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大地
杨东刚
昏沉沉的半夜里,先是老牛车碾过屋顶般地震颤,随着,轰隆隆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房顶木梁咯咯吱吱,屋子里瓶瓶罐罐哗哗啦啦,紧接着又是一声恐怖的号叫。在地上跌撞号叫的是我老婆胖梅子。
地震了!
我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冲到门口开了门,呼喊全家人逃命,却发现高压线“噗啦”一路火光悬在头顶。我一下惊呆了,身子本能地堵住了门口,和全家人傻傻地坐以待毙!三个月之内震了两次,这次比上次强烈得多,最少也是5.8级。
我知道,一个家庭半夜发生意外,丈夫最应保持镇静,我想我该做的第一件事是开灯。我踩在炕沿上,一把抓住灯绳的根部使劲一拽,灯亮了,灯绳也断了。老婆光着肥胖的身子已经扑到了门边。我大声呼叫:“别出去!”老婆吓傻了。这当儿,强烈的地震已经过去了,我抬头看屋顶的电灯还在晃晃悠悠打摆子,谢天谢地,又一回死里逃生!
老婆还蜷缩在门口发痴,我干脆跳过去把她抱回炕上,拿被子给她披在光身子上,她就嘤嘤地哭起来了。
杨东刚,灵武退休教师,文学爱好者。在《十月》《朔方》《宁夏日报》《银川晚报》《灵州文苑》等多家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等作品一百二十余万字。
“怎么了?”我说。
她双手抱着左脚,脚心里流出滴滴的鲜血来,我一瞧,是只花瓶摔碎在地上,被老婆光脚丫子踩着了,真他妈倒霉!
我赶快从抽屉里找出碘酒、药棉和布条,把胖老婆的胖脚丫子抱在怀里包扎。她眼里还蓄满了一包泪水,嘴巴一咧一咧的。
包好了伤口,我看着地下狼藉一片说:“睡吧。”
她哭兮兮摇摇胖身子说:“还敢睡?”
“咋不敢睡?”
每天夜里,我都是胖老婆的俘虏。她睡觉习惯不好,那条贼胖的胳膊老要搂住我的腰,我翻过身去,给她一个冷面孔的脊梁。就这,她也不肯松开胳膊,死死地像箍桶匠一般箍住我的腰部,她那两只肥厚的鼻孔直接瞄准着我的后脑勺。
“不敢睡你坐着,我可要再睡一觉。”
我躺倒了。电灯光亮亮的,我拿被子蒙住了脑袋,反正灯绳也断了,反正胖梅子也不会同意拉灭灯。
“不去看看咱们娃?”胖梅子一把拉开了我的被窝,“就知道挺死尸!”
他妈的一点情分也不讲,我刚刚给她包了脚反过来就骂我。不过,娃们是要看的,一阵忙乱,我竟忘了这顶顶重要的事情。
我翻身坐起来,担心正在奶奶家的两个女儿。
实在说,人活着,还不是为了后代,没有后代,人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可惜,我眼看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到现在只有两个丫头,大的秋儿,上初中一年级;小的春儿,上小学三年级,都长得活泼可爱,我早就决定砸锅卖铁也得供养她们读书成人。
“爸爸,妈!”还没等我下地就听见两个孩子在院子里激动地乱叫唤,她们回来了。小的推开门就说:“爸,奶奶家地醒了,吓死人了。”秋儿说:“奶奶不叫回,我们跑了,我们要跟爸妈在一起。”两个孩子眨着水葡萄样的黑眼睛,惊恐又激动地嚷嚷。
“外边黑咕隆咚,你们不怕?”
“不怕,巷道里的电灯都亮了,亮亮的。”
胖梅子眼睛眯眯地笑着,看样子很幸福。
“哟,妈的脚咋包着血布子?”春儿惊叫。
小女子就抱着脚,用小嘴一口口吹气:“妈,吹吹就不疼了。”
“别吹,多臭呀。”我说。
胖梅子自觉地把脚收到被窝里去了。
我把两个孩子抱上炕,安顿她们睡好,自己也一头钻进了被窝。不料,胖梅子再次拉掉了我的被子说:“还挺尸呀!”
