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玉泉大厦门口越闹越凶,这嘈杂的叫喊声、汹涌的人群被一个男人尽收眼底。他西装笔挺地站在落地窗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的一切,他就是玉泉集团总裁、玉泉县工商联主席卢晓明。这是一个身材瘦削但气度非凡的中年男子。他的站姿像一名军人,目光像鹰一样犀利,对公安拘捕他的助手吕佳龙却显得异常冷静,引起了公司董事和员工们议论纷纷。
总裁办的安静被闯入的几个人打破。一个窈窕淑女的背影企图挡住几个中年男人闯进房间。那背影是吴雪姣——卢晓明的秘书,后面几位男子是玉泉集团的董事。卢晓明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右手伸出中指和食指,示意吴雪姣不用再阻拦这些人。董事们得到卢晓明的允许,迅速挤到老板桌前,你一言我一语,慷慨激昂:“崔思康打击报复,卢总不能不管!”“抓总经理,总裁还稳坐钓鱼台?”“总经理抓了,公司还要不要经营了……”
面对董事们的责问,卢晓明依然沉默不语,稳如泰山,转身坐在意大利真皮老板椅上。这时吕佳龙的妻子胡萌萌呼天抢地地闯进来。三年前吕佳龙与结发妻分了手,比吕佳龙年轻十五岁、长相十分俊俏的公司财务总监,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献给了吕佳龙的二婚。
胡萌萌一进来就哭就喊就控诉,从吕佳龙为公司多年辛苦的付出,一直讲到他和崔思康之间曾经的矛盾和争斗,讲得伤心落泪,有根有据,让总裁秘书吴雪姣也偷偷跟着掉眼泪。吴雪姣一边扶着胡萌萌,一边低声安慰着,可是此时的安慰在胡萌萌的耳朵里却有些刺耳,她说:“刀不砍在你们身上不知疼,你让我怎么冷静?”众董事也附和着,眼下这态势就是逼着卢晓明表态。
卢晓明将陷入老板椅的身体挺了挺,声音低沉道:“你们让我怎么管?这是扫黑除恶,中央的战略部署,是专项行动。这时谁敢往枪口上撞?你们谁敢去试试?我可没有这个胆。”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让胡萌萌和众董事颇感意外。说完这些话,他站起身向外走去,几个董事尾随而去。
“出了这种事,我心痛!”在走出门口时,卢晓明转身对众董事说,“佳龙是我的好助手、好搭档,我相信他是清白的。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是相信政府,问题会水落石出的!”他指指众董事,“你们都散了,该干吗干吗去!”胡萌萌想去追赶卢晓明,被吴雪姣拽住。
卢晓明在玉泉大厦的过道里疾步走着,身后簇拥着几个为吕佳龙鸣不平的公司员工。此时崔思康恰好从电梯里走出来,他身后是几位政府工作人员,两股人群刚好相遇。卢晓明热情地与崔思康打招呼,特意叫他崔县长。崔思康更正说,他只是副县长,而且还带括号“常务”。卢晓明一边恭维崔思康,一边请他到公司的贵宾室。
崔思康谢绝了卢晓明的邀请,提出借间会议室开座谈会,并表示一定会付场租费。他指了指楼下的人群说:“我请他们开个座谈会。”卢晓明尴尬地说:“崔县长,这个会应该是我来开。我的工作没有做好,给政府添麻烦了。”
楼下,面对众多员工的围堵,警车里的丁海有些坐不住了,开始向章法成发牢骚。章法成二话不说拉开车门准备下车,丁海马上下车拽住他。
“您干吗?”
“我去,让他们让个道!”
“挡子弹、堵枪眼还轮不到您,我去!”
