心啊大人,这都是实言啊。”

“前线的兵好糊弄吗?”陌承光垂着头一笑,“给人吃的掺假,还能藏到今天?”

这话音冷了点,宋角不知他的意思,喏喏住了口。陌承光抬起眼说:“既然有事,或早或晚难保有事发的一天。你只接点钱渣,还替他们担罪吗?”

“怕的不就是这个,”宋角汗又下来,“要是事发,下官是必死的,拿了大头的一样逍遥,下官哪敢往上面供出他们?只求大人开恩,在郭将军那儿千万保住下官啊。”

“你一直他们、他们,名字不能让我知道?”

宋角抬头,陌承光的脸色平静,眼神认真。

“你不敢往上供,我又不牵在里面,我不能说?”陌承光又问,“真事发了,你要替他们担下那大头的罪吗?你家人往后呢?”

看着对面这一双眼睛,宋角想,这人其实不擅长装假。

他已经觉出陌承光的目的,绝不是万一事发时帮自己减罪这么简单。可是有一个这样的堵在前头,那张自己都编在其内的网,好像也不再是那么可怕了。说的也是,事发被人推出去罪更大,不管天塌下来也好,有他先顶。

“大人,”宋角说,“下官……就把知道的说了。”

春秋楼上,商人胡珀看见来人,笑说:“果然是陌大人你呀。”

“应该在下来说,”陌承光拾阶向这阁楼而上,两手各提满满一口半人高的麻制粮袋,稳放在桌旁,“果然是胡郎君你。”

外面照进的天光刚刚发青,楼下传来越来越闹的人声。这间酒肆阁楼的窗外,正好斜对今日放宫女出宫的掖庭西门,此时宫门还未打开,金吾卫在门外拿拒马界出一个半圆的空场,楼下这条街也开始禁车马通行,大批宫女家人手拿家乡的里正开具的手实,层层拥在圈出的场外,像被闸坝拦住的洪水。

“看宋角吓得那屁滚尿流的模样,就知道碰上了真能不依不饶的,可不就大人一个?”晴日的晨光照在清憩园主人的脸上,他请陌承光对面坐,“陌大人,小人知道你不为求财吧,莫不是想求一个翻身?”胡珀浅色的瞳孔看起来诚恳,“才这么些工夫,就给大人抓到个把柄,小人心服,此前的事唯愿补救。若是求财好办,多少小人这里都有,哪怕大人想求翻身,挑一个位置,兵部里面,侍郎以下,小人都能运作下来。”

补救吗?那个叫凉露的女孩一条命,拿什么能补?陌承光只说:“先来看看麦子。”

他提起粮袋中的一口横放在桌上,袋缘处可见兵部制式的布封条,其上写有验收、入库的时间,办理人员的简略签名。缝紧袋口的麻线压过红色的库部司印鉴。

“这是上月刚入库的军粮用麦,还没来得及散开堆放。”陌承光说着取出袖刃,一下下挑断布封条上的麻线,使袋口敞开,里面的存物流出撒向桌面。

原木色的桌案上,细粒进一步被陌承光铺开,麦色与木色相近,融合在背景之中,其间赫然醒目的,是深色的碎砂石。

星星点点,如芒刺眼。

“一袋军粮,从外面无论看形制、称重量,都没有差错。近日粮贵,瘪掉的麦粒和麸子占比越发加大,压不了秤,就用砂石填上。”陌承光拾起其中两三颗较大的石粒,叮咚扔进胡珀面前空着的碗里,“这‘粮食’,郎君能吃?”

胡珀笑:“也不是上月新有的事,也不在小人一身。以大人的聪明,捅了出去什么结果,想必看得一清二楚吧。这边是兵部的高位,而且,大人通融了此事,也是通融了自己,从此在部里必然不是外人了。另一边,”他指向桌边还放着的那袋粮,“大人已做这搬粮看库的差事了,还能退去哪里,更又如何翻身?”

