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朝阳沟·王桥集
我们这帮鸟孩子,都是有热茶不喝专喝凉水的货,而且都拜过锤匠,学过几套拳脚。我们那儿把拳师称为锤匠,如果是个老拳师,我们就叫他白了毛的老锤匠。比如我拜的那个老锤匠,都快八十岁了,基本上可以称为快伸腿儿的老锤匠。按说这么大岁数收我这么一个关门弟子,他开始应当教些武德什么的,但是他上来就说,练武学拳就是为了打架,要打赢架,得记住三点:一是打眼,二是打胆,三是打胶连。前边两点说的是眼光和胆量,这三打胶连外人不大懂,按照我师傅的说法,就是一个快字,要是打起来,你的拳脚要不离敌手之身,好似橡胶粘连在他身上。
我们这帮鸟孩子,最捣蛋的都有个专供大人们骂的外号:歪头胡志明,他本来叫作志明,但我们李庄的人都叫他胡志明。还有地老鼠铁勺、花狗腚大奇、狗腿子文胜、傻兔子墙根、胡汉三筋头、猪头小队长小春、黑驴圣三星,等等。交代一下,我们李庄的人虽然粗俗,但有些糙字眼还是不屑出口的,比如,驴和狗的雄性生殖器之类的,我们称为驴圣、狗圣。后来我在北京一所艺术学院读艺术史时才知道,古人早就将这类玩意儿称为圣了,并且将其画在墙上,或做成陶器、玉器之类,以代表人类进化的图腾或象征。当年读这些时,我就觉得我们李庄的人还是蛮有学问蛮古典的。除此之外,我们李庄的人说话还有许多规矩,比如,把未成年的男孩叫作鸟孩子,把男青年叫作年轻猴。经过很长时间我才明白,由鸟变成猴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们这帮鸟孩子叫我狗头军师,大人们也这么“尊称”我。也就是说,不管谁干了坏事,也不管我在不在场,但追究起来,归根到底总是我出的坏主意。那时候,我们李庄的人很少吃过白面蒸馍,整天吃些杂面饼子抹酱豆辣椒,长出的脑子非常固执,人们坚决地认为,不是我还有谁能想出这么个孬种点子?
这段话先撂这儿,等你看完了我讲的看电影的故事以后,你就会明白我一上来就说这么一段话不是白说的。
我们这帮鸟孩子都是电影迷。可以说,那时候在我们那一带,每个村庄都有一群像我们这样的电影迷。只要听说哪庄有电影,太阳一偏西,我们就带上一块凉馍开始出发,有时候一跑就是十几里路,到了地方太阳还有一树梢高,电影队还没有来呢,我们就坐在人家村头等着,一边吃凉馍一边猜测今天会放什么电影。
我们这些电影迷有时候还会被大人们戏耍一番。我们村的生产队队长叫李忠厚,是个复员军人,曾参加过抗美援朝,整天嘴里没一句实话,屁眼里夹不住一粒秕芝麻,动不动就给人讲他在朝鲜和美国鬼子如何拼刺刀,一看电影《上甘岭》,他就指着银幕上行军的志愿军队伍大叫:“看,快看!那个扛机枪的就是我!”我们李庄没有一个人信他,大人们叫他“瞎话篓子”,小孩子叫他“烂腚眼子”。这个人经常在中午饭场里散布谣言,动不动就说哪庄有电影,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你不信。我们这些电影迷经常上他的当,等我们来回跑上十几里路找他质问时,他就会笑眯眯地挠着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上午赶集碰到他庄的大队会计,又买肉又买酒的,说是招待张杰出和曹如意,还对我说今晚放的是打仗的片子,名字就叫《战斗英雄白跑路》!”于是,周围的大人们一阵哄堂大笑。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一些大人见了我们,就要请我们看《战斗英雄白跑路》。
我们最喜欢看打仗的片子,什么《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战上海》《铁道游击队》《三进山城》《渡江侦察记》《英雄虎胆》《打击侵略者》《黄桥决战》《延河战火》《董存瑞》等等,反正只要是打仗的,我们就高高兴兴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看。我们最不喜欢看唱戏的片子,什么《花木兰》《天仙配》《女驸马》《花枪缘》《李二嫂改嫁》《朝阳沟》《穆桂英挂帅》《梁山伯与祝英台》《抬花轿》《白奶奶醉酒》等等,我们一看就烦,就起哄,就挤出电影场后朝里边扔砖头瓦块。每当这时,大人们都恨不得把我们摁到尿罐里溺死方能解恨,因为大人们很喜欢看唱戏的片子。
其实,那时候我们那儿放的唱戏的片子也就上边说的那么些,其中最让大人们喜欢的当属《朝阳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几年,这部片子我看了有一百遍,大人们看了二百遍都不止。在我们李庄,大人小孩没有不会哼几句《朝阳沟》的,尤其是头天晚上刚看过,第二天一见面,迎头就是一顿吼。见面就唱的多数都是浪娘们儿和年轻猴,唱的大都是银环的娘出场那一出。那一出戏还真好,银环的娘一出场的那走相,那眉目,就是一场爆笑。我们村里的几个浪娘们儿,就数大奇他娘李柴氏学得最像,不管在田间地头,还是在村头巷口,只要她一发浪,就要学银环的娘扭上几圈唱上一段。男爷们儿里爱唱的不多,唱得好的是铁勺他爷,六十多岁的人了,头长得像块砖头一样方方正正,整天刮得明晃晃的,村里大人小孩都叫他“四棱子电灯泡”。只要一看见李柴氏在那儿扭,这老头儿就把烟袋往腰里一别,模仿栓保教银环锄地,一弓腿拉个架势,高腔大喉咙地喊叫:“花狗腚他娘,来来来,我教你锄地呀!”一边说,一边动作,一边唱,“你前腿弓,你后腿蹬,一下,两下,你把被子蹬了个大窟窿!”
