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5章 皇家无父子
公元760年下半年
李辅国苦夏。每年七月暑气熏蒸,汗流如浆,背上痱疱便层叠而出,奇痒难耐。偷空挠上几爪,即成脓疱作痛,站立难安。又必得在皇帝跟前端庄行事,身心煎熬非言语能表。偏又今年缺风少雨,一味燥热,京城处处蝉喘雷干,火伞高张,便是高殿深堂之皇帝寝宫也是赫赫炎炎,暑气逼人,难免头晕心躁。
这日午时,皇帝服了药,正拥着夏被昼寝。辅国立在龙榻旁心绪不宁。那夏被虽是轻薄,到底絮着一层丝绵,圣上却在入梦前恍惚之间命他从肩头至脚底都塞得密不透风。此时正是酷热难耐,看着只觉自身痱疱刺痒锥心。然而就在皇帝临睡之时,还连连喊热,躁动不安。辅国拿来江南道新进消暑奇品,精竹青奴,置于怀中方安。御医曾私下对他言道,圣上乃阴阳两虚,寒热往来,只怕一时难得复原……
辅国正想到焦躁处,只见邢延恩轻手轻脚进殿。走近却见他一脸晒红,袍服透汗,便扯到一旁问:“小猢狲,大热天这是去哪里撒野来?”
延恩捏着袍袖抹了一把汗,轻声笑道:“回禀师傅,小的适才为上皇鞍前执缰,奔出一身大汗。待要换洗,又恐五郎有事招唤,故先来问过。”
辅国吃了一惊,忙问:“这炎炎烈日之下,上皇竟能驰马?”
延恩点头道:“可是哩!今晨上皇正在南内御马厩选马,见小的去了,笑道:‘朕要遛马,正嫌高力士年迈难用。你这小内官年轻脚力快,就随朕跟几圈。’言罢跃马挥鞭,连跑数圈。那般英武威猛,愈发显出老当益壮,帝王天姿。小的疑是见了神龙下界哩!”
少年内宦正说得高兴,不想辅国听了,却如一股无名之火窜顶,竟劈手甩在那张嫩脸上,压低声音恨恨道:“小竖子,咱家使你去那里探听动静,查勘有无损及圣上皇权之蛛丝马迹,哪个让你去媚上附势!”
延恩被打,一时惊呆。平日只见这天字第一大内宦处处扬威张势,专横武断,如此打骂却不曾有过。不由得捧着辣痛的脸含泪道:“上皇驱使,小的敢违圣命?”
辅国余怒难消,又踢了他一脚,狠狠道:“还不滚去洗了来。误了咱家差事,看不揭了你这猢狲的皮!”
延恩抹泪出来。一年长宫女悄声对他道:“你师傅这几日正为圣上玉体不安,着急上火,你且当心忍耐。”延恩谢了,自去。
宫女这话不虚。自十二皇子李佋薨逝,皇父李亨时时悲恸,已至非药不能入眠,更显羸瘦衣宽,衰态难掩。于皇帝一人之下,万众之上的权宦自然忧心如焚。猛听得小宦言说,自家栗栗危惧的太上皇竟能不惧酷热,驭马挥鞭,必是老骥伏枥,志在复辟!不由得急火攻心,一时愤懑打了不谙事的徒儿。
此时他又疾步来在龙榻前,再看皇帝梦中那副忧戚憔悴,竟然好似已见自身大限将至。却又怎舍得这一身齐天权势,复沦为他人践踏的丑奴?更想到这些年与那张后计合谋从,诬害皇子,作践宗室,侮凌朝臣,一旦上皇复辟,哪一桩皆可问成极刑死罪。想着,便似见阴间无常鬼正飘摇而至,顿觉伏天冰水淋头,寒彻骨髓。于是横了心,切齿暗想:“上皇与那班老奴,咱家同尔等已是你死我活。再不动手,咱家下场毕竟难逃凌迟分尸!”