忽而鼓响。陌承光转头下望,三通过后,只见掖庭西门缓缓被推开,楼下场边的人群随之骚动起来。先走出的是两队缇色宫装的中官,手持静鞭,边行边挥出十响,接着一位红衣中官手捧诏书而出,立在场中高声宣谕皇帝仁德。

或许因为等得心急,或许是受气氛感染,人群中渐渐传出哭声。那中官的长篇宣谕混在哭声中听着模糊,陌承光有些心不在焉。

他转回头说:“在下不通融怎样?此前、当下已经发去各营各地的军粮马料,还有现存兵部库中的那些掺假的米麦,郎君能全部抹消?证据不灭,治你足矣,郎君的退处,至少是牢狱,还是说兵部里哪个是你的靠山,会以官员之身为你一个商人往回兜?”

胡珀轻快又笑,半点不慌:“大人怎知道没有呢,套小人的话却不必了。倒是大人你,靠山是哪个?东宫那位,自从你落到兵部库,没见伸出过手吧,本来那位哪怕动动手指,你就不会是今天的位置。还是说,大人指望着天边的武陵王?”

“在下的靠山,”陌承光起身,背转靠在窗边,指向楼下宫门外的人群,“是他们。”

仪式已经正式开始,随着五人一组、每组三遍的唱名,掖庭西门中走出一列列女子。她们年龄不一,穿着各色的绫缎夏服,手上提一两个布包裹,行出门来多是愣愣的表情,像对外面的一切又怕、又惊奇。家人们急急挥动带来的手实,拼命挤近给金吾卫看,然后从拒马越过,飞奔冲向场内,与自家女儿妹妹拥在一起,不一时场中哭声震天。

胡珀当他想说“民意”,脸上带起一丝讥讽。陌承光视若无睹,平淡说:“就算郎君以为这不配叫作靠山,悬瓠百日其事不远,名望,于民众之中,在下是有的。”

最方便看到出宫女的这间酒肆阁楼,是陌承光重金提早订下,甚至动用了自己的名望,等的就是这个时间。

起先放出的几队里,家人接到的宫人渐渐散向场外,也有无人来接的自己走入人群,但还有不敢走的,站在渐空的场地中四下张望,有的矮下身掩面哭泣。下一批唱名已经开始,中官们催促这些剩下的退回宫内,不愿回的苦苦拉扯,有一个色衰干瘦的女子被中官向门内拽去,大声哭喊着:“娘!我是春儿,娘你快来啊!”

听着那哭声,陌承光伸手抓起桌上的粮袋:“倘若此时此地,在下向窗外倒出这一袋渣粮,高声宣布,在兵部库中惊见军粮舞弊,郎君觉得,这些接宫人的民众来自四面八方,会不会纷纷扬扬将案情传遍?”

胡珀一愣,陌承光又说:“他们本来该会对陛下感恩,喜悦而归,从此传颂朝廷的佳政,却要换作传开有人侵吞军需、以次充好、从中渔利的消息,宫中,会怎么想?”他又提起那袋还没开封的粮食,“证据,在下不止存了一处,哪怕没人敢出面证言,哪怕惩治不了更上层,舞弊之事板上钉钉是真。舆论鼎沸,朝廷可以不加查办?”

胡珀脸上再没了那种从容,双手指尖搓住桌面,但架子不肯倒,咬牙笑说:“宋角主管的军粮,度支拨出,兵部调入,管我一介商人何事?大人不如让宋角好好自保,你那证据上,怕也没写着我胡珀的名字。”

陌承光回手提起案上粮袋,望向楼下,那陈血一样深红的大门中,一队队宫女仍在川流行出。

两千五百多人,加上场外等候的,长长久久无法相见的亲人,总数近万。他不由分了些神想,皇帝,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为他一个,要用这重重宫门困住这么多人。

“在下说了,名望在我。”陌承光看着宫墙前明亮的光线,“不知在下把郎君的名字响亮喊出,听到的民众是会相信郎君的抵赖,还是信我?再者,”他回头看胡珀,“朝廷必须查办,既要解眼前好事变坏事的恼怒,又要平民愤,宋角恐怕不够,不知是会杀度支,杀兵部,还是先杀个富甲天下惹人眼红的粮商?”

