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之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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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枢书院 你看见海了吗?

没有门,没有窗户,这个建筑没有设计“进出”的功能。

秋吉躺着看书。地板大理石的纹路与散落一地的书本排列组合在一起,由上而下看犹如脐带的形状。

秋吉的体形很小,躺在地板正中央像是茶杯里的一小块茶梗。这对于秋吉的种族“卡加”来说并不正常。秋吉的全身被金黄色的毛发覆盖,像是被阳光染过色的毛绒枕头。这种毛发的颜色在腹部和下颌有着一层浅浅的渐变,变成了奶油一样的白。蓬松而柔软的尾巴甚至可以充当靠垫。

一看就能明白,秋吉是狐狸。虽然是动物,却也能行走和思考,他与他那擅长以四足捕猎的祖先已经相差了星河变迁般漫长的岁月。秋吉从书上得知,卡加的生命力极其顽强。特别是这本《怀尔德游记》里面写道:“新历288年,在南方诸岛肆虐的胃疾对人类来说虽然是致死病,但卡加只要以手术割去二分之一个胃,就能达到痊愈的效果。”

就体能来说,秋吉是卡加中的特例,不知道是营养不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体力比人类的孩童还要弱一些。那对褐黄色瞳孔像是流油的咸鸭蛋黄,实际上根本看不清稍微远一些的东西。

“看完了。”

秋吉合上手中的书,虽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信息,但他还是开心地哼着歌。这本《怀尔德游记》讲述了名为怀尔德的老鼠种卡加在各个远望点之间的探险故事,略带自夸的字里行间却传达出了强烈的真实感。秋吉把它按照字母排列的顺序放回书架,以后很可能还会再读一次。

这里是“中枢书院”,这不是秋吉自己取的名字。在这个建筑内部难以计数的每一本书上,脚注都标着“归还于中枢书院”。

高达十数米的墙壁完全由木质书架构成,每隔九十度,安置着一个木梯子。

秋吉顺着梯子向上爬,就来到“农园”。

这里是中枢书院的第二层,位于主厅的上方。这层的地板中央有一个圆形的缺口,飘浮着一个太阳。

由于尺寸过于迷你,说是太阳也有些牵强,但说是“飘浮着的发光发热的黄色球体”又未免太过复杂,秋吉宁可喊它“太阳”。

这个东西的原理秋吉也不清楚,但“迷你太阳”的确在无害地运作,并为密封的中枢书院提供照明与温度。

不只如此。就像刚刚提到的,第二层是农园,有可以耕种的土地,只是空间不大。秋吉失败了不少次,但现在已经可以成功地种出蔬菜。最容易种出来的应该是番茄。

秋吉检查了一遍作物的生长状况,他现在在种茼蒿跟辣椒。耕土旁边放了不少农作知识相关的书,秋吉是一边学一边种,不过好在这里不需要担心害虫的问题,季节也显得没那么重要,所以相对来说还算轻松。

农园的天花板是拱形的。在这层的一角,还有一个昏暗的小房间。这是农园的储藏室,除了种子、动物油、牛皮纸以外,还有一些干燥的食物。与其说是储藏室,倒不如说这里是楼梯拐角的一个狭窄空隙,空间很有限。

秋吉走进储藏室,一到这里,灰尘的味道就完全盖过泥土味了。一般来说,蔬菜的种子过不了多久就会腐烂过期。这里的储藏柜原料特殊,种子似乎能永远地保存下去。要说蔬菜种子的话,还能从蔬菜本身获取。而动物油这些就不一样了,秋吉根本不舍得吃。只要吃完,它们就会完全离开秋吉的人生。

储藏室的墙上长了不少发出淡淡光芒的尸菇,虽然名字听起来吓人,但其实作为照明源非常方便。这种蘑菇只需要依靠沿海地区的些许盐分就可以生长,拔下来的话很快就不会再发光,不好吃。

秋吉用长着肉球的右手摸了摸储藏柜前小桌子上的书本。

这些书没有被放进主厅的书架,因为它们是“日记”。作为避难所,中枢书院以前似乎是有其他避难者存在的。秋吉看着这些“日记”,只是看看。

“早上好,列达。”秋吉对其中一本日记说。

“早上好,阿芬。”秋吉说。

“早上好,叶子。早上好,小栗丸。早上好,秀丽。”

秋吉对每一本日记小声说道,他和这些人素未谋面。

日记旁的墙壁上有石头划过的痕迹,是人为的。秋吉之前用石头在墙上写“正”字,这是东方特有的记数方式,他本想以此记录自己在这里过了多少天。

可是墙上只有三个正字多一横——加起来十六天,远远不足秋吉在这里度过的年月。

其原因是秋吉在第十六天的时候发了高烧,完全丧失了记数的能力。后来虽然痊愈了,但……

秋吉呆呆地望着那三个“正”字。

——和那一横。

这些人类创造的文字,被秋吉赋予意义的“数字”突然显得无比骇人。为什么要记录自己在这里活了多少天?

他只是傻傻地盯着墙上的数字:自己写下的三个“正”字。

“还是不记了。”秋吉说。

再然后,秋吉就没有记录过日期了,不了了之。

秋吉必须时时刻刻和一种窒息感搏斗,这种窒息感并不单纯,并非是“被困于此处的窒息感”。

秋吉和这个世界没有互动,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活着,或许就连世界本身也不知道。秋吉不会在社会的任何一处留下痕迹,对于避难所之外的一切来说,秋吉这个生命并不存在。而避难所之外到底还有没有所谓的“世界”,他也不清楚。

《怀尔德游记》中记载道,北方极寒地区的国家有着相当残酷的刑罚,他们选拔出那些犯下不齿罪行的人,使其变成不吃不喝也能活下去的姿态,随后关入不透光的石牢,直至永远。罪人们往往在密闭的空间里陷入癫狂,泪流不止,最终选择自尽。秋吉不会效仿,他只是反反复复读了很多次那一章而已。他不觉得有何不妥,他从未见过其他人,从他记忆开始的那一刻,他就生活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果这些书上写的故事都是虚构的,未免太过大费周章。

没有,秋吉没有想过自杀,他甚至没有想过死亡。因为主厅的书他永远也读不完。如果真有一天读完了,到那时候再说,就像一朵没有指望的硕大的云一样。

农园的墙壁可以自由书写,秋吉用储藏室里的炭笔在这里写下了不少东西。

首先是“日期”。

秋吉把目前看过的所有书中的日期全部都记了下来。书本自身的出版日期被抹去了,作者的生卒年月也都没有记载。尽管如此,内容里的日期还是有的。

“新历76年,以人类为主要成员,庆城建立了第一支远望队。”秋吉托着下巴,在墙上写下笔记。这是今天从《怀尔德游记》里面获得的新情报。农园的墙壁就是秋吉的白板,他用极其工整的字迹写满了多达数百个日期。大部分的历史事件发生点,以及世界的大致地理样貌他都掌握了,不过现在是新历第几年他不清楚。毕竟秋吉不知道这些书是什么时候被收纳进来的,距离书上写下的日期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也说不定。

其次是“内容”。

秋吉在中枢书院的主要娱乐项目就是看书,但他并非漫无目的地打发时间,所有书本的类型都被秋吉记录了下来。这里有小说、人物传记、历史记载、学术研究,当然也有一些晦涩难懂或者是有点色色的书。从结果上来说,书本的类型较为平均,秋吉看的书也不过是中枢书院的一小部分,目前下不了定论。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内容,关于有没有提到“灾难”。

实在太多了,难以计数。

又是“降临”,又是“桃子”,关于灾难,书上总是写满复杂的东西,秋吉看了也完全不明白,越想越深只会脑袋痛,干脆合上书看点别的。

把一天的成果都记录完毕之后,秋吉的工作就算结束了。

工作做完,又可以回去看书。秋吉随意打开一本新书,读起上面所记载的东西:“龙的教徒爱制铃铛,小小圆圆,晃动即可发出声响,很是悦耳。铃铛之声,既可唤来飞鸟,亦能免除灾害……”