如此心火煎熬多半个时辰,终于等到皇帝睁眼要茶。辅国忙扶着坐上龙椅,命内侍捧来清心明目杞菊茶,亲手奉上。
见皇帝轻啜几口,颇显惬意,辅国趁机道:“时值盛夏,西内太极宫有南北东西四处泛舟海池,其旁有山石亭阁,可消炎热;又有甘露、神龙二殿巍峨畅爽,殿外古槐花亭,风送清凉。较之南内兴庆宫之壅狭,更宜上皇安养。老奴明日即遣人清扫,以迎上皇迁宫。”
李亨缓缓将茶盅置于几上,皱眉道:“朕尚不知父皇意下如何,卿勿操之过急。”
辅国忙道:“西内近陛下之东内大明宫。圣人父子近在咫尺,朝夕相望,岂非上皇与陛下共愿?况且先朝有太上皇高宗与睿宗二圣,退位后皆居此宫养颐天年,得寿终正寝。上皇迁居西内,足显陛下反哺之孝。朝廷内外必交口以赞,争相效仿。”
李亨似听非听,口中喃喃道:“皇后倒曾有此意。朕还是要先问过父皇心意。”
辅国却不能再等。拿定主意后,即命宫人在三日里将甘露殿与神龙殿里蛛网鼠粪扫净,琉璃床榻除尘,石凳疏竹刮苔。大致看去,依然王气威临,声远尘消,徊然往日那般龙潜虎卧景象。又趁皇帝昏睡之时,自拟矫诏一道,私加玉玺,反复看过,封缄。遂唤过邢延恩道:“此圣上口述诏书,迁南内太上皇至西内太极宫。尔即去宣旨,不得多言,即刻回来复命。”
延恩接过诏书,小心捧着来至兴庆宫,即被内侍引到沉香亭。只见亭中诺大石桌上摆满夏日鲜果,上皇与梅妃同玉真公主围坐石凳,各取所爱。一旁高力士等亲随也有桃杏在手,笑嘻嘻品尝。
延恩眼尖,看见昨日圣上亲选的江南贡品,绿李及龙眼也在石桌上,于是快步上前捧旨道:“今上有诏书,使小奴与太上皇宣读。”
玉真公主手捧碧绿玉碗,正用一双碧绿玉筷将碗中冰酥挑起往口里送,口齿粘滞道:“有甚要紧事,先来尝几粒鲜果,再宣不迟。”就使如仙媛抓取一把樱桃送来。
延恩忙退后一步道:“谢公主赏赐。小的手捧诏书不便接赏。师傅李力士又嘱即刻回复。”
上皇微笑挥手道:“别为难他。朕倒想听听儿子对爹有啥旨意。”
延恩将诏书启封展开,跪地念道:“上皇天帝为太平天子盛世皇帝凡四十余载,有三纪天下,先天、开元。天宝。上皇居庙堂之上,长辔远驭,志在升平,贞观之风,一朝复振。普天之下,烽燧不惊,戴白之老,不识兵戈。令万国膜拜于丹墀之下,夷蛮立仗于云台之前。朝政彪炳,堪为后世帝王之楷模。今上皇已逾古稀,宜静处安养,以臻百岁。现居兴庆宫紧邻喧嚣东市,鱼蛇混杂;宫内马厩逼窄,充斥御马两百余,恶臭盈鼻,实非佳居。朕已将西内太极宫修葺翻新,以迎上皇移驾迁居,使朕得以晨昏定省,问安视膳,以终孝道矣。顿首,顿首。上元元年七月初十。”
延恩宣罢,高力士接过奉与上皇。李隆基将诏书展于石桌上细看,半响无言。高力士问延恩:“此诏可是今上亲笔,或翰林代书?”