“你非要如此?”胡珀撑案起身。

“时机岂不是刚好?北伐与否,宫中不决,反对的都说年上北虏入寇打得太过惨烈,主动出击更无胜算。可如果来自悬瓠城的在下说:‘守城之艰难,到最后粮食难以为继,是因为其中有军粮掺假’,那么未败的悬瓠尚且如此,这一场军事上对北虏的无能,是不是责任可以顺势卸给黑心的粮商?”陌承光在胡珀对面重又坐下,缓说,“那么希望促成北伐的各方,正可杀郎君你祭旗。别忘了号召出兵的檄文,可是陛下亲笔御书的。”

胡珀面如土灰,看他神色良久,疑惧试探问:“大人真做,便做了,这一通威胁又讲解,是想拿来换什么?”

陌承光淡看着他:“所以郎君才是聪明,在下是可以不如此,要换的东西也简单,无须郎君多少运作。”

“什么?”

“郎君通汇天下的舟车运力。”陌承光语气安闲,“运送几件东西,到巴州,给武陵王。”

胡珀看向桌面,半晌不语。陌承光叩他眼前桌面一下,胡珀抬头说:“什么东西?”

“金丝竹席,卧具,锦帐篷,药品,还有,精米,板鸭熏鹅。”

听着像是关心武陵王在巴州的生活起居,胡珀细想了一遍这几样:“药,不行。锦……帐篷?蜀锦冠绝天下,从建康送锦帐篷到巴州?”

“巴州湿热,用白丝纹锦,白色能反日晒,锦厚且有纹,隔阴生凉。蜀锦富丽,怕是没有纯白。”陌承光一笑,“在下姐姐为武陵王用心想出来的主意,药品如果实在不行,帐篷必须送到。”

“……真就是,这点东西?”

“东西上了郎君家的船,郎君尽可查验。”陌承光将手掌压上桌面,“在下这里顾虑武陵王的身体,也知道郎君那边顾虑什么。武陵王的身份,我的身份,你的靠山绝不会喜欢。要是我有更好的办法把东西送去,也绝不会找你,所以不会让你为难。东西,就是这些,我也只会写一张清单,确保没有遗漏,别的多一个字都不传递,郎君又怕什么。”

胡珀反复想了想,确实东西上了船,仔细检查,但凡有可疑,都能反悔。他便说:“送完这几样东西,粮食的事就翻过?”

“郎君信不信我?”陌承光问,“更何况,你现在可以拒绝吗?”他抬手指向窗外,“中元节的正日,放出的宫女和家人们还会按仪程回来宫门前谢恩,为皇家祈福。如果到时,在下仍没有拿到武陵王照单接受的亲笔回执,方才所说的全部,就会在那时、此地,上演一遍。”陌承光凝视胡珀,“也就二十多天了。”

“……千里迢迢,托了商船,”身上的低热反复,穆骏久站觉得累,蹲下细看陌承光送来的这堆东西,“就为送这么几样?”

柳遥之立在他身后,心中也生疑惑。

实在是热,云坪寨的石壁上下一样在煎熬。穆骏听说陌承光长途发了东西来,还以为是什么帮自己制胜之物,亲自跑到营口指挥着全搬进寝帐来,兴冲冲看了一遍,犯起嘀咕了。

“铺的、盖的……他陌某人不是这种风格啊。”穆骏翻来覆去看陌承光列的清单,“再说,板鸭我也不爱吃啊。”他拨拉那几只硬邦邦的鸭子,“他知道的。”

“或许是陌小姐的考虑?”柳遥之顺猜了一句,“潮热多汗,怕没有胃口,让殿下吃些咸的。”

“不会。”穆骏扭回头看他,“闻音……小姐哪想得到这些,她姐弟俩一模一样,舌头都不管味道的。”

