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确幸
原来你也不喜欢吃苹果
我奶奶喜欢讲伦理故事,大部分关乎孝道,比如老太太生病了,想吃梨,叫儿子去买。儿子叫苦:“娘啊,这么大的雪,你让我去哪里买?”儿媳妇生病了,叫老公去买梨,他戴着帽子就出了门,买了梨子回来,偷偷地拿进屋,让老婆赶紧吃掉:“别让娘看见了。”当娘的进来扫地,看见地上有个梨核,放进嘴里咂咂味儿,心里和梨核一样酸苦。
这故事估计被很多老太太讲给孙子孙女听过,她们没法直接讲给儿子媳妇听。不过我爸孝顺是出了名的,我奶奶可能只是喜欢这个故事。我当时对该故事道德层面上的意义直接跳过去了,想,要是我生病了,可能也想吃梨子。那时市面上大抵只有两种水果,而我非常不喜欢吃苹果。
梨子酥脆,水分多,青皮略显粗糙,雪白易碎的瓤暴露出来时更是惊艳。生病时,尤其是发烧烧得口干舌燥之际,若有一片凉而甜的梨子,被牙齿轻易地斩切,汁水溢出,滋润了口腔里的每一个区间,在人间的乐趣就会缓缓复苏,这是苹果所不能给予的。
苹果的外形倒是更漂亮,青苹果浪漫如青春,红苹果润泽如姑娘刚从操场跑回教室时的脸庞,使得你对它有更多的期待,削掉皮之后,一口咬下去,多少会有点儿失望。
首先不够多汁,更严重的缺陷在于质地,它既不像梨子酥脆,又不像桃子那么肉感,疏松,漫不经心,咬嚼的时候,它不能够跟牙齿形成很好的互动,既不抵抗也不迎合,有点“你看着办吧,怎么都可以”的丧,话不投机,还没开口就冷了场。
它如此淡漠,你当然也难有热情,黄爱东西老师曾经鄙夷脆桃说,桃子不软叫什么桃子?不如去吃个苹果。虽然将脆桃置于苹果之后,但明显对苹果的评价也不高。
她不是一个人,我也不是,有次我在微博上言及此,获得一大片呼应之声。有人说,要不是听说有营养,谁会去吃苹果?——有谚语曰:“每天一个苹果,医生不来找我。”另一个原因是苹果比较容易栽种,产量高,价格相对较低。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苹果都如此无趣,比如新疆的冰糖心苹果,切开来,有一部分真的透明如冰糖,甜到齁人,那种极致感不只满足了味蕾,更愉悦了心灵。只有极冷极热的温差,才能成就这样一种甘甜,在艳阳和寒霜轮番作用下,鬼知道一只苹果都经历了什么。
太悲壮了,还是做一只梨子幸福一点。或者做那种以肉感而不是甜度取胜的水果,比如黄桃,再比如芒果。
芒果真是可爱的水果,外皮质感类似于婴儿的皮肤,细腻里略带点涩滞,饱满的椭圆形最适合握在手中,沉甸甸的,严丝合缝。象牙芒硕大威武,小台芒玲珑体贴。熟得正好的芒果外观完美无瑕;稍稍熟过了一点的芒果,不够美,却香得酽浓,每每靠近水果摊子,不由分说地袭来的那种甜香,多半来自它们。
芒果比桃子还要有肉感,有的柔中带韧,有的甜软到令人不忍,都非常女性化——请女权主义者原谅我,女性的身体原本就比男性的更柔软,且让我想想,男性更像哪种水果。
诗人余光中嗜爱芒果,曾经专门为它作诗一首,“芒果好吃,但不能多吃”,这是来自妻子的告诫,她要他吃梨子。可是他怎么忍得住?“一刀偷偷剖开,触目的隐私赤裸得可怕,但一切已经太迟了,怀着外遇的心情,我一口,向最肥沃处咬下。”
瞧这诗写得多那啥,不过芒果确实像外遇,诱人,又叫人上火。背负了这种传说的,还有荔枝。在这首诗的开头,余光中也说到了它,“荔枝好吃,但不能多吃”,这是来自母亲的叮嘱。妻子反对芒果,母亲反对荔枝,这巧合也有趣,如果说芒果是熟女的诱惑,荔枝就更具少女感。
它绛色的壳更加坚硬,其实更好剥,果肉则晶莹透明,只有少女的皮肤才有那种通透感。《红楼梦》里形容迎春“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是为了对仗,我觉得有前一句就可以了,鹅脂固然白腻,但新鲜荔枝更水润,更有光泽度。《围城》里说唐晓芙的皮肤好,“新鲜得使人见了忘了口渴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这种水果必然是荔枝,绝不可能是苹果。
有个性的菠萝也许会将芒果、荔枝甚至苹果一概视为“妖艳贱货”,它也香,却让人不敢轻易染指,盖因削皮太难,要交给卖菠萝的人,用一种特别的刀具削好。对于我这种竭力将社交成本压缩到最低的人,就成了一种门槛。在我眼里,菠萝多少有点孤傲,并因此寂寞。
有时实在被那香气诱惑得紧,也会不畏周折地买一只回家,吃的时候总是心生感慨,它汁水丰富,味道不俗。最神奇的是,外层纤维粗硬,嚼起来才知它包裹在粗硬纤维里的软,这叫内柔外刚吗?这种个性在市面上混,会有点吃亏,喜欢的人就会特别喜欢。
现在超市里有了菠萝的升级版——凤梨,据说它们同宗同族,但凤梨的皮很好削,肉质更软,像个随和的千金小姐。还好普通的菠萝相对便宜,市场占有率还是更高一些,但想想,总有点委屈吧。
好像有点对不住这些水果,替它们想出那么多心机。好吧,让我说说我心里最无心无思的水果,那就是橘子。
如果可以对橘子说句话,我要说“海燕,你可长点心吧”,从气味到色泽,它都鲜明挑逗,可着劲儿招摇,皮又那么好剥,不懂得什么叫欲迎还拒。想想《诗经》里,人家怀春的少女尚知道保持一点矜持:“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难怪在某个段子里,被橙子看不起:“我妈说,太容易脱衣服的都不是好人。”
