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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 想着他们的向死而生

刘庆邦,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黑白男女》等,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等二十余种。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北京市德艺双馨奖等。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

刘庆邦总能直面矿难这一残酷现实,他塑造的郑宝兰、卫君梅等女性形象,一方面肩负着养家糊口的重任,另一方面也面临着人生道路的多重选择,爱情与责任,坚持与妥协,让人看到了一个群体的无奈与执着。看似家长里短的琐碎背后,诉说的都是生活的日常与生命的真实,而这正是文学的可贵之处。他认为,世界会越来越发达,越来越机械化、信息化,但人类精神也可能会越来越痛苦,最后成为机器的奴隶。

刘老师好,现在是早上5点半,我知道你有早起写作的习惯。在这个下着小雨的清晨,我们要开始一个并不轻松的话题,矿难。去年你推出了最新长篇小说《黑白男女》,以三个死难矿工家庭为主线,叙写底层百姓的悲喜人生,关注死者身后孤儿寡母面临的生活和情感的艰难重建。李敬泽先生称你这部书是“心安之作”。这样一部在你心中搁了十几年的作品,背后有着怎样的积累?

我写过大量煤矿工人的小说,长篇有三部,《断层》《红煤》和《黑白男女》。这三部长篇,也可以说是煤矿题材三部曲。《黑白男女》是我对煤矿生活不断思索、不断积累,从而写出的一部长篇。写出来后,煤矿题材的小说至少是告一个段落了。写这三部长篇的过程,是我不断学习、不断积累、不断提高的过程。《断层》是1986年写的,改革开放刚刚开始,从改革的角度写矿上生活比较多。到了《红煤》,开始写人,写人的感情,盯着人来写,尤其关注农民进城打工的心理。到了《黑白男女》,积累更丰富,情感更饱满,人物更多,人性更复杂,我诚心要把它写成带有总结性的煤矿生活小说,或者对自己来说是集大成的煤矿生活小说。《黑白男女》表现的是矿难后矿工家属的生活,我没有直接写灾难,没有直接写井下。咱们都知道,中国用煤很多,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对煤炭有大量需求,煤矿从业人员很多,号称700万矿工,年产几十亿吨煤。但是因为安全技术薄弱,每年都会发生安全事故。大事故如瓦斯爆炸,有几年连续发生,死亡上百人。瓦斯爆炸造成大面积死亡之后,矿工家属怎样向死而生,怎样建立新的平衡,这是我一直关注的问题。

在文学史上,有很多著名的作家是记者出身。比如加西亚·马尔克斯、马克·吐温、狄更斯等等。你曾在《中国煤炭报》工作多年,也曾是记者、编辑,这份职业是否也成就了你关注矿难的独特视角?

这份工作让我采访了不少矿难死亡者家属。印象最深的有1996年5月平顶山发生的瓦斯爆炸,炸死80多人。第二天我就采访去了,直接采访矿工家属,听他们的哭诉;跟着处理事故的人,听他们谈善后怎么处理,掌握了大量细节。后来写了纪实文学作品《生命悲悯》,将近两万字,发在1997年的《中国煤矿文艺》杂志上。这篇纪实文学在全国煤矿界引起很大反响。一个管安全生产的副部长专门给我写信,主要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感谢我这么深入地写出感人至深的作品,特别从生命价值的角度写矿难;第二个,要求全国煤矿管安全生产的干部都读读这个作品,对矿工的生活负起责任。当时全国各地有五十多家矿工报,都转载了这篇文章。广播站广播时,有的播音员都播不下去,矿工听着失声痛哭。《生命悲悯》产生了全国性影响。以致后来我到煤矿上去,矿工站成一大片,要敬我酒。我自己也很感动。如果你真是贴心贴肺为矿工着想,踏踏实实想他们所想,确实会引起他们共鸣。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的确有为人民服务的作用,煤矿题材的文学就是为工人服务。直到现在,《生命悲悯》还在发挥作用,被当成安全生产的教材使用。今年到河南焦作,我听说新工人进矿后,先是技术技能的培训,再有安全生产的教育培训,还人手发一份《生命悲悯》让他们去读。精神教育和心灵教育,使他们真正对自己的生命重视起来,树立安全生产的意识。

在你写《生命悲悯》时,面对矿难,有没有具体事件让你注意到人性的变化?