又扭回去,穆骏还是盯着那堆东西,一样样翻捡:“这里头,承光肯定藏着什么意思,在他的处境没法直说,你快也帮着想想。这些铁杆子,”穆骏拾起来一根,差不多两支羽箭那么长,前端略细,“是撑帐篷用的?这绳子……”抻着很硬,似没什么弹性,“还有这么多榫头……”

柳遥之也蹲身过来,跟他一同看那些配件,以及大叠的像是帐顶的白色丝织品。

“什么新鲜帐篷,纯白啊,学北虏?怕不晦气。”穆骏一刻没主意,有点气短。

“殿下,”柳遥之抓起那织物的一角,拉近眼前,“是纯白,但上面有纹路。”他用手指沿着这些非常难辨认的同色纹路摸去,“有些……好像不是织锦纹,是绣上的。”

“图?”穆骏看着他的手,蹦出一个字。

柳遥之回眼讶然看他,又细去摸锦面,不久缓缓点了下头。

“那染一染啊,沿着纹路染染看啊。”穆骏一下起身,也顾不上头晕了,“墨线笔拿来!”他又低头,想想笑,“闻音绣的?图?”

四天午后,赤日当头,一千余人的叛兵俘虏双手背缚双膝跪地,紧紧挤在被官军占领的云坪寨外城晒场。已经干至见底的大水池中,败草和死鱼被清了干净,池前端正摆着一方棺木。

长号响起,山谷震荡,穆骏踏上池边一块较高的山石,俯视降兵聚集的场地,直到号声的回音完全落下,场中鸦雀无声。

“水,干了。”穆骏使手中马鞭向身后一指,“两个月的酷旱,就是天意,要拿这池子盛血,祭奠孤王帐下良将。”

降兵全体僵僵跪着,仿佛不敢细听他说什么。

“就不知道放干你们的血,够不够盛满这池子了。”

一瞬的静止后,降兵们面无人色,在烈日下统统发抖,有胆大的带着哭腔喊:“降者不杀!假话吗!”

“是,降者不杀。”穆骏挥鞭指向他,又扫过全体,“你,还有你们,问心想想,你们真降了?”

无数双眼睛向上望着他,有瞪视,更多流泪。

“红山部、建水部、离水部……朝廷待你们不薄!给你们编在巴州户籍,却不用你们缴纳租税,也不出兵丁,无非让你们安居乐业,图个边疆无事,这苦心你们可有体会!”穆骏扭头问石下站着的守将齐同秀,“这是他们第几次反叛?”

“自末将前来巴州,已是第四次了。”

“六年四叛,闻所未闻!”穆骏暴怒,“前番招降,哪次不是给足你们赏赐,还授封土官!你们的贪望什么时候能填满?不服把册子拿过来翻查,对对名字,孤王敢说,这里面不止一个降过又叛的!”

降兵中有人瑟缩着低下头。

“你们那个贼首,叫马玛度的,还在山头上,你们是不是觉得有了指望?”穆骏冷笑,“他设毒计杀我爱将,以为恐吓得官军不敢上山,熬到孤王退兵,你们回去装几年老实,跟着他东山再起?想都别想!”他向身后的水池挥手,“从今往后,这水池,就改作贼血池!专盛你们这些带着朝廷的户籍,做着吐蕃的走狗,两面三刀的贼人的血!来人——”

“是马玛度领头的!是红山马玛度,我们建水被他烧了房子,不跟着造反会被杀啊!”

“红山死的人最多,你们跟着捡好处,还有脸说!”

“你们的寨头躲在内城,推我们在外城挡刀!”

“南城门死的都是红山的!”

“红山剩在外城的都是寨头的狗!”

