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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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o theory

│论俗│

04
借钱吃海货,不算不会过

吃鱼吃虾有讲究,“应食当令”。什么时候该吃带鱼,什么时候该吃黄花鱼,是有一定之规的。这俩礼拜什么鱼要下来了,就必须这俩礼拜吃,因为你这会儿不吃,过些日子它就没有了……

我也不知道我写的这些东西各位读者爱看不爱看,反正我就是这么一写,您各位这么一乐和,也就是这样。当然了,在我写你看的过程当中,也希望各位能提点儿意见,或者直接告诉我您想了解点儿什么。反正我是把这本书当作一个交朋友的平台,我也不知道您是谁,但是我觉得都是好哥们儿,咱们能通过这本书,聊聊心里话,写一些未必适合在舞台上说的话。

前面给大伙儿分享了“吃饭”的学问,聊的是“筷子”,我也不知道大家能记住多少。后来我想了想,光是吃饭事儿就够多了,但还要补充一个事儿,您也得记住了,用筷子吃饭有一规矩,要“以食就口”,不能“以口就食”,意思就是说,得拿着筷子夹好了菜,再往嘴里送,不能把嘴先张开了,再去夹菜,这个不行,按从前的老说法,显得下作。

还有,不能直接在锅里吃饭,饭得盛到碗里吃,要是直接就着锅吃,就会给人一种不怎么富裕的感觉,老年人通常都这么觉得。我在电视剧里经常看到,人家韩国人吃方便面,一次煮一锅,一人托一锅盖,就吃起来了,一个国家一个活法,这不一样。

还有一点,吃饭的时候,按照老规矩是不让说话的,但是现在咱们哥儿几个坐一块儿,其实就是借着吃饭聊个天。早先的时候,比如老北京和老天津卫,都讲究“吃不言,睡不语”,也有说“食不言,寝不语”的,其实是一回事儿。“吃不言,睡不语”是我在天津从小听到大的话,尤其是过去的大户人家,老太爷坐好了,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大少爷和二少爷按辈分入座,全家人一块儿吃饭,特别忌讳瞎搭茬儿。尤其是孩子们,吃饭就是吃饭,叨叨叨叨地说话,家里头若有老人,尤其是讲究点儿的老人,当场就会翻脸。孩子吃饭不懂规矩,老人拿起筷子咣咣就打他两下,当然打孩子也不是什么好规矩,就是说“吃不言,睡不语”这个道理,到了睡觉的时候,就踏踏实实地睡,别在那儿躺着还叨叨。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想,如果睡觉前聊天,你说你讲个笑话吧,一乐,盹儿就过去了,你讲一鬼故事吧,越聊越害怕,干脆不敢再睡觉了。所以就是别说话,踏踏实实躺在那儿,睡不着就闭上眼,养养精神。据老中医所说,闭上眼其实是最好的一种休息,哪怕是白天,你老睁着眼,其实是很伤精神的。睡不着没事儿,闭上眼养养精神,也是身体的一种极好的休息。人睁开眼时所消耗的能量是非常大的,只要你一闭上眼,身体的某些部位就可以得到休息,这其中的道理,我说不了太细致,我不是医生,我也不是科学家,但是我个人感觉,有的时候闭目养神确实管用。话题有点儿扯远了,还是回归到“吃不言,睡不语”这个规矩上。

一提到规矩,就又想起来不少,还有吃饭的时候不能够随便换座,什么意思呢?你坐在哪里,就一直坐在那儿,不要端着碗,一会儿上这儿来,一会儿上那儿去,这种习惯不好,为什么呢?这也是老人说的规矩,只有在街上讨饭的乞丐,才会要了一家又换一家,你吃饭就固定坐在一个位置,老是来回这么倒腾着,是没品的行为,不允许这个样子。

还有吃饭的座位,这也挺可乐。我们一般请人吃饭,到了饭店,进了包间,一定有一个上首的正座,也叫主座,这一桌里边有身份的人、年纪大的人、辈分高的人,或者是在单位管事儿的这么一个主儿,他应该坐在正座上。那么哪个座位属于主座或正座呢?现在你到饭店去,有的时候服务员会给你安排好,他把那口布都叠好了,这一桌子别的口布都趴着,唯有一块一柱擎天地立着,这儿就是主座。但是这个也不准确,因为有的房子格局不一样,这个服务员跟那个饭店经理的审美和知识程度也不一样,有的时候他觉得那个座应该是正座,其实是不对的。按规矩来说,就是整张桌子上,哪个位置面冲着门、背靠着墙,哪个位置就应该是主座。