橙子是不是矫情了点?橘子不过是天真而已,如果你有耐心,在剥掉外皮后,再剥掉带着丝络的那一层,一粒粒果肉美丽地排列,丝绸一般的质地,触之犹如少女的嘴唇,入口似轻到若有若无的舌吻,想起《洛丽塔》的开头:“洛——丽——塔:舌间向上,分三步,从上腭往下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按照这个步骤,你也可以完美地吃掉一瓣橘子。
榴梿算御姐吗?好多人不喜欢它的味道,说“臭臭的”,在我看来,这倒是它的性感之所在。特别性感的事物,都会有一种动物性的不洁感。
比如玛丽莲·梦露代言的“香奈儿N5”,也有人说“臭臭的”,甚至于梦露本人,据说就很邋遢,常常在床上吃东西,房间里乱成一团。我听了并不觉得惊讶。无印良品式的规整,有着文明社会里的距离感和不可犯,所以被称为“性冷淡风”。梦露式的邋遢凌乱,使得你不用对她正襟危坐,动物的原始性呈现出来,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邀约。当然,尤物才可如此,普通人还是干净利索一点比较好。
扯得远了点,反正,榴梿也是尤物,最妙的是,在我们家,其他人都对它退避三舍,我终于不用克己复礼。那时候,会觉得自己在享用一种理直气壮的私情——尤其是熟透的那种榴梿,甜烂到没有顾忌,让人很想对它说一句:“你是榴梿?我怎么看你像潘金莲呢?”——《金瓶梅》里面的潘金莲。
对了,买榴梿一定要买整个的,因为从外观完全看不出到底有多少果肉,称好后交给剥榴梿的人,发现“小身材大容量”时自然愉悦,就算大大的一只里面果肉无多,那点儿失落,也不失为一种不怎么伤筋动骨的情绪动荡,你以榴梿的价钱,获得了赌玉的刺激,真是太划算了。
水果也有走性冷淡风的,比如杨桃和莲雾,通常都不是很甜,甜里也带着点清气,很有气质,像妙玉,但我不喜欢。作为一个重口味的人,我要在水果里品尝到的是千娇百媚风情万种,如果水果也要散发出冲淡之气,那我不如去吃一只莴苣或者萝卜算了。
四湾菜市就是我的诗与远方
A
有天醒得很早,想起四湾菜市,有冲动起床去看看。然而它在老城区,与我居住的新区相距二十多公里,千里迢迢去逛个菜市,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又过了好多天,参加一个活动,离四湾菜市不远。活动结束后,步行前往,在入口处,听见身后有人问摊主:“那个卖阜阳大馍的,每天都来吗?”在黄昏里听到这句话,忽然就有时光回溯之感。
阜阳大馍到处都有,四湾菜市上的这家是大馍里的爱马仕,别处的大馍一块钱两个,它在遥远的1998年,就要四块钱一个。
但是值,个头大,暄软柔韧,最重要的是有个金黄酥脆的底。把大馍掰开,夹上豆芽豆角,再抹一层油辣子,一口咬下去,牙齿切破馍皮,与蜂窝组织里的空气相抵,再探索到豆角豆芽的植物纤维,最后,咔嚓一声,将柔中带刚的全部切断。要咬紧牙关,要果断,才能充分体会分层处质感的差异,牙齿获得的满足感,比味蕾获得的更多。
在别处没有见过这种豪华版大馍,它和四湾,我想起一个,就会想起另一个,想起我一去不回头的年轻时代。
B
1998年10月15号,我从家乡来到省城,做社会新闻记者,暂住朋友家中。报社新人见面会后,一个女孩子主动过来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同租,她在附近的拱辰街租了个两室的房子。
看房那天我吓了一跳,楼道墙上一大片疏通管道的“牛皮癣”,黑沉沉的,顶天立地,逼出我的密集物体恐惧症来。
当然谈不上物管,没有单元门,连小区大门都没有。
一楼住户的小院里,停了辆早点车,凌晨四五点,便有锅碗瓢盆如钵磬般铿锵敲叩,人声絮絮将我吵醒。倒并不觉讨厌,初来乍到,初次独自生活,住得比在家时要差很多,心中莫名委屈,又有不安如怪兽蹲伺心头,长夜漫漫,危机四伏,这嘈杂证明我活在有序的人间,我渐渐安心地再次入睡。
周末会有收破烂、磨剪刀、换窗纱、修油烟机的吆喝声来接力,拨浪鼓敲得天真轻快,并不能掩饰其下冗杂的现实。
只能视为权宜之计,每天在报社与住处之间来去,然后,我妈来了。我妈是一个热爱生活并且极具探索精神的人,中午我下班回来,她喜滋滋地对我说,你住的这地方真好,旁边有个菜市,拐个弯就到了,菜又多又便宜。
附近的菜市?我怎么没有看到过?我妈就带我去,东边的小巷子一转,一大片熙熙攘攘完整地铺展在眼前。蔬菜,水果,在大塑料盆里奄奄一息或是突然拼死一搏溅出水花的鱼虾,笼中鸡鸭和鸽子,金黄的油炸带鱼、雪白的鹌鹑蛋、切得格外整齐的年糕和而不同地摆放在一起,面点铺子上蒸出袅袅白雾,将这一切,点染得恍恍惚惚。
我妈说,你下班就拐一趟,买把青菜,洗洗炒两下,煎个带鱼,做个米饭,费你啥事?比你吃方便面跟盒饭健康多了。
我一笑置之,盒饭和方便面虽然不够健康,却有种在路上的洒脱,况且,我三不五时还跟同事抬石头下个小饭馆,就着物美价廉的毛豆炸酱或是土豆烧牛肉,谈笑风生,挥斥方遒,畅谈天下大事或大势,畅想我们的报纸虽然是新生儿,却将艳压群雄,那种感觉,岂是围着围裙买烧汰所能比的?