当丁海走向围堵警车的员工时,堵在大门口的员工突然解散,纷纷向大楼内走去。丁海有些纳闷,章法成走下车来。面对空空荡荡的大门口,他觉得这人群散得太突然了,不可思议。丁海认为是卢晓明发话让大家散的,但又没见他现身,让章法成心里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吕佳龙收押、预审,于是警灯闪烁,警笛鸣叫,丁海押着吕佳龙向县公安局的方向疾驶而去。
玉泉大厦的会议室里,被刚才楼下围堵警车的玉泉集团员工们挤满。会议室前排坐着崔思康和卢晓明,后排是吴雪姣、胡萌萌及几位董事,员工们都在窃窃私语。卢晓明环视全场后,站起来发言:“员工同志们,县委、县政府对我们玉泉集团十分关心。今天,崔县长深入基层,光临我公司视察和指导工作,我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卢晓明带头鼓掌,室内的掌声却稀稀落落,场面十分难堪。崔思康站起来,略显尴尬又不失风度地笑了笑:“员工同志们,大家的心情我很理解。不鼓掌、不捧场,说明了我是不受欢迎的人。公安抓走了你们的总经理吕佳龙,大伙不是要给个理由吗,现在我把理由带来了。请丁奶奶——”
两名年轻的女警官,搀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走进来。只见瘦弱的老太太手里捧着一个镶着少女照片的黑色相框,缓步走向会议室前排。众人看着老太太和相框不明所以,会场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崔思康走过来扶着老太太,指着卢晓明说:“丁奶奶,这位是玉泉集团的卢总裁,台下坐着的是玉泉集团的员工。公安局抓了吕佳龙,大家要给个理由。您有什么话,尽管说。”
丁老太颤颤巍巍扬起手想打卢晓明,手在空中摇摆了几下,又颓然地放下,满是沟壑的脸上蓄满眼水,哽咽着开始讲述。
丁奶奶的孙女叫茜茜,两人相依为命。为了给奶奶治病,茜茜掉入“祼贷”的陷阱,用自己的裸体照片和录像在校园贷借一万块钱,谁知道一年时间一万变十万。茜茜只是一名大学生,她没有偿还能力,四处借也不可能借到十万块钱,最后校园贷负责人虞亚玫让茜茜去“肉偿”,卖淫还清债务。茜茜走投无路,纵身从三十八层的楼顶跳下丧命。丁奶奶心如刀割,泣不成声,要向校园贷提供资金的吕佳龙讨还血债。
胡萌萌站起来,指着丁奶奶直嚷嚷,还骂骂咧咧地说这事与吕佳龙无关,找人偿命也该去找校园贷的头头虞亚玫。丁奶奶说她找到了虞亚玫,她不认账,供出校园贷的幕后大老板是吕佳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着,丁奶奶被胡萌萌气得浑身哆嗦,差点晕倒,崔思康赶紧让两位女警官将她扶出会场。
丁奶奶离开后,胡萌萌又将枪口对准了崔思康,说他卑鄙无耻,表里不一,公报私仇。卢晓明大喝一声,让胡萌萌闭嘴。崔思康却摆摆手,让胡萌萌继续说下去。胡萌萌情绪激动,有恃无恐地指着崔思康说要去市委、省委、党中央、国务院上告!
“胡萌萌,”崔思康站起身来冷冷地说,“玉泉集团的总经理吕佳龙挪用巨额资金,伙同虞亚玫参与黑社会性质的校园贷犯罪,逼良为娼,逼死人命,性质十分严重。这事虽然过去了一个多月,但社会舆论还在发酵,影响十分恶劣。你有什么冤屈,可以申诉上告,我等着。”
听了崔思康一番话,卢晓明震惊了。他相信崔思康作为玉泉县一位主持工作的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讲话是负责任的,庆幸刚才没有被胡萌萌的泪水所打动。
在江东省省纪委会议室里,秦慧楠、邓亦先和省纪委处长老于也在认真研讨校园贷的内部调查报告和音像证据。在听到茜茜跳楼的惨叫声后,三人面色凝重,心情沉痛。邓亦先最先坐不住了,指责吕佳龙心太坏,根据中央扫黑除恶的文件精神,这种人是典型的黑社会性质犯罪。秦慧楠有些不明白,崔思康打击吕佳龙会有什么错?
