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6章 妖氛起宫闱
758年5月
五月初一午后,李辅国正由内侍监枢密房出来,迎面撞见成王府总管宦官程元振笑嘻嘻的一张脸。这里本非皇子家奴该来之地,辅国知他来必有意,故正色道:“程十郎闲在得很呐,竟然逛到中书门下的院子来了。”
程元振朝枢密房内溜了一眼,见众人皆忙于文案,无心他顾,便将辅国拉到背人墙角,低声道:“今日是月初,我来维成库支取府中月俸粮禀。来时成王再三叮嘱,致意李五郎。”
李辅国心中透亮,成王李俶一向行事谨慎,束身自好,从不与宫中内侍私下来往。尤其近日朝中议立太子之声甚嚣尘上,当事人避嫌犹不及,怎会找上门来。想来定是这府中老奴护主心切,自作主张潜来探风。于是慢声道:“十郎回府致谢成王,就说咱家生受问候了。这会儿圣人跟前离不得人,咱家先行告辞。”言罢,就朝院外走,却被元振一把拽住。
“五郎且慢走,小可有一言相告。”
辅国见这年长近十岁的老内侍竟自称“小可”,又是面色凝重,倒想听他说些什么,便停住脚。元振松了手,道:“五郎如今受圣人恩宠日盛,集军政于一身,权同三司。近日又封郕国公,掌‘察事厅’,监察朝野上下,百官无不仰五郎鼻息,实乃我内官中第一封王拜相,扬眉吐气之人,令小可钦羡不已。然世事皆泰极否来,乐极生悲。恕我直言,五郎今日之威福,皆圣人所赐。一旦神龙远行,若所立新君年幼孱弱,五郎必失所依,而毁谤尽来,岂不成了孤雏腐鼠?”
辅国知他暗喻张皇后欲立嫡子李佋为太子之事,冷然笑道:“天子春秋正盛,皇后待咱家也是心腹近臣,何愁无依。只怕往后还有垂帘听政老戏,少不得要请咱家鼎力相助哩。”
元振摇头,也是冷笑,道:“五郎岂有不知,前朝曾垂帘听政的则天皇帝及韦后,所倚重者皆美貌雄壮之少年君?你我所有,不过忠心耳。帝王自然看得一个‘忠’字要紧,妇人则视忠心与床第之功为一体。我等既不能供其床第欢娱,便视同下贱奴婢,生死只在彼等一念之间,忠心何用之有?再者,那些面首尚且相互妒忌争宠,抢着干预朝政。到那时五郎要持权不放,恐被其生吞活剥也。”
辅国闻听,不由得心中猛然一震,再思极恐,顿时对这老内官刮目相看。又想了想,索性将他带到更为僻静之处,附在耳上低声道:“不瞒十郎,近日圣躬违和,烦恼时也曾将立太子之事私问于我。但观圣意尚未定夺,不敢妄言,总要得个平衡万全的说法才好。你与我素来相投,又是年长,还请赐教一二。”
元振忙躬身谦辞道:“五郎事君日久,深知圣意,不费揣度,岂是我等可及。就是小可在府中也常听成王对人言说,前年五郎在马嵬驿站力主太子北上,召天下勤王之师,又于灵武拥戴圣上登基之举,进而盛赞五郎忠贯日月,胆识超群,堪称帝王股肱之内臣哩。”
辅国闻听,一时两眼放光,含笑点头道:“还请十郎寄语成王,老奴心中早已有数。哪日果承大统,莫要相忘。”
元振心头暗喜,脸上却无痕迹,从容道:“我家成王从无觊觎之心。只是近日为着一事寝食难安。”
辅国忙问:“所为何事?”
“便是那窃据邺城之贼叛安庆绪。成王道,那孽胡不过漏网之鱼,强作苟延残喘。朝廷只须出一路之师,便可击之如击累卵。闻听前者郭子仪奉旨备战,忽又接旨缓行。那些平叛主将受封赏之后,即命各赴藩镇,王师形同影散,却不知圣意为何。”
辅国略为思忖,道:“此军国大事,非只言片语可以道尽。只说两项,一是圣上所虑,乃征战必需之军供。自古‘兵荒’两字相连。贼乱两年,早已民穷财尽。今国家粗定,江淮多郡又患水旱。虽有宰相第五琦建策,转运租庸,管辖盐铁专卖,仍难备足大军粮饷。圣上已下制书,速从未遭灾之州郡征调钱粮,以应急需。然漕运河道多已遭贼破坏,修复尚需时日,故不得已暂缓剿贼。二是近日圣上龙体微恙,嫡皇子李佋也是食睡不宁。皇后十分心焦,请太常卿王玙入宫祈神祷仙。又召太卜问卦,称是山川作祟,须行祇祷。王玙附同,说须得建太一神坛,拜谒九宫神;同时作祇祷,遣中使(宦官使节)护送京中女道士巡游各地,沿途祭神布施,方可求得圣上与皇子万安。皇后深信此说,与圣上言道,强寇史思明已归降,贼酋安庆绪手下不过几个败将,数千残兵,不足为患,正该暂停战事,专事祭祀。圣上深以为然,即降旨调库银建坛并遣使,又告谕诸藩镇,战事暂歇。”
话只到此,至于皇帝唯恐勤王之师云聚京畿而生肘腋之变,故尽遣散之,辅国不肯吐露丝毫。
元振听他说得兴致淋漓,想乘机多得些宫中消息,好回府学舌,又问:“听说太原李光弼奏报圣上,说是颇多迹象直指史思明诈降,暗中实蓄兵力,以图再反。成王为此多有忧心,不知此事当真否?”