这次,我真的火了,一下坐起来,质问:“想让我陪你坐到天亮,是不是?”
“天已经快亮了。”她说,“你听,鸡都叫了几遍了。今天不是要插秧么?”
“鸡叫、鸡叫,你就记住个鸡叫,八十年代的鸡,太不负责任了,有时人还没睡它就叫了,特别今天地震了,它惊得更乱叫。”我这话确实不假,但她把桌上摔倒的小闹钟扶了起来:“你瞧,几点了?”
我一瞧,确实,五点半了,我们今天要插秧。地震不死这秧就非插不可,要不来年没得吃。这确实是睡不成了。
我把衣扣扣好,但马上就发起愁来:“谁和我去刮田呢?”我直愣愣地看着她,她的脚伤得那么厉害,泥水田是下不去了。开天辟地以来,这人世间的排列组合实在是说不清,首先一男一女要结为夫妻,这不光是生孩子离不开俩人,就是劳动生产也离不开俩人,有许多活计一个人就没法干。
“还是我俩去刮。”她说。
“你的脚……”
“那也没办法,人家都忙,请谁呢?”
也只好这样了。她这是自作自受,谁叫她跑得那么欢呢,地震不伤人自伤!
我拾掇刮田所用工具家什,胖梅子一瘸一拐做早饭,我们吃过饭,打发两个小丫头去上学,我们就套好牲口去刮田,田刮平了,才能插秧。
刮田那活计,可不是好活计,本来都应该是男人干的活,可现在承包到户了,只好是胖梅子干了。
套好两匹高头大骡(其中一匹是和别人变工的),胖梅子拉住长长的缰绳,我使劲按住三丈长的木头刮杆,就在水田里干起来。那两匹大牲口伸长脖子攒动四蹄,泥水花子四面溅起,我和胖梅子满身满脸都是泥水,她那伤脚上绑了一块破布子,其实不顶啥用,一蹦一跳地随着骡子跑,这时候,我确实对她产生了一些怜悯之心。
刮完了一块刮第二块的时候,我的手一滑,跌倒在刮杆前,那两匹坏蛋牲口反而拉得更起劲,那沉重的刮杆硬是从我身上蹭过,把我整个儿死死刮在泥水里,走出好远,我老婆发现我在泥里随着刮杆打滚,才把牲口叫住。
我好不容易站起来,张着嘴上气不接下气,从头到脚被泥包个严实,嘴里都刮进了泥,我老婆怔怔地站着,说:“洗呀,先把脸上的泥洗掉。”
我就在水里先洗脸,掏鼻子眼和嘴里的泥巴。我立起身的时候,她已经退去老远,满脸的惊惧。我恼恨地骂道:“你为啥不站住?”
“我,没看见,也拉不住。”她慌忙辩白,同时也就扔下缰绳逃上了田埂。
此时,前前后后干活的人们也发现了我的狼狈相,他们不但不同情,反而幸灾乐祸大声吼叫瞎起哄。我一时愤怒就向胖梅子追了过去,一边骂着:“他妈的就你日弄我。”
胖梅子不再搭腔,急惶惶翻过身一瘸一拐逃回家去。
她怕我打。
我闷气攻心,一直追回村里,她心里发毛没回家,而是逃进了我妈的院子里,钻进了屋。我追到那里,我妈出来了,把我好一顿训:“羞先人哩,自己按不好刮杆,还追着打婆姨哩,今天敢动她一根汗毛,我撕烂你!”我妈是胖梅子的坚强后盾,我知道。我一下子泄了气,像扎破了的猪尿泡。然后,我妈就把我拉进空房里,打了一大盆水,拿来一套衣服:“看那泥猴样儿还想打人,也不怕丢了男子汉的人!”我妈失笑道。我就像一头可怜的狗样去洗换衣服,待洗干净了身子换好衣服,心里不知怎么也就不气了,心想,这咋能怪人家呢。于是,对着胖梅子扑哧一笑,我们又去继续刮田了。
可是,到中午运苗子的时候,我确确实实是和老李贵生了气。
说起来也真气人。早先分田到户时,每档田都留有一条二米宽的田间小路。不料,今年老李贵为了多割几捆稻子,平掉路放了水,并且已经插了秧。我昨天已经给他打过招呼,他不理我,今天我运秧的车子过来,只得赶下了他的插秧田。老李贵一瞧着了急,奔过来一把拉住了我的骡子缰绳,死活不让我过。
“好好的路你平掉种田,我不走能飞过去不成!”我气急了,这日子真不是好过的,你不惹人人要惹你,有啥办法。
“你不看我已经插上了秧了,这能糟蹋么,啊!说啥也不能往过赶车。”老李贵耍赖。
“赶!不赶咱们的秧苗咋弄过去。”胖梅子趔趄着脚,不用说和我是统一战线。
“驾!”我吆喝牲口,又朝前赶,老李贵双手抱住骡子脑袋死死抵抗,一步也不肯后退。我气极了,打了骡子一鞭,骡子往前一挺,就把老李贵撞倒在水田里,老李贵恼羞成怒,一骨碌翻起来,泥泥浆浆就拿脑袋朝我肚子上撞了一头。看看看,我妈上午刚给我换的一身干净衣服顿时又成了迷彩服。我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握紧拳头就要照着老李贵的光脑袋砸下去,老李贵索性把头伸了前来:“打吧打吧,你打死我算了、算了,我老李贵活了这一大把年纪,活烦了不想活了!”