我妈一回去,我就忘了有那么个四湾菜市。
C
爱上菜市场,是在恋爱之后。似乎没有任何过渡,很自然的,就想以“我来给你做顿饭吧”来表情达意。拖了某人的手,在菜市上寻找最完美的食材。
强大的四湾菜市让我很快得偿所愿。像精心写一篇文章那样,处理烧制过程中的每一个起承转合,中间不断试吃,唯恐火候不够恰好,那种谨慎、认真,视为对往后的岁月的祝福也可以,即便不免进入庸常时日,也会以匠人精神去经营。
后来还兴致勃勃地做过更多尝试,有成功也有失败,我将失败看作成功之母,要求某人把这母子俩都欣然咽下。有多少女孩,在生活开启之前,都如我这般,有过宏大的信念、各种灵光一闪乃至异想天开的创意,我们以为这就是生活,它可以不像传说中那样令人厌倦。
但渐渐地,败笔越来越多,套路一再出现,真相暴露出来,做饭不再是一个游戏,或是一个行为艺术,我重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地得知,做饭的属性,叫作“家务”。
在彻底看清它的本质之前,我结婚了,搬到城市北部的一个小套房里,去另外一个菜市。也许是这离开,使得四湾菜市,在我心里保留了比较美好的印象。
D
之后的时光顺流而下,逛菜市成了我的日常,有些事物,是你越接触就越讨厌的,有些,则是越接触越欢喜,还有些,是爱恨交加,菜市,对于我而言,属于最后一种。
有时我讨厌菜市上千篇一律的摆放,四季青西红柿和辣椒,像钉子户一样长年累月地驻扎;讨厌那浑浊的气味、血腥的场面,尤其是家禽和水产区;我更讨厌在并没有买菜的兴趣与激情时,却因家中冰箱空空而外卖还没普及不得不只身前往,若是外面再刮个风下个雨什么的,简直会产生一种宿命感。
与其同时,在某些春和景明的时刻,逛菜市于我,又有着非同寻常的治愈能力。首先它让我觉得生活是可控的。
生活大部分时候都没那么可控,比如隔上几年出现一次的抢房季,到处是房价飞涨的消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要从火灾现场赶紧抢点什么出来啊!买不到的和买不起的,在暗夜里聆听远处的消息,同时感到自己那点小钱正在缩水,自己比一分钟前又穷了一点。
而在菜市上你是笃定的,即使有“蒜你狠”“姜你军”这种突发性的飞涨,恩格尔系数不是提高了嘛,三块钱可以买一把青菜,五块钱可以买好几个土豆,一小块鸡胸肉只要六七块,摊主还送一把小葱,搞定有荤有素还有汤的一餐,二十块钱足够了。
那种有滋有味的笃定,把风雨推远,把“火灾”推远,买到一块好豆腐的满足感,未必就弱于在房市上赚到几十万。
其次,城市生活越来越固化,这种固化指的不是阶层的无法变更,而是每一天的大同小异。香樟树偶尔开花,冬青树永远是凝固的绿,小区里的草不过是青或黄两种颜色,花开花落都像是物业按照时序安排好了似的。
菜市上却有太多意外,榆钱、香椿、槐花,标示出春天的不同层次;蚕豆米的出现,让我知道夏日已经不远了。有次还看到有人卖育好的黄瓜秧子,我很想买回去,种在大花盆里,手里拎的东西太多,就算了。
《日瓦戈医生》里说,每个俄罗斯人都是农民,每个中国人骨子里又何尝不是?菜市是乡村开在城市里的窗口,人踏入菜市,就像站在一个被抽象化了的大田野上,不由自主,要随时序而动。
腊月底有几天,我没什么事儿就要去菜市走走。家里人说,菜都买齐了。我说,我去看人。
我喜欢看腊月底菜市上的人,节制感被打破,人人都乐于挥霍,那种放恣也许根源于对匮乏的记忆,但是以匮乏铺底的放恣确实更快乐。
除夕前一天,人气突然跌到谷底,许多摊位蒙上了塑料布,按兵不动的那几个,勾兑不开整体的冷清,可这冷清,也像是给热闹描了个边,让热闹更加鲜明。热闹化整为零,融进千家万户。
旁观者心态太足,我没能历练成火眼金睛的买家,可生涩也能获得奖赏。有次,我一如往常地朝摊主扔过来的塑料袋开口处哈一口气再揉开时,那个女摊贩看着我,笑了,说:“你真可爱啊。”她另外送了我一把香菜。
E
我在对菜市的感情有所增加之后,才听到了“吃在四湾”的说法,原来那个“大馍里的爱马仕”,并不是无缘无故地出现在那里的。而我自己也到了总觉得“过去的事就是美好的事”的年龄,两者风云际会,使得我在那样一个早晨,动念想要前往。
时隔多年,再次站在四湾菜市的入口,不知道是不是生活磨炼了我的承受力,它比我印象里要整洁得多。不像其他菜市,主体都在室内,它所有的摊点,都半露天地,摆在巷子里。巷口还有一块大石,刻着“四湾菜市”四个字,让它看起来更像一个旅游景点。
我抱着游客似的心态,游走其中,不见当年的大馍,但四湾菜市依旧卧虎藏龙,水产品摊位上,甚至有龙虾和象鼻蚌,蒙城韭汤在这里开了个像模像样的铺子,那家卖半成品臭鳜鱼的摊位,于我是个惊喜的发现,我娃酷爱吃臭鳜鱼,我又不能天天带他去徽菜馆。
最好看的,还是人。出现在巷子里的人,大多上了年纪,说话和气,走路不疾不徐。就是我这种紧张体质的人,也敢蹲下来,问问老板这是什么。对方极有耐心地回答,那种耐心,当是天长日久地守在一处,摸清了地方和人的脾气,在极富安全感的情况下,蓄养出来的。
巷子中间有个豁口,向东就是逍遥津后门,一树桃花恰到好处地种在那里,夕阳打在上面,明艳得极其安详。忽然生出了归隐之心,这样一个地方,不适合初来,却适合终老,世俗让它更方便,无争让它慢节奏,若是在旁边置办一个小房子,每天在菜市上逛逛,回家认认真真地烧制,会不会比住在豪宅里,逛楼下高大上的超市,更接地气?