辅国淡然一笑,道:“十郎固闻‘狡兔死,走狗烹’。依咱家一孔之见,那些武人无不知战乱中方可获重赏,故而唯恐天下不乱,使无用武之地而遭弃置,甚至获罪。于是编织故事,危言耸听。幸好圣人并不全信光弼奏报,只谕其便宜行事。十郎请告成王,不必为此忧心也。”
元振点头道:“原来如此。”还欲再问,却见那边走过一肤白貌俊,身形魁梧,衣着禁军华服的内宦,高视阔步进了枢密房,不由问道:“那人岂非鱼朝恩?记得当年五郎在内侍省黄门时十分提携于他。许久未见,越发凛凛神气了。”
辅国也看见了,由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小竖子自经清渠之战,保下当时广平王,圣上日益见宠,常以军机要事委之,由是竟以不全之身,滋生雄心,轻狂放言自有将帅之才,可统御百万之师,倒将郭子仪、李光弼等藩镇大将视作平庸之辈。只怕更不将咱家放在眼里了。”
元振又朝枢密房那边看了一眼,道:“此人生三角之目,性必奸妄,五郎须得留意才好。”
辅国又哼了一声,道:“小竖子晚生十七八年,喝的水不如咱家溺的多,怕他何来。总要寻机给些警训,要他记得自己出身!”
话虽如此说,元振知他也不愿被鱼某出来撞见内外宦官私语,于是匆匆告辞。
五月十五,黄道吉日。皇帝李亨颁《立成王俶为皇太子制》,昭告天下。百官无不额手称庆,翘首盼望一场依祖制应于十日后举办的册封盛典。
五月二十四,皇上制令连黜两宰相:宰相崔园罢政为太子太师,宰相李麟罢政为太子太傅。
然此后多日再无下文。群臣疑惑,私议甚多。成王府上下也由先前合家欢喜变得惴惴不安。只有李俶从管家程元振口中得知了根由。
原来自那日与元振私语后,李辅国如同开了窍,每日见缝插针,只要张后不在跟前,他就在皇帝耳边轻声慢语,有意无意将那些“稚子继位,外戚干政,丧权失国”的典故娓娓道来,以期借古喻今。果然,李亨很快拿定主意,命辅国速将立嗣谕旨交中书省拟定发布。
等张后得知李俶已立为太子,诏书连夜发出,立时气急败坏,召来辅国,对其戳指切齿,厉声问罪,只说如此国祚大事,为何不事先报知国之母后。辅国跪地谢罪,却说老奴先也不知,圣上乃是直谕中书省。他知张后素常虽是娇纵,却并不敢公然违逆皇帝。况且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便劝慰她还是先作成祇祷要紧,若今后龙体安然,兴王无恙,改立太子也是有先例可循。
张后闻听也是无可奈何,一面命宫中匠人加快修筑神坛,命王玙速派京城金仙观女道士出巡;一面在皇夫御前恃宠撒娇,说皇太子册封大典须等佋儿体安方可举行。
李亨被她纠缠不过,又怜她爱子心切,勉强答应。由是册封大典未能依祖制而行。
李俶听后,不免有些心悬意浮。元振一旁宽慰道:“辅国私下告诉老奴,常给兴王李佋诊治的黄姓御医近日遭皇后多次责骂,忧心忡忡,愁眉不展。看来这皇嫡子命运多舛哩。”
李俶闻听嘿然不乐,对这老内侍正色道:“兴王乃是本王同父手足,惟愿其长乐永康,不作他想。再者,你与宫内来往须万分谨慎,休惹皇后不快。”
元振躬身谄笑道:“成王到底宇量弘深,孝友天成。老奴谨记教训,但请放心。”
几日后,城南太一神坛建成。皇帝亲往祭祀,成王以待位太子紧随其后。张后行在咫尺,对俶视若不见,面带忿色,全程未有一语交谈,却对皇夫大赞王玙,言其为圣上与兴王福寿安康,殷勤代写祭文,祝祷夜以继日,功泣鬼神,请为其封官进爵。皇帝立即准奏,赐封王玙同平章事,替补已罢相之崔园。