青年内宦唯唯答道:“诏书乃小奴师傅,殿中监李辅国力士封缄交与小奴,道是圣上口谕。小奴实不知何人手笔。”
玉真公主轻声一哼,对哥哥道:“小妹记得皇兄出蜀路上,于咸阳受皇侄奉迎之时,便是那丑奴李辅国趁众人不在意,将皇兄几百亲随羽林卫士遣散。如今听闻他越发张狂,竟在朝堂翻手云,复手雨,百官被他拨弄,不敢怨声,倒呼其‘五郎’、‘五父’,权势熏天哩。这诏书中不见‘父皇’与‘儿臣’之称,不似皇帝口气,恐为矫诏,图谋不轨。皇兄不可不防。”
高力士也道:“辅国出身闲厩小儿,然粗通笔墨,又凡事为今上谋,深得宠信,托以心腹。于是朝廷上下,举手伸缩,便有轻重。近老奴听大明宫传言,他见今上时有微恙,一发大胆擅权,制敕多出其手。这道诏书听着竟似丑奴逼宫上皇哩。”
如仙媛缓缓道:“奴也是疑心。上皇若迁去西内,不独难见昔日朝臣,连与百姓同乐也不能够了。再者,先皇睿宗退居西内神龙殿,奴正在那里侍奉,甚觉殿内阴冷幽森。夏日尚且好过,入冬即寒不可挡。那些上年纪的宫人,衣着再厚,炭火再旺,也是寒彻肌骨。奴恐上皇到那里难耐冬寒。若是有人更生出逆天理,灭人性之事,轻易也难察觉哩。”
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听了众人之言,怒道:“微臣愿请上皇敕旨,将那丑奴扯来问罪!”
李隆基微闭双目,半响方道:“吾儿为辅国所惑,不得终孝矣。朕不欲迁宫。除非吾儿亲来晋谒,彰明其意,若是入情入理,朕方作计较。”又指延恩对如仙媛道:“这小内官烈日往返,赏他一碗冰奶酥消消暑热。”
如仙媛端碗过来,笑盈盈对年轻内官道:“有些融了,快起来吃罢。”
延恩忙站起身,接碗谢恩。闻着清凉奶香,便忍不住伸手捏住玉勺,送入口中,顿觉冰爽镇齿,口舌绵甜。一时碗净,双手捧还。如仙媛慈眉善目笑着,扯出绢帕替他抹净嘴角奶渍,道:“别带回迹象去,让那丑奴骂你得了贿赂。”
延恩再向上皇谢恩,躬身退下。就在走出沉香亭之时,他一眼瞥见有个内侍趁人不意,从花树间溜走,极似那个常去紫宸殿报信的察事。
延恩一路紧走。才踏入寝宫,就被那大宦官迎面拦住问:“上皇几时起驾迁宫?”
延恩只道:“太上皇只要见圣上。问明圣意之前,不肯就迁。”正说着,果见那察事远远赶来。见辅国转脸唤他过来,延恩知趣走开。
这一日东差西使,脚不沾地,直到夜深人静,延恩才把在兴庆宫里听得的,关涉师傅那些闻所未闻,又耸人听闻之种种细细咀嚼,不禁疑心起来:究竟是李力士时常危言耸听之上皇意欲行复辟,还是这大内总管自己图谋不轨?他又极力回想入侍大明宫以来之所见所闻,所经所历,只觉纷乱如麻,茫然无绪。无奈自语道:“上皇与圣上到底父子骨肉。必是九郎无礼,心怀鬼胎。我邢延恩虽然微贱,断不肯助豺为虐也。”自此拿定主意,多看少言,暗护二圣。
*********
两日后一大早,邢延恩就被李辅国唤去,神情诡谲道:“上皇既欲见圣上,眼前即可如愿。你速去南内传旨,圣上今日精神甚好,朝事不急,将在巳时(早十点左右)于大内蓬莱殿迎候上皇,共游太液池以消暑热,已传午膳送至游舫。因父子共叙天伦,不需众多随护,只高力士一人伴驾前来。”
延恩听得圣上父子相见,心中欢喜,疾奔兴庆宫传旨。远远见有数百禁军射生手骑兵围住宫门,高声泣呼:“请上皇迁宫西内,我等可保圣安!”