可惜,此地离单位太远,停车估计也不方便,主要是一时半会还歇不下来,暂且在心里存着这么一个所在,照亮遥远的夕阳红,也算是我的诗与远方吧。
“千万别买”清单
昨天我抽了个空,把手机上所有购物APP一一打开,不是为了买东西,而是算算这一年,我花了多少冤枉钱。
首先是那个VR眼镜,一开始我听说戴上它眼前就会出现一个200平方米的大屏幕,但除了刚到手的那几天,我几乎很少用它。
原因有三个:第一,使用它的仪式感过强,需要打开电源,架到脸上,在黑暗中调试焦距和声音,如果不是一个真正的电影迷,很容易视其为畏途;第二,那个大屏幕也不是凭空就能出现的,还需要动用想象力,感觉有点儿像信仰了;第三,它不适合大脸女人,尤其是脸上肉多的女人,总是把肉向下挤压,让法令纹变得更加深刻。
类似于这种花了大笔银子,却没有派上什么用场的,还有悬挂式熨烫机、某大牌吸尘器、几个轻奢型包包。现在这些东西深藏于家中的某些角落,悠闲寂寞得如同古代失意的嫔妃。
我反省自己那些脑子进水的时刻,发现我购买的东西固然五花八门,却多是接受了某种暗示的结果。
还说这个VR眼镜,我是在微博上看到某位大V的推荐。这位大V是我最羡慕的那类人,倒不见得多成功多有钱,而是他非常善于及时行乐,喜欢音乐,热爱科幻,对各种VR设备尤其有研究,我买的,正是他推荐的那个品牌,他倒也不是为了做广告。
那些熨烫机、吸尘器,则是一些生活类公众号图文并茂地推荐给我的。有些图片很美丽,洁净得近乎性冷淡的房间,熨烫得极其整齐因此也很性冷淡的衣服,有些图片则很恐怖,向我展示了没有使用该产品的房间里,有着怎样场面壮观的螨虫。
包包的情况也差不多,是看了几个时尚号口吐莲花的结果。我把这所有情况加一块,不难得出结论:我买这些东西,并不是我需要它们,而是我将这些东西视为靠近理想生活的密码,以为通过它们,就能让自己变得更快乐、更整洁也更时尚。
这可能是发达的网络带来的副产品。在过去,我们往往是站在一样东西面前做决定的,那么一样东西就是它本身,虽然也免不了受广告的影响,但是当我们站在那样东西面前时,广告的影响会在比较远的地方;而现在,网络发达,使我们是拿着手机购物的,这就让我们产生许多幻觉,并在这种幻觉中行差踏错。
比如说,微博与公众号会让我们以为,我们离那些更“高级”的生活很近。那些被众人仰慕的人,每天在微博上跟大家插科打诨,那些戴着光环的公号主,即使不更新,也会在固定时间里向人们问安。世界大同,世界是平的,你离更加优质高级的生活看似只有一步之遥,那么这一步是什么?他们的微博或公众号上提供的那些品牌——未必就是广告,就成了特意留给你的后门。
于是你在网上下单,以为离你想要的生活更近了一点,你未尝不知道,你和那些“成功人士”之间相差的是才华、努力或者干脆就是一个好爹,但是这真相太让人绝望了。
如果幻觉能够解决问题,那么花上这么一笔钱是值得的,问题是,幻觉往往只存在于下单的那一瞬,顷刻之后,你会发现,消费并没有神奇的魔力。拥有了那些东西,你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平淡凌乱甚至贫乏,改变自己的生活,还是需要全身心地努力,消费,并非一条能让人一蹴而就的捷径。
最奢侈的消费方式是买“我高兴”
小时候我家住在单位大院,好处是互相有个照应,坏处是,生活被熟人尽收眼底,免不了被打量、比较、品评。
比如我家隔壁的李姨,经常被邻居们挂在嘴边。倒不是她有多特别,她看上去非常普通,个头不高,皮肤微黑,头发总是乱乱地扎在脑后,衣服也都是灰色调的,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来去去,是最容易被淹没在人海里的那一类。
正因为她如此寻常,她的生活方式,不,应该说消费方式才让诸位高邻觉得碍眼:她看上去不像个有钱人,也不像一个大手大脚的人,为什么她花钱那么道三不着两的呢?