不想就在几日后,黄州传来惊人消息:一行奉旨巡游祇祷的女道人及随从被该州刺史一窝斩杀。张后闻报极为震怒,要皇夫即刻降旨,速将那“擅杀钦差”的刺史押解入京,剐于神坛之下,谢罪山川神灵。圣旨尚未拟出,那黄州刺史左震已遣一名录事参军护送随行宦官中使回京。李辅国奉旨宣那录事于朝会上据实以报。
原来那班女道人仗着有宦官中使随护,十分嚣张,对沿途所经州县强行索贿,食宿霸道,乱施淫威。其中更有一风流艳巫,招十几名美貌少年充作男觋,一路伴行,夜夜宣淫。那日这伙男女霸住黄州界内一家官府驿馆,命驿丞不得再留宿其他官民,之后通宵淫乐,凌晨未起。正值州刺史左震巡查灾情,路过歇脚,见馆门紧栓不开,甚是奇怪。问了早起路人,方知是被京中来到巫觋占宿,连驿丞也躲了出去。左刺史早已风闻这班女道人劣迹,一听此言,怒火攻心,命随从军士破门而入,将一众赤身裸体之男女扯出房来,任其高喊“身负钦命”,立斩无遗。又查抄其于一路所经州县强索之银两,竟达数十万。于是遣录事参军上京奏报,并请以此赃款代缴灾区租庸。
李亨在朝上细听,心中赞叹,欲免其“擅杀钦差”之罪,又恐拂了皇后之意。正踌躇间,御史大夫颜真卿离座奏道:“左震原职善赞大夫,一向为官正直,不阿权势。后出任兵灾甚重之黄州刺史,甫到任即四处勘察灾情,扶危济困,灾民得安。适才录事奏道,黄州有人作歌曰:‘我乡有鬼巫,惑人人不知。左公今即来,怒而能杀之。’此等忠耿贤臣,实乃百官榜样。圣上若恶其行事过激,可改任他州,断不可杀之,免伤直臣之心也。”
李亨闻奏深以为然,当朝下旨,调左震为商州刺史,余不问。
不想内宫张后即时得报,恼怒之下正责骂宫人。忽又闻前朝传来皇上特谕,将成王李俶第三子偲收作皇子,排行第十一,晋封召王,择吉日进宫拜谒母后。
张后闻听又惊又疑,越发怒不可遏。得知朝会已退,立召李辅国来见。
大宦官一见皇后怒目圆睁,银牙紧咬,颇有烧琴焚鹤之势,忙陪笑问道:“皇后可是为左震之事恼怒?”
张后冷笑一声,道:“皇上如今事事不与我商量,你便趁机不把本后放在眼里,天大事情都来个不问不报。果真以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本后也奈你无何?”
辅国听她语含杀机,一时想起程元振之言,“她们视我等如下贱奴婢,生杀只在其一念之间”,忙敛袂跪下,口中道:“老奴以为皇后早知左震杀巫之事。至于圣上要如何处置,老奴事先也不知。想必圣上也是听了朝臣议论,权宜从事,才将他转调别州罢。”
张后重重哼了一声,纤手怒指那显宦道:“休拿左震之事搪塞于本后!今只问你,皇上收孙子李偲为皇子,还封为召王,急切竟不用册封之典,即于朝上宣读诏书,岂非尔等胆大阉竖捣鬼教唆耶?”
辅国一向将“阉竖”二字恨入骨髓,此时竟出自素来极力奉承的张后之口,尤觉刺耳锥心,脸上笑纹却丝毫不减,慢声道:“皇后此言折杀辅国。老奴虽近侍多年,断不敢教唆皇上。然历数本朝历代圣君,收养皇孙为皇子也是屡见不鲜。圣上今日朝堂收孙封王,听说是太上皇旨意。皇孙李偲之母乃成王已逝王妃崔氏,先杨贵妃之侄女。上皇日夜思念贵妃,妃无己出,于是寄爱其侄女崔氏。怜其新丧,故转爱于所生李偲,遂降旨收为皇子,并以其生辰排第十一……”
不等辅国说完,张后嘿然冷笑道:“还说不知情!这班细琐,如数家珍,为何不早报与本后知道?”