《生命悲悯》是去平顶山写的作品。2000年时,徐州发生了一次透水事故,事故第二天我就赶到了,在大雪中和矿工一起等救援。最终救出了20多人,死了十几个。那一次对我震撼很大,连夜写了三个整版的报道。写完后,觉得有些细节还没写,有些情感还没表达。比如采访中,有一个年轻人父亲在井下还没有救出来,他就问我:“这次我爸爸要是不能出来了,我能不能顶替我爸爸参加工作?”我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那时候正赶上下岗,这个年轻人技校毕业,还没工作。我说:“希望你父亲能救出来。”他要参加工作,以父亲不能出来为代价,我觉得他的想法挺悲哀的。后来我就写了短篇小说《雪花那个飘》,发在《上海文艺》,这是新闻报道之后写的文学作品。

多次矿难报道,是否也让你的使命感越来越强?

我多次采访矿难,一直想写一部长篇。有了这个想法后就做了一些积累,对全国的安全事故非常留心,一看哪儿出事故,就看报道,去做进一步采访。2004年至2005年之间,中国煤矿先后发生三起重大事故。先是2004年10月郑煤集团大平煤矿瓦斯爆炸,死了148人。接着是11月份陕西的陈家山煤矿发生矿难,死了166人。转过年2月,辽宁阜新孙家湾矿难,死亡200多人。不到四个月时间,500多工人死于矿难,而且都是青壮年,上有老下有小,多悲哀啊!面对这样的事情,我有一种责任感、使命感,要尽快把小说写出来。我选择了去阜新孙家湾矿区深入生活采访。去了以后,那里也有朋友,对我招待很好,领我看这看那,但就不让到矿上去。说时间过去,别再提了,不让再揭伤疤,把这当成了负面的东西。这个事情让我体会到深入生活也不是那么容易,不是你想深入人家就让你去的。

我决定往近处走不往远处走,往地下走不往表面走,往熟悉的地方走不往陌生的地方走。去之前,还对自己约法几章:少应酬,少喝酒,少打手机;多走,多看,多听,多记,多思索。真正做到扎扎实实深入生活。刚去的几天,水土不服拉肚子,拉到眼冒金星,夜里直出虚汗,但我还是坚持,一边吃药,一边走访。中秋节那天,我自己买了月饼、水果,去矿工家里访问。和亡故工人的妻子、女儿谈了一上午,还到工人墓前默哀。此时正好《人民日报》约我写短篇,我就写了一篇《清汤面》,选取采访中的一点。《清汤面》发表后引起很大反响。《红旗》杂志的《红旗文摘》《中国煤炭报》都转了这个小说。

文学作品是影视创作的重要来源。你的小说《神木》《卧底》也被拍成了电影,有成功的,也有不太令人满意的地方。你如何看待文学与影视的关系?

很多好的影视作品是从文学作品改编的,但是,有的小说适合改编,有的不太适合。《神木》改编成《盲井》,改得比较成功,忠实于原著,忠实于作家的想法与故事情节。《卧底》不成功,把作者原意弄拧了。但改编有时候也不是导演能左右的。我自己写小说,不大改影视,会把改编权交给别人。我认为,影视是集体创作,参与进来就要妥协,很多要听人家的。写小说完全自己做主,按自己的思路来写。我曾经写过一个电影文本,黄健中让我改《走窑汉》,准备参加国际电影比赛,我给改了,在春节期间,我自己还比较满意,但没有拍成。从那以后我就没再做过改编。听说改编起来很不容易。影视和小说思维方式也很不一样。写小说是一个深入的、心灵化的过程,影视表现心灵很难。所以还是踏踏实实写自己的小说。

在去煤矿工作之前,你的生活是怎样的?

我自己的经历比较丰富,中国大的事件差不多都参与过了。一个人的创作和经历关系密切,因为三年困难时期,我写了《平原上的歌谣》,被认为是中国第一部写三年困难时期的长篇。一个作家,我认为他的写作是回忆的状态,要有可回忆的东西。

这些经历有记录吗?

