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台
季栋梁
二春被一个梦纠缠住了,在梦中他被德正老汉追撵着,想躲也躲不开。自从搬迁到塬上来,就隔三岔五做这样的梦。德正老汉追着他,还伸出枯柴杆子一样的双手来抓他,任他躲在哪达,德正老汉就会出现在哪达,一句话不说,就那样眼泪汪汪地盯着他。二春常常是一身大汗惊醒过来,一个猛子翻身坐起,抓起玉米芯做的抓抓边挠边说:“这事得了了。”
以前庄子在七沟八壑的塬下,人老几辈子依山凿窑而居,谷庄家的窑洞塌了,一家六口全活埋了。正赶上政府推行新农村建设,上面就提出了三年内消灭窑洞的计划,政府给每户补贴了一部分钱,庄子就从山大沟深、交通不便的塬下整村搬迁到了平坦的塬上来了。政府做事讲究整齐划一,有眉有眼,新庄子当然就不能像以前依山凿窑而居那样随心所欲,中间一条八步宽的沥青路,两边就一户一户门对门依次而居,庄子就像牙齿一样整齐。院子都六分地大,比塬下自然是小了许多,房屋、大门、院墙的结构,走线、高低、宽窄、猪圈、羊圈、牲口棚、鸡舍、狗窝的方位、大小、式样……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在塬下一个庄子的人依山凿窑而居,没有对门,对门是阴坡,晒不上阳光,凿窑阴寒,一展眼就是大山。搬到塬上,上庄人就有了对门。
季栋梁,曾在灵武工作多年,作品先后在《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小小说选刊》等发表转载,并入选中国文学年度排行榜、年度最佳诗歌、最佳散文、最佳小说、最佳小小说等各种选本。著有《觉得有人推了我一把》《和木头说话》《奔跑的风景》等作品集。《生命的节日》和《夏日原野上的追赶》选入中学语文教材。被誉为宁夏文学界的“新三棵树”之一。现供职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府参事室。
事情就出在这“对门”上。
二春的对门是大成家,除非大门关着,二春一抬眼大成家院子里的情况就一览无余。搬到塬上的第二天晌午,二春才在桌子前坐下端起碗,一抬头就看见了大成家的大门旮旯里蹴着一个人。上庄人家的院子里都有大门楼子,不管贫穷富贵,门楼子盖的都很讲究,砖木的,上面溜了瓦,大门楼子两边鼓凸出半堵墙,与院墙形成了三角旮旯。二春以为是个讨吃的,揉揉眼睛细细一看,却是德正老汉蹴在那里,并拢的膝盖上顶着一只碗。房子到大门也就十来步的距离,又是正午,晌午白日头的,二春就看得很清楚,碗是白底蓝花的洋瓷碗,不知用了多久,洋瓷掉得一坨一坨的,像一只只眼睛,碗里盛的黄米饭,上面堆着一团碳块似的东西,二春想那是咸菜。二春心里过了个意,德正老汉都七十的人了,咋还像娃娃一样心野得端着饭碗都在屋里待不住。也就是这么想想,便继续扒自己的饭了。
日子又过去几天,依然如故,每到吃饭,德正老汉蹴在大门旮旯里,膝盖上顶着碗,而且碗里几乎永远堆着一团黑漆漆的咸菜,二春就觉得有问题。上庄人吃饭有许多忌讳,蹴在大门旮旯里吃饭就很忌讳。这和讨吃有关,因为只有讨吃才用筷子敲碗,才蹴在大门旮旯里吃饭。上庄人是不准讨吃迈进大门槛的,一怕带来穷气,二怕讨吃进去了见财起意,谋财害命。不只是上庄人,这周围人家都忌讳。这些忌讳讨吃也是明白的,因此,每到人家就站在大门口拿筷子敲碗,人们听到就知道来了讨吃,会端点米面出来打发,碰上家有剩饭,就端出来扣在讨吃碗里,讨饭借势蹴在大门旮旯里吃。因此,上庄人同样忌讳拿筷子敲碗。大门旮旯就成了讨吃吃饭的最好去处,除了能避风遮雨,主要的是还能防止狗四面袭击。一只狗咬,一庄子狗都会聚来。上庄人骂儿女不争气没前途,总是说没出息,长大也是蹴在大门旮旯里吃饭的货。二春心想这些德正老汉不是不知道,一次蹴在大门旮旯里可以看成是无意的、偶然的,可天天蹴在大门旮旯里就有问题了。