读腻了,他就又坐在地上。

坐在地上,秋吉放空思维。

“嗯,该收获了。”秋吉站了起来。他顺着梯子爬回主厅,并打开了主厅角落的地窖。这是一个方形的入口,通往中枢书院的最深处:地下一层。

打开地窖的瞬间,淡淡的潮腥味一丝一缕地散开。秋吉其实不喜欢这个味道,所以地窖的门平时一定得关着。

地窖里面有一个简陋的升降梯。没有任何复杂的机关,只是单纯地可以承受秋吉的重量,将其上下运送罢了。升降梯的马力倒是很足,升降速度也很快,尽管如此,从主厅到地下一层还是要经过十几秒昏暗的梯道。如果升降机在这过程中卡住了,或者发生其他故障,秋吉就会死。

秋吉来到中枢书院的地下一层:港湾。

说是港湾,却绝对不是用来停泊船只的港口,更没有去向外界的路。港湾其实只是一个完全密封的木质房间而已。港湾的氧气较为稀缺,没有农园那么讨喜。墙壁上长满了照明用的尸菇,海水味渗过木头传至内部,待久了会有一种溺水的感觉。

港湾和大海相连,厕所也在这一层。

地板上有一个规整的缺口,明显是为了放什么东西进去而设计的。缺口旁的木栓捆着铁链,而铁链的另一侧直连着缺口内的某样东西。

这是中枢书院的捕鱼用具:鱼罐,一个灰色的正方体。

秋吉也是在书上才看来的这个名词,其实少有人用这东西来捕鱼。鱼罐本身的做工要求非常高,价格也不菲,一般的渔夫不可能支付得起。倒是特定职业为了在海里打捞奇奇怪怪的东西的时候会用上。

秋吉把铁链往上拉,凹槽里面也相应传来物体被拖动的声音。

鱼罐本身很轻,还会过滤海水,所以就算是力气不大的秋吉也能拉上来。

很快,一个箱状物体被拽了上来,这就是鱼罐。鱼罐被拉上来时,底部会巧妙地和地板卡在一起,以防海水泄入。

秋吉用狐狸略显尖锐的指甲在鱼罐表面刮了两下,看似朴素的方块竟顺着复杂到难以再现的纹路绽放开来,就像捕食者缓缓张开巨口一样,一股大海的咸味扑面而来。

鱼罐对秋吉来说意义异常重大。这是秋吉唯一一种可以接触“外界事物”的方式,比喻来说,鱼罐就像圣诞老人,会把不存在于他的世界的礼物带来。

尽管是随机的,但礼物就是礼物。

鱼罐里躺着一具被水压碾扁的白骨,上面缠着破破烂烂的布料。

“哎呀。”

的确是骨头,应该是人类的尸骨,肉体和脏器已经完全回归自然了,骨头形状也面目全非,甚至判断不出来年龄和性别。

就算是好战的卡加,在秋吉这个年龄也会害怕骨头或尸体什么的。但可悲的是,秋吉完全无法将白骨和死亡联系在一起。

“扰你清净了,对不起啊。”秋吉双手合十道歉。

“嗯?”

秋吉看见了什么反光的物质,他伸手去摸索骨片之间的衣物。他的动作很轻,以免自己被尖锐物品刮伤,直到指尖传来了玻璃质感的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墨水瓶。玻璃外壳,尺寸很小,看起来为了方便携带设计成了吊坠的样式,挂在尸骨那早已面目全非的脖子上。墨水瓶的表面原本刻有名字,但现在已经被磨得看不清了。瓶子里面还有少量的墨水,随着瓶身的晃动来回跳跃。虽然它们的主人早已死去,但这些墨水仍然活着。

“是远望者哎。”秋吉从墨水瓶判断,“但是为什么在海里?”

秋吉开始习惯性地摸下巴。他的肉球非常有弹性,能起到减压的效果。

秋吉对着尸体低下头以示敬意,说:“真可惜啊,一定是不小心。”说完,秋吉把墨水瓶凑近眼睛,他必须把瓶子凑得很近,努力聚焦他那褐黄色的眼睛,才能看清瓶子里液体的细节。

“嗯……用得很节约,但已经死掉不少了,看来和队伍走散了吧。”秋吉用指甲轻轻打开墨水瓶。那之中的墨水以疲惫的姿态从瓶中蜂拥而出。

那些墨水落在地上,发出软软的肉块落地的声音。墨水的体积逐渐变大,像棉花糖一样膨胀了起来。

它突然开始发出尖锐的号叫声,好似被逼入绝境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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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已知的言语,秋吉说不出那是什么。

毫无疑问,他看到了什么。但语言系统像生锈的水管一样无法正常运作。这就是远望者的墨水,秋吉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和书里写的一模一样。”秋吉感叹道,随后又说,“对不起。他已经死了,你也会死。”

“▒▒▒▒▒!”它大喊,它在复述什么。

“高大的女人?你指什么?”秋吉问。

“▒▒▒▒▒▒▒▒。”它又说。

“这样。”秋吉对它微笑着说,“谢谢你的忠告,我会小心。”

秋吉伸手想要去触碰那团墨水,但它的旅途在这里已经结束了。

很甜——

秋吉的毛发和皮肤触碰到墨水的时候,只感觉到这个。他并非用味觉,而是用触觉感受到了甜味。这是属于它的道别,短暂又廉价。

恍惚过去后,秋吉发现自己仍然站在港湾里面。

那摊墨水洒在地上,变成了一块简单而又无趣的污垢,一动不动了。

“死了。”秋吉嘀咕着。

除了这位来客之外,秋吉还想确认鱼罐里有没有其他收获,一顿翻找,结果不尽如人意。

一个被海水泡烂的板块,文字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看不懂呢。”秋吉说。

肚子上长着一只眼睛的扁平蠕虫,因为脱水已经死了。

“好恶心啊。”秋吉说。

一个像是婴儿玩具的杆状肉块,看不到眼睛和嘴巴,摇的话会有铃铛的声音。

“完全不明白呢。”秋吉说。

找了十几分钟,能吃的东西只有一条鱼。

“这是什么品种呀?”秋吉又摸了摸下巴,“应该能吃。”

由于脱水,鱼已经不动了。靛蓝色的鱼皮看起来非常美味,这就是秋吉今晚的晚饭。离别的悲伤总要用好吃的填满,秋吉如此想到。

在整理完鱼罐内的所有可用物之后,秋吉对着远望者的白骨双手合十,闭上了双眼。

“再见。”

说完,秋吉按下地板上的木栓,鱼罐猛地关上,随着“扑通——”一声落回了海里。鱼罐还能这样向外排放垃圾,很是方便。

回到农园,把用石刀切开的鱼肉放到嘴里,秋吉瞪大眼睛咀嚼着。

因为是海鱼,所以可以生吃。这只是安慰自己的说法,其实秋吉从没吃过熟的东西。原因很朴素,他不会生火。在这个密封的环境里并没有火源,所以秋吉在农园也只种植可以生吃的东西。

秋吉每天只在农园吃两顿饭。

“好吃。”

话是这么说,秋吉也没吃过什么了不得的料理,但凡入口的东西他都说好吃。好在因为是狐狸种的卡加,他的胃部比人类更适应生食,大部分的东西都可以生吃。

“书上说鱼肉如果用生姜去腥,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然后和大蒜、辣椒放在一起用火烤的话会很好吃。”秋吉自言自语道。他望向储藏室,其实他种过生姜和葱。

但是没有火都是白搭,所以只好作罢。

“能不能用这个生火呢……”秋吉看着农园中央飘浮的迷你太阳,“还是不要了,危险。”

如此想着,迷你太阳突然失去了光芒,以颗粒状分解,就像用凿子砸冰那样散成了一摊粉末。并不是坏了,这是夜晚来了的信息。

避难所内部没有时钟,也没有窗户,自然就没有时间的概念。迷你太阳会在夜晚到来的时候变成另一种状态,与白天那温暖的橘黄色光芒不同,迷你太阳开始以粉末状散发淡蓝色的月光。它变成了一片银河。这个状态的迷你太阳会给中枢书院进行换气,好让秋吉不被憋死。

