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亡羊补牢,范仲淹当斩
这边的后事安排了,韩琦的心中也算是有了些许的安慰。作为朝廷重臣、戍边大将,他不敢怠慢,星夜赶回汴京,听从圣上发落。
好水川之战,宋军遭受西夏重创,朝野上下,无不惊慌。史书记载“关右大震”,“仁宗旰食”。一万多将士在短短的一天时间内阵亡,这在中国历史上极为罕见。在宋与西夏的多年拉锯战中,自然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权者宋皇赵祯,一直将西夏看作不起眼的附属小国,它北有契丹强辽压境逼迫,南有大宋挟制,西有吐蕃牵制,在夹缝中生存的西夏,一直谨小慎微地过日子。即使有时候西夏军队越境来犯,也是小打小闹,掳抢一些粮食和牛羊马匹,那也是个别小股队伍所为,他们是为了生存,西夏头领未必知道,也未必指派。其间发生了几次大的军事冲突,西夏也是败多胜少,不堪一击。就是近年来发生的山川口战斗,西夏军队虽然大大进了一步,打了胜仗,但也没有讨到多大便宜,结果还不是俯首称臣?
这次是怎么了?是上苍暗助,还是西夏人连夜崛起?
宋皇食不甘味地挨过几日,待到各路大臣都赶到后,便上朝议事。
汴京的金銮殿上,皇帝早朝,群臣早早来到。旨毕三呼“万岁”之后,便开始商讨好水川惨败战况和今后防御诸事。
赵祯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夏竦,意思自然明白不过了,就是令他汇报此次作战情况:你是讨夏主帅,事情为何落到如此结果,你得给孤和众臣有个交代吧?
夏竦连忙跪地禀奏:“启奏万岁,臣下有本。好水川此次惨败,微臣作为主帅,理应担当责任。”他抬头看了看站立两厢的韩琦和范仲淹,便将话题回转过来,继续禀奏,“不过,微臣是不折不扣地按照朝廷作战方案部署兵力,前方有韩将军亲自督战,任福将军挂帅出征,正副先锋和押粮后盾一应齐备,还有范将军侧面接应……”
夏竦的禀奏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是在推脱责任。
这个重权在握的大臣,一向以圆滑著称,平日,在其他朝臣谨小慎微、敛言缄默时,他总是不失时机地提出自己的见解和主张。因此深得宋皇赵祯的赏识。他的《安边十策》就赢得了好评。
《安边十策》是:
一、“教习强弩以为奇兵。”就是要求守边士兵加强弓弩射击训练。
二、“羁縻属兑以为藩篱。”就是教化、感召、唆使沿边的蕃人部落归附宋朝。主要指西夏人。
三、“诏唃嘶啰父子并力破贼。”就是联结西部部落首领唃嘶啰父子,合力打击西夏,形成夹击之势。
四、“度地形险易远近,寨栅多少,军士勇怯,而增减屯兵。”就是视各地具体情况而安排军事力量,部署兵力和给养。
五、“诏诸路互相应救。”就是平时与战时各路兵力不能各自为政,而要相互支援,形成合力。
六、“募土人为兵,州各一二千人,以代东兵。”就是招募各方当地人为士兵,全民皆兵,以代替朝廷正规军,弥补正规军不足问题。
七、“增置弓手、壮丁、猎户以备城守。”这条与第六条其实类同,只不过强调了“土人”中有武艺者的作用。
八、“并边小寨,毋积刍粮,贼攻急,则弃小寨入保大寨,以完兵力。”这是个聪明的建议,至少可以少浪费粮草,准许前线将士可以视具体情况放弃一些寨堡,以增强作战的机动灵活性。然而却隐含着遇敌不思坚守而弃城逃跑的意念。
九、“关中民坐累若过误者,许人入粟赎罪,铜一斤为粟五斗,以赡边计。”这条的意思是,如果陕西的老百姓犯法应罚金的,不用交金属了,改交小米,充作军粮,五斗小米顶一斤铜(按当时一斗相当于六公斤重计算,五斗就是三十公斤左右)。这个做法可以减少由内地往陕西运送军粮的负担。这种现象早在汉武帝时就这么做的。
十、“损并边冗兵、冗官及减骑军,以舒馈运。”即辞退老弱等多余的无战斗力兵将,减少骑兵。因为养一名骑兵比养一名步兵更费粮草,步兵只养人就可以了,骑兵不仅养人,还要养马(有史料说,当时养一名骑兵的费用可以养五名步兵)。这样,是可以减少内地运输的负担了。
上述“十策”不用细究,稍一浏览,就会发现好多内容都是废话,有些前人早就实施了,有些事情(如第一策、第五策)不值得一提,有些还是十分错误的。比如说第十策中的“减骑兵”。对西夏作战,骑兵至关重要,为何要削减?