他眼泪巴巴的,似乎也受了大委屈!
我一思量,这也不是好玩的,老李贵六十多岁的人了,万一一拳打断了气,我还不得赔一条命!一夫舍命,万人难当嘛!
好了,我认了:“胖梅,回家拿背斗去,咱们背过去!”
胖梅嘟嘟噜噜:“就是对付我有本事,凶得不行,到了别人,尾巴就夹到屁股壕里了。”嘟噜归嘟噜,她也知道硬闹不是办法,还是回家拿背斗去了。这就苦了我的脊梁,你瞧,等那两块田插上秧,我的脊梁骨还不压断!
插秧多艰难,我从老远的地方扛个大背斗装上冒尖的秧苗,像背一座山样沉重,而且屁股上还滴滴答答淌着泥水,胖梅子成个光杆司令,一撮一撮慢慢地插,孤零零干着急也没办法。总算孩子知道我们的难处,下午六点放了学,背着书包就来到了地里,她们还没吃饭哩,她们懂事地把书包放在田埂上,就下了田帮我们插秧。两个小不点儿,身体的一半高度插进地球里面,怪可怜的。不过看看前后左右,也不光我们一家是这样的格局,包产到户后这是常有的景观。
到天黑为止,总共也就插了五分地,我的天哪,这几大块田,几时插光呢!我每年插秧都要这样犯愁上一个星期。
收工的时候,不料胖梅子一上田,就一屁股坐倒在田埂上,泪水噗啦啦往下掉。
“咋了?”我明知故问。
“脚痛得不行。”她像可怜的羔羊一般扑闪着朦胧的泪眼,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可怜起她来,这要是在城里那些时髦的女人,早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哼哼唧唧了,可她,竟跟着我在泥里水里忙乱了一天,还挨了我不少骂!