“一天过得真快。”秋吉故作深沉地感叹。

秋吉喜欢睡在主厅的地板上。静下心来闻的话,木架和书的味道非常好闻,比农园的泥土味要好闻多了。秋吉躺在临时铺开的床铺上,睁着眼睛望向头顶的迷你太阳。

尽管它化作的只是一片虚假的银河,秋吉也并不讨厌。闭上眼睑,秋吉开始羡慕那些书中的旅人,不是羡慕那些宏大又可以自夸的伟大冒险,他只是想要吃用火煮的、熟的东西而已。

没有迫切入睡的困意,也没有抓耳挠腮的焦躁。秋吉只是孤身一人,今天也是,明天也是。他甚至不懂无聊是什么意思,这就是世界可怜他,给他唯一的施舍。秋吉总爱呆呆地凝视某个地方,可以是墙壁的纹路,可以是无趣的木屑。或许是由于视力不好,遥远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有隔阂,封闭的中枢书院也因视野的裂缝看似无边无际。

他的牙齿抵上舌头,因为他在书里看过有人咬舌自尽的篇章。他并不想死,当然也不想咬断舌头,他只是无事可做而已。很快,他收回了牙齿,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孤身一人时,生命便显得通透。

就这样,秋吉睡着了,和所有被困在海底的鱼一起迎来新的夜晚。

秋吉的人生就是如此,从哪一天讲起都没有太大变化。

某一日。

“原来如此,被法律认可的远望者需要定期上缴探索成果,不然会被剥夺远望者的身份。一旦失去地方给予的远望者资格,就不得参加任何形式的远征,真严厉啊。”

秋吉碰巧读到有关远望者的书,由于上次捞上来了远望者的遗体,他对外界的远征活动越来越感兴趣了。秋吉合上手中的书,肚子有些饿。

通过升降梯,秋吉再次下到港湾。潮腥味还是一成不变,秋吉只想早点检查鱼罐。

秋吉走近木栓,用力向上拉扯铁链。

鱼罐纹丝不动。秋吉在原地呆了一秒。他知道自己力气不大,但是身为卡加,拉上一个装着漂浮物的鱼罐还是绰绰有余的。鱼罐本身有过滤海水的功能,所以不会有海水的重量。曾经有一次鱼罐拉上了过多水生植物,海水实在是滤不干净,但就算是那次秋吉也成功地把鱼罐拉上来了。

指尖传来的回应不是单纯的重量。

秋吉又思考了一秒,他再次尝试提拉铁链,但另一边像连着地面一样纹丝不动。

“别坏啊,别坏啊。”秋吉生平第一次感到着急。就算都是冰冷的碧海产物,对秋吉来说也不可或缺。

就这样僵持了十分钟,秋吉确定鱼罐是拉不上来了。

秋吉的牙齿打战了几下,他当机立断扯下一部分衣服,把其中一端绑在了铁链上。衣服在书院里面是会耗尽的东西,储藏室里面也只有两套,可以的话秋吉并不想这么做。他把另一端绑在升降机上,自己没有坐上去,直接按下了升降机的开关。

他的额头渗出了几滴潮热和紧张共同造成的汗水。数秒后,升降机开始向上攀登,并发出金属转动的恐怖声响。撕开的衣物顺着升降机拉扯鱼罐的铁链,但鱼罐还是纹丝不动。

果然是有东西卡住了,秋吉想。升降机因为受到外力的拉扯而颤抖,秋吉的头顶传来了令人不安的噪声。如果升降梯坏了,秋吉就一辈子离不开港湾了,尽管如此,他也不能失去鱼罐。

还没来得及担心,一声轰鸣在密封的港湾里裂成阵阵的回声,鱼罐下面传来了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后,鱼罐从海水里被拖拽出来,卡死在了地板上。连接两物的衣服应声断裂,升降梯也一路上爬,在遥远的上方不作声响了。秋吉因地板的震动向后瘫坐,墙上的尸菇也落下来了两坨。

没来得及检查鱼罐,秋吉先扳下了升降梯的开关,直到看见升降梯正常回到港湾他才松了一口气。

秋吉慢慢走近鱼罐,并没有贸然打开。他定睛观察,发现鱼罐的边缘有些很不自然的磨痕,应该是刚刚“强行”拉上来的时候造成的。也就是说,并不是鱼罐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而是鱼罐本身错位了。

内部有什么东西猛烈挣扎了一番,秋吉如此假设。

人?不可能,这件事唯有秋吉最清楚。因为某些原因,他能断定活着的人绝不会被鱼罐抓住。

鱼吗?也不可能,秋吉对这附近的生态特征了若指掌,附近的生物需要尽可能保存能量,难以做出大幅度的挣扎。

秋吉停止猜测,走近鱼罐将其打开。他用指甲划过鱼罐的表面,使其一如往常地扭转开。一股血腥味伴随着恼人的温度包裹着秋吉,他本能地捂住鼻子,嗅觉神经传来的厌恶感却丝毫不减。

首先进入视野的是红,大片的红色。鱼罐内部像被油漆粉刷过一次那般鲜红,秋吉很快明白那是血的颜色。

血液正中央的物体,秋吉是第一次看见,然而他只用一眼就判断出了那是什么。这在小说里、历史书籍里、图鉴里、童谣里……任何地方都出现过无数次。他难以忘怀,这是仅存在于梦中的模糊的轮廓,是他从未亲眼见过的事物。视力不佳的秋吉松开了捂住鼻子的右手,他的瞳孔开始放大,看向鱼罐中央:

——是生命,还活着。

是卡加,从外表来判断物种是白熊。透明的皮毛像是笔刷,混满了海水和血液的颜色。漆黑的瞳孔因意识的远去已经开始逐渐变白,难以判断脸部周围黏着性的液体到底是口水还是胃液。他的口腔因虚弱的喘息不断开合,喉咙里时不时涌出奇怪的阻塞物。

白熊卡加倒在鱼罐的正中央,鱼罐的内壁上还在不断向下滴漏鲜血,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这般景象,秋吉甚至不知道身体里原来有这么多血。话虽如此,眼前的卡加无疑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迈向死亡。

不可思议的是,大部分生物在受伤或病变时都会散发出恶臭。秋吉对此毫不忌讳,他大步迈向眼前的白熊卡加。

“你好。”秋吉说。

没有任何反应,眼前的卡加光是在贫血状态下维持呼吸就已经用尽全力。

“奇怪,血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秋吉上下打量眼前的卡加,一眼望去,没有致命伤,秋吉甚至看不见有出血的伤口。但仔细观察,他发现卡加的腹部有极大的违和感。秋吉伸手去触摸,他的指尖却在触碰到卡加的瞬间发生了质变。

感官变得模糊不清,秋吉的右手失去了身为动物的姿态,继而变成了一朵鲜艳的木生植物。秋吉能感觉到自己的右手,他能感受到阳光渗入皮肤的感觉。他的右手开始出现真菌,秋吉尝试翻转右手,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一切变得更为复杂,他的右手不再具备方向感,传来的是一种阵痛一般的麻痹。伴随着感官而来的是视觉上的变化,秋吉的右手开出无数朵鲜花,那些花在从他的手中吸取养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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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吉收回右手,一切立刻回归平常。五个指尖、柔软又富含弹性的肉球、狐狸独有的橘色毛发,他的右手还在,但刚刚触摸白熊卡加时的触感却也极具真实感。

秋吉知道这个。

“被墨水攻击了。”秋吉嘀咕着,他低下身子,俯到白熊卡加面前。濒死的吐息一阵一阵吹到秋吉的脸颊上,他只能感觉到生命最后的些许余温。靠近了看,秋吉才发现眼前这位卡加的体形比自己大上不少,但他必须将其移动到主厅。

“要是你能自己动的话就帮大忙了……”秋吉一边说着,一边尝试背起白熊卡加。白熊毫无反应,他的年龄与秋吉相仿,但是卡加的体能与外貌会因种族的不同而天差地别。与其说是“背起”,倒不如说是拉着白熊的右手,像小孩去买东西的时候提不动塑料袋一样,在地上拖拽前行。