全靠记忆。现在写日记,以前没有。那些记忆深深地存在你的脑子里。不写作时,记忆可能是沉睡的状态,唤不起来;但是一旦想写一部长篇,你找一个方向,一个线索,记忆会被唤醒。一旦进入写作状态,那些细节会纷至沓来,有时候让你觉得惊喜。如果不写作,这些可能都浪费掉了。人写作,其实都是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从小在农村长大,人际关系很丰富。村里几百口人,互有宗亲关系,都认识,知道他们的来龙去脉。我们兄弟姊妹六个,这也是重要的人际关系。这种创作资源只在我们那时候有。现在的孩子亲情关系很少。

我在很小的时候,经历了亲人的生死离别,感情上受到很强的冲击。我父亲1960年去世,那时我刚9岁,正是需要父爱的时候。我披麻戴孝,为父亲摔盆,印象很深。两年后爷爷去世。从小爷爷把我带大的,带着我求人念书、听戏。紧接着,小弟弟也去世了。小弟弟生在困难时期,营养严重不良,得了佝偻病,好几岁不会走路。死了后我非常伤心,哭得昏了过去。从父辈到爷爷辈到同胞弟弟,相继去世,从小就经历生死离别,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那是一个少年情感比较脆弱的时候,但经历了非常残酷的打击,一生都难以忘怀。我的感情很脆弱,意志很坚强。这些都是生活中一些跟别人不一样的经历,首先是生活造就了我。

父亲去世后,家里肯定很艰难,母亲对你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写作要找一个老师。除了生活,母亲是我的第一个老师。这样说并不在于她教我写作,而是在做人上,她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她把我们养大,吃了很多苦,但她的意志非常坚强,她要我们到什么时候都要争气、要强。我母亲当过县里的劳动模范。我为此写过一篇文章,《母亲的奖章》。母亲身材并不高,但长得特别精神。父亲去世后,大姐、二姐都不能上学,母亲跟男劳力一起劳动。特别是春天,天那么冷,河那么凉,下河捞水草,男的都不愿干,母亲天天下河捞水草,非常艰辛。我跟母亲学会了怎么做人,怎样勤劳,怎样保持坚强的意志,在任何情况下不垮下来。

生活之外,阅读在你生活中占有怎样的位置?或者说,你小时候在农村能不能看到书?过去河南乡间非常流行的戏曲、曲艺是否也影响了你的成长?

一个人的心灵成长史和阅读密切联系,也可以说精神史就是个人的阅读史。阅读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从小是被动的阅读。一般农民家没有书,但爷爷有书。他听说谁有书就跟人家借来,借了就不还了,把书藏到了我们家的三屉桌里。很多书名我已经记不起。爷爷临死时母亲问他:“你有啥要求啊?”他说,把书放在棺材里当枕头用。到另一个世界,还要让书来陪伴他。我母亲就答应他了。那些藏书大部分都放爷爷棺材当枕头用了。后来,读了中学以后,开始有书看。在中学有图书馆,可以看到长篇小说。我看的第一部长篇是《青春之歌》,很痴迷。看了林道静,形象那么美,只身一人跑北戴河去,一个少女那么有勇气,对自己也是一个激励。

当时读书还没想到写东西。初中毕业后,不能继续念书,只能回家当农民去了。那时候在家,除了自己看书,还给家里念书。印象最深的是我给家人念《迎春花》。在煤油灯下,晚上睡觉前,大姐二姐母亲都在,我都躺床上了,正在看《迎春花》,母亲就让我念念。一个长篇,差不多念完了,念到感人的地方,全家人都感动。

在农村觉得很苦闷,初中毕业后没有出路,自己心也有点野,“文革”期间大串联,自己跑了很多地方。先是跑到北京,回到家又带了行李,走武汉,下长沙、韶山,到江西,又跑到杭州、上海、南京,把中国最大的城市都看了。15岁的一个少年,出于对鲁迅的崇拜和敬仰,到杭州后,一天步行120里地到绍兴鲁迅故居去看百草园和三味书屋。那时候内心文学的种子已经在萌动了。知道了外面还有如此大的世界,在家里就待不住,苦闷,一直想重新走出去。觉得只要能离开老家,只要能不当农民,干什么都行。但是出不来。那时候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是当兵。体检过两次,政审就被刷下去了。我父亲当过国民党冯玉祥部队的下级军官,是“历史反革命”。抗战胜利70周年,我写了一篇谈父亲的文章,他参加过台儿庄大战。走不出去,我觉得很绝望。有一段时间很忧郁,饭也不想吃。母亲很可怜我,替我忧虑,早上给我煮一个鸡蛋,大姐二姐都让着我,弟弟妹妹也不让吃,因为我是家里的长子。当时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后来我写过一篇文章,《凭什么我可以吃一个鸡蛋》,忏悔这件事情。其实母亲是为了安慰我。

你后来怎么去了煤矿?是如何走上写作之路的?

