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持剑
当陈松奉从小巷心满意足的返回去给李神通带话。
孙大锤便回了自家庭院,没有第一时间去看气鼓鼓反锁房门的媳妇,而是将今日带回关在笼中的蛇斩杀煲了汤,然后默默炒了一桌子菜,端到母子俩前面,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个劲的给两人夹菜,妇人早便心花怒放,什么气都已经烟消云散,对自己来说,孙大锤这一桌子菜,养胃,更养心。
孙大锤比往常沉默,这让妇人有些愧疚,她一向清楚孙大锤脾气真是好的没边,往日不论自己怎么折腾,自己男人好像永远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从不跟自己计较什么,甚至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想要说些补偿的话,但眼前这个汉子总是先她一步做很多很多让她开心的事。
妇人娘家人不如她有远见,孙大锤这样老实巴交的汉子,也只是在家中与媳妇点头哈腰,好似傻乎乎的被人肆意欺负了也不放在心上,其实一旦不经意间触碰了他的底线,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比如此刻正坐在这个破败房宅内,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就有两个人是孙大锤这辈子不可轻易拉扯的底线。
妇人默默吃着饭,打定主意一会把儿子遣出去,好好补偿一下少见沉默的汉子,天亮别人爬墙角又如何,好让其余人听听,自家男人强过其他男人无数倍的功力。
孙大锤吃着饭,突然说了一句话,让妇人更觉得他比以往不同寻常,难道今日给这姓孙的骂醒了不成?
“孩子他娘,要不吃了饭咱们提壶酒去看看岳父岳母如何?”
……
陈洛延终究还是没见到药堂掌柜,知道今日也不太可能要到工钱,便打算用仅剩的十文铜钱去街上买条鲤鱼,至于是煲鱼汤也好,烤鱼肉也好,回去全凭自己的心情。
拿定了主意,陈洛延不再拖沓,打算临北城门脚下的药铺,沿着长街往苏桐巷祖宅,路途碰上鱼贩子持钱买了鱼便是。
陈洛延有时喜欢听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比如白猿巷子里老槐树下的树墩子,不知是谁略作劈砍,磨平上面倒刺,放在那里当做板凳供人们纳凉,但很少有人领情,哪怕是多走几条巷子专门返回家中拿了板凳也很少有人坐上去休憩,陈洛延听人们说过原因,白猿巷曾有一位身强体壮的男子,一次在山中吃了野果子吃坏了肚子,眼看忍着剧痛到了家门口,却实在没有力气踉跄回家,便坐在那颗树墩子上使劲按压住腹部想要缓解一下疼痛,谁知自那以后男子便逐渐消瘦起来,平常可以端三四碗的饭量,几近最后可以说是一口汤便要上吐下泻,没有几个月便死了。家里人给药堂掌柜看了男子那天误食的野果,再平常不过,不过是使其肚中疼痛两天,随着排泄将毒素也能排出体外,绝无可能让一个男子削弱到那般地步,人们就不由自主的将疑惑投射到树墩子身上,说得极为邪乎。
青州城四面环山几近与世隔绝,只有北城门连接东海嶞河,算是一条进出城内外的罗马长路,树墩子在这里显得尤为怪异,说不定便是某位山神的座椅,寻常人若是坐了上去被阴气缠了身子,也就没几年可活了。
还比如青州城内无人不知的周天大醮场,据说是道家仙师曾为了镇压春秋战死的亡魂,联袂来此以醮场强行打开鬼门,送游荡在天地间无法轮回的游魂进入,后又用符箓镇杀怨气深重魂魄,青州城百姓对此深信不已,只不过后来让李神通用剑挑破了符箓,陈洛延也就没有机会得见。
又比如北城头异常的寒气逼人,曾有几人登上城头试图一探究竟,结果第二日,几人便陆陆续续开始持续高烧,最后仅有一人侥幸活了下来,其余人全都死在了病榻上,据老槐树下的老人说,青州城四周皆有山神震慑鬼魅,所以不敢有脏物造次,只有北城门前一处平坦未被朝廷敕神镇压,而且临近嶞河,除了每夜子时酆都大开鬼门会有精魅降临,失足坠落河中的涝鬼也都趁夜色出来为祸人间。
等等。