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二春留意观察大成和大成女人对待德正老汉的态度。在老庄子里,大成家住在庄梢,二春家住在庄腰,田间地头的天天见面,可像吃饭睡觉这样的事互相了解的却不多。经过几天的观察,二春发现这两口子对德正老汉说话的口气就像对待娃娃一样没有忌讳,眼神不是瞪就是剜,觉得老汉是多余的,喊老汉的声音就像是叫猪唤狗,重声粗气。二春没听到大成女人喊过爹,就是大成也没喊过。现在日子都好过了,虽不是顿顿炒菜,可中午这顿饭谁家不炒一两个菜,就是不炒菜,也该油泼点活菜,都啥月份了,哪有天天吃咸菜的,再说他明明闻到大成家炒菜的味道。可德正老汉的碗里一直堆着一团碳块一样的咸菜。一天,他借故进了老汉住的小房子,一床破被子处处补丁,棉花都露了出来,黑乎乎的已看不出来是棉花还是麻团。炕上连席子都没铺,就铺着一条毡,还到处是虫眼。枕头上面连枕巾也没苫,上过油漆一般黑乌发亮,不知道多久都没拆洗过。在窗台上二春看到了那只满身眼睛的洋瓷碗,碗口担着一双筷子。这种情形只要进城打过工的人都太熟悉了,进城打工人人都备着这么一个洋瓷碗。洋瓷碗虽然容易碰掉瓷,却不会一摔就碎。吃饭时间大家往胳肢窝下一夹,排着队去打饭,打上饭出来在尘飞灰扬的工地上找一个避风的旮旯里吃,吃完后在水龙头下一涮,回到棚子里碗往窗台上一放,筷子往碗上一架。按说这只碗应该和其他碗一样扣在家里锅台的碗摞上,而不是孤零零地单放在这里。
二春明白了,德正老汉不是像活蹦乱跳的娃娃吃饭在屋里待不住,而是正在受罪。一想明白,二春就多看了老人几眼。德正老汉吃饭的过程让二春感到难受,往嘴里扒饭不像在扒饭,而是在填炕,看都不看碗里一眼。饭扒进嘴里,就鼓着两个腮帮子,一下一下嚼,嚼得又细又慢,仿佛嚼的不是米饭,而是在嚼抹布或者麻团。更让二春受不了的是德正老汉的目光,不管他啥时抬眼望去,德正老汉都是看着他,目光一时一刻都不离开他,就像一个跟踪者单怕把人给盯丢了。目光也不躲避他,就直勾勾地迎上来,那目光那么的不幸,那么的无助,二春就觉得每顿饭德正老汉是和着泪水往下咽。
二春决定和大成说说这事,咋能这么对待老人呢?可二春几次走到大成家门口都回头了,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不沾亲带故的,让人家跳起来一句狗捉老鼠多管闲事就堵了回来。可第二日再看到德正老汉蹲在大门外旮旯,膝盖上顶着个碗盯着他看,他就不能像没事一样。尤其是与德正老汉眼睛一对光,他心里就一拧一拧的。又过了几天,二春在野糜子湾锄糜子赶活靠了晌,回来晚了些,到大门前碰见德正老汉端着碗蹴在大门旮旯里,二春直接扛着锄扎了个势跨进了大成家。大成两口子盘着腿儿坐在炕上围着炕桌子吃饭哩。二春扫了一眼,有一个炒鸡蛋,一个韭菜炒洋芋,还摆着一瓶酒。可还不等他张口大成就跳下炕来,将他推上了炕,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又是倒酒,饭也端上来了。结果,他啥话都没说出来,不仅点了人家一根烟,喝了人家一杯茶,碰了几盅子酒,还吃了人家一碗饭。
从大成家回来,二春仰面朝天想了半天。要说,他和大成一个庄子住了这些年,一点过节都没有,从小一起耍大的,从记事起到现在没有犯过口舌,他还一直觉得大成人不错哩。他长叹了一口气,心想算了。可是,这不是他想算了就算了的,事在脑袋里就像雨后的杂草在地里疯长着,憋得脑仁子疼。只要他一闭眼睛,德正老汉蹴在大门外旮旯里,膝盖上顶着一老碗黄米干饭,上面堆着一小堆炭块一样的咸菜。尤其到了晚上,这事就纠缠着他,弄得他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德正老汉又跑到梦里来追他,往往是一身大汗醒来,皮痒得恨不能揭掉一层皮,结果搞得他精疲力竭,第二天干活一点精神都没有。
