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我们应如何理解《山海经》中的“怪”?
既好像惊涛拍岸,又宛如遥远幽谷的空旷回音,《山海经》行文语境的回环萦绕总给人迷炫、瑰丽又玄奥、惊异的震惊感。这震惊感不是由一个具体事物带来的,而是由无数繁复而奇特的事物合成的场域所营造的。在具体的有关动植物、矿产、山川河流及天文历法的自然知识和神话传说的背后,体现的是一种原始的宗教关怀和人文关怀所合成的伟力及深藏的朴素而执拗的哲学眼光。
《山海经》的叙述,好似印象式的,因跳跃而简约,又显沉重而阻滞。凭直觉可见,观看的震惊来自被观看者的怪异。怪山、怪水、怪兽、怪鸟、怪鱼、怪物产、怪事、怪现象,还有奇怪的神祇传说,但实际上也反映出上古时代人对于外部世界和自然存在认知的吃力,于是这背后体现出一个——就像现在的人们常说的那种——怪人。这个叙述者“怪人”因为认知的艰涩而总显得惊骇连连,悚惧不已。
自古读书人以“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陶渊明句)为阅读乐事,而《山海经》所具有的吸引魅力就在于它蕴含的惊异:首先,它的叙述本身充满惊骇的激情;其次,它令读者惊诧和骇然。除了作为动植物学、地理天文学、医学、巫术、神话学等源头,从总体上看,《山海经》的整体语境更可谓是留给后世的巨大谜团,也恰是它充满启示性的玄奥之处。
站在现代科学分科的视野去回溯审观,更有助于领会《山海经》当中那种把具象事物与宇宙洪荒的广阔精神直接联系在一处的认知格局或心理践行格局,这背后体现出的精神气象既有原始宗教性质,也有原始政治性质。我们今天解读《山海经》,认识到这个层面,才可能在了解其动植物、地理、天文、医学、占卜等具体知识点的前提下,更进一步探索其谜团的可能性。
《山海经》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就这个问题,它历来是审问所有古籍时最令人费解、不知所云的一个,但它所提供的阐释空间,无论从务虚的角度,还是务实的角度,皆为最广阔的。《山经》是巫师的祷词,还是政权徽章或旗帜上的标志描绘?《海外经》是地上的异域远国,还是天上的星曲?它的资源意识及版图观念怎样赋予了它瑰丽又奇异的色彩?而古往今来,天南地北的研究者,这位说它的侧重在巴蜀,那位说它的根基在东方,又有说它的观象台位于中原,还有言其以非洲大陆或澳洲或美洲为中心,真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后世人们撰写这部古籍主要强调了两个观点:其一,它可能是我国最早的诸神谱系,对后世的天文历法、神话历史、政治理念都影响深远。其二,它的山神驻地或观象台格局所反映出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方位观,乃是我国最根本的哲学根基。
实际上《山海经》很可能是中国古籍当中关于神人来历的最早记述,里面尚无情节演绎的成分,这一点颇类似古希腊时期的阿波罗多洛斯所著的《希腊神话》一书(周作人曾翻译并推荐),后者即比较平实简练地记录了民族神话源头处诸神的谱系。
与阿波罗多洛斯的《希腊神话》相比,《希腊神话》只清楚地记述了诸神家族的历代繁衍和权争起落的故事,神祇们的人格相对丰满。而《山海经》的内容却是杂糅的,里面在对地理、天文的自然知识进行阐述时,除了运用神话的想象,还显露出宗教与政治思想的雏形或潜藏的用意痕迹。此外,《山海经》叙述语言也是颇为隐晦的,其中《大荒经》还隐藏着文字密码的形式,而女娲、伏羲等创世神话和三皇五帝的记载,以及对天文历法家族的介绍,都留有很大的互文印证的空间和供联想推测的余地,一半让迷惑者领会,一半则对倾听者隐藏。如果说《希腊神话》以人格化的诸神家族的命运故事为主线,那么《山海经》之所以把各门类的知识全都囊括在内,目的就在于建构一幅世界的全景。而将一幅世界全景图囊括胸中乃是古代中国人建立世界观的前提。
尽管《山海经》的内容是隐晦的、杂糅的,但综观其总体,它所体现出的观看世界的哲学却可谓朴素、清明而执拗,那就是,从一个观象的中心出发。古代乃至今天沿袭下来的各山区村落的山神祭祀活动,都规划出一个空间为想象中的山神所在地,形成社祭的根本形式。这可能是在指定的一棵树下,也可能在一个山坡上,也可能在一处水畔旁,标识它的可以简单至一片布条,或一块横板架起的案台。而这里,这个标识的地方,就是这方地的庇护神灵所在,其踪迹或灵魂的所在。于是围绕在这里的祭祀活动因这一空间而显灵,给予一方民众以信念、安抚和镇定。而总览《大荒经》及其衍生版本《海外经》,其整体叙述背后存在着一个观看的中心,可以谓之——观象台。对整个世界的观看就从这里出发,无论将目光投向海内的版图,还是世界的边缘,还是大荒之外的天边。而这个观看的中心,也成为传统中国最根本的哲学出发点。
笔者遂感叹,有了这个中心,古代的中国人便不需要一神论了。西方在远古时期由摩西谛听耶和华从上天传下的神谕,创立一神教,即《旧约》基督教;而中国古人从一个中心出发进行观看的观念,遂令他们就此获得精神攒聚的清明意志。古希腊的哲学奠基人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而中国人认识自己的方式乃是首先通过观看周围的整个世界,也就是整体论的观念的体现。
整体论观念虽然可能产生因追求完整性以至于对目标本身视而不见的偏颇,显得温暾而缺乏锐性,在一定历史阶段遭受过指责,还被认为其以中心自居的自满姿态限制了对异己他者开放的认知,但从以自我的处位为中心的全景式观看,也树立了认知主体的牢固根基,避免了偏激的破坏性,很多时候意味着看似淡漠却积极稳健的态度。中国在全世界近代以来的现代化国家当中,却是对应变冲击反应最大、变革最为砥砺彻底的国家之一,这页历史与以自我为中心对外界进行观看的方式以及对世界的圆满性的孜孜渴求的内在品质恐怕不无关联。
尽管思想结构玄奥而复杂,《山海经》的书写却极具审美性,叙述是印象式的,想象自由,不拘于虚实,很多段落采用韵文的语言,趣味横生,生机盎然。譬如,其中所述槐江山周边的景象,就跟秦末被付之一炬的阿房宫一样,虽然消失得杳然,却最体现上古时期的乐园想象,投射出人类在心灵之爱的史前时期的天真与神奇。
而我们再次将《山海经》的简缩本推献给读者,以供充实闲暇,扩展眼界,以求中华传统文化的光彩长相焕耀。本普及性简缩版本的解读部分,吸收了一些古今《山海经》研究者的宝贵学术成果,包括老一辈学者吕子方、袁珂先生,当代研究者刘宗迪、吴晓东先生等,在此深致谢忱。
笔者赵元及编者同人
写于庚子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