延恩忙上前对那领兵中郎将喊道:“将军请回。圣上有旨,邀游上皇于大内太液池。”
那中郎将听了问道:“可是李五郎之令?”
延恩忙答是,见那将也不多问,即领兵撤离。他于是急进宫门禀告,大明宫正迎候上皇圣驾游湖。因是父子亲聚恳谈,传旨不必他人跟随,只高力士一人伴驾。
上皇适才饱受那班射生手鼓噪之扰,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陈玄礼握住腰间佩剑道:“上皇出行怎可无随扈卫队。某愿领三百羽林龙虎军伴驾同行!”玉真公主等人皆言善。
延恩眼望上皇,见他迟疑片刻,摇头道:“三百龙虎恐有示威之嫌。朕只带二十精骑,看皇儿怎说。”又对玄礼道:“牵朕的照夜白来。它曾伴朕幸蜀,今再赴太液池龙潭一游。”
待上皇更衣已毕,玉真公主并如仙媛等众人相送,已有二十名龙虎步卒集在寝宫阶下。只见陈玄礼牵一匹雪白耀目的高头骏马健步走来。
延恩一见,心中喝彩。他曾听说这照夜白是上皇最心爱的两匹胡马之一,眼前得见,方知竟是如此神骏!只见它双目凌厉,趾高气扬,俨然志在千里之神驹,一派王者之雄迈,望而陡生敬畏。
延恩正看得出神,见上皇已由陈玄礼扶上御马,高力士在前挽辔,后面羽林军士护卫着向宫门去了,连忙跟上。身后玉真公主尚在叮嘱早些回宫,岂知这一别竟是永诀。
只说李隆基一行正来至与大明宫相通的夹墙复道,猛然见从旁边睿武门里冲出几百射生手骑兵,个个持刀露刃,杀气腾腾。为首的那匹马上坐的竟是手握佩剑的大内总管李辅国。御马照夜白突然受惊,扬起前蹄欲跨越突围,却几乎将李隆基掀下坐鞍。高力士急忙扯住辔缰,延恩也箭步抢前扶住上皇,方才免于坠镫。后面一龙虎军士见有人惊驾,拔剑上前要与射生手理论。辅国趁其不备,暗使身旁一持长矛禁军猛地挺出,刺中其颈,顿时血流如注。辅国翻身下马,抢上一步将手中利剑直刺入那龙虎卫士胸膛,顿倒地气绝。后面龙虎军士们看见,皆红了眼,一齐拔剑出鞘,冲到射生手队前。一时双方剑拔矛挺,血拼一触即发。
燃眉之时只听高力士怒喝一声:“上皇圣驾,五十年太平天子,李辅国怎敢如此无礼!还不跪下谢罪?”又喝退龙武军士。
辅国瞬间愣住,丑脸涨红,只得在屈膝跪地,故作镇定道:“圣上已将邀游之处改至太极宫北海池,命老奴陪上皇前去。”
高力士见情势依然险恶,先不睬他,只对其那几百射生手朗声道:“上皇天帝垂问诸将士好在!”
延恩以手安抚照夜白,偷眼只见适才在南内宫门前领兵呼叫的那中郎将率先下马,以头触地,连三拜稽,口中高呼万岁。其身后那几百射生手也纷纷滚下马鞍,伏地三呼万岁。
李隆基此时战战兢兢俯身马颈,颤声对老内侍道:“眼前若非爱卿,朕已作刀下之鬼矣!”
高力士不及答话,只对众射生手正色道:“上皇圣谕,汝等皇家护卫,理当忠心职守。速将兵刃收起,勿使圣躬受惊。”又手指李辅国道:“上皇马惊,汝来与咱家共执辔缰!”