比如她有一天下班回来,车篮子里躺着一只弯弯的金黄色的水果,别说孩子们好奇,大人见了都问这是什么。李姨解释说是一种热带水果,叫香蕉,又要掰给我们尝尝。我们当时虽然年幼无知,也知道不能轻易接受贵重物品,忙不迭地闪开了。
然后就见李姨的女儿小雨,拿着香蕉出现在门口。在一群小孩的围观下,她很奢侈地剥下外皮,细微的香甜进入我的嗅觉,之后好多年,我都觉得香蕉的香味很有高级感。
初见桂圆也是在李姨家,我分享了一个,桂圆的味道没有多特别,但那个乌溜溜的核多好看啊,像个宝物,我觉得它应该被珍重对待。
螃蟹下来的时候,他们家就吃螃蟹,那会儿还不流行大闸蟹,就是很小的河蟹。在我奶奶看来,没有比吃这种没什么肉的河蟹更不划算的事了,她总是叹息着:就是吃它一个命啊,哪抵吃肉呢?
他们家在饮食方面的投入,引起整个大院的诧异、窃笑与非议。我们大院里的人没这么过日子的,显得太好吃不说,最后连个响声也听不到。我们大院的人,更愿意把钱攒起来买家用电器,谁家是大院里第一个买电视机的,谁家是第一个买冰箱的,谁家是第一个买洗衣机的,全大院的人心里都有本清账。把钱花在这上面,多有面子。
李姨家没有这些电器,连个像样的家具也没有,也不完全是因为李姨太败家,她丈夫也不是个过日子的人。
她丈夫我们喊作张叔,在我们大院的男人里,也是个非典型。印象中他是个电工,大人们说他的收入也还可以,但他却不给李姨一分钱家用。弄点钱,他就去街上小饭店里叫俩凉菜,喝个小酒,能拎一包卤菜回家,就算他有心了。而李姨对此不管不问,一家三口同框时,还是一派其乐融融。
这样两个人,自然过得家徒四壁,大人提起来都摇头,觉得他们的日子太失控。我们小孩,却一直有点羡慕小雨。
我们都上小学之后,小雨成绩一般,我的成绩也一般,但我爸妈明显比李姨着急多了。尤其是暑假刚开始那几天,大家坐在巷口那户人家的竹榻上乘凉时,总有人主动谈起自家孩子的成绩,其他人一边啧啧赞叹,一边分出余暇来,含嗔带怨地瞥上自家孩子一眼。我妈还会额外加码,伸手推我一下,我从那力道里感觉到我妈内心的失衡。
李姨则不同,她只是笑笑,还不是强颜欢笑那种笑,是打心眼里不当一回事,她的这种淡然无疑令那些成绩优秀的孩子的家长扫兴。李姨走后,我听到她们对她深切的同情:“找个男人是那样,小孩小孩又是这样,她这命真不好。”
之后我们陆续都搬离了那个大院,我不再听到和李姨有关的消息。她的形象重新浮现于眼前,是在十几年以后了。有一天,我爸说,你知道吗?小雨现在跟她对象一块儿卖牛肉汤呢。
我听了很是吃惊,李姨怎么着也是个文化人,小雨小时候就很喜欢《红楼梦》,能背下里面整套的诗词,她成绩是不好,但也不至于成为彻底的体力劳动者啊。我爸解释说,小雨后来上了技校,认识了一个男同学,俩人毕业后都找不到工作,正好男的家里是卖牛肉汤的,俩人干脆就帮家里做生意去了。
我爸的叙述让我悚然,倒不是我过得有多好,但小雨这是典型的“生活下降者”,我觉得这跟当年李姨的漫不经心有关。
我有点想去小雨的铺子看看,又心存顾忌,怕小雨介意发小看到她的“落魄”。
又过了几年,我爸对我说,你可知道,小雨家的牛肉汤,已经风靡全城了。连外地人都大老远地开车过来,只为喝她家一碗牛肉汤。她家开了好几家连锁店了。
我首先替小雨感到高兴,随口开玩笑说,看来能背得下整套《红楼》诗词的人,卖牛肉汤都能比别人更有前途。说完,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我不是已经不再是一个以成败得失论人生的人了吗?为何关于小雨的所有想象,仍然是以成功与否为基础?
换一个思路,还原小雨这一路,应该是一种如李姨那般随性的态度啊。“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当年李姨的消费方式,正是王维这两句诗的具体体现。
相对于其他人总是把钱花在“让别人羡慕”的地方,她的钱,总是花在“让自己高兴”的地方,比如那些香蕉和桂圆,比如和谐自在不紧绷的家庭气氛。她只用自己的感官去体验,对他人的评论没有预期,便也没了贫穷感——在饱暖之后,穷与富,就不完全和金钱的多少有关,更多的是一种心理感受。
我曾见年入数百万的人,被贫穷感一路追击,张皇失措,不知所往;也有李姨这样的人,心安理得,怡然自足,谈不上富有,但绝对不贫穷。她是结结实实地“把钱都花在了自己身上”,别人买东买西,她只买一个“我高兴”,这才是真正奢侈的消费方式。
而这一生也是我们偶尔到手的一笔钱,有人精打细算,想要买房置地做投资,成就一份家业,有人不算计机会成本,只求活个高兴,即便千金散尽,总是敞开高兴过,也不能说就不划算。每一个人的选择,都自有其缘故,哪有什么标准答案?但有一个李姨这样的样本在那里,多少能让人不那么焦虑。
她知道一百种让食物更美味的办法
我曾从一个北方城市坐火车去成都,对面是一个年轻人,火车开动之前,他一直微笑地注视着窗外的月台,那里,站着一个姑娘,以同样的微笑,与他对望。
他们不时轻轻挥手,依依不舍,但并不特别伤感,似乎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的笃定,知道分离有时,但终究,会永远在一起。
火车终于移动,年轻人将目光撤回到现实,与我们木然对坐,只是眼神里略有点羞涩。他旁边的中年男人感兴趣地看着他,说,你对象?年轻人“嗯”了一声。中年男人说,你是哪里人?年轻人答,四川。中年男人将大腿一拍,说,四川男人脑子进水了才会找别处的女人,四川女人多好,别处的女人怎么比?刚才还情意绵绵的年轻人,似乎也被这不容置疑的口气打动了,他听得入了神,眼神也渐渐茫然。
这话当然政治上超级不正确,我们可以写五千字批判他,但是,不正确的说法里,常常有着微妙的真相,我那一路常常想,四川女人到底好在哪里?