二春最怕出汗,一出汗脊背就起红疹子,一片一片起红疹子,就像瘙了样发痒,连抓带挠,皮都烂了,还想抓。因此,从入夏到仲秋,除了刮风下雨,二春一家都在院子里吃饭。待在屋里就像上了蒸笼,汗水一层一层往外渗,把两老碗热气腾腾的饭扒进肚里,整个人就像水洗了一般。院里四下通透,不焐不闷,不会出汗。夏秋时间风爽,不起尘。在塬下,二春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榆树,爷爷栽下的,阴凉遮了半个院子,就在树阴下摆了张吃饭桌子,为了防鸟屎、虫子和落叶,他在上面罩了一张有细小网眼的塑料。搬到塬上后,二春在院子里栽几棵榆树,可是树刚刚栽上,乘不了凉,好在正房和侧房之间有一个过道,通透走风,他就搭了个棚子,很是凉爽,吃起饭来就很惬意自在。可是这过道正对着大成家的大门,他只要一抬眼,膝盖上顶着洋瓷碗的德正老汉就像一粒沙子嵌进眼里,磨得他实在受不了,就把饭桌搬进屋里去。可是,一碗饭还没扒进半碗,他就从屋里跳了出来,一身汗水几大片疹子让他在墙拐子上蹭了好大一会工夫。二春想过关上大门,可大门咋能整天都关着?整天关着还叫大门?而一到吃饭时间关上大门,那还不让人笑话死,小气成个啥样子了。以前一到吃饭就关大门,日子也没见富到哪里去,却落下让人笑话的话头,一见面人家就说这事。可不关上大门,二春就得看着德正老汉吃饭。
一天晚上,二春一身大汗醒来,又挠又抓惊醒了女人。女人说你这段时间咋了,半夜三更的,总睡得不实落。二春实在憋闷,就对女人说起这事,女人却说我也看见了,村里人谁没看见,就你看见了?二春说看见跟看见不一样,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老话都这么说哩,咱现在住在对门。女人说对门住着咋了?不沾亲不带故的,朱家人看见都不管,碍着你啥事了。二春说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公有人管,鸡啄架、狗咬仗还拉劝哩,这事不管?女人说咋咧,难道不管还有罪了。二春说不是有罪没罪的事儿,是你天天心里不静的事儿,我现在都不敢跟德正老汉对眼儿,那眼光寒人哩。女人说少揽这闲事,为了别人的事结自己的冤,傻子才这么做哩,那泼妇可泼着哩,一把能把大成推十几个跟头,一张嘴让蛆唼了,到处是口,好好睡你的觉。二春说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这事不管,能睡得着觉么!
麦黄麦黄,绣女下床。眼看麦子要开收了,二春想在收麦子前把这事了了。收麦是个苦活,五更起,半夜睡,上庄人叫抢黄天,叫虎口夺食,是因为收麦这段时日正是暴雨多、冰雹多的季节,不及时收回来,一场暴雨麦会伏地,穗子挨在地上几天就会生芽,要遇上一场冰雹,麦穗子全砸在地里,就彻底绝产了。今年老天爷照顾,多下了几场雨,麦子长得厚,费力气哩,这事不了了,咋收麦?因此,收麦的头一天,二春再次走进了大成家。这次,他憋着一口气一进院子竹筒倒豆子把话说了出来。他希望大成和女人生气,一跳三个蹦子和他对骂,甚至两口子一起跟他动手,这样动静就闹大了,就能招惹来村里围观,事情就会解决。只要有点羞耻心的人最怕的是人多的场合抖事。众人的口是杀人的刀,你再不改还咋在村里活人?可大成两口子一句话不还,也不和他理论什么,他那么说着,人家就那么听着,像是在听别人家的事儿一样,一点都不生气,他没办法了,自己跳了起来,说:“大成,你羞你家先人,你连你爹给你的三个字都对不住,还朱鹏程哩,我看你就是头猪,今儿个我就给你改个名,猪喷粪。”二春是强撑着说完掉头就走了。大成官名叫朱鹏程,是上庄最好的名字,那是德正老汉提着烟酒糖茶四色礼到下乡干部那里求的名字。只是这名字没叫出去,人们依然叫他大成。
门对门的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在巷中路上遇着,大成两口子见了面照样笑脸相迎,递烟点火,就像那事没发生过,这倒把二春弄个没意思。德正老汉照样蹴在大门旮旯里吃饭。一切都没有改变,二春才明白这事并不像劝鸡劝狗那样简单。麦收拉开了一段繁忙的日子,收完麦子拔油籽,拔完油籽割糜子,割完糜子砍谷子,砍完谷子挖洋芋,一茬活接着一茬活,收割、上场、打碾、入仓,几个月过去了,等地里的活忙消停,才闲了几天,德正老汉的事就又扑上来了……