辅国心头深恨,目中却有泪花,高声道:“皇后屈杀老奴耶!此事乃今日下朝后,那派在兴庆宫的察事厅内官报与老奴,实非预知。”言罢叩首,长跪不起。
张后闻听暗惊,凝眸想起一事。原以为那老皇帝囚居在南内兴庆宫,遭几次削减宫人卫士,又不得与昔日老臣会见,已是门可罗雀,备受冷落,理当自省,安分守己,不再关涉朝事。不想那日他又去了大明宫宣政殿,装模作样给已经顺登帝位的李亨再次黄袍加身,又制尊号“光天文武大圣孝感皇帝”,从而获得儿皇回制尊号“圣皇天帝”。此举已是过分,竟不知足,将自己偏爱的曾皇孙强加给儿皇,充作假子,还排序封王。其深谋远计,岂非司马昭之心?再看夫君,也是忒懦弱,但凡太上皇开口,必定唯唯称是,言听计从。他身子原不及老父坚韧,自承继帝位,收复二京,百废待兴,又有残孽未除,不得已日夜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近已现日薄西山之像。万一苍天无眼,皇夫英年早行,而老皇健在,必受旧臣拥戴,重掌朝政,那时将置我母子于何地……
张后越想越觉毛骨森然。忽记起孔夫子之言,“老而不死是为贼”,不觉切齿暗誓,断不可让老贼养颐天年。再看辅国还撅在地上,头不敢抬,转念想到若要整治太上皇,眼前这个对高力士怀恨多年的老阉奴,倒是十分用得着的人哩。于是命宫人将他扶起,转嗔作喜道:“我原说五郎是圣上身边老人,对本后也是忠心可鉴。如今多事之秋,你我更须互通声气,共佐圣上。”
听大内官口中唯唯诺诺,她又冷森森笑道:“当年赐死建宁王李倓,圣上至今痛悔不已,朝野更是流言难消。若是史官认真追究起来,也不知圣上将委罪于近侍宦官,还是枕边后妃哩。”
辅国闻之,却不答话,只把头垂得更低。
张后见他侧足而立,敛容屏气,想来必是心生畏惧,便掩住得意,转而又问:“前番皇上瞩意彭原公主和亲回鹘可汗,不知可有下文?”
辅国忙道:“老奴正要相告。圣上即将加封葛勒可汗,并赐嫁公主,以彰其助我平叛之功,并期再襄清剿。然那可汗求取唐室嫡公主,彭原公主乃一宫人所生,故圣上有意将其寄在皇后名下,册为宁国公主。不日将行册封大礼。”
张后默然片刻,道:“宫人之女,能以嫡公主之尊嫁外邦国王为后,也不辱没了她。倒是清剿残胡之事,皇上近日总不提及,问之也是虚言以对,实在让人大惑不解。五郎可知一二?”
辅国不免又是一惊。原以为她只是醉心皇储立嗣,宫闱之争,不想又对军国大事跃跃欲试,野心忒大!就想起不知哪位先人曾言,“有野心者不可便借势,有愚质者不可与利器。”看这张后,野心愚者两者兼具,必得敬而远之。心里想着,嘴上敷衍道:“圣上胸中自有大局。想必正等着粮草军械一应俱全,方才发兵,是以稳操胜券也。”
张后讪笑道:“五郎果真老了,倒不如你的徒儿鱼朝恩看得通透。”
辅国乍听皇后赞那小竖子,很是诧异,强压心中恼恨,躬身道:“老奴愿闻其详。”
张后缓缓道:“前者,我听皇上言及那鱼朝恩,说是非但颇知武略,亦通儒学,近日邀在国子监讲授五经,甚得佳誉。本后于是冷眼看他,果是言语锋锐,行止昂藏,全无内官之阴柔,倒像英伟丈夫。只可惜双目生成三角,如蛇如狐,睨视飘忽,令人不快。既是皇上金口称赞,我便也要听他一听。昨日已传他来,专拣五经之周易,凭他漫说。”
张后自说自话,却见辅国低眉缄口,似听非听,便挥手道:“也罢。只说本后先听他洋洋洒洒讲够半个时辰,却是如坠雾中,不知所云。正要令其退下,他却来了一句:‘太宗朝十八学士之首,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虞世南曾言,不读易,不可为相。今皇后命臣讲周易,真远见卓识,将相望尘莫及也。’此言深合我意,便问他可知皇上为何不令速剿残敌。你可猜得出他如何答?”
大宦官装傻作呆,摇了摇头。张后道:“他说;‘臣不敢妄猜圣意。然不追穷寇,正合易书中君子厚德载物之坤卦,足见圣上实乃容载万物之治世明君。’又说:‘却可恨那些武人不学无术,如郭子仪等,只为一己之功勋,接连奏请南征北讨。听说就在日前,太原李光弼再次奏疏,力陈史思明不轨之迹,请战剿之。岂非妄言惑君,徒惹战端?’五郎你听这话,可不是振聋发聩?”