就是这样的“十策”,宋皇帝大加赞赏,大都给予肯定,颁布执行。
夏竦就是凭这《安边十策》被朝廷任命为镇边统帅——陕西经略使和招讨大将军的。
夏竦是一位很会察言观色的角儿。为了进一步博取皇帝信任,赢得众臣赞誉,他力荐政见不和的韩琦和范仲淹为其副使,共御边陲政事。因为韩与范以刚直不阿、诚实善良、忠心不二著称,他们的下属个个都是忠勇之士。拉拢了这两位朝廷重臣,他的根基便会更加稳固。
好水川战事惨败,夏竦自知有脱不开的责任,如果宋皇认真追究起来,他定然不会有好结果。
此时此刻,他也顾不了许多,不得不使用他能言善辩的本事来推脱责任,能推脱多少就推脱多少。
韩琦是个忠勇的汉子,他不仅忠于朝廷,也忠于直接的顶头上司。在战场前沿,面对数万阵亡将士和哭喊恸地的百姓,他内心受到了极大震动,因此做好了承担责任的思想准备。再说,他知道,对于此次战斗,夏竦确实做过安排,而且具体细节还是自己部署的。从任福身上取得的战略情报来看,是任福大意轻敌,没有按照部署行军布阵,夏竦作为主帅,他应该做的事先都做了。这时听得他将责任往自己和另一副使范仲淹身上推,他便跪地启奏:“启禀万岁:好水川兵败,原因很多,然微臣指挥不力、调遣不当是主要原因,与夏经略关系不大,应该部署的他都有过安排部署。臣当请罪,请万岁处置。”他又将从任福身上取得的军事情报双手呈上,再次禀奏道,“这是臣从任福将军身上搜寻到的情报,有请万岁过目。”
常随官将带着黑乎乎血污的情报呈于仁宗龙案,群情一片哗然。
忠勇善战的任福的形象一下子闪现在大家脑海里。
金殿上出现了瞬息的静默。
这时的范仲淹沉不住气了,提衣跪拜,禀道:“韩琦所言属实,微臣也有失误,请万岁查处。”
范仲淹之所以如此称呼韩琦,是因为韩琦比他年轻二十岁,他将他当作后生晚辈看待。其实他们官职一般大小,都是朝廷命官——陕西经略副使兼招讨之职,韩琦为泾州知事,他为延州知事。而在排名上,他还居韩琦之后。因为他与韩琦都是众臣和皇帝公认的文武才子,也都以正直、忠诚、能干闻名。他的经略副使还是韩琦推荐禀奏,朝廷任命的。然而,他们却因为思维不同,见解不同,处事方式不同(特别是对待西夏“主战”与“主和”分歧较大,韩琦主战,范公主和),因此常常争论不休。而这种争论是善意的、建设性的,丝毫没有掺杂个人恩怨。
在好水川战事惨败方面,他们有着共同责任,也有着共同的痛楚。他们觉得自己有着无法弥补、不可饶恕的罪过。因此,他们此时的想法是一致的。只求得皇上处罚心里才能安宁,才能部分解除对阵亡将士及其家属的内疚。
宋皇赵祯并没有接过常随官呈上来的任福遗物,只是盯着那被血污浸染的军事情报出神,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这位被认为心软善良的大宋皇帝,心里涌上一个意念:人都阵亡了,其爱子也一同为国捐躯了,还追究甚责任?
此时,却只听得一声启奏:“启奏万岁,微臣有本!”