有一年我上山东济南演出,就闹出了一个笑话。我们演出完之后,当地的师兄弟和几个关系不错的哥们儿,就说大家一块儿去吃个饭吧,我们这儿有一家老饭店挺好,是多少年的老字号了。我这个人平时不爱跟人出去吃饭,因为我吃得很简单,而且我特别怕吃饭的时候人家费心张罗,还要花好些钱,身后还站着一服务员,我喝一杯就再给我倒一杯,我也不喝酒,出去吃饭我嫌麻烦。但是我跟济南这哥儿几个关系挺好,再说人家这么热情邀请了,我要再不去,就显得外道了,那就去吧。

一到饭店,感觉还挺好,它是坐落在一个公园里边的这么一家饭店,古香古色,挺不错,服务员说给留出包间来了,因为知道德云社说相声的这帮人来了。我的这些师兄弟就说,快来吧,跟我都挺客气的,因为我是师哥,得让我坐到那个主座。我一瞧这主座的位置不对啊,应该是冲着大门的,但它这个主座摆的位置是冲着窗户的,我就跟服务员说,你们这座位错了,冲着门的才是主座。我也不知道人家爱听不爱听,就跟逞能似的告诉人家。结果服务员说,您不知道,我们是故意这么摆的,我们这么摆的原因是,窗户外边的景色好,您坐在这儿,面对窗户能看到景色,您不信看看窗外面的景致。服务员用手这么一指,我们所有人都往外看去,这一看所有人都傻了。饭店是在一个公园里,窗户外边有树、草地什么的,看着很隐蔽,但就在服务员拿手往外一指的时候,我们看到窗外边有一老太太,正蹲在那儿方便呢,好家伙,这屋里十多个老爷们儿都傻了。老太太一回头,正看见窗户里边这一大帮人,也弄了一大红脸,忽地一下子,屋里也乐,屋外也乐了。老太太走了,弄得我们这个臊啊。

饭吃完了,这服务员也没再跟我们见面,他也觉得不合适。这是说吃饭的座位问题,反正要是往细里说,这吃饭的规矩大了。就像吃饺子,要调料,想要一点儿醋,油盐酱醋的醋,这都有规矩,也有很多忌讳。比如你跟服务员说:“服务员,我吃醋,你赶紧给我来点儿醋吃。”服务员就会跟你说:“吃醋,回家跟媳妇打架去,你上我们这儿吃什么醋?”所以如果你在饭店想要吃醋,就可以直接跟服务员说:“我要点儿忌讳。”人家服务员端来醋了,也得跟你说:“您的忌讳来了。”不能端着醋进来问:“哪位先生吃醋?”这也不像话,所以过去人管“吃醋”叫“吃忌讳”。

甚至早年间在北京城,鸡蛋也不能叫鸡蛋,饭店里面管鸡蛋叫“白果”,为什么呢?过去的忌讳多,尤其清朝末年的时候,北京城里的太监很多,他们忌讳说这些字,所以就得改成别的词。现在这些忌讳都没有了,俱往矣,都不叫事儿了。反正是民以食为天,谁也离不开这个“吃”。

好多人都爱请人吃饭,您记住了,请人吃饭,三天为“请”,两天为“叫”,当天这算“提溜”。老北京和老天津卫都懂这个规矩,要请人吃饭,一定得提前三天跟人说,大哥,您哪天有工夫?我请您一块儿聚一聚?或者说,我知道哪里的螃蟹不错、哪里的羊肉好,我请您,咱们哥儿几个乐和乐和?提前两天跟人打招呼的,就是跟关系近一些的人了,给人打一电话说,明儿你干吗去?咱们吃饭去吧?当天请人吃饭,一般来说,应该就是实在是没想起来找人家,哥儿几个坐在一块儿吃得正高兴呢,突然想起来了,哎哟,还有一个张三没来,对,他哪儿去了?给他打一电话,问,你在哪儿呢?你过来吧,来吃饭。所以,当天请人吃饭这叫“提溜”,仅限于关系特别近的人。如果你要请长辈或有身份的人,或者是要求人办事儿,当天才跟人家打招呼,这是不允许的。