当然,也不是哪个村放电影都要放《朝阳沟》,但只要王桥集放电影,基本上都要放这部电影。王桥集离我们村只有三里路,因为是个逢双的集,大队部又在集上,比较热闹,因此,王桥大队每次放电影都在王桥集放。王桥集一放电影,我们村基本上是倾巢出动,比白天赶集的人还多。
有一次,一看又是《朝阳沟》,我们这帮爱看打仗片子的鸟孩子就鬼鬼祟祟地出来,准备朝人群里扔砖头。没想到,一个年轻猴拿着半截棍朝我们冲过来,破口大骂,抡棍就打,当即就把小春的头打了个窟窿,血流满面。我们也是在电影场里打惯了的,哪里肯善罢甘休?顿时一声呼喊,扑上去抱住了那个小伙子。几个人的太平拳还没抡开呢,就有人把我们拉开了。这时我们才知道打人的年轻猴叫大瓶,有点神经病。他爹叫张蜂拥,是王桥大队代销店卖货的,我们都认识他。这场架算是没打起来,不过我们最后还是知道了大瓶打我们的原因,也知道了王桥集只要放电影就得放《朝阳沟》的缘故。
得先说张蜂拥,矮矮胖胖,长得好像个菜墩子,人很老实,因为在代销店卖东西,手里有几个钱,娶个媳妇很漂亮,高高大大白白胖胖,诨号“俄罗斯母马”,闻名于方圆五里。不知谁的原因,两口子一直没生孩子,后来抱养了一个,就是这个拿半截棍打我们的年轻猴大瓶。
大瓶上学很厉害,拿我们那儿的话说,念书就像喝书似的。后来大瓶成了我们全公社第一个考上双沟高中的孩子,当时风传几十里,大人们都把大瓶当作教育自己孩子的楷模。大瓶上高中时,我们这帮鸟孩子还小,据我们村和大瓶一般大的年轻猴说,大瓶上高中时很神秘,也很高傲,星期天他从双沟高中回家,路过我们村西头的公路,骑着“飞鸽”牌自行车,穿着白球鞋,手脖子上戴一块闪闪发光的“上海”牌手表,风驰电掣,一晃而过。我们村的那些年轻猴爱滋事,经常在公路上拦截骑自行车的陌生人,但没人敢拦截大瓶,他们总是敬畏地站在路边,看着大瓶骑着自行车飒然而过,因为大人们都说大瓶马上就要上大学了,毕业后就在我们县当县长。
不过,后来大瓶不仅没考上大学,而且连高中也没上完,因为他在学校里和双沟区宣传部长的闺女谈上了恋爱。我们那儿把谈恋爱叫作拍屁股,也就是说,大瓶和区宣传部长的闺女拍上了屁股。那闺女小名叫金枝,我们李庄有些人见过,星期天时她坐在大瓶的自行车后边,朝王桥集飞去。大瓶和金枝拍屁股那会儿,《朝阳沟》在我们那儿正风靡一时。据说,他们还在王桥集东头的水闸上对唱过栓保和银环的唱腔,金枝还把唱词改了,说什么要在王桥集扎根干他一百年。
当然,这事儿最后黄汤了,金枝被她爹赶回城里去了,闪得大瓶也不上高中了,孤零零地回家害起了相思病,山盟海誓成了万把尖刀,最终把大瓶戳成了神经病。从此后,王桥集只要放电影,大瓶就要人家放《朝阳沟》,要不然他就上吊,弄得他爹张蜂拥没办法。那时候一场电影两部片子要收二十块钱,张蜂拥只好每次单掏十块钱,让人家给他家大瓶加上《朝阳沟》。
不过,后来《朝阳沟》的风头还是过去了。因为有了彩色的《花枪缘》《穆桂英挂帅》《白奶奶醉酒》《七品芝麻官》《梁山伯与祝英台》等更好看的戏剧电影,大家都不再留恋《朝阳沟》了。但是,王桥集的大瓶还在怀念《朝阳沟》,他时常在逢集的日子里攀上高高的水闸,面对赶集的人们大唱栓保那段唱腔。人少时,他就坐在水闸上抽烟,看见来了一群赶集的,他就站起来,摆个姿势,高声开唱:
“自从你写信要回家乡,俺全家都是为你忙。俺的爹他为你修房子,俺的娘她为你做衣裳。小妹妹听说你要回家去,她给你腾了一张床。你早上不来等晌午,晌午不来等后晌。今天等来明天盼,等你、盼你、想你、念你,谁知道你的心比那冰棍还凉!”
赶集的人们无不报以热烈的掌声。
有时候,大瓶的娘“俄罗斯母马”也在下边,手里端一碗水,拿几块饼干什么的。等大瓶一段唱完了,她就仰着脸叫:“我的个大瓶儿啦,你下来吧,喝口茶再上去唱吧!”
赶集的人群大笑一阵子。
这时,大瓶又开始了他的第二段唱腔,高腔大喉咙,字正腔圆,声震屋瓦,让人听得耳朵里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