可以说是有些粗暴地,秋吉将白熊拖上了升降梯,考虑到体形的差距,秋吉认为自己已经尽力了。

升降梯开始慢慢升向主厅,轰隆声像是在对秋吉刚刚胡乱的使用方式发出抱怨。白熊卡加逐渐翻出眼白,似乎要彻底失去意识了。秋吉立马对着他的头敲了一记手刀:“不要睡,会死。”

秋吉将白熊卡加拖拽至主厅墙边,让他背靠着梯子坐了下来,免得血迹弄脏书。

“你等我一下。”秋吉说,“千万别睡着啊。”

秋吉按照记忆把所有相关的书籍从主厅找了出来。

与此同时,白熊卡加并没有失去意识,但他也没有看到秋吉,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别人移动到了某个地方。他不记得自己在海中,不知道自己在港湾中被救下,他什么也不知道。

白熊卡加的五感像屠宰场的鸡肉一样,被按顺序地塞进绞肉机,碾压磨碎成了另一种形状。他的▒▒▒只能感觉到▒▒▒▒,他努力张开▒▒▒▒▒,却什么也▒▒▒▒。▒▒▒▒▒▒▒▒▒▒▒▒▒▒▒▒▒▒▒▒▒▒▒▒▒▒▒▒▒▒▒▒,他如此想道,但转瞬却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思考。

无助,孤独,他像被数千双不知名的手按在水底那般痛苦,难以名状的恶意抓住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器官,就连痛也感觉不到的他,却能感到空虚。他吐了,剧烈地呕吐与咳嗽。沉重的恶心感犹如油腻的浓烟那般扰人。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呕吐了。但除了血、胃液,还有海水之外,他早就吐不出来别的东西。

刚好跑过来的秋吉被吐了一身:“呃。”

白熊离死越来越近了。如果能找到舌头在哪里,他一定会咬舌自尽,但他现在无法理解自己的身体。头在哪儿?舌头在哪儿?皮肤应该在器官的外侧吗?牙齿应该被牙龈包裹吗?他所能感觉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新陈代谢,仿佛他的肉体就是一个偌大的生态系统,他的眼球在捕食他的脚趾,他的一切都在日落中以难以比拟的速度不断死去。

白熊卡加哭了,但他已经无法感觉到哭这一动作,他只感到无数星辰从他肉体的空洞倾泻而出。但很快,一个声音传进了他的脑海。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原来这世界还存在声音。是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是秋吉。秋吉的声音又细又小心,因为他也不知道白熊还能承受多大的音量。

“听好了,这个是嘴。”秋吉低语,柔软的肉球按在了白熊卡加沾满呕吐物的嘴唇上。秋吉耐心地等待着白熊的回应,他说:“跟得上我吗?这个是嘴。”

白熊惊讶无比,像和妈妈走失的小孩一样不知所措。他顺着这个声音慢慢嚅动口腔,过程并不好受。那些不具备意义的事物,那些混杂而又无绪的杂草变成了他自己——他能感受到了,他开始理解自己有用来进食的嘴。

随后侵入脑髓的是一股甜味。

“甜”。

如此一个精巧而又简单的概念,让他的所有呕吐感和孤独感烟消云散。

秋吉喂了一颗蔗糖到白熊嘴里,他用手指固定着糖在白熊嘴里的位置,说道:“对的,这个是糖,在吃东西的是嘴巴,呃,你在咬你自己的肉,不是那里。”

秋吉轻轻地说:“伤口很深,身为‘人’的部分已经溶解得差不多了。不过正因为这个才没有淹死,毕竟严格意义上已经不算活着了,也算因祸得福吧?”

顺应着味觉的归位,白熊的其他感官也开始渐渐复苏。他开始可以听到模糊的声音,而这声音越来越接近,直到他能理解是有人在说话。紧随而来的是视觉,因为血液和呕吐物的关系,他只能模糊地看到光点与色块的衔接。最后是触觉,他终于从虚无中夺回了方向感,直到这时,他才再次明白上下左右的定义。

痛。

触觉的阀门好似被害虫挤得水泄不通的饼干盒,难以言喻的剧痛感蛮不讲理地挤进他身体的每个角落。没有具体的源头,溺水感和肌肉被撕裂的痛楚像来秋后算账,通电一般在他全身流动。

出于职业原因,白熊受过专业的耐痛训练,这本是用来应对拷问和极端环境的技能。不巧的是,这种职业能力反而适得其反,一般人早就因为这般疼痛而失去意识,他却只能在这份煎熬中保持清醒。他的喉咙发出呜咿呜咿的声音,也只能这样了。

“很痛吗?应该是有剧烈疼痛的才对,看起来就很痛啊。”秋吉说。他将眼睛凑近白熊的腹部,被墨水直接攻击的部分,并说:“完了,光顾着按书上说的把意识叫回来,其实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

白熊听到了这句话。老实说他的眼前已经出现走马灯了。白熊盯着地板,秋吉盯着白熊。

“我在说玩笑话。”秋吉微笑着说。

他用右手的手指指向白熊的腹部,轻轻地说:“▒▒▒▒▒。”

白熊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的听力应该已经基本复原了,但是他却没有听见秋吉说的话。没听见?不,不能这么说。他能“感觉到”秋吉说了什么,就像被人盯着时能“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一样,这是来自动物细胞的本能反应。秋吉一定说了什么,他这么想,只是来自耳朵的反馈不同而已。

短暂的沉默过后,白熊腹部的伤口突然开始跳跃,有什么东西像是中箭的野兽一样在向外挣扎:是一团墨水。秋吉对此并不感到惊讶。

“▒▒▒▒▒。”秋吉又说了一次。只是言语而已,但白熊腹部的那团“东西”却在承受莫大的苦痛,尽管形态复杂,秋吉和白熊都明白它正在痛哭,正在呻吟。它向外绽放着,变成了一朵朵鲜艳的花,那些花朵仅用了一瞬便全部枯萎,但它们没有放弃挣扎,枯萎的花朵们变成了小鸟的形状,只可惜它们的翅膀立刻断裂,无法离开自己所在的地方。片刻的挣扎结束后,它变成了一摊随处可见的黑色墨斑,一动不动了。

白熊喘着粗气,剧痛也得到了些许的缓解,他甚至有力气支起身子,在秋吉脚上又吐了个痛快。

“真能吐啊。”秋吉感叹道。

白熊平静之后,用虚弱的声音发问:“……你刚刚做了什么?”

“……”秋吉沉默了片刻,虽然没有流于言表,但他内心异常激动,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和活着的人交谈,他不断组织语言,差点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我请它离开了。”秋吉说,音调有些奇怪,“刚刚那个,用人类的发声器官是做不到的。”

秋吉的眼神瞥到了别的地方,但很快又被呕吐物的臭味拉回了白熊身上:“好吧,用词不当,不是‘请’,我剥夺了它身为生命体的权利,虽然从物理层面很难解决,但是这种生命面对语言相当脆弱。这种墨水最早在远东被制作,原理我在那本……”

秋吉本想长篇大论起来,白熊却直接倒在了地上。过度的失血和连续的折磨已经让他筋疲力尽,或许是身体察觉到危险已经告一段落,他无可奈何地睡着了。

“啊。”秋吉盯着混合着墨水、呕吐物和血液一团糟的地板,“我是不是太啰唆了?”

几个小时之后,白熊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尺寸很小的被子下边。他的周围,包括他自己已经被简单清洁过了,只剩淡淡的臭味挥之不去。他有点发热,这是熊类卡加失血之后的正常反应。他捏了捏右手,握力只有原本的两成左右,脑子里也有奇怪的嗡嗡声。

“你醒了?”秋吉说,他正靠着书架坐在不远的地上,手里捧着一本《远吠》,那是本有关饥荒时期的书。

白熊慢慢爬起身子,他的呼吸很快就变得平整,这要归功于他的体能之优秀。

他问:“这里是……?”

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呢?秋吉想着,他合上手中的书。

“名字……交换名字?”秋吉说,他的措辞略显生硬,“我是秋吉,请,不对,呃……你的名字是?”