每每在我可怜她的时候,我的恻隐之心就回到了她身上,而如果不在这样心境的情况下,我的心就会想入非非,心猿意马。
我的心田深处永远保留着一块洁白美好的圣地,使我思恋绵长。
上高中的时候,我的同桌白兰是一位漂亮的姑娘。鬼使神差,我们爱得快要发疯了,形影不离,置强大的社会舆论于不顾,终于有一天夜晚我们走出校门,趁着淡淡的月光住进了一座郊外的小旅馆,在那里我们如同重生了一回,从灵到肉享受了终生仅有的一次无限欢愉。从那以后整个人生就永远失去了那种“人”的愉快。那一回欢悦也是用终生的痛苦为代价的。一个叫赵明旦的同学发现了我们的行踪。他一直是白兰的追求者,无奈月亮不照在他身上,只不过是单相思罢了,他对我刻骨铭心的仇恨是可以理解的。他向学校告了密,于是我们的厄运降临了,几天后学校就毫不手软地把我俩开除了。
我俩卷起铺盖回了家,没有悲伤,当时我们正在火热的恋爱中,看一切如浮云,只有爱情是我们的永恒,我们当即约定远走高飞,逃往那遥远的世外桃源。
不料几天后,我们的丑闻传进了我们父母的耳朵里,白兰的老爹怒不可遏,把这认定为败坏门风的重大罪恶,当即把她许配给遥远的深山里一个放羊为生的小伙子,我父母把我当一个囚犯般禁锢起来。
我常常异想天开,当年我们俩要是不被开除,我们读完了高中读完了大学读完了博士,那时前面的路和现在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就完全两样了。
幻想归幻想,现在我面前的却是现实,我从田里撩水洗净了她的泥脚,解开布片一看,我的天哪!胖梅子的脚板肿得像发了面的馒头,伤口好似娃娃嘴大咧着,白生生的肉向外翻着,这不用说是感染了,伤口感染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知道。
我只好把她抱起,秋儿提着我们的鞋子,春儿拖着背斗,我把她放在小胶车上拉回家去,我恨她在这节骨眼上苦害我,但我还是可怜她。
我派秋儿站着小板凳爬锅台去做饭,又去喂鸡喂猪喂羊喂狗喂猫喂骡子,然后骑上除了铃铛不响其他地方全响的破车子去请我们队里那位做梦都盘算着咋挣钱的半吊子医生。他看了,嘴里丝丝地吸着凉气,挖苦我说:“你这是要钱不要命呀,钱比命贵重啊,瞧这样儿还叫她下田插秧!啊呀呀,你这人真是!”
我十分恼火,说:“少啰唆,你看咋着办吧!”
“吊液、打针、吃药、热敷!”
“几天能好?”
“几天?一个月能下炕,算你尕子好运气!”
一个月,稻子怀苞哩,我的秧——
我心里叫苦又不敢说,怕那老家伙又挖苦我。
老家伙支好了吊液体的铁架子说,“这瓶液体得吊四个小时,我先回家睡觉去,吊完了去找我来弄。”他走了。
我有啥话可说呢,我累得拽着猫尾巴上炕哩,还得值四个小时的夜班,吃着秋儿盛上的稀饭时,我心里思索着,等把老婆的脚看好,怕一百块钱也打发不了半吊子医生,他算药钱的办法实在高明得出奇,况且如今的药价涨得让人生了病就有自杀的念头。
不料,春儿又说:“爸,学校里说向每一个学生收五十元钱的建校费,我们上课的那教室,还没有钱给人家付工钱。”
“五十块!谁说的?”我怒不可遏,一年光让这四路八下的钱就弄得我焦头烂额,首尾难顾,我差不多变成钱的奴隶了,刚才那老家伙还说我要钱不要命,如今他妈的人不说良心话!
“老师说了校长说是教育局说的,县长叫这么收哩。”
“没钱!”我发开了脾气。
“老师说了,明天谁不交钱就不准谁进教室。”春儿见我气色不好,再不吭气,低头去吃饭。
罢罢罢,对孩子发脾气顶屁用,再咋说孩子的书是要念的。我从炕席下边摸出我的最后五十元现金给了春儿。
胖梅子窝被坐在炕里边,嘴唇翕动了老半天终于嗫嚅说:“那,用啥买肥料呢,稻子要追肥——”
“你住嘴!”我朝她吼道,她耷拉下眼皮果真就住了嘴。