那显宦犹豫片刻,见众目睽睽,只得含恨带羞,上前挽住马缰,引御马负太上皇缓步走进太极宫。
直到甘露殿前停住,里面走出一列二十名宫人。一眼看去,多是鸡皮鹤发者。辅国松缰,对李隆基揖拜道:“圣上口谕,迁上皇天帝于西内甘露殿。宫人内侍已在候驾,请上皇下马受拜。”
李隆基闻听愣在马上,动弹不得。高力士瞋目切齿,直指辅国鼻子道:“今上与上皇乃父子亲人,骨肉血脉,断不会下此有违圣意之口诏。必是你这丑奴嘴有蜜,腹藏剑,哄骗今上,矫诏谋逆!”
辅国冷冷一笑,道:“老奴纵有包天之胆,也不敢擅自假旨。若说父子亲情,想当年太上皇为武惠妃连杀三位皇子,一位太子,可曾念过父子之情?再说今上为太子之时,屡遭奸相佞臣淫威逼迫,终日如履薄冰,又不得已接连离婚两位爱妃。上皇可曾念及父子之情,予以卵翼?然今上不计前嫌,为上皇远离尘嚣,颐养天年,诏令洒扫西内,望晨昏定省,以为反哺,倒是不念父子亲情么?”言罢,再请上皇下马。
这一席话听得李隆基老泪纵横,须发乱抖,颤巍巍手扶延恩肩头,便欲下马。高力士拦住道:“且慢。如此仓促迁宫,玉真公主及亲随宫人皆不知情。南内更是毫无准备,上皇御用之物并二百余匹御马……”
辅国不待他说完,打断道:“圣上对此种种皆有敕旨,此时应已传旨南内,自不必高力士劳心。还要力士将上皇扶下马来,早些升殿安歇。咱家与力士还有话说。”
高力士再无计可施,只得将李隆基扶下马,走进甘露殿。他见殿内一应陈设铺排强差人意,一时无话,扶上皇于坐榻。辅国跟进来,道:“此处自有宫人服侍。圣上召力士入大内,即随咱家前往面君。”
高力士闻听,似有所悟,含泪望着上皇。李隆基茫然摇头道:“爱卿快去快回。只卿应承于前,我寝方稳矣。”君臣依依相视,泪目而别。
这两代因各自侍奉尽忠,而得宠于开元、上元二圣的显宦接踵出殿。见延恩仍泥塑木雕般呆立阶下,高力士痛心疾首道:“上皇见你年纪不多,聪明伶俐,甚是看待。怎的与欺君罔上之人作成一丘之貉!”
李辅国则呵斥延恩道:“咱家命你传旨,怎的跟到这里来?还不速回大内听使。”
延恩如梦方醒,急忙奔出太极宫。
辅国命护驾龙虎军自回兴庆宫,又使射生军押高力士出来。将至大明宫时,辅国命停住,对那老权宦道:“圣上口谕,高力士侍奉圣上多年,疲懒怠惰,不堪再用,敕令流徙黔中道(贵州大部,重庆及两湖小部)。即时离京,不准停留,无旨不得回京。”
高力士闻听,知大势已去,再难挽回,双膝一软向大明宫跪倒,口中高呼:“恳请圣上允老奴与上皇话别!”