秋吉吞了吞口水。

白熊顿了顿,随后开口回答道:“凉助。”

见秋吉愣在原地,白熊又说了一遍:“我叫凉助。”

秋吉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从未见过其他活人,也没有考虑过任何与人交流的事情。比起跟人交流,秋吉无疑更擅长自言自语。秋吉掰了掰手指,吸了口气之后说:“你被这里的捕鱼器抓住了,在那之前的事情你记得吗?你被墨水攻击了,是人为的,还是遇到什么了?”

凉助站了起来,站起来之后才发现,就身高来说他只比秋吉高一点点。只是他用于生存和战斗的肌肉明显与秋吉不是一个量级。

“已经能站起来了?真不可思议……”没等到凉助的回答,秋吉抢先感叹道,“虽说腹部的那个伤口我已经处理好了,但是你毕竟才大出血,骨头也有断裂的部分。熊类卡加的生命力这么强吗?还是因为你是军人的缘故?”

凉助本能地弓下身子,对周围的一切展露出敌意,他质问秋吉:“你怎么……”

秋吉捧着书坐在地上,尴尬地指了指凉助的衣服。

的确,虽然已经破破烂烂的了,但凉助穿的是深黑色的军服。不少地方机构看中了卡加强韧的肉体、在极端环境下的耐受性,以及先天的战斗能力。他们集资组建了完全由卡加构成的军队,年龄甚小的卡加也会早早入伍。从黑色的军服来判断,秋吉能大概猜出凉助原本在哪里参军。

特殊的是,这些“军队”不是用来与同胞争斗的,现存的人类早已对自相残杀应接不暇。“卡加军”的组建,是为了应对更加棘手的别的东西。

“对……不起。”凉助说,出于工作原因,他和秋吉一样不擅长交流,“谢谢你。”

凉助的视线明显有些许偏移,秋吉在察觉之后立刻说:“杀过吗?”

“欸?”

“是不是杀过呢,和我类似的东西。”秋吉面无表情地说,他不带苛责,不带质问,也不感到恐惧地说,“我在书上读到过,卡加军的成员在退役后会面临非常大的生活问题,他们无法直视自己的同胞,甚至不敢看任何活着的东西。

“不论肉体有多擅长战斗,”秋吉说,“心灵都没法和肌肉一样快速习惯死亡,在见证过太多次死亡的瞬间之后,这些卡加只要看到活着的东西,就会不自觉地想象它们被自己夺走生命的景象。这些画面富含他人难以想象的真实感,因此,就算可以选择退伍,大部分卡加也绝对无法再回到正常的生活,他们宁可战死,宁可……啊,说太多了,书上看到的。”

“嗯。”凉助说,他的眼神似乎能安定在秋吉身上了,“……对不起。”

秋吉带着凉助“参观”了整个中枢书院,像警官带囚犯参观牢狱一样,无趣又尴尬。

港湾里的血迹还没完全清理干净,秋吉滔滔不绝地解释着港湾里的一切,包括尸菇如何照明,为什么有两坨掉在了地上,还有鱼罐是怎么运作的,以及他用鱼罐都抓上来过什么东西。

“大家都死了,我逃了大概四天,实在是没有吃的了,还遇到了非法的远征队,被其中一个人攻击之后就变成这样了。”凉助说,“被这个盒子捞上来真是幸运。”

在主厅,臭味还是固执地不肯离开。

“刚刚我就想说了,真的好多书啊。”凉助说,他的瞳孔反射着迷你太阳的光芒,这份光芒在军队中从不曾出现过,他问,“秋吉你都看过吗?”

“只看过一部分。”秋吉说,“凉助要看看吗?”

凉助一言不发。

秋吉把一直捧在手里的《远吠》展开给凉助看:“你看,这个写的是关于饥荒的事情……里面提到的聚集地应该和你生活的地方蛮近的,你读的话,可以告诉我上面写的东西是不是胡编乱造。”

“对不起,秋吉。”凉助说,“我不认得字。”

“欸?汉字,会说但是不会读吗?”秋吉问。

“嗯。”凉助回答。

秋吉支支吾吾,没想好该说什么。说来奇怪,说到底,在凉助到来之后,秋吉本能地开始不断询问自己一些奇怪的问题。

——我是怎么学会读字的?

秋吉立刻选择用和凉助的交流来避开这个问题。

“那,我来教你吧?”秋吉说,“毕竟这里也只有书,不会看的话会很无聊的。”

“我明白了。”凉助说。由于过去的习惯,凉助往往更擅长的是对他人的提议表示赞同。他从来不会说“真的吗”,或者是“我也能学会吗”这种客套话。他活到这么大,听到最多的话只有“杀掉这个”和“瞄准脑袋”,除此之外就是“生吃下去”和“死不掉的”这些严厉的东西。不过这也刚刚好,要是凉助满嘴客气话,反而是秋吉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了。

“我可以吃东西吗?”凉助有些突兀地说,看来他真的忍了很久了。倒不如说,秋吉在港湾对鱼罐解释个不停的时候,他肯定已经快饿死了。

秋吉和凉助到了农园之后,一边准备食物,一边开始交换彼此的情报。秋吉把自己记在墙壁上的,有关“年份”“推测”,还有“灾难”的一切展示给了凉助看。对秋吉来说,首次与活人的会面意义重大。凉助是外部世界“真正存在,并非虚构”的有力证据,光是这一点就足以改变秋吉过去的所有假设和前提。

秋吉从凉助口中得知,目前的年历是新历311年。秋吉读过的书里能找到的最晚的日期目前是289年,也就是说中枢书院至少是在新历289年之后竣工的。秋吉并不记得自己的年龄,外表看起来和凉助一样只有十二三岁。

“这个。”秋吉揪了揪自己的衣服,“是不是很土啊?用外面的概念来说的话……”

凉助正在检查储藏室里都有哪些东西,他抬起头,随后又马上低了下去:“这个,应该不吧……我也不清楚。”其实不必回答,他身上那土气的统一制服已经是答案了。

“所以这里是个完全封闭的避难所……按秋吉的说法。”凉助说,他的手指上下比画着,“秋吉从来没离开过这里吗?”

秋吉摇头。

“那,记得是谁抚养你长大的吗?卡加的婴儿没有同族照顾是活不大的。”凉助又问。

秋吉摇头。

“记忆不完整吗……还是说有人在这里照顾了你一段时间,随后通过什么方式离开了避难所呢?”凉助做出了一个合理的推测。

秋吉停顿了一会儿,随后摇头。

“能问一个问题吗?”凉助闲下在找东西的手,真诚地望向秋吉。

“嗯。”秋吉点头。

“秋吉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凉助说,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提出一个矛盾。

秋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看向地面,看向天花板,随后看向凉助:“日记。”

储藏室的储物台上,有几本落灰的日记,秋吉早些时候还在跟它们打招呼。凉助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他不识字,外加在军队里留下的心理阴影,让他不敢未经许可打开任何书类文件。秋吉打开其中一本日记,坐在凉助旁边,慢慢读道:

“写日记的人叫作叶子,来自诺安的远望者,是女孩子哦。”秋吉随意翻开到一页,“8月11日,书写天气也没有意义,所以干脆不写。我们离雨小镇越来越近了,虽然是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六的远望点,但我们需要补充墨水,没得选。桃花源已经很近了,回去也是死。前几天找到的远望者的尸体上有遗书,雨小镇应该有会把人用钉子固定在天空上的怪物,真可怕!话说回来,明明是8月,天气根本不够热啊!秋吉又冻出病了,不过看他哭得那么大声,应该快精神了。”

“这本里面也有写,”秋吉打开另一本日记,“几号来着?今天我差点丢了右手啊!还好秋吉接回来了。

“……今天才知道,原来秋吉是草食卡加……

“……就这样,秋吉去拿那个遗书的时候,差点给伪装成尸体的花活吞……

“……后记,秋吉最爱吃橘子。”

秋吉把日记里记载关于“秋吉”的片段一一读了出来,凉助在旁边啃着番茄,聚精会神地听着那些远望者留下的文字记录。这些日记当中,每个人都提到了彼此的名字,可以断定他们隶属于同一个远征队。而所有这些日记里面,唯独没有属于“秋吉”这个人的日记。

“嗯。”秋吉合上手里的书,对嘴角沾着番茄汁的凉助说,“我不是‘秋吉’,至少不是他们提到的这个人,我并不认识他们任何一个人。我没有和他们一起参加远征,我并不是他们提到的草食卡加,我没有医疗技巧,我不符合任何他们提到的‘秋吉’的特征。我不是这个人。

“我只是假借这个名字,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秋吉说完,视线慢慢坠落在了地板上。

“食材很多呢。”凉助在柜子里找到了土豆、番茄和葱,他故意岔开了这个话题,“没关系,重名是很常见的事情,之前我在的地方有三个人都叫壮壮。”

“嗯。”秋吉点头。

“吃什么呢?别看我这样,我很扛饿,不会分走很多食物。”凉助说,“秋吉有没有吃过火锅?”