这些怪事陈洛延总听人们念叨,那些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放个书桌,然后挤眉弄眼的卖弄,有时候手舞足蹈更是让人身临其境,除了喜欢等着人们一个个把铜钱逐一放在桌子上,然后一把把的往早已准备好的布袋里塞入,其实更喜欢在最精彩的地方说一句极其耐人胃口的且听下回分解。
小镇没有人不讨厌这句话的。
陈洛延这般想着,鬼使神差的拐进了一座宽敞巷弄内,比起他们遍地鸡粪狗屎的苏桐巷,这里则更为宽敞洁净,一条丝毫不落灰尘的青石板路,骤然出现在少年眼前。
这条桃叶巷住着几户名门望族,子孙们在外出人头地后反哺家族,所以街道修得敞亮气派。
陈洛延走在其中,没有生出自惭形秽的情绪,不少叫卖物件的商贾小贩,神色都不约而同的在他身上停顿一瞬,然后都是皱着眉移开视线。
其实陈洛延衣襟与华丽二字可以说是毫不搭边,但全身上下难能可贵在洁净,少年自小受娘亲影响,还是有不小的洁癖。
他想不通为什么那些人即便远远看着都会捏着鼻子远离,要知道陈洛延虽然往日不舍得花些银钱在衣衫上面,但好在勤洗没有异味。
陈洛延愈往这条小巷深处走,便愈发的局促不安,打心底突然后悔选择这条巷子。
期间经过一处摊子,摊主是一位相貌平平的光头和尚,三十来岁的模样,腰杆笔直坐于桌前,手持毛笔龙飞凤舞的写着诗词对联。
陈洛延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下来,即便打算观看也是远远站着,踮起脚尖把着脑袋往桌上看去。
和尚刚好停笔收工,欣赏自己的刚劲笔道,极为满意的点点头。
于是陈洛延刚好可以看到那句诗词的庐山真面目,不过只一眼,少年便懊恼起来,两页等臂长的对联,十四个硕大小篆字体,陈洛延只识得上联最后一字“来”,与下联最后一字“开”。
黄雀始欲衔花来,君家种桃花未开。
陈洛延拍拍脑门,记得陆先生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诗,不过具体什么意思他记不太清楚了。
和尚突然觉得脊背发凉,抬头与少年的视线刚好交织在一起,一位朴素和尚,一位寒酸少年,均是尴尬一笑。
在陈洛延印象中,这个光头和尚在小镇这里住了有三四年之久,基本都是忙于给大户人家代写家书的营生,对谁都是和和气气一副笑脸。
常说出家人不沾荤腥,不能饮酒,陈洛延可偏偏记得这和尚嗜酒如命,无肉不欢,别人若是问起,他总是拿一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来搪塞,其实陈洛延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记得这和尚法号圆巳,与学塾那位陆尚臻先生颇为不对头,每年岁末有钱人家张贴大红对联,多是让圆巳以及陆尚臻帮忙书写,但有一件颇有意思的事情,不论是念没念过书,识不识得字的城中百姓,大多是只一眼就能看出一副对联是两人谁撰写,而且林林总总给出一个极为中肯的评价,圆巳的字没有神韵,不如陆先生写的好。
这让圆巳和尚极其郁闷,他知晓自己比起乡塾的陆先生,的确差了一些距离,但最多不过是一两颗铜钱那么远,绝对不是人们说的提鞋都不配。
气愤的把矛头对准百姓,心服口不服的跳脚骂娘,一群睁眼瞎识得几个大字?不定是哪个与陆尚臻走的近些之人,偏心说出这样一言,城中这些盲目跟风,要不然书都没读过的庄稼汉子能说出神韵一词?
其实这也猜的八九不离十,要知道陆尚臻曾亲口评价圆巳和尚的字迹,龙韵在渊,璞玉尚未光净,境界已足心境不平,有朝一日顿悟自会如蛟生角,化龙腾渊。
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百姓也都接受,不过是嘴上玩笑喜欢打趣。
不然这个和尚总是笑嘻嘻的,也不生气,忒没劲。
每年年底该有百姓找圆巳书写对联,照样不误。
圆巳不像其他摊主,巴不得陈洛延离这里远一些,反而主动招手让他来的跟前,直指对联笑问道:“识得这句词吗?”
陈洛延不确定道:“黄雀始欲衔花来,君家种桃花未开?”
圆巳点点头,道:“黄雀想要口衔桃枝,只不过别人家的桃花还未盛开,但这些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迟早有一天桃叶会挂满枝头,放眼望去一番景象,道家谓之潜龙在渊。”
陈洛延摇头道:“听不懂。”
圆巳笑道:“当然不奢求你现在就明白,你来看看贫僧这字如何?”
陈洛延笑着伸出大拇指,由衷笑道:“个顶个!”
