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石窟（组章）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北岛
我为我的姗姗来迟而深感懊悔。
我知道，这一点已无法改变了，谁叫我无数次在犹豫之间徘徊，放跑了那么多美好的文字和语言。
为了弥补过失，我只想一个劲儿地沉进泥土、沉进故乡的腹地，向着它的干涸、贫瘠或那些渺无人烟的荒漠；向着山坡上、沟壑深处和流动的清泉边那些跳动的生灵；向着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唐及五代十国；向着那条通往西域的神秘古道，在高山、悬崖、湍急的河流旁，寻找镶嵌在中华文化交流大走廊中的石窟、马蹄和声声驼铃。
天都山石窟
一
命里注定桃花与爱情有关。
风，走过料峭的山崖，一双眼扫过粉嫩的花骨朵，贪婪得如同扫过少女的乳房。
山崖上、坡上、岩缝里，一张张多情的唇瓣绽放着，大夏的扁桃花。
狰狞的岩石，张开虚伪的双臂，怀抱古寺与瓦亭，为每一个游走的灵魂祈福。
而廊柱前的红布条，甩出一丝隐秘的忧伤。
那些掠过西夏的云，挂在山头的草穗上，记忆随祈祷声慢慢复活，今日的天已不是西陲的天堂，草木早已更新，昔日的一切都已灰飞烟灭。
二
一个深爱着真理的人，完全可以爱上带着真理的任何事物，这没什么稀奇的。
在天都寨，在苍茫的山崖，在西华山拔地而起的梦里，铜钟如塔，香客匍匐，温文疲倦的祈祷声穿过千年的栅栏，如一双优柔寡断的手，推不开伦理的大门。
桃花一簇一簇，充盈着大夏王朝的梦想。
时光一分一秒，在山崖扇动着爱的翅膀。
温润的春水载着一颗燃烧的心，灵魂一遍又一遍从自身飞到自身。
三
在道德和伦理的极限上，一个马背上的骑士，连同一个“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地方万余里”的党项政权一同被爱情俘获。
鱼和熊掌，安宁与自由，谁也无法二者兼获。
但他爱了！捧着一颗血淋淋、鲜红的心，就像驰骋于江山一样，奔向另一个永恒。
然而，就在他驰骋于他的最高成就和所有人的希望之上时，一失足高高摔下，一切就此谢幕。
功德和省悟是一种信仰。不知历代的英雄揽镜自照时，照见了没有？
金佛沟石窟
一
不说曾经的红和绿，牵着生命的衣襟站在此岸。也不说风霜雪雨里的过往，转身向后一望，只见从前的枯荣俯卧于山崖。
在这样的苍凉中，多么适合做一个梦，梦见时光长成彩虹，漫漶成薄雾纱幔。
而你，仿佛是在没有月亮处放光的萤火虫，藏在一幅幅丰满的壁画里。
此时，一群幽灵在尘埃里盘旋，面向石壁，你终于发出忧伤的叹息，时而唱着希望的歌。
一股飘出石窟的灰尘，如同轻飘飘的人生。
二
拾起一些陶片，拼凑着远古的梦境，隐藏在暗处的秘密，被时光大盗窃光。
思想搭建的庙宇，被愚昧拆毁；金佛镇压的安宁，随即又被灵光叫醒。
已经习惯了，贪得无厌，习惯了箪食瓢饮被灯红酒绿嘲笑；也看惯了生命总在人生的舞台上表演自己的戏，等到护佑的天使飞走时，才结束自己的悲剧。
走吧，往前走吧！回眸所有的不快便是最大的悲哀。
三
冬天是白的，所有的画面全部冻结。
如果雪水融化，春天将生下金佛沟，那些飘散的薄雾，将山村养大。
有捣毁鸟窝的坏孩子，有脚踩花冠的小姑娘，有葬送安宁的小花狗。
很可能还有一树的桃花和从心里走失的人，还有之前扶着夕阳站在榆树下面的婆婆。
她勉强一笑，将整个画面打碎。
如同天空飘远的云，最终化为一滴雨滑落。
“金佛镇山门，灵光照四野。”镌刻在这里多好！
元龙山石窟
拾级而上。
一步一个台阶，一层台阶一层风景。
差一步，抵达山顶。
风被绊了一下，一棵茶树晃了晃，紧紧抓住泥土不放。
回首来路，有什么比高高在上更岌岌可危？
云树苍茫，怀抱一份原始的坚定，冲出千年的禁锢，在岩峰，在灌木丛中，演绎着大唐僧侣种茶的传说。
举目远眺，那幽谷里光照不到的地方，隐士在石壁上作画，如同百花深处忙碌的蜜蜂，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风轻云淡，流水载着时光，忘情地跃动生命的浪花。张元村，沐浴在茶树的清香里，静坐在宇宙之画中，没有痛苦，没有忧伤，只有祥和在慈悲中露面。
凤岭龙山石窟
一
山绵延，水潺湲，路也弯弯。昨日的铜铃，风敲击着今世的祈祷。
人，是一条会说话的鱼，住在混沌的深水，在永无止境的生活的浪潮里，奋力向有光的地方游弋。
故乡，半个在他乡，已经熄灭的两盏灯，被风吹成一片空茫。那个错过良辰美景的人，除几个红色故事，只剩两袖清风。
山风徐徐，水拍打着记忆，一些枯瘦的身影被时光种进黄土。
身处山口，我好比那南来北往的风、三月的雨、旱塬上的蒲公英……
二
凤岭上的长龙，你听，石窟里的吟诵，依然带着千年的秋落与花黄。
我不信仰石窟，我只是若有所思，一瞬间感觉到的寡淡，牵动心魂，驻足，痴痴静听。
人最不喜欢让自己沉默，此时我沉默了，为一串夺魂的念词漫不经心地走着。
与山塬上的草穗一起摇曳，与清风同步，与一群麻雀起舞，在慈悲普照的山坡上。
我是大地吐露的语言，顺着大地的旨意磕磕绊绊。
三
站在凤岭上眺望，内心深处的春天在红羊河道微笑，汉唐的往事从封存的记忆中飘来。
一位远古的僧人在传说中复活，他在目睹了大地上的瘟疫后，决定把一根禅杖，深深插入大地。
从此，他的故事万古流芳，不停地流传，像一段醇美的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