于处长最了解玉泉县的情况,他说关键是吕佳龙、崔思康八年前是同事,俩人之间存在过尖锐的矛盾。瓜田李下,这件事崔思康应该回避,可他却偏偏逆流而上,亲自下令逮捕吕佳龙,这个举动很愚蠢。现在吕佳龙黑社会犯罪的嫌疑在下降,而崔思康借扫黑除恶打击报复的嫌疑在上升,这就是崔思康惹上大麻烦的原因所在。
离开会议室,秦慧楠沿着省城老街慢跑,边跑边回想和崔思康往昔相处的情景。大二那年秋天开学,当她获悉崔思康因父亲患病急需手术费决定退学时,秦慧楠的闺蜜沙莎伸出了援手,借给他三千块。她知道沙莎爱上了崔思康。往事如烟,往事又那么真实,谁也没料到十五年后,秦慧楠和崔思康在东山市相遇了。
秦慧楠再也跑不动了,弯着腰,喘着粗气。到家还有一段距离,前面就是地铁站,她向地铁站走去。
此时田家厨房正演奏着锅碗瓢盆交响曲,田振鹏炒菜做饭,忙得不亦乐乎。女儿田晓君欢快地奔走在厨房和餐厅之间,将田振鹏做好的菜肴端到餐厅,餐桌上摆放着几种像模像样的菜肴。
马上十二点了,秦慧楠没有电话,没发信息,田振鹏急了,让晓君给妈妈打电话,赶快回来吃饭。田晓君打开视频通话,很快就看到妈妈正站在回家的地铁车厢里。这时,李冬发来一条信息,郁书记让秦慧楠立即赶回省委。秦慧楠赶紧下车,转身乘上去省委方向的地铁。
事情突然逆转,东山市委决定撤销崔思康玉泉县县委书记候选人资格。东山市委书记朱明远专程跑到省委,向郁浩民书记汇报情况,郁书记要求秦慧楠一并听取汇报。
秦慧楠到达省委时,郁浩民和省委组织部的领导及市委书记朱明远、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任大年等人都坐在会议室。朱明远向与会领导提出,市委常委会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撤销崔思康玉泉县县委书记候选人的资格,报省委组织部审核批准。详细情况,由副部长任大年汇报。
任大年首先提出撤销崔思康玉泉县县委书记候选人资格的理由有两条:第一条是崔思康不仅亲自上阵,抓了昔日与他有很深矛盾的吕佳龙,而且大张旗鼓,欲置吕佳龙于死地而后快,给社会带来较大的负面影响。第二条是这些年崔思康存在诸多的非议,比如作风霸道,独断独行;以权谋私,为亲戚谋利、转手工程;生活作风不检点,权色交易等等。
还有权色交易?这是秦慧楠没想到的。任大年指出,崔思康的老婆范琳琳比崔思康小十来岁,年轻貌美,社会上传闻她原来是崔思康的“小三”,两人是未婚先孕。范琳琳只有中专毕业文凭,却当上了县人民医院的副院长。
听完任大年的详细介绍,郁浩民拍案而起:“你们说崔思康作风霸道,打击报复,以权谋私,权色交易,此人有这么多问题,为什么还在台上?市委的职责呢?应负有什么责任?”