圆巳和尚哈哈大笑,开心道:“有眼光。硕大个青州城,还没有一个孩子有远见。”
圆巳将对联合在一起,放置一旁,拿出一张更大的纸张铺满桌面,提笔研磨,笑道:“城中百姓其实都不知道,贫僧除了写字,最拿手的乃是绘画。”
陈洛延看着圆巳低头忙碌,粘墨,提笔,落笔,勾勒,反反复复看得他眼花缭乱,没有多久,一副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像展现出来,那人身披银甲,右手持长戟负于身后,左手握着一条莫约丈许长短的紫青巨龙,极具威严。
最后圆巳点睛,陈洛延不知为何,在这时轻轻眨了一下眼,也就是在他闭眼的一瞬间,圆巳笔尖一道金光闪过,随着毛笔落下,不偏不倚正好点在那人眼睛处,只不过这璀璨一幕,陈洛延未曾得见。
待陈洛延睁眼瞧去,一副上书陆沉的披甲持枪画像已经收工。
金刚怒目,镇鬼蛇神。
圆巳笑眯眯道:“齐朝名将陆沉,说起来还是青州城的守护神,当年你们南凊还有北蛮子,也就是现在的槐王朝,当然那时只能称作槐国,也就是春秋四雄联袂灭了大齐,四国混战陆续剩下两个停战休憩,槐国虎盘嶞河以北称北槐,凊国龙居南面称为南凊,他们那时提起陆沉好像都头疼不已,在这青州城扔下多少将卒就是真的扔下了,有来无回。战神陆沉,名不虚传。”
圆巳瞧着陈洛延一脸茫然的神色,笑着将手中画像随意折叠起,推向陈洛延,继续道:“回去贴在你那个左右漏风的院门上,大概率会庇佑你不受阴气侵蚀。”
陈洛延一时有些为难,他未深思圆巳这后半句的意思,但前面的言语应该是要将这画像卖给他,可是他囊中羞涩,十文钱连这画一角都不一定买的下,桃叶巷许多大户也有张贴武将画像镇鬼的说法,可那价格向来都是陈洛延想都不敢想的。
半晌只听他吞吞吐吐道:“圆巳大师的陆沉像巧……巧…工…”
圆巳忍着笑意提醒道:“是巧夺天工。”
“对对。可我实在是兜比脸还干净,大师还是从这桃叶巷挨家挨户敲门过去,保管有人收价格还公道,毕竟这陆沉像真的很好。”
圆巳愈听,笑意愈浓,笑骂道:“臭小子马屁功夫到位,我爱听。”低头想了想,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至于这画像算贫僧赠与你的就是。”
陈洛延躬身一揖,接下来的一句话直接让圆巳和尚愣在原地:“多谢大师。”
陈洛延伸手将画像接过,小心翼翼的将其摊开卷起,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那般速度又是让圆巳吃了一惊,好像生怕他反悔一般。
圆巳无奈的摇头道:“这脸皮,比北城墙还厚,若是当年陆沉镇守青州城,有你的脸皮做城墙,外面敌军使劲浑身解数,保管连层皮都挖不掉。”
陈洛延笑了笑,转移话题问道:“大师,佛家讲喜怒不形于色,不占荤腥,不可饮酒,大师好像比他们相反。”
圆巳好奇道:“你还见过其他僧人?”
陈洛延摇摇头,“陆先生在课上讲儒释道兵,我记了个大概。所以初次遇见大师我便好奇,难道陆先生讲的不对?”
圆巳气鼓鼓道:“他说的当然不对,我们佛家虽敬仰佛祖,但也都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喜怒全凭喜好,人若是连喜悲都无法表达,那岂不是活得很可怜?”
陈洛延狐疑的点点头,圆巳翻白眼道:“骗你的,你陆先生讲的没错,只不过贫僧即便出家,也吃不来无酒无肉的苦,佛家说什么解脱超度,便是取经闻道看淡生死方可超凡脱俗,死后才是解脱,青州城冤屈亡魂,道家干净利落的符箓镇杀,佛家便要念经劝解入奈河转世,这是超度,好些年前天龙寺一位师叔祖闭关思悟,只想两件事,‘我是谁’‘我要做什么’,结果到最后也没参悟,不过坐化后烧出了五颗舍利子倒是真事,依贫僧来看,出家做和尚才是最无趣的事情,什么一朝闻道,什么舍身烧舍利,通通都是放屁,人活着就图享乐一词,和尚们都是没苦硬吃。于是这不跑到青州城来图清净了。”
陈洛延哈哈一笑,“还是大师自在。”
圆巳默念一声“阿弥陀佛”,说了一句青州城百姓都要听出老茧的话。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陈洛延好奇道:“大师来了青州城差不多三四年了吧,可曾去过胭脂阁?我听陆先生说,君子坦荡荡,万不可去这种风月场所,我就不太明白了,风月是什么意思?这胭脂阁究竟是什么地方?我见胭脂阁每到晚上都要灯火通明,站在门口的姑娘大多都会衣着暴露,向过往的路人挤眉弄眼的,不过看见我却不会。有时还会无缘无故挨骂,后来我就不太愿意路过那里了。”
圆巳闻言,眼神突然变得奇特,陈洛延古怪的挠挠头,突然觉得圆巳这种神色完全不是出家人应该拥有的怪异,只见圆巳猫着腰,东张西望了一顿,低头压低声音道:“胭脂阁里的小皮娘,两条腿都能夹死人!欲仙欲死,还是死了算。”
陈洛延问道:“胭脂阁是教人习武的吗?”