阴历九月,几场浓霜过后,芦花飞白,芦花台的芦花恣意得很,放肆得很,山风掠过,密匝匝的芦苇随风而舞,芦花卷云堆雪,苍苍茫茫。野鸡岭这道山岭山顶实在是太平坦了,不像别的山顶是驴脊梁形,野鸡岭山顶是一个天然的台子,被茂盛的芦苇苫盖着。台上的娘娘庙庙会影响甚广,香火很盛。庙会多在三月三、四月八,可娘娘庙的庙会却是九月九,大约择日时一方面考虑到了这时节周围已是闲月,一方面也是喜欢上这漫天飞舞洋洋洒洒的飞白吧。几年前来了几位记者,写了芦花台庙会,也写了芦花,报纸上登了文章和照片,电视上也播了,还挖掘出“芦花飞白”在唐朝是里县十景之一,芦花台声名更是远播,赶九月九庙会,登高赏芦花已成为省里推介的旅游项目,香客、游客越来越多,商家们也竞相追逐而来摆摊设点,除了卖香卖表的,服装、家电、化妆品、五金、首饰、糖果……摊点一字排开,城里的百货公司都来了。“跳楼!”“放血!”“降价风暴!”“甩!甩!甩!”招牌一个比一个招引人,有的还打着“扶贫”“下乡”“送温暖”“让利于民”“造福百姓”的旗号。各种小吃摊点也都摆上来,芦花台庙会简直成了物资交流大会,声势越发浩大,一派繁盛景象。现在,娘娘庙庙会已经成了上庄周围人的一种期盼。
初九是娘娘庙庙会正日子,但实际上初八就开始了,所有的摊点正式开张。二春带着女人去逛了一天,回家时和大成两口子走到了一起,两口子一脸喜气,像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每人手里提着两三个手提袋,个个沉甸甸的。大成女人手里捏着一把瓜子,叭叽叭叽地嗑着,扑儿扑儿地吹着,嘴里就像往出飞一只只小蛾子。大成女人硬给二春女人匀了半把说:“傻子瓜子,五香的,可香了。”女人没嗑,顺手装进了裤子口袋里。
二春和女人转悠了一天,除了给庙里老爷的功德箱上了二十块的香火钱之外,再一分钱都没花。
一进院子,二春女人朝大成家方向唾了几口,刮了二春一眼就叨叨开了。
“喷喷啧,日子是这么过的,显夸个啥哩,谁家的锅小碗大谁不晓得?”
儿子豆豆已经放学了,从屋里扑出来,女人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大成女人给的半把瓜子,儿子双手捧着说:“你们就吃得给我留了这么点,一袋袋能抓好几把哩,我还要,还要。”女人摸了摸儿子的头说:“明天娘给你买一大包傻子。”
鸡、猪、狗、圈了一天,一进院子门就密了一屁股,羊和牛把头架在圈墙上“咩咩”“哞哞”地叫,女人就乱了方寸,不知先要干啥,在院子里乱转着圈圈,但并没有停止笑话大成两口子:
“头一天就大包小包的,羞先人死了,没见过世面。”
二春没接话茬,一接话茬女人就会啥都不干站下来笑话,院子就更乱成一团了。
女人在院子里转圈圈,鸡、猪、狗就跟在女人屁股后面转圈圈。转了几圈后,女人终于理出个头绪,进屋去用簸箕装了秕谷子,秕谷子上面放着狗食盆,狗食盆里抠了一碗剩饭,一手把簸箕抵在腔子上,一手提了猪食桶。女人把狗食盆擩到狗窝前,鸡、猪都跟了过去,狗龇着牙又扑猪,又喷鸡,乱成一团。
二春边给羊牛上草,边嘻嘻一笑说:“你不会顺手先撒几把秕谷子,再给狗上食。”
女人就撒了几把秕谷子,鸡就安稳下来。猪跟在女人屁股后面哼哼,女人回转身踢了猪两脚骂道:“一顿不吃就饿死你了。”又说,“饿死了也让人少受点苦。”女人不快活的时候就会去骂猪踢猪。
二春提了锹开始往猪圈里撒土。以前的猪圈在院子外面,现在的猪圈建到院子里边,就得天天垫土,不垫味道就出来了。
女人把猪食往猪槽里一倒,边搅边斜他一眼,再瞄一眼对门说:
“傻子瓜子,五香的,可香了。”女人学着大成女人的腔音儿说,“谁不喜欢嗑,捶头大的一包包就两块五,磕上能长膘还是添劲?”