见郁浩民大怒,朱明远赶紧解释:“郁书记,我到东山市才半年,对过去的情况缺乏了解。这次提名崔思康同志为县委书记候选人,对他的问题,成立了市委组织部、纪委参加的联合调查组,进行了几次调查和考察,结果依然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有些证人、证言无法确认真伪,我们也无法拍板定夺。”
“又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这个幽灵害人、误事!难道就没根治的药方?慧楠同志,你说呢?”郁浩民的目光转向秦慧楠,朱明远、任大年等人也将目光聚焦于秦慧楠。
“郁书记,”秦慧楠扫视了一下众人,不紧不慢地说,“您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比喻为幽灵,十分形象。这个幽灵,对我们知人善任存在着两大危害。首先放过了‘病人’,带病提拔,这种情况往往是群众举报揭发,官员掩盖,摆平关系,洗白自己,最后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蒙混过关。”说到此,她稍作停顿,接着又加重语气说,“其次,这个幽灵会误解和诬陷好人,将思想健康、有能力、组织上要提拔重用的干部扼杀在调查和考察的摇篮里。这种情况,往往是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制造谣言和绯闻,甚至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制造事端,达到把水搅浑的目的。至于崔思康属于哪一种危害,我暂时不能妄加推断。”
秦慧楠刚说完,邓亦先接过话来:“虽说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但恶劣的影响已存在,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这种现象,足以影响组织上对一个人的选择和任用,甚至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秦慧楠和邓亦先的话令会议室里一片安静,大家深知此次事情的重要性,一个个面色凝重,又不敢多说一句话。郁浩民见大家都不说话,便放松了情绪说:“你们说的这种现象,算不算中国特色?”众人闻之哈哈大笑,会场气氛趋向缓和。
任大年继续汇报,在这次扫黑除恶专项行动中,崔思康对玉泉集团总经理吕佳龙所谓涉黑案件的处置,社会的反响很大。昨天下午,他和朱明远一起路过某住宅小区,见吕佳龙的母亲正想跳楼。她拎着两条白布黑字的横幅,左手的横幅上写着:我儿冤,母为儿舍命申冤;右手的横幅上写着:玉泉黑,崔思康一手遮天!老太太是拼老命的架势啊。
任大年汇报完,朱明远接过任大年的话补充汇报。玉泉集团吕佳龙的涉黑案件,让市委、市政府面临着很大的政治、经济和舆论的压力,市委已经紧急派出调查组。初步调查结论是:吕佳龙打给校园贷的两千万,不是个人资金,而是玉泉集团的公款。不是向校园贷投资,而是还款。如果经调查最后确认,案件的性质就有了大反转。这是企业之间正常的资金借贷,不是吕佳龙投资校园贷,他更不是校园贷的幕后老板。
几位发言后,郁浩民严肃地指出:“证据不确凿就批准抓人,而且抓的是上市公司的老总,崔思康是不是抓人抓昏了头?明知被抓的对象是自己的冤家对头,不回避,还赤膊上阵,真愚蠢!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同意撤销崔思康县委书记候选人的资格!”
朱明远马上接着说:“郁书记,我们坚决执行省委的意见!”
“别急,”哪知郁浩民话锋一转,微笑地对朱明远摆摆手,“明远同志,我还有一个‘但是’呢。”朱明远尴尬地笑了笑,紧张地看着郁浩民。
“我说的但是,就是崔思康曾经以一天引进二十多家外资企业的工作效率,获得省政府表彰,是不是弄虚作假?崔思康的民意测验一直名列前茅,是不是货真价实?对这两个问题东山市委和玉泉县委,必须向省委做出解释。”
郁浩民掷地有声,众人面面相觑。
崔思康要被撤销县委书记候选人资格的内部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关押在玉泉县看守所里的吕佳龙耳朵里,这让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还哼起了小曲。他告诉胡萌萌,根本不要为他担心,他很快就能出来。
玉泉大酒店的一个豪华包间里,丰盛的酒席座无虚席,客人们衣着光鲜,只见胡萌萌坐在主宾座位,吴雪姣、吕老太太和玉泉集团的几个董事分列左右,大家的脸上都满是开心,胡萌萌更是满脸兴奋。他们频频举杯,庆祝崔思康就任县委书记的梦想破灭。
酒店的碰杯声很快传到崔思康的耳朵里,他愤怒地向章法成咆哮着:“拘捕吕佳龙,我是怎么交代你的?”
“要证据确凿,办成铁案。”
“铁案?豆腐渣!”崔思康说,“你到玉泉大酒店去看看,人家在喝庆功酒,准备敲锣打鼓、鸣放鞭炮,迎接吕佳龙无罪释放!”