秋吉摸着下巴,回想了起来:“在书上读到过,不过那个做不出来哦,这里没有火。”

回忆起来,在过往的人生里,秋吉从来没吃过熟的东西。凉助从储藏柜的角落里面拿出一根经过加工的漆黑棍状物体,说:“有打火石啊?”

“欸?”秋吉呆在了原地,“那个不是掏耳朵用的棒子?”

农园旁,凉助用刀背刮过打火石,火星像烟花一样洒在木材上,第一团火焰在农园烧了起来。

“与其说是士兵,倒不如说我们是佣兵。只要有雇主付钱,我们就会去完成任务,不管是充当诱饵,回收物件,歼灭目标,还是掠夺物资都做过。这次的任务是要去回收远望点泛州的书籍,本来以为不是那么危险的活动,结果队伍全灭,我也掉到海里,然后就是这样了。”

大蒜要仔细地剥皮,一般是用菜刀,凉助直接用拳头也可以拍扁。把奇形怪状的香料和饮用水一起放在锅里加热,秋吉储藏多年没舍得吃的动物油也融了一块进去,这是秋吉第一次闻到油与火的味道。秋吉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用力吸着鼻子,几乎没听进去凉助在说什么。

等锅煮开之后,块状的油也完全和盐、晒干的辣椒,还有葱花混合在了一起。

“你不紧张?”秋吉问,他没看着凉助,而是忙着把切成片的土豆和茼蒿放到锅里。

“紧张?什么事情?这里还有其他人吗?”凉助把手里的鱼从侧面剖开,动作娴熟地取出内脏,再将其完全展开,把鱼骨头挑了出来。这是和血淋淋的凉助一起从海里捞起来的鱼,两个人倒是毫不在乎。没有别的肉呢,凉助心想,不过这也是当然。好在卡加基本都进化出了杂食性,只吃鱼和蔬菜也可以。

“刚刚说过,这里是没有出口的避难所,你出不去的哦。”秋吉把石勺子放到锅里蘸了一下,吹凉之后凑近嘴边舔了舔。油脂的味道和辣椒巧妙地混合在一起,土豆甚至煮出了一些接近肉的味道。秋吉全身的毛都因为口中的美味竖了起来。“用火加热食物”,这埋藏在人类基因深处的本能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快感,缓过神来后,秋吉又说:“我听说精神正常的卡加只能在封闭空间里面存活两天左右,因为我们是群居动物,再久就会发疯了。”

“秋吉在这里住了多久呀?”凉助把汤用勺子盛到两个碗里,他把鱼肉基本分给了秋吉。

“记不清了哎。”秋吉吞了口口水,接过凉助的碗,“但肯定要比两天长。”

“秋吉看起来精神很正常,还救了我。”

“是吗?”秋吉双手捧着碗,呼呼地吹气,想让滚烫的汤快点降到可以入口的温度。

“长官说一定要听从命令。”凉助说,“现在没有下命令的人,所以没事。”

秋吉把煮熟的土豆片放到嘴里,土豆还在脆和糯之间的过渡阶段,辛辣味和咸味因加热变得无比鲜明。至今为止,秋吉都只吃过凉的东西,而如今入口的鱼肉却像称职的情人那般,带着热量拥抱他的牙齿和舌头。每一次咀嚼,秋吉都能感觉到油脂的香味,原来味觉能让人如此幸福,他第一次明了。

“好吃吗?”凉助问,他把切开的番茄也放到了锅里。

秋吉不说话,一个劲地点头。他吃得很慢,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吃烫口的东西。

“嗯……果然比不上庆城的正宗吧。”凉助吃了一口之后,小声评价道。很快他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他如果把外面的月亮画得又大又圆,这对没有去过外界也绝不可能离开此处的秋吉来说其实是很残忍的事情,所以他立马改口,“说不定比外面的好吃。”

“你说什么了吗?”秋吉嘴里塞满了东西,根本没听见凉助在说些什么。

“没,没有……”凉助回答,“秋吉你喜欢远望者之类的吗?”

秋吉喝汤,然后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那几本远望者的日记,看起来翻过很多次。”凉助一口吃下熟透的鱼肉,“在外面的世界,小孩子都会很憧憬成为远望者。”

“能理解,”秋吉说,“说起未知的冒险、一夜暴富还有神秘生物这些东西,年幼的人类就会很感兴趣。书上是这么写的。”

远望者,那是一个相当有名的职业称号。人类的特长是繁衍和迁徙,学者说以前的人类足迹很可能遍布整个世界,人口甚至达到数十亿。今日却不是如此,人类只生活在数量稀少而又固定的城市聚落里,离开城市意味着迅速且猝不及防的死亡。

离开城市和外出探索的工作则全权交给远望者,他们负责回收古代人类的遗留物,探索地貌的边界,负责聚落与聚落之间的联系。

“为了对抗未知的灾害和危险,远望者会随身携带由墨匠制作的特殊墨水。他们相信墨水是最接近生命基本形态的液体,能用各种各样的墨水技艺来保护自己,随身携带的墨水瓶就是远望者的特征……”凉助说到一半顿了一下,见秋吉想继续听下去,才说出后半段,“大家以为就是这样。”

“以为?”秋吉问,当然同时不忘把东西往嘴里送。

“手胃眼腿心瓶脑,有这个口诀。秋吉知道这个吗?”

“不知道。”秋吉捧着碗回答,“书上没有看过。”

“这个是在远征途中,遇到难以规避的危险的时候,舍弃身体部位以求自保的顺序。”凉助说,他不确定这个话题对秋吉来说是否太过血腥,尽管他们看起来几乎同龄。

“懂了。”秋吉说,“最没用的东西是手,双手的大部分功能可以被墨水替代。胃部和眼睛受伤的话,会立刻失去作战的能力,但也不会给队伍带来额外负担。腿部和心脏受损的话就麻烦了,伤员会大幅度拖缓远征队的前进速度。再来重要的是瓶子,失去瓶的远望者和普通人几乎无异,完全是累赘。”

秋吉的答案直接又精准,凉助说:“嗯。”

迷你太阳渐渐转变成星河的形状,属于中枢书院的夜晚来了。农园第一次充斥着油与盐的味道,之前秋吉从不知道吃完饭还会留下这么香的味道。

“要不要洗澡?”秋吉问。

凉助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有厕所,与海相连,可以耕种,有大量的藏书,还可以洗澡,这里作为封闭的避难所,功能有些过于齐全,建造时似乎是真的完全没有以离开为目的。

秋吉带着凉助走到储藏室,之前凉助也看见,这里其实是楼梯的拐角。

“从这里上楼。”秋吉指了指上面,随后就跑上了楼梯。秋吉的肉掌在地板上具有弹性地啪啪作响,随后跟上的凉助脚下传来的却是楼梯摇晃的吱呀声。

楼梯的尽头就是中枢书院的顶层。对秋吉与凉助来说,这里就是他们往后生命的边界,是极限。这里是“灯塔”。

半圆形的空间与发出淡淡荧光的石头就是这里的全部。湖水的味道浸入鼻腔,甚至让凉助有种已经离开了中枢书院的错觉。靠近一看,凉助发现这些石头就像动物的骨髓,满是缝隙和孔洞。那些空隙中正在慢慢涌出淡水,直至将整个凹槽充盈。水很清澈,凉助可以看见底部岩石的每一个细节。