官方的说法是,能干、勤快、爱干净,再加一个漂亮,但我每次听到这种表彰,总觉得哪里不对,认识了右耳之后,终于明白,四川女人还有一种独特的魔力,她们知道一百种可以让食物更美味的办法,并从这种智慧里获得不足为外人道的快乐。
所以,右耳的这本《想找的人不在》——容我吐一下槽,这个标题完全没有体现本书的精髓啊,好像是一些情感随笔似的——其实是一本魔法书,几乎每一篇,它都详详细细地告诉你,如何将食材化普通为神奇,让它们的美味最大化地呈现。
比如说,她写到,有次吃到特别细嫩的豆瓣鱼,人家告诉她,秘诀在于,这家处理鱼的方式不是清蒸,而是过水,“一斤多重的草鱼放进高汤,控制火势,保持高汤温度在80度至90度之间把鱼煨熟。再捞出来淋上豆瓣酱和泡椒炒制的调料”。
说得很详细,要是我,也就信了,信完,也就算了。但深谙食材特点的右耳立即像个福尔摩斯一样疑惑起来,低温加热固然可以保持鱼肉细嫩,但如何去除草鱼的腥气呢?答案最后揭晓,原来,高汤里加了醪糟也就是酒酿,酒酿可以除腥。
右耳真是食材的知己,我们嘴里的“好吃”二字,在她笔下,幻化为各种食材的不期而遇,在合适的温度、湿度里,从各行其是到你中有我,最后完成一场美轮美奂的倾城之恋。
从她笔下,我才第一次知道,川菜原来有二十四味型,宫保鸡丁属于“糊辣荔枝味”。这五个字,放在一起,勾兑出万千滋味。
辣不是简单粗暴的辣,微微有点煳,辣度减弱,却多了些烟火的香;甜也不是傻大姐似的甜,是荔枝味儿的甜。如此一来,在甜和辣的基础上,又衍生出许多滋味,像香水被调出前调、中调与后调,固然丰富,却也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右耳因此专门去一家名为“成都映象”的店去拜师学艺,2014年夏天,德国总理默克尔访华时,也曾来此学做宫保鸡丁。
来头如此之大,功夫也自然不同寻常,听听这步骤吧:“油酥花生时,油温需控制在三成热时下锅;鸡肉的前期炒制,又需将油温控制在五成热;而最后的急火快炒阶段,油温又将相应地增高……”总是一股脑儿将所有材料全下锅的我,看到这里,真心实意地感到,长期以来,我做的都是假的宫保鸡丁。
这还不算完,以油酥花生为例,并不是记住三成油温就行了,还要“开小火慢慢用锅铲推动花生,当听见锅里传出爆裂声时,‘请在心里数七秒,就可以出锅’”,我看到这句时正躺在床上,恨不得立即下床到厨房里打开炉灶,看看念过七秒咒语之后,会诞生怎样神奇的油酥花生。
最让我产生急迫的行动力的,还是看到右耳写如何制作红油。我一直觉得,红油是各种面、粉、凉菜的灵魂,是画龙点睛的那个“睛”,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那个“东风”。虽然认识的高度足够,但我自己却屡试屡败,要么煳,要么不入味,有时倒也差强人意,辣味是有了,也没煳,但就是没有上品红油该有的万种风情。
看了右耳的文章才知道,我还是把制作红油这个事儿想得太简单了,一碗上品红油,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出来的?