当时村子里安有小喇叭,播的都是一些批判稿。我听了几次后就萌生了一个念头,为啥都是别的公社、大队的稿子,我们公社怎么没有一个人写?我能不能也写一篇批判稿?我就在煤油灯下写了一篇。投稿后没想到几天后就广播了。母亲听了也很高兴。我成了公社第一个写广播稿的人。因为这个,我参加了公社宣传队,后来陆续写了几篇稿子。那时候没稿费,但会写信通知。我收藏了好几封广播稿采用通知。

命运发生转折是1970年。新密矿务局到我们村上招工,我因为在宣传队,最早得到这个消息。招工的说:“去了是挖煤,可苦了。”我说:“挖煤我也愿意去,只要有走出去的机会。”不过到了矿上还是参加矿上的宣传队,写广播稿。开始写作是1972年宣传队解散后,我在矿上谈了女朋友,不甘心,觉得除了干体力劳动还应该干点别的,就选择了写小说。第一篇是写老矿工如何节约的。写完没地方发表,给女朋友看看,得到赞赏就放下了。现在一共写了三百多篇短篇。我回忆了一下,我三百多篇短篇,没有一篇废稿。很多作家成麻袋装退稿,我幸运的是,短篇没有一篇废稿。

最让我感到幸运的是,从我很年轻时(1972年我21岁),就选择了写作的道路,而且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自我怀疑,从来没有放弃。有人说“看不出你有什么文学才华”,但是我自己没有疑问,我坚信自己。后来当编辑,担任副刊部主任期间,有些领导说我不务正业,我说副刊主任可以不当,但不让写作不可能。那时白天编稿,忙一天,晚上早早睡,第二天一早起来写作,一个短篇要写一个月,一年能发三五个短篇。我的写作,有人质疑,但我从不放弃。我认定我适合写作,内心深处喜欢写作。

你和年轻的写作者接触多吗?对他们的创作有何建议?

跟青年作家有不少接触,每年鲁迅文学院办班我都去讲课,和中学生也有过一些交流。他们提了很多问题,比如对网络文学的看法。我说网络文学我看得很少,有时间还得写作。有时不得不看一些,比如给网络文学大赛当过评委。我看了以后觉得很失望,大部分品质很差,大部分是垃圾,真正的精品很少。原因就是文学的商业化、娱乐化、碎片化、表面化造成的。网络写手写作的目的就是让上班族看了一乐,根本不打算留下来,能赚到点击率就行了。从网络写手的这种态度就知道写作的品质是不靠谱的。现在很大的问题是,受众读网络文学,口味被败坏了,好作品看不出来。长期以来粉丝文化拉低了国民的阅读趣味。这是很大的问题。还是要多读经典,这样审美趣味才能提高。继承传统文化,不是继承传统的写作方式,不是继承原有的情节,而是继承更高级的审美趣味。低级趣味是迎合的。受众很愿意接受低级趣味的东西,因为接受起来方便,不用动脑子,更重要的是,低级趣味中有很多动物性的东西,使人越来越懒。高级审美趣味需要调动智慧。

网络与自媒体使创作的生产力大大解放,但也造成了泥沙俱下,糟粕泛滥。网络中没有挑选,没有把关,大量信息是无用的。人变得更封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没有了,嘈杂声音很多。人不倾听内心的声音,造成了自我迷失。

中国社会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这个过程中也出现了许多问题,比如对环境的破坏、对道德底线的突破等等。面对这些发展中的问题,年轻人该如何看待?

社会总是在不断变化。但是从文学角度讲,人走到哪一步都是一个困境。人类来到世界不是享福的,是受罪的。更多时候人不是幸福的,不是快乐的,是痛苦的。每个人都应该意识到这一点。老的困境解决了,新的困境又会出现。比如过去我们没吃的没喝的没穿的,整天忍饥受饿。但现在吃的多了,很多疾病随之而来。过去我们烧煤、烧柴都很困难,现在煤炭又产能过剩,大量烧煤产生空气的污染。又比如交通问题,机动车泛滥。比如最近北京老年代步车泛滥。世界会越来越发达,越来越机械化、信息化,但人类精神也可能会越来越痛苦,最后成为机器的奴隶。我认为人类的精神问题永远得不到解决。物质发达解决不了人的精神痛苦。林黛玉、贾宝玉物质很丰富了,但他们的痛苦比刘姥姥要多。

设问人:金涛 《中国艺术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