只见有人撩衣跪在大殿中央。此人乃是官职为参知政事的宋庠。宋庠官职虽小,但他一向豁达,敢于直言进谏。
宋庠三呼万岁之后,便言辞激昂地述说起此次好水川惨败的原因,重点弹劾范仲淹。
“微臣以为,是范招讨错失良机,按兵不动,才导致好水川军力孤立无援,酿成败局。”
他这一说,群臣面面相觑,感到惊讶。
在大家的心目中,范仲淹是位众所周知的大忠臣,他有胆有识,无论文韬还是武略,都在众臣之上,深得皇上器重,满朝文武,从来没有人对他说长道短,更没有人敢弹劾他。宋庠小小官职,以如此尖刻的措词弹劾他,大家(包括皇上赵祯在内)都感到意外。
宋庠继续启奏:“西夏大军进犯怀远镇,逼进好水川之时,范将军率领的兵马正在延州待命,如若趁此机会,攻打空虚的西夏国都兴庆府,李元昊还敢再挥师南下掠城占地、残杀我邦人马?”
此时的范仲淹,觉得启奏者来势不小,便立不住了。他立即插言禀奏,道:“启奏万岁,此时微臣没有接到朝廷命令,不能轻举妄动,再说,也没有获得元昊大军南下情报……”
其言未毕,宋庠便打断了他的话,道:“自古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作为历经百战的朝廷重将,理应临阵察言观色,洞悉军情,随机应变,当决则决,宜断则断,如何能坐失良机?如果没有获得西夏大军南下情报,更是莫大失误。我朝在延州重兵设防,意在牵制西夏,随时掌握其军事动向。西夏如此大规模行动,我们为何一点情报都不掌握,岂不失职?据微臣了解,范公一向与李元昊接洽频繁,怎么能丝毫不知其军事动向?”
也许大家觉得宋庠说得有理,殿内出现了小声议论。
范仲淹还要辩解,宋庠一个手势制止了他,紧接着道:“更有甚者,范公不该背着朝廷与李元昊议和……”
“啊?”场面上发出了惊讶的质疑声。
宋皇也暗自发出了质疑:竟有此事?
确有此事。
这一点,范仲淹自己比谁都清楚。
还是山川口战后,西夏取得了有史以来的大胜。这使李元昊的信心倍增,灭宋取代的野心日趋膨胀。但他却觉得直接大举进攻,还是不好取胜,便使了缓兵、疑兵之计,派人为距离较近的延州守将范仲淹送去了和解文书。
和解文书自然写得情真意切,还用了“顿首泣血”的词语。历表了多年来大宋朝对西夏的帮助扶持,对西夏经济复苏的援助,对西夏数次轻举妄动行为的原谅等等“恩泽”。称宋朝皇帝是“仁慈的明君”,称范仲淹是“胸怀宽广的无敌将军”。为了使范仲淹深信不疑,李元昊还历数了契丹暗中拉拢贿赂,共同夺取宋朝江山的情报,言明契丹“不仁不义,不可投靠”。因此而得罪了契丹,担心他们施报复,诚心与大宋朝修好,愿意俯首称臣。
元昊既然有此诚意,为何不将议和文书直接送与宋朝皇帝,而要送与延州守将范仲淹,这也正是元昊的诡诈之处。他对宋朝内部的策略早就了如指掌。他知道范仲淹为人忠厚,书生意气,一直秉承宋朝皇帝意旨,主和不主战,以安抚夏邦为主。他是最好蒙哄的主儿。
范仲淹呢,他觉得元昊的议和文书真实可信。如果西夏能顺利归顺,正可避免连年征战,生灵涂炭。这正好符合当朝皇帝“宜感化安抚,不宜武力相加”的战略意旨。自己促成了这件事,功莫大焉,宋皇岂能怪罪?
在这种意念左右下,书生意气的范公彻底被蒙蔽,在等待西夏正式归顺文书的到来,等待两相和好的春天!