辅国一旁冷笑道:“高力士休再心生妄想。今上已非当年东宫龙潜之时,称汝‘二兄’的光景。咱家已察得汝家财富丰可敌国,又占京畿良田数千亩,皆历年来中饱私囊所得,已归入府库国有。汝可放心而去。”言罢,点十名彪悍射生手押送高力士出京。
自此,这位也曾权势齐天的老内官便作鸟散鱼溃。遥想当年,他以身高六尺余之美丰仪,得侍则天武皇。后助李隆基诛灭韦氏一族,提剑匡扶皇运之中兴。新朝立,倾心侍奉太平天子,恩遇特宠。又是心性严谨慎密,得以擅传诏令,官至骠骑大将军,位同宰相,赐封齐国公。文武百官追捧供奉,几十年集良田珍宝无数。可叹一朝换代,落个流徙偏远,吐血而亡。虽终得葬陪帝侧,到底下场凄惶。不赘。
再说李辅国端的出手雷厉风行,一番快刀斩乱麻,仅三日就将兴庆宫里清除一空,各殿各房皆落下重重三簧锁。
那日,他亲眼看着掌钥内官将最后一扇宫门落锁,志得意满回大内紫宸殿禀明皇帝,却见张皇后端然在座。
她一见他进殿来,便冷言冷语道:“本宫接报李力士深谋精干,一举将上皇逼迁太极宫,又逐高力士出京。想是兴庆宫那班上皇心腹亲信也一网捕尽,本后愿与圣上共闻力士怎生处置诸人。莫不成皆被尔一剑穿胸?”
辅国听她话音不善,分明恼他那日刺死皇家龙虎兵之凶行,吓得双膝发软,跪到李亨脚下磕头见血,大哭道:“老奴怎敢擅权发难!诸事皆体圣意,决无半步逾越雷池!”
张后哼了一声,道:“本后谅尔不敢胆大包天,恣意胡为。且将那一干人等究竟如何发落,细细讲来。”
辅国伏地道:“老奴先遵玉真公主本意,使玉辇送公主及贴身侍儿至京城玉真道观修行。龙虎将军陈玄礼自言老朽,愿乞骸骨归乡,老奴替圣上准其致仕,使车马送出京城。原龙虎军数百人已遵圣意,归至神策将军鱼朝恩麾下。那睿宗朝老宫人如仙媛已在回原籍途中。余数百内官及宫人皆有归处。若老奴有处置不周,愿圣上降罪。”
张后问道:“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梅妃,又是怎样?”
辅国答道:“梅妃哭求往西内侍奉上皇。老奴思之不妥,已使人送她回原来洛阳山中小蓬莱修真观。”
李亨一直无语,心头不知是喜,是悲,只默默流泪,此时问道:“父皇那两百余匹爱马如何处置了?”
辅国答:“已将其中十二匹上皇最心爱者送去太极宫,以慰圣怀。余皆牵入陛下之御马监。”
李亨拭泪点头,又问:“太极宫中现有几许宫人侍奉?”
辅国略为迟疑,答道:“老奴已指二十精壮老成者,专在甘露殿内承旨应答。”
李亨皱眉道:“父皇多年天子,颐指气使,驱奴唤婢惯了,区区二十宫人怎得称意。即选百名善解人意之妙龄宫婢,去甘露殿驱使。再送百名宫中乐工舞者,以娱父皇。但凡各州郡朝奉之新奇珍宝佳品,皆送与父皇先取。”又思忖片刻,道:“传谕万安、咸宜两公主,即日进西内照看父皇膳食起居,叙父女亲情。朕亦将拨冗省视。”又对张后道:“爱妻原有迁居父皇,善加奉养之意。辅国行事不免急躁,倒还圆满,颇慰朕心。”言罢,使身边宫人将那宠宦从地上扶起。
张后深恨辅国独断专行,不先与之为谋,欲再开口相讽,却见皇夫看那权宦的眼神也颇嫌憎,于是暗喜。转念想这丑奴佛口蛇心,阴毒不留破绽,而皇夫有恙,一时奈他无何,不如静观其动,再作道理。
殊不知李辅国也冷眼看张后,知其已另有称心鹰犬,早将他视作肉中刺,目中钉,意欲拔除,便惴惴有先下手之想。
此处暂不说宫中两个显赫狠人各怀鬼胎,明争暗斗,却另有一微末之人正辗转煎熬。