崔思康显得十分沮丧,现在的情况对他十分不利。吕佳龙涉黑案主要涉案人员都翻了供,还有的证人改变了证词,包括那个丁老太也推翻了自己的证词,居然不承认孙女茜茜是被校园贷逼死的。
青筋在章法成的脸上一跳一跳的,他曾经认为这些证据都是铁板钉钉的,谁都别想抵赖,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崔思康觉得章法成还是太书生气了,他们现在面对的是“把黑的说成白的,好事变成坏事,丧事当作喜事”的专家、高手。
章法成辩解着自己当时提醒过他,抓吕佳龙是捅马蜂窝,崔思康就是听不进去。当时他太相信手头的证据,以为铁证如山,谁知道现在出现这种反转,案子办得如此不专业。章法成想补充侦查,崔思康认为牛过了河拽尾巴——迟了!崔思康提出目前唯一的办法只有道歉,章法成不知道该向谁道歉,崔思康一字一顿地说:“吕——佳——龙。”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一声惊雷,大雨哗哗地下起来。
崔思康有自己的心结,县委书记这一关,他已经历了两次,如果这次再过不去,就没有机会了。
章法成想帮崔思康,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崔思康说:“必须集中精力和警力,把吕佳龙办成铁案,我们输不起!”
中午,省委机关食堂人声鼎沸,就餐者甚多。面对陌生的省委食堂,邓亦先只能端着餐盘根据卖相选餐,想着秦慧楠说的自己不吃素,他选了几盘荤菜后,快步走到秦慧楠面前。两人刚坐下,一抬头正好看到郁书记端着餐盘走到了旁边。
看看点的菜,郁浩民话里有话地说:“哟,还真全是荤菜,慧楠同志果然是不吃素的?”
“其实有点夸张,”秦慧楠说,“我还是注意荤素搭配的,而且口味无所谓,填饱肚子是硬道理。”
郁浩民说:“现在不少女性,见了荤腥,就像见了敌人似的,其实大可不必。”
“作为女性,对大鱼大肉来者不拒。我是不是不知好歹,逆潮流而动?”
“不,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郁浩民话音刚落,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里有郁书记对秦慧楠的鼓励,也有邓亦先对秦慧楠的支持。午饭后,郁浩民与秦慧楠在省委大院散步。秦慧楠向郁浩民汇报了崔思康是自己的学长之后,郁书记并不觉得有什么影响,但秦慧楠担心惹人非议。
秦慧楠有思想包袱,郁浩民早就看出来了,于是他问秦慧楠是否知道唐代文人刘禹锡?秦慧楠马上说出他的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她疑虑地看着郁浩民,难道他要放弃崔思康?
“崔思康是不是‘沉舟’,是不是‘病树’,就看你这个即将上任的市委组织部部长了。”郁浩民明白秦慧楠的心思。
“看我,”秦慧楠反问,“这压力也太大了吧?”