“这种石头叫盐虫石。”秋吉说,“因为纹路看起来像虫子的巢穴,所以渔夫取了这个名字。跟你看到的一样,这个有过滤海水盐分的功能。到晚上的时候,过滤的淡水会从缝隙里排出,可以直接喝,刚刚煮火锅也是用的这个水。”

凉助走近所谓的盐虫石,把手指放了进去,水竟然不是冷的。

“水温蛮高的哎。”凉助说。

“废话,冷水怎么洗澡。”秋吉一边说,一边开始脱衣服。白天被凉助吐了一身,后来换上的衣服也沾上了火锅的味道。由于卡加的毛发非常容易留住气味,现在的凉助和秋吉闻起来都臭得不行。

秋吉一下子坐进盐虫石的池子里,毛茸茸的狐狸毛发漂浮在水面,像是夕阳的光晕。水温恰到好处,雾状的蒸汽不断从水中飘出,呕吐物的臭味完全被盖住了。

“你不进来吗?”秋吉回头望向凉助,“都是男生,没什么好害羞的吧?而且听说最早的卡加都是不穿衣服的,毕竟有兽毛,而且更接近动物……”

凉助赶紧回答:“啊,嗯。”

当凉助脱掉黑色的制服,秋吉看见了无数骇人的伤痕。秋吉的观察力很强,但他无法判断七成以上的疤痕来源。有些像动物的爪痕,有些像劈砍的痕迹,还有一些看起来几乎致命的伤口。侧面的那个是弹痕吗?秋吉想,他只在书里读到过手枪这种东西,据说在几千年前就已经没人制造了。

“在、在看什么呀?”凉助有点不自在,他泡进水里的时候全身细碎地疼,他很久没有用热水洗过澡了。“这个,到底是怎么加热的?”他问。

“楼下的迷你太阳,在傍晚的时候会靠上来,就是为了加热这个。”说完,秋吉全身泡在水里,呼呼地在水里吹着气泡。

凉助透过水面,看着自己的毛发随波飘动,一言不发。

打破这份沉默的是自头顶传来的机关声,凉助抬头望去,看见封闭的天花板竟然在慢慢打开。打开的只是其中一层,看似木质的内壳自两边展开,留下了一层透明质感的穹顶。穿过这层穹顶的,是无边无尽的黑暗。定睛一看,凉助从那黑暗中看见了星光。

犹如钻石的碎屑一般闪烁着的星云,在纯粹的黑中发出蓝白交替的光芒。

秋吉望着水面,说:“晚上就会打开,可以看到外面。”

凉助看得入神,中枢书院带来的压迫感和窒息感也得到了少许稀释。但很快,凉助就察觉到了秋吉的异样。

“怎么了?”凉助问。

秋吉靠在盐虫石上,眼神空洞地盯着那些星星。随后他转向凉助,说:“看,肥皂。”

“欸?”

秋吉手里握着一块白色的肥皂,散发着奶油的香味,秋吉说:“这个是一次性消耗品,不舍得用的。但是你臭得不行,就破例给你用一次。”

凉助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他赶紧说:“不好吧,这么重要的东西。”

“很臭。”秋吉复述。

两个人望着彼此的眼睛,凉助闻了闻自己:“确实。”

秋吉挪到了凉助旁边,说:“转过去,背后和头发我帮你洗。”

凉助坐到秋吉的前面,他的大脑里不断蹦出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像是水温为什么一直冷不下来,还有等下要怎么喝水之类的。秋吉的双手在他头顶搓出泡泡,痒痒的,但也很香。

“凉助。”秋吉喊了一声。

“是!”凉助赶紧回答。

“有件事想跟你说。”秋吉说着,手指也没有停下来。凉助虽然看不见背后秋吉的表情,但他本能地认为这件事无比重要,他认真地回答道:“你说。”

秋吉看向头顶的星星:“有人在外面的世界等你吗?”

“……”凉助沉默了一会儿,他在思索秋吉问这个问题的原因。最终,他决定如实回答:“没有。”

“你是不是在想,头顶有星星代表这里是地表,只要打穿这里的墙壁,用粗暴的方式也可以出去呢?”秋吉说。凉助的惊愕代替言语回答了这个问题。秋吉接着说:“或者用火烧穿墙壁……墙看起来是木质的,有火的话可以烧穿,只要方法得当,就可以出去。或者坐进鱼罐,被排放到海里,然后再游到陆地上,以白熊卡加的肺活量来说是可能的。你是不是这么想……”

“秋吉?”凉助急忙抬头打断秋吉,结果泡沫进到了眼睛里,带来阵阵刺痛。凉助把脸闷到水里晃了一阵,随后说,“我没想着自己偷偷出去。”

“那个,不是星星。”秋吉用手指抹掉凉助眼角的泡沫。凉助还没反应过来秋吉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冥灯海藻,指的是在海底植物引起发光现象的生物。这种海藻会在阳光透不到的海底发光,看起来就和星星一样。”秋吉接着解释道,凉助恍然在惊悸中明白了秋吉的意思。

中枢书院并不是卡在地表的建筑物,港湾并不是唯一与大海接壤的部分。

——整个中枢书院就浸泡在大海里,并且是不透光的深度。

“我很快就发现了,那个星星只是障眼法,这里是海底。”秋吉说。尽管凉助看不见,但他能明显感受到秋吉那双不过十几岁的手有些无力。

“如果凉助有办法离开的话,我倒是很希望你能离开。但是很可惜,救你才是更残忍的事情。”秋吉尽量用一种不怀好意的语气说,“你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迹不再有意义,所有认识你的人绝对不会再见到你了,而你也无法再见到他们。爱你的人会找到你吗?他们绝对找不到,就算他们会为了你掘地三尺,找遍全世界,也绝对想不到你在深海里。是的,你还活着,但对所有人来说你已经死了。自从进到这里之后你就显得异常冷静,或许是因为你觉得要出去并不是难事吧,对不起,不是这样的。你之所以没有被水压压碎,很可能是因为墨水的伤害夺走了你身为生命的形态。你的人生会在这里结束。”

……

“同志们,听好了。”乌鸦种的军官曾经对凉助所在的队列如此说道,“我们来世上,有使命。”

使命是一个沉重又无意义的词,大家都相信一个虚构的故事,甚至认为这个虚构的故事就是自己存在的全部意义。当时的晨雾有些冰冷,凉助因此记忆犹新。过去的林林总总被涂上了一层淡绿色,凉助问秋吉:“听起来很痛苦,这是秋吉的感受吗?”

把泡沫完全洗干净之后,凉助才发现秋吉在哭。狐狸卡加的泪腺没有人类那么发达,凉助在看到秋吉吸了吸鼻子之后才敢断定他哭了。

“怎、怎么哭了?”凉助低着头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狐狸卡加独自一人在避难所里生活了十数年,肯定比凉助想象中还要坚强很多。说来奇怪,在军内时,这些年幼的士兵也常哭泣,害怕和痛就会哭。凉助也曾哭过,每次骨头断裂他都会哭。但哭是要受惩罚的,尽管他不明白为什么。奇妙的是,他看着在哭的秋吉,却丝毫不觉得悲伤是一种应该谴责的罪过。

“因为我用了你的肥皂吗?”凉助小声地问。

秋吉蹲在水里默不作声。凉助本能地揉了揉秋吉的耳朵,和熊科不同,狐狸的耳朵非常柔软。

“秋吉想离开这里吗?”凉助问,这个问题异常沉重,秋吉直接把头埋在了双臂的动物毛发里。凉助接着说:“农园墙壁上的记录、年份和书中的细节,之所以做那些记录,一定是因为秋吉其实想离开这里。”

简单的话语却像铁块一样压住秋吉,他不敢承认这个想法。准确来说,他一直在逃避。自己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感到痛苦,秋吉几乎是命令自己不要去想这些。“想要离开。”简简单单的一个念头,对秋吉来说却比深邃的海底更加恐怖。

秋吉是为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读书写字,为什么记忆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身影?为什么被关在海底的避难所里?为什么有书?为什么有农田?那些日记,它们的主人在哪里?