元昊呢,向范仲淹送达了议和文书之后,便暗中加快了南下进程。军师张元派奸细盗取了宋朝夏竦的对夏作战方略,这犹如悍将遇兵书,底气便涨了许多。他们偷偷向南据点天都山神秘进军的军情被忽略,毫无觉察。
范公如此擅自行为,如果兵胜倒也无妨,可是如今宋军惨败,那就不是一般小是小非问题了。
宋庠的弹劾,无异于炸雷轰鸣。他进而奏道:“军情明晰,责任明确,范公当斩!”
这个弹劾非同小可。韩琦急了,夏竦也有些急了。
他们都替范仲淹说情开脱。
韩琦奏道:“范公主北塞,微臣主泾渭数州,好水川乃为自己主持范畴,责任主要在微臣。请万岁降罪于微臣,以减轻范公罪责。”
韩琦如此直言担当责任,是出于无私与正直。其实,他也是有苦难言,无以为力。在对待西夏问题上,主战主张最强硬的就是他。但在范公和宋皇的主和思想影响下,夏竦态度暧昧。这样,他一个年轻气盛将官的主张,自然得不到应有的重视。
然而,韩琦倡导的主战也只是理论上的、说在口头上的,并不曾扎扎实实地落实,军队是用来杀伤对方的,而不是靠大话和阵势炫耀吓唬敌人的。韩琦正是犯了嘴硬心软的错误。
夏竦也说自己应该承担主要责任,他请求开脱一部分范公的罪责。
其实,夏竦罪在不赦。
以上所表,张元选派奸细深入宋营,盗取了军事情报。这情报是从夏竦的行营盗取的。他能没有责任?
不过,宋庠的矛头对准了范仲淹,夏竦腾开了身子。
再说,机密情报被西夏人偷走的事没有大范围泄露,宋皇还被蒙在鼓里。就是韩琦和范仲淹也没有获得准确消息。
军事情报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夏竦在紧张之余,立即做了补救措施,以口头形式传递给了韩琦,韩琦再传达给任福等将官。然而重大军事行动已经难以及时变更。下达到直接参战将领任福头上时,也没有细致严谨地安排部署。一向自恃武功高强、屡打胜仗的任福,有点刚愎自用,不但没有认真研究主帅的行军布阵意图,而且也没有按要求方略提前通知羊牧隆城守军王珪部及时增援,两边夹击。任福觉得,西夏贼兵不过数千上万之众,我大宋一万八千精兵,击溃他们易如反掌,何用羊牧隆城驻军?
失误渐渐明了。那么范仲淹该不该领刑当斩呢?
面对齐刷刷跪下求情的众大臣,宋朝皇帝赵祯也为难了。
不严惩吧,此次战败真是损失惨重,难以向国人交代,也难以向大宋江山交代。宋庠的启奏有理有节,全心全意为社稷着想,不能不予重视。要斩首范仲淹吧,他觉得这个他事先没有丝毫意念的处罚还是过于重了一些。范仲淹可是万民敬仰、众臣佩服的忠臣良将啊!
正在宋皇犹豫不决的时候,宰相吕夷简启奏了。只见他鹤发童颜,相貌堂堂,执着笏板跪在地上,大声启奏道:“启奏万岁,臣以为范公不可斩首。”他一连道出了三个不可斩首的理由,“首先,范公一向忠心耿耿,拓疆域,戍边陲,屯兵马,抚西夏,安契丹,屡建奇功,万民敬仰,众臣折服,万岁器重。如若斩首,难以服众。其次,宋夏交兵,还有个契丹虎视眈眈,如今正当用人之时,斩首良将,使我损失,长敌志气。再次,胜败乃兵家常事,胜了就奖励,败了就斩将,这不利于合力抗敌。况且范公不是现场主帅,没有直接责任。鉴于他的一些过失,当降职处分,令其戴罪立功。”
吕丞相的启奏合情合理。范仲淹得以保全性命。不过,他与韩琦、夏竦都受到了降职处分。三员大将分别被革去了陕西经略使、副使和招讨、副招讨官职。三人也换防驻守。
宋庠的弹劾虽然没有被准奏,但他的名望由此大增,他的其他建议均被宋皇采纳。利国利民的建议有:在潼关黄河沿岸修筑工事,阻止西夏大军南下;拨付军饷,安抚受灾地区百姓,免除战乱地区百姓徭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