笑话人是要费脑子的,二春觉得女人脑子不够用,可一旦笑话起人来,脑子就特别好用。
二春不应承女人的话,他知道女人是给他说话哩,一方面笑话大成的女人不懂事是要夸自己多明事理,多会过日子。一方面是有怨气的,在一个摊子,女人看上了一件像皮却不是皮的短夹克,穿在身上走来走去,扭了又扭,照了又照,最后攥在手里一眼一眼地看他,说不知初十还有么?那摊主又煽动说要买趁早,路远,山路又难走,货都拉得少,没有多余的,一个样样子也就几件。女人就越发不肯放手了,他扭头走了。当时他如果松口,还不就买了。女人就是这么个东西,说别人的时候嘴是圆的,说自己的时候嘴是扁的。
女人又说:“连三岁的娃娃都知道初十东西又是放血又是跳楼,便宜得像送人哩,谁不等着那天去拾会?”
女人说得对哩,娘娘庙庙会一共三天,初八起会,正日子初九,可人最多的却是初十。初十是庙会的最后一天,所有的摊点到下午都要撤了,摆摊设点那些人没卖掉的东西是不会再带回去的,都会大减价,人们会在这一天都去拾便宜货,上庄人就叫拾会。连芦花台周围的学校在这天都会放假一日,学生、老师全都会上山。
“就一个老公公,驴马一样地苦着哩,可咋待公公,就像待讨吃,都瘦得跟龙一样了,还有脸这么再大手大脚地花钱?”
二春就说:“对了,对了,不怕把嘴磨烂了。”
“也没人把狗日的拉到庙会上去游斗,人多多的,好好臊臊狗日的皮脸!”女人骂出最后一句话进伙房里去了。
女人最后一句话让二春心里动了下,正往猪圈里扔土的锹停了下来,他点了一支烟。等一根烟吃过,想法就有了。人活脸,树活皮,老墙活的一层泥,麻雀还有瓜子大的脸,从他找过大成的情况来看,要解决德正老汉的问题,就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好好臊臊狗日的皮脸,谁不怕害臊?二春心里有了主意,他要在娘娘庙庙会初十这天解决这事。
要在庙会上做,事情就得做漂亮,别弄砸了,尿泡打人,自己给自己惹身臊气。他得好好谋划一下。晚上,二春去老三家把娘接了过来,娘随老三过。第二天他要带着娘去逛庙会,每年娘娘庙庙会正日子这一天娘都要还愿,还了愿再许愿。老人许愿都是给儿孙许的,还愿也是给儿孙还的。二春觉得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好了,都是娘娘庙许愿还愿的结果。每年庙会他都会给娘买身衣裳,今日,他给娘看了身衣裳,觉得娘穿上一定好看,怕初十没了,买老人穿的衣裳的摊点就两家,衣裳也不多。
吃过饭,女人洗完锅又盘腿坐在炕上给娘笑话大成两口子,还咂着舌头“啧啧啧”的。二春女人说啧啧啧,哪里像过日子的人,谁不爱穿绸子换缎子的,可日子是这么过的么?就一个老公公,都养活得成一条龙了。大成两口子说得淡了下来,就又说起庙会的盛况,二春女人说啧啧啧,人多得海了,台子上挤满了,半山腰芦苇丛里都是人。娘说比去年还多?女人说比去年多得海了,城里来的人尽往芦苇丛里钻,男男女女的不知钻在里面做啥哩,嘻嘻嘻,人都说……二春就咳嗽了两声,女人就打住了。这一扯到人多,娘就自然要说起她不止一次说过的这辈子见到人最多的那一回,娘说那年把全公社的“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集合到公社举行批斗大会,通知要男人女人大人娃娃全都去,不去扣工分,去了记工分,大人两个工,娃娃一个工,那谁不去?连月娃子都抱去了。那时张家店还没从咱草鞋镇分出去另立公社,我的个妈呀,那才叫人多哩,草鞋镇那么长的街道,人挤得黑压压密匝匝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你三爷的小儿子喜喜,那年五岁就是那次挤丢的,再没找着。这就又说到了斗“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娘说起了坐土飞机,穿麻绳马甲,戴高帽子游行示众,开批斗会,唾唾沫……热闹着哩。二春听着听着,眼前就浮现出一幅幅画面……二春微眯着眼睛从头再过了一遍,行动的方案就完善了,成熟了。
晚上睡下,看着窗子上月光从一个格子里爬出去,又从另一个格子里爬进来,二春在脑海里就一遍一遍演放着像彩排一样。二春开始激动起来,就觉得这个方案真是太奇妙,太完美了。