圆巳愕然,怔怔道:“傻乎乎的,难怪了。”
陈洛延只觉莫名奇妙。
再次交谈一会,陈洛延越发觉得圆巳的幽默风趣,奈何实在是肚子饿的受不了,便打算告辞。
最后圆巳突然郑重提醒道:“近期若要买鱼,不妨去东边太平街看看,但切记七日之内不可斩杀,七日后就可随心所欲。”
陈洛延点点头,虽然好奇圆巳如何得知他有杀鱼犒劳五脏庙的打算,但还是将这句话记住,然后弯腰一礼。
出了桃叶巷,陈洛延又过一条简陋小巷,便是太平街,相比百草药堂所在通衢的九哼街道,这里就显得狭隘许多,但还是有不少私营小贩,摆摊叫卖。
陈洛延走了一阵,无意间看到一个蹲在地上的汉子,满目惺忪,双目无神,下巴上胡乱钻出的胡茬子显得他尤为邋遢。
汉子身前摆满鱼篓,一口木桶中活蹦乱跳的数只让陈洛延颇感喜庆的小鱼。
他并无主动招揽生意,与周围为一个客人争的脸红脖子粗的其他摊主格格不入,竟是存了愿者上钩的意图。
也难怪如此鲜活的鱼无人问津。
陈洛延蹲下身,看清楚那汉子面庞后微微一愣,男子并非在青州城讨生意的外来人,正是先前被媳妇当着街坊邻居的面,一顿臭骂的窝囊汉子,孙大锤。
汉子有些为难,之前打算拎着一壶好酒,回媳妇娘家,与那些从始至终都瞧不起他的娘家人吃顿饭,结果一摸兜才发现,囊中仅剩的铜钱,连一壶拿得出去的酒都换不下,于是他晚饭过后便急匆匆的拎着白天枯坐垂钓的鱼,上街来卖。
不过被他人嘲笑为闷葫芦的孙大锤,委实不算冤枉,在青州城过活的几十年,每日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从不善与人交谈,让他像其余摊主一样大声叫喊,实在是难为了他。
于是孙大锤提着木桶第一次蹲在太平街,便时时刻刻局促不安,到最后更是彻底懒得去理会,一副爱谁买谁买的架势,大不了回去又是一顿臭骂,这些年挨的还少了?
孙大锤终于见陈洛延在其摊位前徘徊良久,狐疑般蹲了下来,显然是来了些精神,开口道:“小哥好眼光,这些鱼都是今日在河边钓上来的,极为新鲜。”
陈洛延道:“你给个价格吧。”
孙大锤道:“十二文一尾,还算公道。”
陈洛延皱了皱眉头,“八文如何?我只有这么多了。”
孙大锤翻个白眼,一副“你看我信不信”的欠揍模样,“十文,不能再少了。”
陈洛延摇摇头,“我真的只有这么多了。”
孙大锤叹口气道:“九文,我看你年纪轻轻,谁都有个难处。”
不料陈洛延仍是摇头。
孙大锤骂道:“滚滚滚!不卖了。就烦跟人打交道,心眼子比老子的剑气还多。”
陈洛延作势要走,孙大锤暗骂一声道:“八文少是少了点……”
陈洛延蓦然转身道:“多谢。”
最终陈洛延在孙大锤吃人的目光中,平静的交出八文铜钱,提了一条鱼离开。
更气人的是陈洛延摸出了十文,让他眼睁睁的看着少年从中捏出两枚,小心的放回口袋,然后在汉子白眼快要翻出天的目光中反反复复数了半天。
陈洛延回了苏桐巷祖宅,第一件事是搬来一个木桶,盛了半桶院里水缸里的水,将那条还在挣扎的鱼放入其中,显然接下来的七日之内,陈洛延打算听从和尚圆巳的话。
第二件事,少年要将圆巳和尚给的陆沉画像,张贴在门口,虽然圆巳有些话他听不太懂,比如镇邪阴晦之物,还比如胭脂阁的女人武功盖世,又比如买来的鱼七日内不可熬汤做肉。但这并不妨碍陈洛延的信任,对那个三年前来此以代写家书勉强糊口的和尚。
也许是圆巳瞧他的眼光中,并不像其他人的厌恶以及怜悯,反而更像学塾陆先生的清澈,甚至有着一丝赏识。
他也许看不出来,但从小直觉敏锐的陈洛延,只是单纯的享受与圆巳陆尚臻在一起的时刻,没有和其他人交谈的不舒服。
当陈洛延终于贴好画像,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
陈洛延回屋刚要歇口气,屋外竟毫无征兆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少年朝天上比了一个中指,暗骂贼老天,入秋之后每下一场雨,天气便要冷一分,被褥单薄的陈洛延,床上实在留不住热气。
不用再过两日的严冬,只要秋雨落下的当晚,他肯定是在天微微亮时便被冻醒。
陈洛延实在不舍得点燃煤油灯,便忍着肚中饥饿早早躺下,心中想着睡着了就不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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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三面环山,北连横截苍茫大地的嶞河,如仙人持剑在地处中央划开一道醒目裂缝,煌煌河流湍急不已,再往北渡河便是北槐王朝寸地,是真正的与世隔绝,城中百姓想要逃离贫瘠土地,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要么翻越连绵山脉,要么横渡汹涌嶞河。
所以城中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凡没有多大本事,心中没有很大志气的青壮年,便很少有心起外出谋生的念头,还不如土中刨食,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活得自在。
虽然青州城地处隐蔽,但青州之名却名扬天下,这其实归功于百年前的大齐朝名将,陆沉。
大齐王朝一统,实力却被各诸侯国陆续反超,百年前被北槐南凊等春秋四雄铁骑联袂攻伐,不得不龟缩青州城南面镐京一隅之地。
陆沉便在镇守青州城的乱世中声名鹤起。