李辅国听着张后盛赞那后生同僚,无名火起,嫉恨更深,嘴里却似漫不在意道:“老奴可是听说朔方郭子仪颇解圣意,力主安抚范阳史军,使其对邺城安庆绪作壁上观,我军便可一举扫平残贼。”
张后哼了一声,撇嘴道:“果不其然如那鱼朝恩所言,藩镇将领原是各持己见,封王授爵后越发互不服气。若有大战来临,谁能统御?本后看他倒是学富五车,胸有丘壑,能担重任重任哩。”
辅国见自家一番话恰得其反,忙转了话题道:“老奴敢问兴王玉体可安好?那左震已遣别处,祇祷便可再行。不知皇后欲再指派哪处道观,请早颁懿旨,容老奴安排。”
张后顿时面色转阴,愤愤然道:“兴王乃是嫡出,名正言顺该立为太子。那成王之母吴氏,乃低微嫔妾,又是罪臣之女。他纵有天大功勋,太上皇偏爱,也合该称臣。哪怕只为皇位正统,我也要竭尽心力保佋儿平安。五郎即刻传旨,遣京中玉真女观道士再行祇祷。本后自今日始,刺血写经,供奉释迦,为圣上与兴王祈福。”
宠宦连忙退下,直奔枢密房传旨,一路上不住诅咒鱼朝恩长袖善舞,将他这恩师提携人压过一头。只是他决想不到,张后青眼相看的这名“小竖子”将被委以大任,以至唐帝国再临翻覆危崖。暂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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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七日三更时分,阴云笼住太原城,月黑星暗,对面难辨。东城门的楼柱上绑着几处灯碗,摇曳不定,照见守兵正在换值。忽听“嗖”的一声,有只灯碗应声落地,灯油四溅,滚出一片火苗。城上立时起了惊呼,都以为来了贼人。有胆小新卒摸黑躲藏;有经战老兵或用脚踩踏火苗,或脱衣扑掩;更有胆大的俯身探头朝城下张望。正乱时,只听有人喊了一声:“看,楼柱上有箭书!”
当值校尉正趴在垛墙口向下观望,闻声过来,果见那根坠了灯碗的木柱上牢牢钉着一只羽箭,箭身紧绑一折纸方胜。校尉不敢耽误,飞奔入节度府衙,呈上此箭。
李光弼正在书房灯下观书,接过羽箭,解下方胜,展开来看,顿时眉头紧锁,面色黑沉,问校尉道:“可见射书之人?”
校尉答道:“天光暗黑,在下隐绰绰见一骑马身影,奔东北方通往范阳的官道而去。那马蹄定是裹了的,来时未听得一丝声响。”
光弼命他仍回城上,加意巡查。
校尉走后,这河东节度使将箭书平展于书案,直盯盯看着,难以置信。上面寥寥数字,虽显仓促,却也端秀清丽:“乌将军与其子昨夜被史思明捆绑下狱,起因不详。本月二十五日。”
没有落名,光弼似乎猜到一人。但他此时心无旁骛,只苦苦思索:“此次策划极为周密隐蔽,究竟何处失手?”
他吩咐不准任何人打搅,独坐书案前将前情从头翻理。
自接皇上密旨准其奏,命乌承恩为宣慰使,去史营拉拢众将,见机行事,他即派遣斥候张佑潜入范阳,去寻史府安玉从中联络。不久乌某便乔装来访。两人在太原府衙秘议多日,相谈甚投。乌某果然对史思明拘其妻小,迫其附逆衔恨在心。又说思明已收编来自洛阳的安军败兵,及李归仁、阿史那承庆等惯战悍将,兵员扩至十五万上下。还有从两京劫掠的如山财宝,轻易便购得几万矫健战马,满仓满库囤积粮草及新制甲仗武器。又派心腹将领镇守范阳节度辖区各重镇要地,已成“一呼百应”之势。更有人曾听得史家二郎朝清酒后对人狂言:“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偏是唐皇燕皇坐得金銮殿,我父帅就坐不得?”
他又将此类言行逐一密奏,并建言“欲剿安贼,必先除思明。此凶胡拥兵自重,必救安庆绪于垂亡。”连续几道奏章,终使皇上心惕神悚,颁下密旨,杀史思明以绝后患。
于是他又请奏对暗中参与内应者先行封赐。皇上也准奏,密谕范阳节度副使乌承恩,待除贼后即授节度正使;并特赐已经应承行刺史贼的阿史那承庆重金并免死铁券,不究其附叛之罪。
乌承恩来太原接旨之时攘臂奋髯,跃跃欲动。他力劝其稍安勿躁,周密筹划。后又几次商榷行为细处,他屡屡告诫:“思明奸诈凶狠,不可有一丝轻心,使剿贼大事功亏一篑。”乌某当时一一承诺,又约其弟乌承玭共为内应。如今细细想来,当时计议万不遗一,怎会束手就擒?
李光弼心知乌承恩并非威武不屈,死缄其口之人,重刑之下必会全盘招出。那史贼一旦得知实情,决不肯善罢甘休。眼见危局已成,李光弼不及细想,立即写就一封密奏,遣飞骑星夜赶送长安,急报皇上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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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范阳史营风云诡谲,瞬间骤变。
就在几天前,安玉丹忽见节度府内人人面带忧惧,交头接耳,不觉心中诧异,忙向一个相熟的府兵小校打听,竟得知那乌将军与其子一夜间齐被捆入府牢。随后还有刚从邺城来投史大帅的亲信族人阿史那承庆,不知为何也捆了。
玉丹闻听大惊,一时又问不出详情,便欲去城外张兴客栈告知张佑。转念又想,怕一时寻他不着,误了大事,就将乌承恩被擒之事作成箭书,去府中马厩选了匹快马,日夜兼程赶到太原城下,将书射上城楼柱灯,便勒转马头,一路少歇奔回范阳,只望设法救出乌将军。
她才将马交还厩丞,出来就见史思明骑马而过,其后有亲兵卫队曹平将军领众骑紧随,橐橐向西而去。正不知又出了何事,又见史朝义牵马过来。她眼睛一转,便上前抱拳施礼道:“才见史家叔父往兵营驻地急急而去,不知出了何事?”