到后头降兵们用方言越吵越大,穆骏也懒怠听翻译。场中拥挤混乱,场边四围的官军全体拔刀,出鞘声中降兵有人尖叫哭,有人以头抢地流血求饶,穆骏看了候着的柳遥之一眼,柳遥之举起手中的静鞭,当空重重甩下。

这声脆响使得场中一静,柳遥之趁机高起声音:“殿下,这些降卒既然有朝廷的户籍,就是殿下的子民,殿下千里镇抚而来,属下看,对叛者当镇,对降者应抚。王师西进,总以仁义为先。”

穆骏盯他片刻,转头望向场中,看到那无数双眼睛中升起的一丝丝希望。

“殿下,”齐同秀此时配合着说,“末将却亲眼所见,这些蛮人复降复叛,屡教不改,恐怕其人无心向善。不如尽杀之,以绝后患。”

穆骏神色不改,仿佛思索,炎炎烈日下有些降兵已经跪不住了,却被拥挤在身边的人顶着不能动弹,场中的抽泣声越来越大。

忽地穆骏淡淡一笑,说,“仁义,可以。对屡教不改的,却是不能这么便宜。名册核对好了吗?”

一名文官听问点头。

“先报出六个来。”

文官扬声报名字,穆骏厉喝:“叫到的出来!”

六个降兵张望一时,抖索着陆续起身,慢慢汇聚到穆骏面前。

“没有冤枉的吧?”

无人应声。

“放心,他们要孤王仁义,就不杀你们,派你们做做用场。”穆骏向场边扬手,“抬上来。”

“不杀”两个字引动了希望,降兵们纷纷跪直向场边望去,只见两队官军肩扛绳拽,接连抬上三台他们从来没见过的机械,在穆骏的脚下摆为横排。

“铁箭床弩,”穆骏双手摊开示意给他们,脸上露出笑意,“除了孤王这里,哪儿都没有的好家伙,孤王亲手装配的。”他转向那六个被挑出的降兵,“你们几个,真有大运,打头尝试。”

穆骏跳下山石,接过柳遥之已经备在手里的一支足足三尺的长箭。那箭支整体由精铁打造,箭头映日,耀出刺目光华。

“你们自然觉得,孤王围山这么多日,是无计可施,觉得云坪寨的内城凭人力绝对无法攻破。”穆骏走到一台床弩前,亲手将铁箭装设好,然后仰头望那绝壁之上的内城,“是啊,云梯够不着,钩锁掷不到,不插双翅,难道走天梯上去?”

他拍了拍身边床弩的弓架,笑说:“其实这些日子,孤王是在等它。今日便让你们开开眼,这台神机,就是用来搭天梯的。”

降兵们惊疑的目光中,短促的命令传下,又有兵队抬上三架云梯,在水池对面的岩壁下支好。果然最高处只能够到悬崖的一多半,距离崖顶还有近十丈。另一队士兵调设着床弩,用木标尺对好角度,然后两人一组,一左一右,开始转动弩机两侧像辘轳一样的绞盘。

那两重巨弓的粗重弓弦,居然就这样不费力般一点点地张满,挂上床架尾端的榫头。

击发的兵士手持着木槌站在弩后,等待主帅的命令。穆骏只轻轻点了个头,木槌立时落下,榫头被敲开,使弓弦电击一般回弹,将粗重的铁箭直直射向崖壁。

几乎如同一声爆响,赭红的崖壁上腾起硕大一朵粉尘。烟尘散去,只见那支精铁箭深深钉入崖壁,在云梯上方形成了一个奇险却牢靠的落脚点。

惊呼声延迟了一刻才零零落落地响起,穆骏扫视一眼大部分已经呆若木鸡的降兵,示意弩手继续。艳阳之下,那三架云梯的上方,不绝的粉尘中一杆杆大箭钉入岩壁,左右交替上升,渐渐连成三道铁质的手脚攀梯。

所有人安静看着这震撼的景象,官军也好降兵也好,谁都看得出来,云梯接续箭梯,虽然不说攻取内城已是轻而易举,但这是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奇观。

这样的路径,勇士攀得上去。

“如何?”穆骏转回身,问他挑出的六名降兵。

这些人的脸上,汗珠滚滚而下。

“孤王这梯子好不好,这就送你们上去试试。”穆骏招呼属下押这些降兵往岩壁去,自己又跳上那块较高的山石,冲他们的背影大声喊:“带上孤王给马玛度的招安信!上得去,看那贼首给不给你们死,上不去,脚碰地面之时,就是你们的死期!”