当年陆沉以嶞河水流急促大作文章,命人用大石在嶞河上游堵住部分河水,陆沉亲自引兵大战假败退军,待四大国铁骑强渡嶞河追击,陆沉命人将石头瞬间搬移,如虎添翼的怒涛翻涌,轻而易举将河中士卒淹个一干二净,把拉开战线的大军截成两端,齐军战意高涨回击渡河的敌方,生擒领将,这一战以区区两万人的代价伤敌十数万,此后陆沉名留青史。
青州城也在苍茫大地中极负盛名。
值得一提的是,齐朝家底薄弱,陆沉点兵在贵精不贵多,在此战之前,陆沉在横跨嶞河分支的石桥上点兵,结果大获全胜,于是当地百姓都愿意管那座石桥名为陆沉台。
此时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歇,湿漉漉的陆沉台上,竟有两人身着素衣,缓缓登桥,虽然是北槐朝中权贵,但并未锦衣着身。
北槐朝臣,墨家巨子司马田襄虽与赵析鹿同是墨家举重若轻之人,但二者相貌却是云泥之别,相较于此刻正与李神通“相谈甚欢”的赵析鹿,司马田襄反而更符合他人心中的朝廷重臣的衣冠风范。
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面相成熟稳重,一头乌黑长发中,淅沥夹杂着数根熠熠生辉的灿白银丝,衣着朴素却贵在整洁,成熟英俊的面庞之上高冠束发,平添了几分男子应该有的凌厉与稳重,颇具威严。
与司马田襄的冷峻不同,他身旁同行之人留着一把络腮胡,相貌平平,满是沧桑的面容上不出意外的显示着一道狰狞伤疤,森然可恐。
除此之外,这瞧不出真实年龄的汉子腰间,还别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刀,普通人触之必死。
两人踱步上了陆沉台正中央,不约而同的缓缓停步。
司马田襄没有官居要职的官架子,并不计较这汉子竟然大逆不道的与其并肩而立。缓缓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陆沉台。儒修,可曾听闻?”
被司马田襄称作儒修的汉子,裂了咧嘴,骂了一声鸟,“古往今来就属这闲蛋读书人,最愿意扯这屁用不管的词,酸掉老子的大牙,升官就讲升官,偏扯什么轻舟,听不懂听不懂。”
司马田襄哈哈大笑道:“世人只知陆沉台,却极少有谁记得咱们脚下这座石桥,最初名为辄卞桥,取于谐音谪贬。据说是大齐王朝时,一位被贬于此的书生组织修建,这辄卞二字也就不难解释,若不是占据天时地利,幸哉给了陆沉一次点兵点将的机会,也不过是一个泯然众人的普通石桥。”
“当年那书生意气风发,满腹经纶,虽受挫于此,不过是坎坷仕途必经一路。当然事实也如他所愿,书生修建陆沉台第二年便被传召回京,返回镐京时,一舟翩叶横渡辄卞桥,他数年来最是那日心情大好,作下诗句流传千古。”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辄卞桥!后来大齐江山岌岌可危,陆沉在辄卞桥点兵后以少胜多,原本寂寂无名的跨河石桥被安上了陆沉台一名后竟然广为流传,后有好事者将诗中最后三字改作陆沉台,愈发朗朗上口,人们渐渐也就淡忘了辄卞二字,只知以战神陆沉为名的陆沉台。”
这些陈年往事汉子从未听闻,只不过司马田襄讲的乐在其中,汉子也就没有去打扰。
但这都不重要,也许只有司马田襄会将其无意间搬上桌面,这个自小很尊敬先师如今却可独当一面的巨子,记得与赵析鹿在一次听老师孟胜传道受业时,说过一回,这书生其实是墨家创始先辈墨翟的至交好友。
司马田襄裹紧那不算华丽但绝对保暖的衣衫,俯身摸了摸雕刻在陆沉台两侧栏杆上含苞待放的石花,入手微凉,是为樱琅。
司马田襄低头啧啧道:“这书生为官半桶水,可作诗却是一绝,难怪北槐的边关士卒天天叫嚣书生误国,到底也不算冤枉了只会纸上谈兵的清流雅士。可是话又说回来,文官治理太平盛世,武将平定刀枪乱世,这是我苍茫大地历来不曾被打破的铁律,所谓术业有专攻,万不可在安居乐业时瞧不起武人的庸碌无为,也万不可在烽烟四起时嘲笑墨客的手无缚鸡。不过是满腹才学却吃了生不逢时的苦闷。”
汉子名为甄儒修,别看名字儒雅,听起来像是一个谦谦君子模样,实际上不仅长得五大三粗,就连声音都异常粗犷吓人,性格更是与手摇折扇,谈吐谦逊的君子毫不搭边。
司马田襄这番一时兴起的喃喃自语,委实给他听得浑身瘙痒,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可司马田襄好像完全不想放过他,继续自顾自道:“前些年我在黄庭王朝鹅湖书院,听了一场曲水流觞王霸之辩,这才是读书人应该有的风度雅致。”
“不过名士清谈,终归与泼妇骂街差了些许味道,我坐在一旁,听众人一言一语都是些平庸没力气之言,即便争得面红耳赤,也没有上前扯人胡子的举动委实无趣,睡意朦胧险些睡了过去,倒是一句‘周朝鼎盛乃王道之盛世,当今北槐王朝盛世只是霸道之衰世,世人事攻心过重,此乃歪风断不可助纣,我辈当哭五百年后’还算有些力气,但也算不得如何惊艳。后来我记得一位名叫陆尚臻的儒生当庭反驳,的确赢得满堂彩,这话我倒记得,他说‘若能经世义必有利,若可济民道必有功,因而霸本固与王!若是全然不顾利,哭五百年后又有何益?当下百姓食不果腹衣不掩体,他们又该与谁哭去’,听听!这才是圣贤大家,国王国王先国后王,民意大于天意,这个才是道理。”
腹中没有多少墨水的甄儒修不知作何回答,只是说了句不知从何处听来,对当今苍茫天下格局评价的言语,生硬套上,“黄庭王朝广揽天下名士,战场冲阵厮杀一般,倒是学问顶呱呱的儒生,都喜欢往黄庭王朝跑,与这南凊君王的大庇天下寒士有得一拼。”
司马田襄呵呵笑道:“那你说说,整个天下的才子都让南凊黄庭瓜分殆尽了,咱们历来重武轻文的北槐,难不成真成了他们口中的蛮子?”