因为不可能离开,所以秋吉从不将这个想法拉出内心的海平面。

“想要,离开。”就算这么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世界撒娇也没用,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而如今,由于凉助的一个简短的问题,秋吉完全止不住哭泣,他像被家人抛弃在异国他乡的孩童一样痛苦。就像秋吉帮凉助夺回五感的时候一样,凉助也为秋吉夺回了承认痛苦的权利。承认自己很痛苦,有什么不可呢?承认自己想要的东西,就算得不到,也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秋吉可以这么做。

“我想出去。”秋吉说,他的声调因为哭腔变得滑稽又可笑。但这句话仿佛打破他至今为止所有的人生,他因懦弱而展现出的冷漠,被数千只盲象踏得粉碎。“……我想出去。”他又说了一次。

秋吉紧紧握着手里的肥皂,好像那是他最后的财产。

凉助从他手里把肥皂接了过来,轻松地将蹲着不动的秋吉转了个圈:“水,水要凉了……先换我给你洗。”

秋吉紧紧闭着眼睛,不想像凉助一样眼睛进泡沫。视觉一旦消失,其他感官就变得无比清晰,嗅觉就是如此,奶香味从头顶清晰地洒下。

熊科卡加的手厚重又有力,这是秋吉第一次感到来自他人的肢体的温度。

“其实我不是在执行任务的途中被追杀的。”凉助说,“准确来说不是。”

秋吉想张嘴,又怕泡沫跑到嘴巴里,只好一句话都不说。

“我本来会被处死的。”凉助一边说一边揉着秋吉的耳朵,一半是为了洗,一半是为了玩,“罪名是逃兵,在泛州回收书籍的那个任务,并不是明面上那样。我获得了很多知识,人的各个器官在被破坏到什么地步的时候会死,哪里被攻击最痛,我在短短的几夜之间就掌握了。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当然也不只有锻制的铁器,还有笔、篱笆、厨具,简单来说硬的东西都可以。”

只是海底的避难所而已,凉助心想。他曾被指向比这还要窒息无数倍的地方,完全不稀奇。

“就算像现在这样。”凉助的手在秋吉糟乱的毛发间揉出泡泡,“只要碰到有体温的东西,我都能感觉到那份体温慢慢消失的感觉。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那些人盯着我的眼神,怎么也忘不掉。然后我逃跑了。”

听到凉助是死刑犯,秋吉却也完全不害怕,他还是闭着眼睛。

“没有人记得我,也没有人会找我的。”凉助的声音放得很低,“我……”

“你七岁入伍。”秋吉终于找到了张嘴的时机,“厉不厉害?猜中了吧,熊族卡加在这个年纪就有致死性了,从伤口的数量来推测花了不少时间,但是肯定没猜错!”

“能推测出来的吗?”凉助说,“嗯,对卡加军来说,逃跑就是死罪。”

“这个我知道,卡加是随本能生存的生物,如果感到恐惧就会临阵脱逃。所以要用更大的恐惧压过这一点,因此逃跑在卡加的军法里面是死罪。怕死就会去战斗,其实还是本末倒置。”

“临阵脱逃真难听,没说错就是了。”凉助用力揉了揉秋吉的头。

这个时候,秋吉已经不哭了。

“眼睛闭上。”凉助说,但就算他不说,秋吉也不敢睁眼。凉助让秋吉把头完全浸到水里,冲开了头顶的泡泡。秋吉从水里起来之后,原本蓬松的毛发被水冲扁,身体看起来异常瘦小。

“对我来说不是被关到这里,而是逃到这里。”凉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但他尽量让自己看着秋吉,“而且……”

“而且?”

“没什么。”

秋吉看向头顶的星星,直到昨晚,那些星星对他来说都还比枷锁更加沉重。这些藻类的位置本应是为了让内部的人相信自己在地表而特地设计的,而秋吉从书中发现真相之后,这些闪烁的光点却比刑具更让他痛苦。

“秋吉,我们可以一起做远望者,去遥远的地方。”凉助说。

“不可能呢,首先就离不开这里。”秋吉回答。

水温已经降下来了一些,雾气也不再浓重,秋吉的内心也是如此。

“我们一起来想离开的方法。”凉助说,不带一丝犹豫,这份天真或许来自他的年龄,或许来自他的职业,他说,“听说有很多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的远望点,海底应该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秋吉选择沉默不语,他静静地观察着凉助的表情变化,最终秋吉不得不开口:

“会死的,还是死心吧。”

“留在这里也会死。”凉助说。

秋吉站了起来,他借着犬科的本能猛地旋转脑袋,尽可能把水分从身上甩了出去。他对凉助说:“会死的。”

“懂了。”凉助说。

“你只是想死而已吧?”秋吉问。

“卡加军就算死也会完成任务的。”凉助说。

“真方便。”秋吉说,“但言归正传,可能性倒不是没有。从这里抓到的鱼,其实有不少浅海的物种。决定性的证据还是你,活人能漂来的话,其实不会太深。”

不需要秋吉继续讲下去,凉助也能找出其中的矛盾,这个矛盾就在他们头顶:冥灯海藻只能在阳光透不到的海域生存,而阳光能穿透到海底数百米。

秋吉用肉球摸了摸下巴,帮助自己思考,说:“如果有地表一样的东西阻碍了阳光,就说得通了。”

“只是推测。而且就算如此我们也还是没法出去,直接烧破墙壁可太鲁莽了。”秋吉补充道。

凉助歪过头,等着秋吉说下一句话。

“……”秋吉红着脸,用手指焦躁地挠着下巴,说:“那个,火锅……很好吃。”

凉助发现秋吉的尾巴摇个不停。

“啊。”秋吉呆滞地望着凉助的背后。在热气散开后,两人才清楚地看见肥皂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落到了水里,已经溶化得差不多了。

“啊。”

在两人回到主厅准备睡觉之前,秋吉至少揍了凉助十三拳。中枢书院的主厅被迷你星云抚摸着,它已经完成了初步的换气,主厅的臭味也基本消失了。

躺在被窝里,秋吉还能闻到身上的奶油味,但转念一想,肥皂已经没了。他又想爬起床揍凉助一顿。

“原来熬夜是这个意思。”秋吉说。平时他总是早早逼迫自己入睡。

“我们倒是受过特殊的训练,如果有任务的话可以维持五十个小时不睡觉。”凉助枕着双手回想着,“之后会有一些副作用。”

秋吉在被子里来回翻身,他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只有两个人的远征队……听起来很不靠谱。标准配置是六个人吧?”

“嗯。”凉助答,“多的话会麻烦,少的话人手不足。”

“如果能出去的话,我还想去庆城吃正宗的火锅。”秋吉说。

“正宗的我也吃不起,没有吃过。”凉助说。

“听说远望点没有东南西北的概念,危险性也各有高低,但愿不要死得很惨。”秋吉说。

“我们之前做过很多护卫的工作,只用保护秋吉一个人的话,穿过一两个远望点应该没问题。”凉助说。

“还是得找齐六个人吗?”秋吉说。

“海底来的狐狸和死刑犯组成的远望队,没人会加入的。”凉助说。

说到这里,秋吉已经睡着了。凉助看向头顶的银河,久违地进入了安心的睡眠。

在梦里,秋吉仿佛看见了中枢书院的外貌。这件事情,直到所有故事结束的最后,他也从未对凉助提起过,而以后想必也再不会有机会对任何人提起。两个年龄尚幼的卡加,在深海决定逃离的那个夜晚,秋吉看见了“这个建筑”的全貌。

他的意识像是纷飞的氧气,穿过提供能量的迷你太阳,穿过提供营养的书架,第一次来到了中枢书院的外侧。这个梦境极具真实感,秋吉甚至能朦胧地感觉到海水穿过皮肤的低温。而映入眼帘的,他所看到的中枢书院:

——是一个巨大的、生物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