每座云梯都安排了一名官军持利刃殿后,督促抵在前面的两个降兵向上攀爬。三座云梯上,六个降兵无一不在发抖,但云梯的部分很快爬完,爬得最快的那个伸出手,犹豫抓住了铁箭。

只见在绝壁中段,那个降兵用力压了压箭尾,深扎在岩体中的铁箭纹丝不动,他便颤巍巍在云梯顶端站直,两手分握高处两支箭,一只脚踏上最下方的铁箭,缓缓地,将全部体重压了上去。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崖壁上的人全体一动不动,而在下一刻,随着官军更为严厉的催促,每座云梯顶端的降兵都踏上了铁箭构成的梯子。穆骏提到嗓子眼的心略略放下一线,这梯子真能用,陌承光,你的主意真成了!

山顶上的云坪寨内城依然没有任何动静,穆骏知道此刻对手也在伺探,在等天梯的结果。

人靠手抓脚踩,从支支铁箭向上攀爬并不容易,在崖下观看的都没一个敢出大气。爬在最东侧顶上的降兵忽然像被吓崩了心弦,尖叫着开始往下退,很快撞在他身后的降兵脑袋上。被撞那个脚下一滑松脱,只靠手臂挂在箭杆上,尖叫乱蹬着再找不到踏点。爬在他下方的官军攀至近处侧身,果断挥刀一斩,两条断开的手臂伴随它们曾经的主人在岩壁上跌撞着滚下,落地只发出噗噗的声音。

官军继续上攀,方才后退的降兵张皇至极地喊叫着,脚滑了好几下,但拼命地又往上方爬去了。

十丈的距离,所剩越来越短,城上终于耐不住了。内城墙头有人影往来闪动,仿佛迎着当头的太阳仔细地瞄准过,一阵石雨抛下。

几块石头准确地砸中箭支,两支铁箭顷刻被砸脱。更多的落石撞上攀爬中的降兵身体,穆骏清楚地看见,一朵血花在天梯最上方的降兵头顶绽开,那降兵仰头后坠,头颅方才的位置上,红白的痕迹溅在崖壁。

画面几乎无声无息,那降兵在山岩上又撞了一下,也没发出多大动静,落地仍然是噗的一声。

在他之后,又两个降兵因为中石或慌乱跌落,噗、噗,落在人群寂然的目光中。

穆骏打了个响指,哨音随之响起,天梯上殿后的三名官军立刻停止上攀,开始谨慎往下撤。穆骏回身,向绑缚在场中的降兵高声说:“都看见了?这几个手无寸铁,明看着孤王让他们是去试梯子、去传信的,那贼首为了毁孤王的天梯,连你们自己人都杀。”

降兵们的视线有的还在那崖壁上,更多的却垂落了头。但穆骏知道他们都在认真听,甚至可能是此生从未有过的认真。

“孤王的梯子,无所谓,弩机就在这儿,铁箭又不像栈道怕火,要多少有多少,打落下来的敲直了一样再用。他们能打下来多少,孤王就能射上去多少。”

云梯上的三名官军攀手已经退回地面,剩余的降兵也狼狈撤至了云梯,穆骏的声音在场中震响:“从今天起,这座山头的四面,孤王都将天梯搭好。且待将士们练好了攀爬的技艺,上去摘取马玛度的人头!”

在他的示意下,带刀的官军士兵再次围向降兵聚集的场边,蛮族降兵们大惊,整场开始骚乱,有人痛哭出声,有人挣扎着试图往外突围。

“至于你们,”穆骏再度开口,“孤王的梯子就放在这儿,想上去陪马玛度的,可以。上去劝了人下来的,有重赏!”场中乱势被他的话语止住,穆骏扬声:“全体释放,给他们松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