言归正传,回到主题“海货”上。前几天有人问我,你爱吃什么?我想了想,我还真没有什么特爱吃的,而且现在我岁数大了,饭量也不如原来,但我是天津人,天津就是所谓的“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1],是水旱的码头,所以天津人爱吃海鲜,爱吃水里边打出来的东西。

一提到这水里出来的东西,我就想起一个有意思的人,也是拐弯抹角的这么一个主儿,凡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东西他都不吃,比如鱼、虾、螃蟹和蛤蜊。再后来就更夸张了,饺子不吃,馄饨不吃,片汤不吃,热汤面不吃,只要是水里煮出来的,他全不吃,这上哪儿说理去?我就知道有这么一爱好古怪的主儿,但这也不是什么罪过,就是个饮食习惯,不吃就不吃。但是在我的印象中,天津人爱吃海鲜的比较多,尤其爱吃海鱼。

科学证明,多吃鱼对身体是有好处的,尤其是海鱼。鱼肉里边含有蛋白质等各种营养成分。儿童和青少年生长发育的时候,或者生病、身体有伤口的时候,都要多吃海鱼,据说可以帮助伤口愈合、身体复原。鱼肉的肌肉纤维构造短,不像牛肉或者别的肉,所以说鱼肉吃起来比其他动物的肉更细致嫩滑,好消化,非常适合小孩儿、老人们吃,它的脂肪含量少,热量也低。

我从小就知道天津有句老话,说“借钱吃海货,不算不会过”,也有人说成“当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意思就是说,海鲜下来了,就算家里没钱,也得借钱吃,把家里的东西拿到当铺去当一当,换来钱也得吃海货,这样花钱不算是不会过日子,不算是胡糟。为什么这会儿一定要吃海货呢?因为按过去的习俗来说,吃鱼吃虾有讲究,“应食当令”。什么时候该吃带鱼,什么时候该吃黄花鱼,是有一定之规的。这俩礼拜什么鱼要下来了,就必须这俩礼拜吃,因为你这会儿不吃,过些日子它就没有了,就过去了。对此我的印象特别深。

我16岁就打天津出来了,到北京去发展,一晃也在北京生活几十年了。北京的大多数食物我都吃得惯,唯有一样东西,好像在北京不像在天津吃得那么方便,这东西在天津叫“鳎目鱼”。“鳎目”是民间的俗称,学名就是比目鱼[2]。我们老听那相声里说,打南边来个喇嘛,手里拎着五斤鳎目,这个“鳎目”说的就是比目鱼。它的身子扁平,俩眼睛长在身体的上面,应该是并列而行,故名比目鱼。按照天津人的习惯,鳎目鱼得在夏天吃,老话说“伏天吃鳎目”。也有人说因为鳎目的皮特别大,扒下来能蒙一面鼓,当鼓皮用,反正这就是一说,我是没见过那么大的鳎目鱼。不论大的小的鳎目,天津人都吃,小的鳎目有一拃来长,“一拃”,差不多就是您把您的手打开,从大拇指到中指的距离。

一拃长的鳎目鱼,一般是炸着吃,先把鱼收拾干净了,简单地弄一弄,然后裹上面,扔到锅里边下油炸,炸着吃又酥又脆。天津老爷们儿有的直接拿着炸鱼下酒,还有的拿饼卷起来吃。要是稍微大一点儿的鳎目鱼,就得熬着吃了,先过油,之后锅里搁好葱花、姜、蒜瓣、甜面酱、酱油和料酒,也有放白酒的,总之熬鱼一定要放一点儿酒。甜面酱也是必不可少的,天津人炒菜是一定要放甜面酱的,这是天津人的一大特点。放好这些调料后,就开始熬鳎目鱼,熬的时候要随时看着,不能煳了锅,汤汁熬好之后,倒到盘子里边,表面上红不劲儿的,酱色很好看、很鲜艳,拿筷子把鱼肉捣开了,鳎目鱼的肉雪白雪白的,是下饭的好菜,而且刺很少,只有一根大刺。我奶奶当年就跟我说过,“鱼是驮饭的驴”,这是一句老话,我还真没听别人念叨过,就只听我奶奶说过,意思是,你吃别的菜,好像吃不了这么多米饭,唯独吃鱼的时候,能吃下很多米饭,那厉害了,鱼就像是驮饭的驴,它能把好多米饭都给你驮走。