油必须是菜籽油,还要加入洋葱、大葱、生姜、芹菜、香菜,熬出香味复杂的熟油。
辣椒粉则需要三种辣椒互相调和,四川二荆条负责香,河南辣椒保证色泽艳丽,云南小米椒增添辣度。“三种干辣椒淋上菜籽油小火慢炒,直至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颜色也较之前略深时,关火凉凉臼成粉。辣椒粉需手工臼成中等粗细,只有石臼与石棍的反复撞击,才能激发出辣椒皮的黏性,使其变得饱满丰盈。这样做出来的红油,辣味和香味柔和醇厚,是机器研磨的辣椒粉无法比拟的。”
看完这一段,我觉得我需要赶紧打开大淘宝,二荆条、河南辣椒、云南小米椒都来点儿,对了,不要忘了买一套石臼和石棍。
在右耳笔下,一道美味的成型,是感性与理性结合使然,感性告诉你什么样最好吃,理性告诉你,实现这种好吃,需要哪些步骤。又是和情商与智商通力合作的结果,智商指认方向,情商负责慢工出细活。
不过,我们的味蕾完全是物理性的吗?起码右耳不这样认为,让食物更有滋味的,不只是食材的风云际会,还有人和人的相遇和相望于江湖,右耳和三水姬以水煮鱼为媒介的相识相知,读来让人莞尔。
三水姬也是四川人,看到右耳的美食文章,就嚷嚷着要把她“叫出来会会”,这一会,就会在了三水姬家的餐桌上。三水姬捧出自制的香水鱼,好评如潮,唯有右耳不语。众人都问三水姬这鱼是怎么做的,三水姬慢悠悠地说,简单,买一包现成的料照着说明做就是。
其实右耳第一口就吃出这是半成品,还知道是用哪家作料做的,听三水姬这么一说,好感度噌噌上涨:“这人看起来像个妖精,但说话爽快,性情耿直,很投脾气,这个朋友算是交下了。”
你能想象,一道水煮鱼能吃出这九曲回肠万千心结两万五千里的内心戏吗?四川女人毕竟是四川女人。
不过全书最让人动容的,还是跟书名同题的《想找的人不在》,讲的却是上海故事。孤独的上海老妇人,默默地于细微处照顾这个萍水相逢的四川姑娘,故事很长,这里就不剧透了,我想说的是,在这篇温情脉脉的文章里,右耳特地提到老妇人独自煮着黄鱼面。
这个细节在故事里一点都不重要,但是,很奇怪,我们常常就是通过这些不相干的小细节,找到走回过去的路,我们以为早已遗忘的感觉,味蕾都替我们封存着,当我们予食物以温柔眼光,食物也会反馈给我们不一样的味道。
辣椒负责辣,花椒负责麻,时间与温情,负责催人泪下,在这本书里,右耳把一个四川女子所知道的,所有让食物变得更美味的秘密全都告诉了你。
你有没有收集过梅花上的雪
我十二三岁那年,电视上在播一九八七年版的《红楼梦》,我和我的女同学们,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简直是如醉如痴啊,套用胡兰成的话就是,但凡有一样东西与它有关,便成其为好。
学校门口的小摊上能买到金陵十二钗的贴画和明信片,我们总是把最喜欢的人物送给最好的朋友。有一次,我送了某同学一张黛玉的明信片,她回了我一张巧姐的,那种谬托知己、投桃而不被报李的失落,我现在还记得。
我们感兴趣的,不只是剧中人的音容笑貌,还有她们的生活方式,比如妙玉收了梅花上的雪,煮水给宝玉、黛玉他们喝,黛玉问她是不是雨水,妙玉就冷笑一声说,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作为一个黛粉,我当时真被妙玉的“刻奇”给气坏了,但同时也好奇,这梅花上的雪,味道真的很特别吗?我能不能尝出来?可是,那时候雪不难找,承载它的梅花何处寻?院子里有块空地,乱七八糟地堆了许多杂物,我总撺掇我爸妈收拾了种梅树,后来,那块地还真被收拾出来了,我爸妈在上面盖了个小房子。
我只好另外打主意,我爸单位离我家不远,种着些松柏和冬青之类,有一年雪下得特别大,压弯了松柏的枝干,我缩着脖子,去收上面的雪,放在搪瓷缸子里,看着它慢慢融化。竟然出现一层渣滓,大概是松树上攒下的尘土。我一时不确定能不能喝,抿了一点,根本没什么特别的。
我还好奇王熙凤夹给刘姥姥的那茄鲞,王熙凤详细地介绍了制作过程,程序复杂,配料名贵,让人叹为观止。
我不敢求我妈如法炮制,心知一定会挨骂,连我自己也觉得好神经。很多年之后,我听说有比我更狂热也更有实力的红迷,完成了我未竟的心愿,那味道,却是一言难尽。不知道是曹公的口味不同寻常,还是他顺口胡诌的,没想到真有按图索骥的痴人。
后来我看女作家潘向黎的《清水白菜》,写到一个女孩子是村上春树的超级粉丝,按里面的菜谱做东西给情人吃,情人难以下咽之余,想起了自己那能把清水白菜汤都炮制得风情万种的发妻。
我们那一代人,没有手办,也没有cosplay服装,当我们想进入我们热爱的世界时,只能借助这一蔬一饭。
但是一切也在变化中。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一部《还珠格格》风靡万众,有一次我出去采访,采访对象说着话,开始心神不宁,说,对不起,我要回去看《还珠格格》的大结局了。
电视剧是结束了,余热久久地久久地不退,我家乡的一个朋友,跑到省城来看我,满大街地寻找“还珠格格戴的那种帽子”,她女儿要,后来我知道她说的是旗头。
我陪她来到城隍庙,看到漫山遍野的旗头,还有香妃戴的那种垂着珍珠流苏的头冠,以及各种各样大红的粉红的白色的貌似丝绸其实是涤纶的旗装。我一边骇笑,一边也不无惆怅地想,如果《红楼梦》搁今天放,城隍庙会出现黛玉同款吗?是不是有点矫揉造作,但有时,矫揉造作,更能表达心中的热情,那是通向神奇世界的方便法门。
又过了许多年,我有了孩子,看着娃从小婴儿逐渐成长为小少年的过程,我才发现,周边竟是那样一个大世界。
娃小时候喜欢看一个动画片,名叫《托马斯和他的朋友们》,有天我下班回家,他口齿含糊地说,他要“扎姆”。我再三辨别,发现他跟我说的是“詹姆士”,是一台美丽能干但同时也很自负的小火车。
这是我娃主动索要的第一个玩具,我开心地上网帮他搜,居然有铝合金小火车全套,我帮他买了詹姆士,又买了托马斯、亨利、高更等等。打开包裹时,娃高兴得发了狂,之后的日子里,就总见他无休止地将小火车们列队,帮它们排演剧情,口中念念有词,如入无人之境。