朝义从未见这安家小娘子自来搭讪,忙驻足道:“父帅要去当众审问那起不忠不义之奸人。”
玉丹又问:“听你之言,还不止乌承恩、阿史那两位将军受审?”
朝义看着她道:“俺也不详。安小娘子何不同往一看?”
玉丹略一思忖,道:“请稍等。”转身再入马厩,牵出自己那匹黄骠马,与史朝义同行。
路上玉丹故作漫不经心问道:“也不知乌将军犯了何事?”
朝义哼了一声,道:“螳臂挡车,自不量力,竟欲谋刺俺父帅!”
玉丹大惊,道:“听说他家与史大将军乃是世交,又常见来府中拜谒,把酒言欢。看两人形同金兰,怎会转脸成仇?莫不是有小人从中作祟,史将军错怪了他?”
朝义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乌某本就是无义小人。其卖友求荣之行径,乃不打自招,无可抵赖。”他见玉丹一脸愕然,便讲了事情原委。
就在不久前,朝廷忽任乌承恩为宣慰使,几番出入范阳兵营,就有将士密报史思明,言其在营中行迹鬼祟,私下约部将密谈,说是朝廷已察觉大帅此番归降是假,蓄势复叛是真,故已集结重兵,将至范阳剿贼。到时大军如洪水掩杀而至,焚城捣户,鸡犬不留。如此祸灾皆因大帅一人而起,我等务必及早除之,献其首级于朝廷,方可邀功,以保身家性命。
史思明乍闻此言,并不相信,以为是该将领对乌某本人心怀积怨,故意中伤,便置之不理。却不想告发乌某危言惑众者纷至沓来,终起疑心。遂假意令乌某之子,府衙亲兵牙将乌重系在府中与其父子相聚,并安排夜里共宿一室。
乌承恩不知是计,欣然前往。夜间同儿子入寝,以为房中无人,告知已受朝廷密旨,剪除史贼后得封范阳节度使,加食邑三百户。正说到得意处,不妨床下窜出两个健卒,一人一个将乌氏父子二人摁在床上捆了,立即报知大帅。
史思明早在近旁等候多时,闻报即率府兵冲入,命搜二人之身,查所携带箱笼。果真检出三个稀罕之物:一是黄锦朱笔御赐丹书铁券,赫然写着阿史那承庆之名;二是画有吏部签押的敕牒,授范阳节度使之职予现节度副使乌承恩,并附一幅绫巾写成的授官凭证告身。待将第三物展开来看,史思明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原来是一封李光弼给乌承恩的署名密信。信中言道,那免死铁券必待阿史那事成之后方可授予,便是乌某本人的敕牒及告身,也须待除却史思明之后,方成有效。随信还附有一名单,尽列范阳军中可用将校之姓名。
思明一时面紫筋涨,拔出佩剑直指乌承恩胸口。后者颓然跪地,口中哀告:“此皆李光弼逼使,并非下官自愿……”
思明切齿痛恨,正欲下手,忽又转念,收剑入鞘,命府兵将乌氏父子押入府牢。接着命人去绑了阿史那,又按图索骥,抓了百余愿做内应者。再寻乌承恩之弟乌承玭时,已无去向。
安玉丹听到此,心知乌将军已难救出,暗中叹息,又问道:“史将军欲如何处置那一干人等?”
“咱去兵营那里便知。”
二人进入西山兵营,见大帐前已聚集众多将士,挨肩接踵,人头攒动。思明坐于帅案前,怒目横眉,手握腰中剑柄。四周亲兵密布,个个刀剑出鞘。
忽听一声:“带奸贼乌氏父子!”话音才落,只见帐后走出史家二郎朝清,左手扯着乌承恩,右手揪着乌重系,径直来在帅案前,将二人摔在地上。随后又有百余名捆成秸秆似的人被押上来,一齐跪在帅案前,磕头求饶。
玉丹轻声问旁边正冷冷观看的朝义:“这些又是何人?”
“皆是欲附从乌某反叛之徒。”
玉丹正欲再问,只见史思明猛地一拍帅案,站起身,瞪着跪在脚下的乌承恩,目眦尽裂,厉声问道:“乌某,本帅且问你,日常待你如何?”
乌承恩颤声道:“情同手足……”
思明吼道:“高声些,将士们听不见!”
承恩仰面竭力喊道:“大帅待乌某情同手足也!”