甄儒修这回脑瓜机灵,笑道:“陆沉选将都是贵精不贵多,北槐皇帝有墨家钜子左辅,法家陆乣渊右辅,你们二人谁不是那捭阖万人敌?南凊黄庭名士再多有个鸟用。”
司马田襄哈哈大笑,然后苦口婆心道:“给你小子看两页书还是有点用的,这马屁拍的嘛,倒是马马虎虎,不过能用上捭阖一词,也算有点长进。”
甄儒修眼观鼻子不关心,绝对不去搭腔,他并没有入墨家门庭,但对司马田襄却是忠心耿耿,除了这位墨家钜子按着他的脑袋,逼着他读上几本圣贤书时,他都想直接拔刀将司马田襄一刀劈成两半,每日跪坐在书案前,盯着白纸上密密麻麻的诸多字迹,简直比战场杀敌更加酣畅淋漓,一个脑袋两个大,跟要他命还差不多。
司马田襄问道:“儒修,你可还记得,你是为何跟着我在北槐建功立业?”
甄儒修脸上肌肉抖了抖,连带着生长在下巴上的胡子都殃及池鱼,不出意外的艰难点头。
记得,如何不记得?
简直就是记忆犹新!
司马田襄继续问道:“那你可知,为何你武艺高强,为人正直,我却不愿让你入我墨家?”
这次倒是让司马田襄另眼相看,本以为甄儒修并不知情,谁曾想这个粗犷汉子,却是在司马田襄诧异的目光中又一次轻轻点头。
泸州深入安槐王朝內腹,紧贴京城以西,曾有以总镖头花遇阳为首的泸州镖局风靡一时,花家世代镖师,往上追溯个两三百年,也是极其阔绰的门户,在泸州以及周遭地带,几乎已经是打点好了所有关系,每次出镖,只要不是特别倒霉碰到了新起的山大王,可以说是无甚风险。
甄儒修自小痴迷武学,并未娶妻生子,加之的确有旁人难以岂及的天赋机遇,及冠之年后,便持手中的雀翎刀在江湖中创出一片名声。后来许是武道走到了尽头,流浪武林许久却始终没有百尺竿头,迷迷糊糊飘零半生,机缘巧合之下在泸州镖局做了记名客卿。
他本以为以后就会凭借这身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武艺,在泸州镖局吃些俸禄,无聊时也会想收取一个天赋极佳的弟子,回归田园。
说不定会触摸到那虚无缥缈的天道,再做突破。
然而在这世间,现实这种东西,从来比意想更加残酷。
就在三年前,那时司马田襄刚刚在北槐朝廷做了大官后发迹,硕大的泸州镖局便横遭变故,一夜之间惨遭灭门,甄儒修就不得不再做打算。
汉子至今记得,让坐落于泸州百年之久的庞然大物,骤然倾覆的那场血雨,就像一场噩梦始终挥之不去。
起因在于一位身着北槐朝服的官员,某日造访镖局,来者眉清目秀,三十来岁模样,是刚刚通过科举坐上了六品泸州知州的男子,听闻泸州镖局的知名度以及风险较小的好评,便决定以走镖的方式运送整整三车黄金,林林总总算下来,竟有十五箱。
男子第一次登门,便惊得总镖头花遇阳,亲自出门迎接,虽然花遇阳诧异一个刚刚上任的小小知州为何能一次性拿出如此数量惊人的黄金,但也很识趣的没有多问,毕竟朝堂之事,他一个江湖草莽,委实没有胆量去掺和。
男子说这十五箱黄金,是往凌州南淮郡地界一路护送,倘若平安到达,除了商量好的五百两真金白银,他可另外再拿出五十两黄金作为答谢。
就当花遇阳觉得油水丰厚,打算咬牙接下时。
男子身后蹦蹦跳跳的出现一位十三四模样的青衣少女,少女似乎怕生,躲在那男子身后,虽然只是怯生生的露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但也足够让在场的众人,第一次明白了红颜祸水的含金量。小小年纪气质之如此不凡,难以想象日后会是如何的倾国倾城,根本就是可让整座江湖为之疯狂。
男子说,这少女只是顺路也去南淮郡,只是作为添头,不必多虑。
泸州镖局屹立百年,局中镖师都不是傻子,三车黄金固然耀眼,但少女这么一打岔,便不得不让人多想,被男子随意丢弃在一旁的金子,恐怕也比不上眼前这位不过十三四岁少女的安危,明眼人谁都看得明白,这趟走镖,估计便是那破天荒的人镖!
