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中国诗歌田野调查
洞中写作·诗歌人类学
到贵州绥阳参加第三届“十二背后诗歌节”与“中国诗人田野调查小组写作计划”,我谈到当代诗歌如何穿越时间去创造未知的诗歌世界,当代诗人在一个平面上行走并没有多少意义,重复已有的当代诗歌经验不可能写出新的诗歌,那么新的经验在哪里?怎样才能获得新的经验呢?
我在进入亚洲第一长洞——双河溶洞时就对七亿年来洞中的生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据科考发现,洞中有生物存在,那么它们是怎样生活的?法国洞穴探险家让·波塔西先生在双河溶洞探险有30多年,可惜我这次没有见到他,但与被称为哥伦布·陈的陈进先生有了初步的交谈,了解到不少情况,深为震惊。在路边我还看到了本地的洞穴探险家赵中国先生,但只是与他匆匆打了一声招呼。这些人身上有当代诗人所没有的探险精神。当代诗人身上悬挂的更多是一堆保险绳索,当代诗歌发展至此根本就没有了探险之心,有的只是安全的保险的诗歌观念与写作手法,稍有越轨就被质疑与嘲讽。所以,我烦透了保险的诗人与诗歌写作观念。
在这里我再次强调“走向户外的写作”,中国古代诗人就是这样写作的,李白、杜甫他们不断走向户外,直接把诗写到岩石上。从肉身到精神的解脱,就是“走向户外的写作”,从修辞的写作走向现场的写作,从想象的写作走向真实存在的写作,从书斋的写作走向生活敞开了的写作。我们要寻找活动的有生命创造性的语言,诗人是创造语言的人,没有语言的变化就是僵死的诗歌。我们往往习惯于守旧的写作,不愿走向户外,不敢脱离书本,走向户外意味着离开了现成的知识体系,因为户外是全新的、时刻在变化的体系。“十二背后”给我打开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而陌生的经验正是当代诗歌所缺少的。寻找陌生的经验是“诗人田野调查”与“走向户外的写作”的目的,在“十二背后”找到了我所需要的、陌生的经验——关于时间、自然、生命、神秘、进化等未知的经验。
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诗歌人类学”的经验,建立在人类原居环境下的当代诗歌经验,这种经验被现代社会所遗忘,或者被传统文化掩埋掉了。诗歌不止于文学意义上的诗歌,它同时成了人类学的一部分,诗歌构成了人的历史与现实。我所实践的“诗人(诗歌)田野调查”并非通行的采风,而是以口述实录、民谣采集、户外读诗、方言整理、问卷调查、影像拍摄、户外行走等“诗歌人类学”的方式进行“田野调查”与“有现场感的写作”。“诗歌人类学”是一种写作方法论,更是一种对古老的诗歌精神的恢复。当代诗歌更多依赖于个体的感性,当然感性是最天然的经验。获得经验的方式有一条重要的途径就是走向户外,进入“诗歌人类学”的原生地带。
当第三天早晨,我们几位诗人与歌手在探洞教练的指导下,换上专业的探洞服,戴上头盔与头灯,背上水与面包,签下生死协议书,我们在十二背后客栈前合影,准备向十二背后的山王洞进发时,我有了野外探险的亢奋。据此前已经进过该洞的诗人花语委婉地说:“你会热得很难受的。”我在那条长长的上山路上就感到身体的热气蒸腾。这个季节贵州山地潮湿多雨,当天还是晴天,气温上升得很快,还没有爬到洞口,我全身就被汗湿透了。进到洞口,凉风吹来,身体遇凉,我的眼镜片上蒙上了一层雾气,我看不清洞中路,大家有说有笑,我身体系统的冷热反应得到了自身的调节,很快我就适应了。我们首先发现了洞中的生物斑灶马,抓起它的触须拍照。走到一半时,教练提出就地休息,我们熄掉了头灯,坐在黑暗里倾听滴水声。
当我们走到洞穴的80%时,我提出要一个人在洞中静静。他们当然反对,教练说前面都是平路了,并且最神奇的钟乳石群全在最后的洞穴里,但我依然坚持留下来,并不是我的体力问题,虽然我身上还在冒汗,但我相信身体系统可以随时调节好。我想在洞中写诗,这种想法我没有与众人说。他们走后,我调整了呼吸,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滴水的回声,宇宙仿佛全在这个洞中。我独享黑暗的洞穴世界,巨大的洞穴像母亲的子宫,我并没有任何恐惧,相反觉得很亲切。突然的黑暗唤醒了我童年的洞穴经验,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洞穴经历。我家老屋后面有一个洞,那是冬天储存红薯种与土豆种的被我们称之为“防空洞”的黄土洞,我常与哥哥在洞中躲藏,甚至我有一个人躲藏在里面睡着了的时候,醒来后我吓得哭着叫妈妈。于是我在手机上写下了这首诗。
洞中写作
留下我一人
你们先走
在贵州山王洞
我们走到了地心深处
我要进行洞中写作计划
在黑暗中写作是我由来已久的愿望
我熄灭掉额头的探灯
黑暗让我想起了母亲的子宫
我看不见亲人但我在母亲的子宫里
听到了地心的心跳
我摸到了黑暗的血
潮湿冰凉像岩石缓缓旋转
我听到了我的呼息像滴水渗出
洞如天锅笼罩着我
我坐在洞中拿出手机写下这首诗
微弱的亮光照亮了我的脸与手指
我写下的每一个字像洞中生物
它们在黑暗里生活了几亿年
它们不认识人类
不知道光是何物
我写完这首诗后
忍不住嗷嗷呼叫
洞中回声如雷鸣
死去两年的母亲
她紧紧抱住了我
以此为记。感谢“十二背后诗歌节”发起人梅尔,感谢十二背后探险家哥伦布·陈。感谢高妍、穆昌美、花语等众多诗人与艺术家、歌手们的支持和参与。“中国诗人田野调查小组写作计划”还将在具有“诗歌人类学”的原生地带开展,欢迎朋友们提供线索与我们不曾有过的经验。
2019年4月19日于北京树下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