我爱吃鳎目鱼,但是后来到了北京,就很少见着卖鳎目鱼的。因为北京和天津不一样,天津它靠海边,到北京这儿吃海鲜不那么容易。我记得在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曾经有一回,在虹桥市场卖海鲜的地方,我瞧见了有卖鳎目鱼的,觉得还挺亲切,你想这么些年没看见鳎目了,于是就买了点儿,那鱼的颜色看起来还不错,是冷冻的,买回家之后化了冻,准备烹饪,就觉得不行,它那肉发粉,所谓的发粉,不是说颜色发粉,而是肉的质地感觉很松懈,不结实,一看这鱼就是质地有问题,由此看得出来,鳎目鱼在北京不那么特别受重视。大的鳎目鱼,把它的脑袋和尾巴切下来,过完油之后熬汤,身体的中段用来干烧或者酱炖。吃完了鱼,再来碗鳎目鱼的鱼头汤,奶汤熬的,奶白奶白的,好喝得不行,一锅汤都能喝光。

但北京人觉得鳎目鱼差着呢,北京人爱吃黄花鱼和带鱼。我跟北京的朋友们聊天,也去看过过去的老资料,据说北京人那是讲究的主儿,院子里边种花椒树,因为花椒树种在院里能辟邪,而且吃花椒也方便。黄花鱼下来之后,打花椒树上揪两把花椒,跟着鱼一块儿熬,熟了之后全家人坐一块儿吃。我忘了是梁实秋先生还是谁写过,一家大小,每人两条鱼,吃完之后来碗打卤面垫底,这就是老北京的吃法。但是后来我四处问了问,也没发现北京有什么人家这么吃过,可能是因为他们家里没有花椒树。

黄花鱼,这些年市面上看见的净是作假的,我见过被染得金黄金黄的黄花鱼,结果熬完之后变成了白的,上当了。除了黄花鱼之外,带鱼也是北京的水产市场上很普通的一种鱼,但也净是些本地的带鱼,说是本地的,也不知道是本地哪儿的,可能是本地几百里外的,反正那带鱼有宽有窄。宽的就刮了鱼鳞,切成菱形的块,跟熬鳎目鱼的方法一样,好吃!还有一种特别窄的小带鱼,窄得就跟手表带似的,这种带鱼就只能炸着吃,先过油,过完油之后,在油里边放点儿花椒,撒点儿盐,还有的是先拿油炸,炸完之后调一碗糖醋汁,烹完之后再熬一锅粥,蒸一点儿死面的小卷子。您记住了,死面的卷子、炸烹的小带鱼,配上一锅粥,这三样放在一起是绝配。

还有一种鱼,在北京应该很少见到了,这鱼在天津叫“马口”,身体还挺长,有点儿扁,它的上颌骨两侧的边上分别有一缺口,好像有什么突出物嵌在那儿似的,样子像马口,所以叫马口鱼。马口鱼也就三四寸长,肉质鲜嫩,好像产量不大,这鱼的刺特别多,但是很好吃。

记得一九九几年的时候,我那会儿还在天津住,有一天,门口的菜市场里有一个人卖烤的马口鱼——这马口鱼你别看不大,只有三四寸长,但是从水里一网打上来,大小都差不多——烤完了加上孜然,加上辣椒面儿,加上盐,连刺一块儿嚼,特别好吃。

关于吃鱼,我要是想说的话,说上三天五天也说不完,反正就是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也不能光写吃饭的事儿,以后还得写写喝酒,写写炒菜,写写唐诗宋词。唱戏、说相声,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反正跟各位读者我也不见外,咱们也是自己人,我信手一写,您喜欢就好。


注释:

[1]天津的海河水系由南运河、北运河、大清河、子牙河和永定河五大干流组成。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九”为最多,因此“九河下梢天津卫”里的“九”即为大小支流众多之意。

[2]比目鱼其实是对一类鱼的统称。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硬骨鱼纲和鲽形目共计六百多种鱼,都可以叫作“比目鱼”。而鲽形目中有一科叫鳎目鱼科,有三十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