第二日,二春和女人陪着娘一个殿一个殿地磕过头上过香,然后带着娘去给她买看下的那身衣裳,娘一穿真是合身,样式、颜色娘都很喜欢。就剩一件了,人家价格上一点都不让。二春心想多亏今日来了,女人还在喊价,他就利索地掏了钱。看娘满心欢喜,二春就很高兴。然后就是个逛。有许多小吃摊点,想吃啥吃上两口,因为晚上要唱大戏,这当然不能放过。女人又在那个摊点前站下来,摩挲着那件衣服,二春说买了吧。女人嘴慢腾腾地说要不等明天吧,明天说不定降价哩。二春说买了吧,就买了。女人高兴得一定要给二春看一身西装,说你也两年没穿买下的新衣裳了。二春跟女人眼睛对过光,女人就不再提了,二春让女人陪娘去吃各种小吃,自己就在摊点形成的主巷道来回走过几趟,就决定从卖老鼠药的那地方开始,到娘娘庙大门口。买老鼠药的有铜镲子,那可是大造声势的好东西,煽起来谁都会往这里看的。他可以借来边扇边喊,这事就不愁闹不大,大了效果就出来了。从卖老鼠药的那里借铜镲子用,他有把握,只要买他二十包老鼠药,借铜镲子扇几下,肯定没问题,反正老鼠药也不是白卖,给老鼠欺负得他恨不得把整个草摞都点了。
初十一大早,二春就起来了。真是个好日子,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的。神灵当然会选日子了,每年芦花台庙会日子都是这么好。二春扫了一眼对门,见大成两口子已经有说有笑地出门了。二春把时间定在十点钟,那时候人是最多的。上了芦花台,二春给了女人二百块钱,让女人陪娘逛会,女人喜得眼缝缝都是笑,挽着娘的胳膊就走了。二春来到卖老鼠药的跟前,也不问价,说我买十包老鼠药。卖老鼠药的说你是个爽快人,我也是个爽快人,买十包送给你两包。二春说你别送我老鼠药,等会儿把你的铜镲子借我用一下就行。卖老鼠药的很痛快地说行。
整十点钟了。他随着人群挤来挤去,就看见了大成和女人在一个服装摊点前讨价还价。二春走过去,一把就捉住了大成的手等大成的女人叫出声来,二春已经捆了大成的两手,扯着离开摊点往卖老鼠药的摊子走了。五大三粗的二春蛮劲如牛,一把拉住驴腿,驴都踢腾不起来。大成瘦弱矮小,被女人一推一个仰躺,给二春捏在手里,扑腾了两下就老老实实的了。二春没有像给“地富反坏右”穿麻绳马甲那样五花大绑了大成,只是捆了大成的双手拉着走。捆大成双手二春用的猪蹄扣是活的,越扯越紧,不走就往肉里勒,大成只能乖乖地跟着二春走。大成女人大叫着扑上来拦,给二春一把就推倒在了围上来的人群中。大成说春哥,你要干啥?你到底要干啥?二春不说话,来到卖老鼠药的摊子前,他将绳子往腰里一缠,掏出晚上做好的纸帽子扣在了大成的头上,拿起铜镲子,扇了下镲子,喊一声大家都来看看,把七十多岁的老人逼到大门旮旯里吃饭的不孝之子上庄人朱大成的丑恶嘴脸。这么煽着喊着走了一趟,人们的情绪就给调动起来了,都闪在两边让出一条道来,许多人向大成身上砸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的人喊打死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打死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大成女人跟在屁股后面连嚎带喊,这更增添了效果,儿子不孝,跟媳妇有很大关系,人们开始往这个女人身上扔、砸各种东西。有人舍得把鸡蛋砸上来。忽然,前面出现几个照相的,咔咔地跟着照。二春扯着大成从卖老鼠药的地方到庙门口游了两个来回,大成身上砸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始终垂头,一点也不反抗。二春也觉得够了,这才放了大成。他在解开捆着大成双手的绳子时,大成女人在他的脸上抓了一把,抓了几道血印。二春高高抡起了手,最后还是放下了。
一个季节没了,一些农具就闲下来了。闲了,就该及时整理、修复、保养一下,该放的放起来,该挂的挂起来了。二春坐院子里整理完了套绳,在墙上挂好,又将犁铧上锈着的土掏擦干净,正上黄油,就听见“日儿日儿”的声音,便站起来,出了大门一看,那辆北京吉普尘飞土扬地开进庄里来,一路撵得鸡飞狗跳的。二春往大门楼子里后闪躲了一下,想看看是谁犯了事,没想到“嘎——”的一声,北京吉普警车在他跟前停下来。他就裹在了土雾中,呛得大声咳嗽着。当尘埃落尽,黄胖子双手叉腰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尽管人们对这“日儿日儿”的声音心里发怵,却还是争先恐后地追赶着围了上来。
黄胖子说:“你是二春?”