其实我是色厉内荏内心空虚,提起买化肥我是谈虎色变。如今那上面发下来的粮食合同书,和当年的统购统销派购任务单并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是改换个名词而已,干部们只知道夏秋两季下乡催粮,催粮发生困难时他们就想出办法来让你交钱,动辄以收回责任田相要挟,至于粮食价格,那是上面定的,怨不得基层的小干部,高兴不高兴随你。化肥农药籽种嘛,任你涨价,那是工厂和公司的事,请你咬紧牙关,而且动辄就在节骨眼儿上缺了货。去年,追肥期无肥可追,急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每日在供销社望眼欲穿。忽然有一天消息传来,分给我们的化肥在邻县的公路上被截走,于是我随上浩浩荡荡的农民哥们跑上公路拦截过路车辆,公路上挡上木头和人墙,发现是运肥车就拦,我心里很害怕,这不是要犯法嘛。不过农民们也不糊涂,拦住车截下化肥立即付款,不管司机同意不同意。我的胆儿小,老随在人家背后心里打着鼓,抢到的化肥也就少,杯水车薪解不得燃眉之急,还得再次隐蔽在人家屁股后面上公路。那天,一队运肥车上押车人荷枪实弹,见人群涌上公路,押车人急忙向天鸣枪示警。但人们不管这些,硬是把车截住了,并且乱纷纷爬上汽车搬肥料,押车人先是说好话,说他们的数千亩庄稼如饥如渴,即而大怒,拿枪威胁抢肥人,人们像发了疯般全不理会,弄得押车人枪走了火,将一个勇敢者的腿打了个血窟窿。出了事,省里县里乡里公安局的各色各样小汽车像赶庙会似的奔驰而来,命令把伤者送进医院,拘留了开枪人。对农民嘛似乎宽容,也可能是法不责众,县长只是说,抢购化肥是不对的,希望大家今后不要发生类似事件,化肥么,一定尽快调运满足大家的生产需要,事件是平息了,此后我到供销社卖化肥的小窗口挤死挤活地拼了五天命,总算买到了两袋肥,想起来叫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眼下追肥季节为时不远,化肥尚无着落,而且我的钱包又瘪瘪的,不由人不愁肠。
过日子,他妈的就这么过日子!难怪人们一从娘的肚子里爬出来,无一例外要大哭不止,而没有一个笑的!他们知道来到世界上活个人不容易。
邻居张二的老婆过来看我老婆,说了许多宽慰人心的话,最后说,“莫着急,明天我们家秧插完了,后天我们全家帮你家插,我家老头子说了。”
我心里一块沉重的石头顿时轻了许多,对她投射过去感激的目光,张二老婆谦虚地笑笑,走了。
不过我还不能躺上炕去睡大觉,虽然我很累,瞌睡得要死。我得给今天插上秧的田去添水。夜晚要是添不上水,天一亮休想弄到水,那样到晌午,毒花花的太阳一烤,还未扎根的秧苗准会晒死。
每到这个季节,我和胖梅子总要兵分两路分头出击,在野外奔波上几十个夜晚。我们虽然只有八亩地,但分别在五个地块上,实在不好管理。
头天夜晚,为了放那几块田的水,我和胖梅子就整夜没睡。我放西头的那块,她放东头的那块。后半夜,我听得老远的东头“啊哟”一声尖叫,听声音像是胖梅子。我奔过去,果然是胖梅子掉进了涵洞。我把她拉上来打亮手电一瞧,她的棉衣扣子全开了,两只硕大的奶头突突蹦跳,不知是水还是汗在面颊上和胸膛上爬,一只鞋已经钻进了泥里,光着脚丫子,下半截裤子全浸在水里,她嘴里还唧唧呀呀骂着:“不知哪个婊子养的堵了我的涵洞。”不过她很高兴,“我们的田注满了水。”
今天,可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安顿好孩子睡觉,液体终于全淌进了胖梅子的血管,我找了半吊子医生来,把那些烂玩意弄好,又打了针敷了药。打发医生走了,我也从门背后拉出铁锹,准备下滩,胖梅子内疚地关怀说:“把皮袄拿上,夜里凉。”
我拿了皮袄出得门来,上弦月正到中天,地上撒满朦朦胧胧的月光。夜很静,只听蛙鼓一片。生活大概就是这样,日子原本就是这么过的吧?
渠里,水少有过的大,汩汩流淌,真是难得,我心里很是高兴了一阵子。
田头,老李贵正蹲在我家的水口上,我绕田走了一圈,田里的水已经添得恰到好处。
“这田里的水是你添的?”我问。
“我——渠里水大——”老李贵惶恐地起身,夹着锹走了。
中午那阵,对这老头过分了点儿,瞅着他摇摇晃晃远去的背影,我想,挺内疚的。
不管怎说,今晚还能睡一个好觉,明天还有活计等着。
踏着如水流泻的月光我慢慢地往回走,路的尽头那小村庄里有我栖息的温柔窝,有爱我疼我的胖梅子和心疼的秋儿春儿,还有满庄子的好人。
地又微微地晃动了,大概是余震吧。
管球他,震了震去,反正人得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