花遇阳终于犹豫了,他暗自揣测这少女的身份,虽然尽管往大处想,但始终不敢盖棺定论。
那知州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五根手指,然后缓缓的变成六,意思是,酬谢的五十两黄金,我可变为六十两。
花遇阳不敢出声,任由男子默默加价。
当男子加到百两时,花遇阳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有些动摇,本想顺着这位财大气粗的知州,再把价格抬升一番,咬牙接下便是,谁曾想这男子人也是人精,双手一背,摆明了百两黄金,五百两白银,不答应就算。
花遇阳没有再坐地起价,眼一闭心一横,接了!
这一次泸州镖局倾巢而出,花遇阳亲自带队,即便是作为客卿的甄儒修都未能幸免于难,细算一下,竟有五十来号人,将那三车黄金,以及那生的极为漂亮的少女团团围住。
甄儒修那时并不是第一次跟随镖师出镖,所以很清楚花遇阳的手段,相比较其他镖局的提心吊胆,这一路的惊险度可用游山玩水都不为过。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南下凌州,途中可说是有惊无险。
这大相径庭的五十来号人,甄儒修唯独记得那个到哪里都背着一个十九路棋盘的麻衣老者,也是镖局一名客卿,缺了一颗门牙,对谁都是乐呵呵的呲着牙笑,独独钟情与一个负剑的男子,手谈对弈,杀得难舍难分。
也喜爱棋艺的花遇阳,无事时凑上前打算虚心请教两招,不过上去便翻了一通白眼,此后再也没有围观过。
用他的话说,分明就是两个臭的不能再臭的臭棋篓子,还以为是什么堪比国手的诗意手谈,简直浪费时间。
甄儒修对此不置可否,他倒是喜欢这麻衣老者的真性情,一路上在老者下棋时,他会在一旁打坐调息,除此之外他也愿意与其饮酒畅谈。
老者名为樗里翁,在泸州江南道是个极为不起眼的庄稼汉,好似是祖祖辈辈如此,也没有考取功名出人头地的念头,不过到了樗里翁这辈似乎是时来运转,有了抬头的迹象,不仅他本人凭借自己的摸索踏上修行之路,在泸州镖局谋得一份不俗的差事,就连他颇为宠爱的小儿子都在京城做了大官,而且据他本人讲述,他家里那个嗓门比腰粗,麻子比毛多的婆姨,年轻时是方圆十里八乡有名的美妇人,老头说到这里总会不自觉得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喝下一口,脸上爬满红晕,也不知是酒意冲上脑壳,还是想到年轻时的风流往事。他说,当年他们成婚时,江南道有不少年龄相仿的汉子,还很郁闷来着。
甄儒修对此深信不疑。
倒是其他走镖的汉子,总会嘲弄一番,说一句,老翁净是扯这些鸟胡话,你那婆娘,水桶一样的腰,黢黑的脸,除了膛前波涛汹涌,从哪哪看都不像是美人,还有你那儿子,倘若真做的比山还高的大官,还不接你去京城享清福,何必跟我们这些糙汉苦啦吧唧的走镖?
樗里翁也不恼,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一个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的人,还是不凑那个热闹了,况且老汉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能养活自己也就行了,落叶归根,说不定哪天没气了还要麻烦儿子端着盒子往江南道跑一趟,何苦呢。
然后便是一阵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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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州南淮郡坐落着北槐唯一一位异性王南淮王朱蓝辞的府邸,花遇阳为首的泸州镖局,愈临近凌州便愈发放松,不过花遇阳却不敢彻底怠慢,从泸州出发这些日子,他一直试图猜测被那泸州知州强塞进来少女的身份。
少女性格虽然腼腆,但毕竟年幼,本心对这世间的凶险没有多少概念,出发没几日便与这帮靠土地爷吃饭的汉子打成一片,泸州镖局上到总镖头花遇阳,下到客卿,没人不喜欢这个做事风风火火的少女,况且少女一脸美人胚子,无论哭还是笑,都极为动情。
花遇阳曾旁敲侧击少女的姓氏,少女说她姓朱,先前跟随叔叔从南淮郡坐马车去了京城,后来她叔叔好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便委托同样在泸州为官的同僚,把她送回南怀郡。
花遇阳又问,叔叔是谁?
少女便警惕的不说话了。
花遇阳只能尴尬的咳嗽一声。
愈发临近凌州,花遇阳便愈发觉得不安,少女虽刻意隐瞒了身份与习惯,但毕竟涉世未深,无意间显露的马脚,让花遇阳愈发觉得她的身份不凡,加上泸州知州甩给的三车黄金,若仅为护送一位富家小姐,属实太过破费。
少女姓朱?
花遇阳尽量抑制住颤抖,莫不是南淮王朱蓝辞的千金?