二春说:“我是二春。”
黄胖子说:“那就是你了。”说着就从腰上拿下手铐要往二春手上铐。
“你抓错人了,抓错人了。”
尽管大家都怵着黄胖子,但还是有人说话。
“抓错人了?”黄胖子说。
“他不是大成。”有人说。
“不是大成?我不捉大成,捉二春。”
“二春是个诚实人,不耍赌,不贩毒,不偷人,从没做过坏事,你捉他做啥?”
“他是不是在庙会上游过大成的街?”
“游过,可他游得对。”
“该抓的是大成,不是二春?”
“该抓的是大成?”黄胖子摸了一根烟叼在嘴上说。
见黄胖子今天态度好,还能和大家说话,不像以前一进村就吹胡子瞪眼的,动不动把桌子擂得山响,凶巴巴的就像谁刨了他家祖坟,人们就七嘴八舌地说:
“当然,他不孝,虐待他爹,把他爹当长工的使,还不好好给吃给穿。”
“对,吃饭连饭桌也不让上。”
“公家讲理,公家也恨这样的人哩,对吧。”
“对这种人判的罪还重哩。”
“不信,不信你们问德正老汉看他儿虐待没虐待他。”
黄胖子的脸色好,人们的话就多七嘴八舌的。
“把德正老汉给我叫来。”黄胖子说。
立刻就有人叫起来:
“德正老汉,德正老汉,黄胖子叫你哩。”
“德正老汉,快过来,给黄胖子好好说说。”
其实德正老汉就在人堆里,现在他却正拼命从人群里挤出来,还没走上几步,就又给人围在了中间裹到黄胖子面前来了。
“有黄胖子在,把你的冤屈好好诉诉。”
“对,城里人说有事找警察,黄胖子来了,你还不好好诉诉。”
“把狗日的捉到班房子里好好圈上几天,养得下他,还把他没办法了。”
“对,城里这种人判得多了。”
人们这么说着,把德正老汉从人群中推了出来。
德正老汉憋红了脸,目光乱撞着,不敢盯着任何一个人去看,垂下头去啥话也不说,两只手把衣襟拧来卷去。
黄胖子往德正老汉跟前跨了一步说:“你是大成的爹?”
德正老汉没说话,往后退了一下,已经抖成风中的树叶。
有人说:“对,他就是大成的爹。”
黄胖子再往德正老汉跟前跨一步说:“那你说说吧。”
德正老汉又往后退了一下,黄胖子说:“你退啥,又不咋样你,说说你儿子是咋待你的。”
德正老汉不说话,他想往外走,可他往哪边走,哪边的人就堵他,他只能原地站着。
“你快说噻,黄胖子可真要抓人哩,别为了你家的事,把二春搭进去。”
黄胖子说:“你说说该抓谁?”
“你快说噻,不说二春可真叫黄胖子给捉走了。”
这时黄胖子大喊一声说:“咋是我捉走了,是国家捉走了。”
德正老汉像发了疯一样,两只手撕着围堵他的人群,拼命挤出去走了,他没有往家里走,而是往村外奔跑而去,带起一条淡淡的尘带。
德正老汉一跑,黄胖子一拍自己的脑袋说:“错了,错了。”
人们一听黄胖子这么说,立刻就说:“看,抓错了吧,我们说你抓错了,你还不信。”
“二春,到哪里你都没罪。”有人说。
“二春不但不该抓,还该表扬你哩。”
“就是,像大成狗日的该拉到天安门去游街。”
黄胖子说:“别吵了,听我说,不是我抓错了,是你们把我搅糊涂了,二春犯法了知道不?”
这么说着,再次把明晃晃的铐子伸向了二春。
二春看看围着的人,就把手伸了过去。
“咔嚓”一声,黄胖子沉下脸将那明钻钻的铐子铐了二春的双手,说:“走吧。”
人们立刻闪开一条路,二春看看人们,跟着黄胖子往外走。
“你会把他咋弄?”