思明冷冷哼了几声,切齿道:“既知我待你情同手足,为何起恶意手足相残,竟欲行刺于俺?是史某有负于你,还是你父乌知义将军生前未曾教你兄弟等如何作人?”
承恩跪地流泪,自掴其面道:“大帅不曾负我,皆是末将之罪,轻信那李光弼挑唆。如今要打要罚,全由大帅。”
思明嘿嘿一笑,面向众兵将高声问:“本帅素日待汝等如何?”
下面众人如排山倒海般大喊:“情同父子!”
思明怪笑点头,又问:“今有奸人,欲杀汝父,该当何罪?”
众人齐喊:“格杀勿论!”
只见那史朝清跳上帅椅,挥舞手中利剑吼道:“不杀此贼,难平俺心头恨!”随即跃身跳下,将剑刺入乌承恩左胸。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朝清将剑猛地抽出,鲜血立时从他胸前喷射而出,身子应声倒地。其子乌重系接着也被刺杀。众人见状,都红了眼,纷纷寻来棍棒铲叉,劈头盖脸朝那百余被捆绑者胡乱扑打。开始尚闻一片哭喊求饶之声,待脑浆血肉四下横飞,哀嚎渐消,只见一地稀烂残躯。
安玉丹虽曾手刃贼酋,不惧血腥,却未见过如此暴虐群戮,一时心惊手凉,胸中作呕,不觉靠近史朝义。史大郎看了看她,悄然迈上一步,挡在她前面,直到史朝清命人将一众横尸拖走。
只见又有士兵押上一人。安玉丹认得他是史府常客,原安禄山帐下猛将阿史那承庆。此时却见他面色死灰,垂头丧气,被朝清喝令跪在大帅面前。史思明用靴尖抬起他下巴,又气又恨问道:“史某与你同为阿史那一族。前者你与李归仁、李立节等受那庆绪小儿差遣,来我范阳欲行不轨,赚我兵马。幸而被俺看穿,反将你等赚了。但看你我同宗同族,只杀了李立节,仍留你为将,更视作心腹。为何今日反目为仇,与那奸人勾结,要害俺性命?”
承庆扭头躲开那靴尖,长叹一声道:“皆是属下一时昏聩,误信奸人之言。大帅无须再问,不才甘愿受死。”
史思明咬牙切齿,持剑怒目而视。半响,抬脚狠狠将这同族兄弟踹倒,叱骂道:“你不过是人头畜脑的蠢物,滚去做个厩丞罢。要活命,就莫教本帅再瞧见你!”
承庆爬将起来,顾不得谢恩,飞步走脱。
思明望着踉跄而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又问他家老二:“耿判官可愿依照我意,重拟奏本?”
朝清道:“那个食古不化的老鳖,打死也不肯补回那段他私自删去的奏文。”
思明摇头道:“你叫人将笔墨纸砚铺在这帅案上,提他过来。”
此时玉丹已远远望见府衙判官耿仁智被绳索捆住双手,由兵士牵拉着走过来,众人乱哄哄为他让行。原来这判官在军中任职多年,是个忠厚长者,时常为犯小过者在思明那里周旋化解,闲时又肯为士卒们代写家书,颇得将士礼敬。此时众人见他衣冠不整,须发散乱,皆屏气凝神,看大帅如何作为。
只见思明迎上去,亲自将耿仁智手上绳索解开,扶他到帅案前,指着铺下的笔纸,堆起笑脸道:“请判官大人依照史某之言,重给皇上写本奏疏。”说着拿起笔,恭恭敬敬递过去。
耿仁智略为迟疑,接过笔,只听史思明高声诵道:“启奏陛下,臣思明虽粗鲁之人,也知信守,话语出口,万马难追。臣既已归顺,绝不再反。然太原李光弼因与臣旧有仇隙,今以公报私,欺蒙圣听,派乌承恩等来取臣项上人头。幸臣有知觉,已将奸人拿下处置,并奏请圣上诛杀佞臣光弼,为臣雪冤。若圣上一意姑息养奸,臣即发兵太原,将他一城斩尽杀绝,休怪俺不仁不义……”
见耿仁智先时还抖抖索索在纸上疾书,听得奏请诛杀李光弼一节,便撂下笔,抄起手,闭上眼,纹丝不再动,玉丹甚是诧异。
史思明见此状,勃然变色,怒目戳指对耿仁智道:“史某任用你三十余年,所请无不依从。何故今日为那不曾谋面的李光弼不顾死活?昨日你擅自将那份写成的奏疏中,要皇上诛杀李某的字句删除,眼下又再次违抗俺意。若不看在你多年尽心职务,不曾有半点差池,俺早就一刀了事,何苦费许多口舌。还不赶快写来!”