泸州紧挨京城,城中大多热门常谈,基本都是南淮王祖辈在春秋的功高震主,这些年历任皇帝都明里暗里削弱南淮铁骑的势力,不过都不劳而返,只能坐等南淮王日渐坐大,而且除了第一任南淮王,曾去京城替自家世子装模作样的求了个世袭罔替,其余皆是皇帝自主册封,可见南淮王三个字的可怕之处。
花遇阳也曾听闻皇帝陛下对这个凌州异姓王的忌惮,便存了与其联姻的念头,朱家与皇室自此不分彼此,当然这只是说的好听,谁猜不出来皇帝这是以南淮郡主作为筹码,把南淮王彻彻底底的绑死在北槐。
算算日子,也在近两日。
如果这只是猜测,那么接下来泸州镖局的所闻所见,最终砸实。
自镖局踏上了凌州地界,在接近南淮郡时,大地竟然毫无征兆的晃动起来,五十来号人瞪大眼睛盯着前方,只见远处平原冲出一群铁骑,一条乌压压的黑线绵延至此,尘土飞扬中,马头跳动,最前一位铁马铁甲将军,扛着一杆两米长的纛旗,鲜艳如血落,上书一字,“朱!”
这是南淮王麾下嫡系亲军。
花遇阳怔怔间,大约五百精锐铁骑已经冲刺到眼前,气势如虹。
尽管泸州镖局众人,也都是过得刀尖舔血的日子,但相较于眼前这从尸山中滚爬出来的精骑,煞气还是差的很远。
早已有人不堪重负,腿软的蹲坐在地。
当头扛着王旗的披甲武将,将旗子插在马鞍之上,翻身下马,朝着镖局中唯一的马车,单膝跪地,沉声道:“末将王官芝恭迎郡主回家!”
镖师目瞪口呆,一路上与他们说说笑笑,还被人哄骗着喝了两口酒的少女,是他娘的南淮郡主不成?
少女亲自拉开马车围帐,甜笑着喊了一声“王叔叔”,然后下车快步跑去。
众人更是如遭雷击,哪怕早有猜测的花遇阳,碰到眼前这副场景都不免心里发怵。
当少女被那个自称是王官芝的将士,带着远离此地。
接下来发生的,才是甄儒修这辈子都不想回忆起的噩梦。
司马田襄喊了一声微微发愣的汉子,甄儒修猛然回神道:“当年泸州镖局将南淮郡主安全送回凌州,五百精骑却猛然摆起冲阵姿态,想要将花遇阳在内的五十镖师,尽数屠杀殆尽。我记得那个对谁都喜欢笑的缺牙樗里翁,第一个照面便被一刀斩断腰肢,到死都不愿意放下陪了他大概很久很久的棋盘,日间喜欢与他下棋的负剑男子亦是同样的惨淡模样,不过是南淮铁骑的一次冲锋,便被削去头颅,死不瞑目。总镖头花遇阳苦苦撑过一次铁骑凿阵,便已经是伤痕累累,待南淮骑兵调转马头,再一轮冲锋如暴雨般而至,花遇阳早已将衣襟渗透鲜血的膝盖上,被钉上了一杆铁枪,真正致命的乃是一柄快刀划过咽喉,鲜血喷涌而出。不过是反复杀了三波,在泸州屹立百年的庞然大物,一瞬之间便没了主心骨,轰然倒塌。”
司马田襄一声长叹,那时他虽为朝中贵胄,但始终是草莽江湖出身,头顶还未真正戴上北槐管帽。南淮王不愿联姻,皇帝陛下又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朱家日渐坐大,好容易将南淮郡主拐来京城,怎能轻易放任离去,现下又不想跟朱蓝辞撕破脸皮,追回朱家千金这种里外不是人的苦差,可不就得轮到自己头上?
但也正因如此,司马田襄阴差阳错的救下了幸存的甄儒修,留在身边成就了现在的江湖一截柳刀。
司马田襄喊了一声,笑道:“走了,青州城看热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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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煌煌城头,左右望不见头,远看正北门一个黑点,缓缓登上城墙,抬头望了望赤红的斜阳,伸手一拦,一股无伦以复的气机倾巢而出,北城墙内,黯然无光布满灰尘的莺弦,瞬间爆发出耀眼的光芒,蝉鸣龙吟。
对世人来说,齐仙神的传奇早在好些年前,就被一个名为李神通的后来者居上,只是一剑,东神的名头便在人们心中易主。
世人皆知齐仙神曾被青州城主所误,一剑便败并不算什么,莺弦尘封也不算什么,这都不是他画地为牢,隐居在此的根由,哪怕这么些年,他非但没有境界大跌,反而心境愈发澄澈,隐隐有紫气东来,羽化飞升的势头。
在这个化名孙大锤的人看来,与世无敌并不如何,反而他更加向往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李神通威震天下的一剑使他乱了道心,浑浑噩噩的徘徊在青州城,那一个结着发簪,衣衫褴褛但笑容澄澈的少女,挽着他的臂膀,一字一句憧憬着未来。
男人扭头望向城内,洞穿熙攘的街道,视线停留在比闹市还要繁华的小院,一个妇人叉着腰和街坊邻居骂成一片,与世已无敌,与己当如何?
男人闭上眼,直逼真正仙人的气机布满全身,莺弦化为一道白芒直直飞来,男人一句话炸裂在全天下人的耳中。
“齐仙神持剑青州城,安槐铁骑,有本事放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