随着他的成长,我还给他买过大白的帽子,把帽子上的拉链拉上就能变成个头盔的超人服装,后来他自己学会了网购,买过蜘蛛侠的马克杯、美国队长的手机壳……这些衍生品点染了他的生活,他的小世界,忽然间就有了不同的光彩。
这或者就是衍生品的迷人之处,它们有时候是日用品,有时候是个玩具,但它周身弥漫着某种故事感,能够瞬间将你牵引到超越日常的世界,让生活有许多种时空,让我们把一辈子活成许多种可能,让我们有梦可以做。
过不下去时,也许真正的生活就开始了
许多年前我尝试着写小说,一开始写得很顺当,一日数千字,常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快意。但突然,就写不下去了,怎么着都不对,我有点苦恼,跟一位作家老师请教,他说,不用怕,写不下去的时候,也许就是最精彩的部分要来了。
他的话让我稳住神,继续跟我的小说磕,后来我发现,他说的是有道理的,待我艰难地爬过了那个坡,眼前豁然开朗,有无限风光。较之于前面那些都被写出了速度感的文字,那个艰难的转折处,的确更为精彩。
这其实不难理解,前面写得轻松,是因为自有套路,闭着眼睛朝前走都可以。写不下去,是套路走不下去了,你单枪匹马,短兵相接,你必须认真地面对眼前的一切,全力以赴,自然有精彩出现,到了写不下去时,我们才能与写作性命相见。
不免想到现实里去,这半生虽然过得还算平顺,但也有几个感觉过不下去的时刻。
一个是我小学五六年级时,成绩差,被老师讨厌,爸妈也不喜欢,鬼憎神厌谈不上,动辄得咎是有的。最后休了学,来到乡下,等于得到了一个间隔年,在乡村冬去春来草长莺飞的变幻里,在稼穑桑麻到飞短流长的滋养中,在无所事事因此得以海量阅读中,我像是更换了一次内循环,从此走上了写作道路。
第二次是从作家班回到小城时,找不到工作,处处碰壁,小城是要讲人脉的,虽然我爸当时也有个小职务,但他平时不喜欢应酬,和人通常只是点头之交,到不了别人为他仗义一把的份上。有段日子,他总是一边感叹世故人心,一边自责没本事。
那时我也有点被吓住了,可能因为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遇到点事儿,就会浮想联翩地推而广之。我担心自己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沦落到社会最底层。
我家当然也算不得上层,但我小时候,每天上学都要经过一条小巷子,巷子一边是围墙,一边是一排低矮的阳光照不进去的房间,住在那里的人,过得都不怎么样。其中有一对夫妻,是清洁工,两口子都特别矮小,有一个女儿,眼睛大,眉毛和睫毛都很浓,小脸永远脏兮兮的,看上去像是一个破旧的娃娃,他们一家三口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说是童年阴影也不为过。
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做不到“居陋巷”而不改其乐。在我的意识里,贫穷会让人非常不安全,如果找不到一个说得过去的工作,就是开启了滑向贫穷的通道。
那段时间,我总是睡不着,思量千百遍,也知道没有别的路,只有写作能救我。当时我暂时在某公司打工,除了端茶倒水,大多数时间是空闲的,我趴在桌上写稿,投给省城某报,发了三四篇之后,我得到机缘,来到省城,又因各种机缘,得以进入省城新创办的某报。
我很难不感到庆幸,如果之前我能够借我爸的荫庇,进入某个单位从临时工做起,我可能就会一心一意地对付那里的日子了,就不会去省城了,也得不到这些机缘了。
我不是说在小城就不好,但在小城里等临时工转正的日子真的不好熬,逢年过节送礼,打听编制何时解冻,竖起耳朵聆听每一点风吹草动,最要命的是,我知道许多人等了很久,最终也没有入编。
所以当时全家都欢天喜地的,只有我妈冷峭地说,现在高兴成这样,将来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全家都批评她煞风景,却被她不幸而言中,在那家报社工作一年后,因为一件小事,我不得不离开。当时正好赶上冬天,一个人待在出租屋里,不知道何去何从。难道还回小城?我离开时曾发誓,死在外面都不回去,何况回去依旧无路可走。
最后,在前同事的撺掇下,我鼓足勇气去投奔现在的报社。报社接收了我,只是一时还没有我的位置,让我先去某业务部门过渡一下。
我向来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在业务部门肯定是混不下去的,虽然领导是说将来让我当编辑,但我都说了我是悲观主义者,不免要想到,万一将来转不成,我该怎么办?
还是只有继续认真写作。强调认真,是因为我在之前的那家报社,以为只要把工作任务完成即可,写作上放松了许多。而现在,路还长着,我还在路上呢,这项手艺,真的丢不得。正是这一系列的不如意,让我从不敢荒废时日,虽然成绩一般,但起码不再慌张。
和女友聊天,发现很多人都曾有那么几回觉得过不下去的经历。有个女友,十多年前惨遭婚变,突然就没了老公,没了钱,只有一个孩子,和生过孩子之后一直没减下去的赘肉。那段时间,她常常躲在角落里发呆,感觉天都快塌了,她现在挺喜欢回忆这段经历,我觉得正是因此,这既是她人生里最坏的时刻,也是变好的开始。
就在最坏的时刻,她不得已地开始了她的事业,到现在,她做得非常好了。这很正常,因为不敢松懈,我们弓紧脊背,奋力前行,这一定比靠天吃饭得到的更多。听上去似乎有点鸡汤,但孟子都说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的确是经得起实践检验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