仁智猛地睁眼,高声道:“耿某实非为那李光弼删改奏疏,乃是感念大帅多年知遇之恩,故不欲见大帅再作叛臣贼子,留下千古骂名。纵观天下,大唐国运虽衰未败,反叛即逆天而行。今上不畏强贼,临危继位,奋起反击,召四方勤王,克复二京。进而励精图治,欲再现开元盛世。朝内还有有郭子仪、李光弼、李岘及颜真卿等贤臣良将相佐,朝外有回鹘、南越、西凉等番邦驰援,可见气数尤盛。反观先帅禄山,兴兵反唐之时势如破竹,仅月余即杀入洛阳,逼走唐皇,又占长安,面南称帝,却在一个月之后崩逝。所立燕国,不到两年已分崩离析。其子如今龟缩在邺城弹丸之地苟喘,岂非冥冥定数耶?故在下敢冒死劝谏大帅,切莫再蹈禄山覆辙。某愿代写陈情书,奏与圣上,以求见谅杀乌承恩之举,尚可保得一方诸侯,世享荣华,簪缨不绝。如若大帅执意与朝廷掀翻,便是再次悖君,猪狗不如,祖宗难见。是以仁智心意已决,宁可速死,决不附叛!”
思明早已听得恼羞成怒,深恐仁智之言动摇军心,于是从地上抄起一条带血大棍,口中喊道:“今日史某肯饶你,这根棍子不肯!”猛地捶在耿仁智脑顶,顿时颅裂浆迸,尸身扑地。
安玉丹紧闭双目,为那忠义长者暗祷。又听史思明大声道:“汝等休听那腐儒之言。但看唐廷开国已有百四十余年,败象早现。其间父子争位,兄弟相杀;皇后公主牝鸡司晨,子媳奸臣竟得宠幸,至纲常人伦混乱;后宫羽衣荔枝,穷奢极侈,全不念百姓艰难,边将辛苦。这才有史某追随先帝,匡扶正义,讨伐昏君之举。那李隆基果然昏聩,紧要关头杀大臣,戮良将,抛下百姓兀自逃入蜀地。回京后,即诛杀复归之宰相及旧臣数十人,杖刑流徙无数。我等乃禄山旧属,怎能得其信任。这才有那李光弼谗言得逞,史某项上人头悬于一线。且问汝等,而今不反,欲为他人釜中之鱼肉乎?不如随某废了昏君,自立江山,与诸君共享!”
只见思明向天挥剑起誓,众人群情激奋,随史朝清狂呼:“愿随大帅讨伐昏君,共享天下!”哄嚷过后,史思明召一众部将进入大帐计议。约莫一个时辰出来,仍由亲卫曹将军随护回衙。
玉丹同朝义紧随其后。还未到府衙,就见府兵在大门外敲击铜锣,围拢起上千市民摊贩。二人下马,站在人群后面观看。
不一时见史思明站上府门台阶,眼睛横扫众人,忽地拍胸大哭起来。闻者皆惊,面面相觑。哭够一阵,只听他声嘶哽咽道:“史某今日失态,只因身受天大冤枉,险些身首异处也!”下面人群闻听,骤然轰动,议论纷纷。思明挥手将脸上泪水一把横抹,重整姿态,振臂呼道:“史某半年前率十万强兵,十三州郡,真心诚意归顺朝廷,俯首称臣。哪知皇帝昏聩无道,听信奸佞李光弼谗言,降密旨要节度副使乌承恩行刺于俺。此乃朝廷负某也!只是老天要降大任于史某,暗中佑俺及时查处,方不得死于非命。然朝廷必不肯善罢甘休,定要来兴师问罪,那时范阳不保。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就此反了!”说着,清了清喉咙,又道:“史某已用重金聘得灵验卜筮者,命其观看天象。道是唐廷先明后暗,已然日薄西山,合该灭亡。今令俺家二郎率精兵镇守范阳,有不怕死的即刻来领重金粮食,安顿家小,入募从军。胆小怕事者尽可投奔他乡,决不相难。”
话音才落,人群高声叫喊:“我等愿随史将军征讨残唐!”
安玉丹耳听目视,心知天下又将大乱,焦急如焚。顾不得一旁史朝义面带疑问,牵马走开。待转过街角,四顾无人尾随,立即上马出城,向西奔上去太原的官道。跑出不远,转念想道:“我若自去报信,来回至少三日。其间史军若有重大举措,如何得知?”想着忙勒住马,原地打转。忽见不远有处店家,高高飘着一幅幌子,便一拍脑门,道声:“险些忘了!”催马过去。
见那幌子上果然绣着个“张”字,忙下马进店。一个三十来岁清秀男子正在柜台看账,见有人进来,满脸堆笑问道:“郎君辛苦。住店还是……”
不等他说完,玉丹低声问:“哪位是张兴?”
男子道:“正是小可。”
玉丹看了他一眼,用手指沾了旁边茶盅里的茶水,在台面上写了个“玉”字。那人立即警觉,四下张望后低声道:“随我来。”
玉丹跟他走到一间挂厚布门帘的房前,见他将门帘稍稍掀起,里面有个人正朝窗外观望。听见动静,那人转过头来,正是李光弼的亲兵斥候,张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