“咋弄?你们村里又不是没有犯过法的人,咋?不懂?让开,让开。”黄胖子说。
“他可不是为了自家的事,他是为了德正老汉家的事。”有人说。
“为谁的事也不能随随便便游人家街,这是犯法的!”黄胖子说,“就是大成把爹再不当人,二春也不能把大成拉着示众,这是违法的知道不?是侵犯了个人人身权利,人家记者都捅到报纸上了,连照片都照了。”黄胖子说着,将一张折成巴掌大的报纸撑开来让人们看,靠近的人就看见那照片,二春牵着大成就像耍猴的一样,还扇着铜镲子。
有人说:“那大成不孝,你们就不管了。”
“这,这不是一码事,是两码事。”黄胖子说。
“这明明是一码事,你们偏偏要弄成两码事。”
二春被黄胖子推上了车,回头说:“我都说过好几遍了,再不要叫我黄胖子,下次谁再要叫我黄胖子,我就把谁也抓起来。”
人们往后退了一下,有人说:“不是故意的噻,叫顺嘴了。”
二春被“日儿日儿”带走了。
“二春要坐了牢可就冤大了。”
“唉,日他娘,肯定大成使了钱,现在哪里有公理,黑的都能做得白白的哩。”
二春的女人送娘回了小儿子家,晚上回来才知道男人被捉了,满村子就是她的哭声了。
闲了,芦花台人记不住日子,忙了,芦花台人也记不住日子。二春被捉去几天了,靠在避风的老墙根下的人说法不一。
“有五天了吧。”
“没有,就像昨天的事一样。”
“日子不少了,我觉得老长老长的了。”
“划不着,为了别人的事打了自家的锅,真是划不着。”
“唉,你这说的就不对了,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公有人管。”
“会把二春咋样?像拴子那样判了。”
“不会吧,拴子犯的事大,捅了人家一刀,还把人家腿打折了。”
“不就是拉着游了个街,要在平时能有个啥事?那时间不是老游街哩。”
老耿说:“可说不准,要是大成使了大钱,事就难说了。”
老耿坐过牢,老耿的羊丢了,报了案就是破不了,后来老耿自己把羊找见了,让公安往回要,可公安去了两趟,要不回来,说没法证明这羊是他家的。老耿一气之下就下了个夜功,把羊给偷了回来,结果人家带着公安把他捉了,当贼娃子判了三年刑。老耿知道人家给公安使了好处,他亲眼见公安在那贼娃子家里吃肉喝酒,宰的就是他的羊。
老耿说:“这事有名堂哩。”
正谝着,就见二春回来了。让人们呆愣的是二春是跟大成一块儿回来的,两个人还边走边谝着什么。
后来,人们才知道是大成去给黄胖子说了话才把二春从班房子里要出来的。不然,还不知道要关多久哩。
人们嘴张了大半天,说:
“一般人做不到这个份上。”
“对,有这么大肚量的人少哩。”
“大成这娃不错哩。”
“仁义哩。”
老耿说:“唉,大成这娃一下子就把丢了的东西都找回来了。”
事情就那么过去了,人们也就淡忘了这事。可二春有些心慌,自从那天德正老汉疯子一样跑出村去后就再也没在村里出现过,失踪了一样。二春想问问大成,又不好开口,一提起德正老汉就会想起那些事来。后来,二春想起德正老汉还有一个女儿,嫁到了南湾,就断定德正老汉去了女儿家,闲月,地里没啥活了,就是个浪的事儿。出门进门,村头巷尾遇到大成,就跟没事儿人似的。如果德正老汉没去女儿家,失踪了,不管咋说也是爹,大成也该张罗着找一找。这就更证明了他的判断,二春就心安了许多。二春的眼前清静了,睡觉也实落了。天气彻底寒凉了,二春家的饭桌搬进了屋里,不过,每逢吃饭时,二春总会端着碗向大成家看上两眼。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一月还是两月,德正老汉嫁到南湾的女儿来了,进门不久,就大放悲声嚎哭着从大成家里扑出来的,二春这才知道德正老汉没去女儿家。大成和妹妹找遍了所有的亲戚家,没有找到。大成的妹妹和大成的女人跳着骂了一个上午,最后撕扯到了一起……
二春心里又装了事,他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老汉佝偻着腰浮现在眼前,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打工是没人要的,天寒地冻的,连口热饭也吃不上……一场雨夹雪后,二春实在待不住了,背着干粮口袋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