郁浩民信任地看着秦慧楠:“放心,省委永远站在你的身后。”
这句话让秦慧楠的心里顿时温暖了许多,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于是,她提出想去省信访办接待站看看,因为信访办历来都是地方政府工作状况的晴雨表。郁浩民支持了她的想法。
红旗轿车朝着省城郊外行驶。乌云压顶,天越来越黑,渐渐下起雨来,后来雨越下越大。秦慧楠让驾驶员把车提前停下来,自己穿着雨衣走进江东省信访接待站,她要来个微服私访。
信访接待站是由几排大平房和一个大院子组成,天正下雨,院子里访民们排着长队,手里拿着餐盒,在一个窗口等待打饭。他们有的打着伞,有的披着塑料布,有的没有雨具站在雨天里。
秦慧楠穿着雨衣,手中拿着饭盒,排在打饭的队伍中。胡萌萌走过来,穿着塑料雨衣,胸前胸后缝着两块白布,前面写着“申冤吾夫吕佳龙”,后面写着“严惩贪官崔思康”。她拿着一沓上访信,推销小广告似的给排队的访民们一边分发一边诉苦,说崔思康是怎么借扫黑除恶打击报复,制造冤假错案。
胡萌萌走到秦慧楠身边,把上访信硬塞到她手里,并搭话问她为什么来这里,在这里没见过她,肯定是新访民。然后又追问秦慧楠为什么上访,是强拆,还是冤假错案?秦慧楠微笑着没有多说话,只是提醒她,如果控告崔思康,一定要有真凭实据。胡萌萌理直气壮地表示,自己的上访信上都写着呢。
就在两人聊天时,队伍前面发生骚动,争吵起来。一位访民端着打好的饭菜和食堂的师傅在争吵。这位访民觉得十块钱一份饭菜太少,根本吃不饱,食堂师傅无意中说出一个秘密:这接待站的食堂是个人承包的,他也是打工者,得听承包老板的。这时,又有一位访民没钱买饭菜,求食堂师傅免费给碗汤喝。食堂师傅不给,要汤喝的访民趴在窗口不走,后面站在雨天里排队的访民等不及了,一时间群情激昂,吵吵嚷嚷,一阵骚动。这时,趾高气扬的保安冲过来,将要汤喝的那位访民抓住,让他赶紧滚,说没钱就别在这丢人现眼。
这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拦住了保安的手,接过没钱访民的碗伸进窗口,让食堂师傅给打一份饭,并把十元钱递向窗口。秦慧楠接过盛着饭菜的碗,看着里面分量那么少,放到鼻下一闻,居然还有一股异味,就与打菜的师傅理论起来。
师傅理都不理秦慧楠,直接喊下一个,保安这时过来推搡秦慧楠,催她赶紧走。秦慧楠恼怒地对保安说:“你什么态度?怎么动手动脚的?”这时又有一个保安过来帮忙,嘴里哼哼着:“推你一下又怎么啦,你以为自己是谁?”
秦慧楠义正词严地向保安提出抗议,说碗里的饭菜不仅少,而且有异味,不能吃。这有理有节的行为在这两个保安眼里成了故意找碴儿、寻衅滋事。其中一个保安猛地把秦慧楠向外推,秦慧楠差点跌倒。
站在访民队伍中的邓亦先冲上去扶住秦慧楠,上前与保安理论,保安挥起一拳打在邓亦先的胸口,疼得他直往后退。秦慧楠见状赶紧扶住邓亦先,保安又飞一脚,将秦慧楠踢倒在满是雨水的地上。秦慧楠从雨水里站起来,指指自己的胸口:“来,往这里打!”
两个保安被秦慧楠的架势镇住,但是这些对访民动粗已成习惯的保安,一下子拥来七八个,步步向秦慧楠和邓亦先围过来,拳打脚踢。秦慧楠闪躲不及,被迫还击,只见她拳脚相加,将一个保安打翻在地。在一旁的邓亦先看傻了眼,他真不知道秦慧楠曾习过武,练过拳脚功夫。
省信访接待站的暴力事件惊动了省委。李冬轻轻地走到郁浩民身边,低声说秦慧楠和邓亦先在省信访接待站被保安打了。郁浩民惊讶地抬起头,向李冬投来震惊的目光。他气愤地手握拳头,击打桌面:“岂有此理,无法无天!”
雨小了,但省信访接待站食堂的窗口前,人群依然骚动,双方在争吵之际,省信访接待站站长于大可疾步而来,指着保安一顿训斥,满脸堆笑地问秦慧楠:“是秦部长吗?没想到去开个会,一时没照顾到就出了这么大的误会。”
“误会?”秦慧楠冷冷地说道,“站长大人,这个误会也大了吧?”
看秦慧楠不为所动,于大可赶紧换个策略,把惹事的两个保安叫过来,问他俩知道这位是谁吗?两个保安摇摇头,于大可大声地说:“这就是咱江东省的大英雄啊,就是她把‘大老虎’林强盛拉下马的。你们两个混账,胡闹,有眼不识泰山!”
此言一出,众人惊讶不已,众访民拥向秦慧楠,要握手,有的还求抱。邓亦先挡驾,护住秦慧楠。两个保安更是手足无措,拘谨地走到秦慧楠和邓亦先面前说:“秦部长,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们愿意接受处分……”然后深鞠一躬,又你一言我一语地道歉。见秦慧楠和邓亦先不理他们,两个保安吓得欲跪下,被秦慧楠拦住了。
于大可见秦慧楠表情依然十分严肃,斥责着两个保安,说你们两个临时工,影响我信访办的声誉,下岗!他转头堆着笑脸问秦慧楠这样可不可以。秦慧楠说不要出了事就让临时工倒霉,然后她加重语气说:“于站长,怎么处理是你的权力,但是我要说的是,信访办是国家的信访办,是人民的信访办,是为老百姓服务的信访办。”话音刚落,众访民就开始热烈鼓掌,胡萌萌更是挤到秦慧楠面前搭讪拉关系。
胡萌萌说:“秦部长,我就知道您不是一般的人。第一眼看到您就是贵人贵相,非同一般,您原来是微服私访啊。”
秦慧楠说:“不,你过奖了。我只是体验一下生活,做点调查研究。”
胡萌萌央求说:“秦部长,我老公的事,拜托了!”
秦慧楠说:“放心吧,你的上访信我装在兜里呢。查明真相,依法处理,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于大可陪同秦慧楠走进信访站贵宾室,只见墙上挂满了写着“访民之家”“访民知心人”等全国和省先进的锦旗、奖状。秦慧楠环顾墙上,陷入沉思。于大可十分尴尬,如坐针毡。
秦慧楠想了解今年上半年全省各县的上访人数最少的县。今年上半年最少的是玉泉县,上访只有三人次。
玉泉县半年只有三人次上访,这个数字大大超过了秦慧楠的想象,一旁的邓亦先也露出震惊的表情。省委决定召开全省信访工作现场会,这也许是秦慧楠和邓亦先的挨打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秦慧楠的心里,这次会议简直就是为了她而开。郁书记言传身教,用心良苦,只有她体会深切。
雨过天晴,阳光明媚。信访接待站大院里高朋满座,一条横幅上书写着“江东省信访工作现场会”。大院子变成了露天会场,左边坐着几百名上访人员,右边坐着省级机关和市县的一把手。秦慧楠、朱明远、崔思康也坐在会场里。郁浩民走上台,手里捧着一饭盒,与会者热烈鼓掌,访民们的掌声最热烈。
郁浩民环视全场,一边是访民,一边是官员。场内一片安静,两边的人都在等着他开场。郁浩民环顾四周,停顿了几秒钟后向台下提问:“一边是‘原告’,一边是‘被告’,大家担不担心会骂娘、会吵架,会不会拳脚相加呢?”
幽默的开场,众访民、众官员被逗得哈哈大笑,郁浩民的表情却更加严肃。他讲述了昨天秦慧楠在省信访接待站被拳脚“接待”的事,不无担心地说:“同志们,一位即将走马上任的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因为说真话就被打,这是什么道理呢?动不动就打人,谁给的信访接待站这个权力?稳定不是打出来,是揉出来的。人民的伤痛需要揉,不能在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话音刚落,暴风雨般的掌声从访民方向传来,有些人手掌已经拍得发疼却浑然不觉,有些访民更是激动得站起来,高喊着:“郁书记,说得好,为你点赞!”
郁浩民走向自己的位置,主持人上来,邀请秦慧楠上台发言。
掌声中,秦慧楠捧着一盒盒饭走上台。在市、县领导座位上的崔思康惊奇地看着台上的秦慧楠,秦慧楠也看到了崔思康。
十五年前的往事,恍如昨日,涌现在两人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