邢延恩自那日目睹师傅李辅国在上皇面前凶焰嚣张,全不顾皇室贵重,云泥尊卑,出口如斥小儿,心中可怜那年迈君臣无助无依,怒而不敢言。又以为正如高力士所叱,自身实与李力士为一丘之貉,因而痛心疾首,惭悔欲死。一时别无可想,只得寻机溜回太子府,与老师傅程元振哭诉一番,但求回府旧用。
元振听罢声色不动,只道:“这五郎也忒恣行无忌,不是臣子之道。然二圣必知此事与你无干,不必惊惶自责。历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留在宫中还有大用。往后再遇不平之事,一一记下,伺机报与咱家知道。自己也加小心。万一被察觉,咱家自会与你周全。”又抚其肩,道:“先前咱家看你为人忠厚智勇,识文会武,方才一力举荐你入宫,望你在大内长些见识,得些历练。但你早晚还是皇太子的人,要心中有数才好。”
延恩听了这番说教,只得收泪回宫。他前脚才出府门,程元振即去太子面前禀报辅国强行迁宫上皇之举。不提。
*********
再说此时唐廷劲敌史思明之境地越发窘迫,每日如坐针毡。
时值十月底,大军已从洛阳城外白马寺进驻城内,紫微城皇宫也已尽占,却一直被李光弼死死缠住,不得西进长安一步。这冤家对头近日又占了怀州,阻断燕军之河北军需粮道。
思明深怪北面滑州伪刺史令狐彰未出兵相救,下令其必于三日内将怀州夺回,否则以“通唐背燕”论罪。哪知冷不防接报,郑州已被唐将田神功夺取,破了燕军东部联防。
伪皇这一惊非同小可。郑州失守,洛阳燕军即陷于唐军东西南北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且退路也断。他在乾阳殿如困兽徘徊,一筹莫展,于是急召周挚一干伪大臣前来商议对策。
周挚道:“臣审时度势,如今陛下有三条路。一是破釜沉舟,克潼关,捣长安,与唐廷玉石俱焚。这一条,臣不为陛下取。二是夺回郑州,全军由来时路径撤回范阳,休整疲军,来年再战。三是稍安勿躁,以伺战机。”
众人对此三条路一时议论纷纷。忽见史朝义脚步慌乱进殿急奏:“儿臣才接滑州军报,令狐彰以父皇猜忌为由,已降唐廷。现拜御史中丞,银青光禄大夫,仍授滑州刺史。唐皇命与李光弼、田神功互为犄角,三路同时用兵,将我燕军围堵聚歼。”
思明一听又惊又怒。那令狐彰曾是安禄山之心腹将领,兵败后投奔范阳。思明曾疑他念禄山旧恩,暗与安庆绪互通款曲,甚是猜忌。庆绪灭后,见他并无大异样,方才放下心来,与他重兵镇守北路咽喉滑州。万想不到,这反复无常的小人未战先降,举城回归唐廷,直从燕国背后插刀!
伪皇见众将闻报皆惊,遂迁怒朝义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须惊惶如此,乱我军心。尔真乃扶不上墙的烂泥也!”又命取河洛地理图来,与众人展看,并对周挚道:“周相适才所言回师休整,看来势在必行。卿可知东线田神功守兵几何?”
伪宰相答道:“应只万余步骑。”
思明道:“我十万大军攻其不备,料如以石击卵。只是兴师动众而来,偃旗息鼓而归,俺实不甘心也。”
周挚正待再开口,却见田承嗣大步进殿,走近思明。听他附耳数言,伪皇精神一振,忙问:“此报可是真切?”
田承嗣低声道:“某在唐廷内中早有耳目,屡报无误。”
思明鹞眼放光,扫过殿中一众愁眉蹙额,仍在俯看地理图之部将,高声道:“朕时运来也!汝等且听田将军道来。”
众人抬头聚睛承嗣,张耳恭听。
原来就在几日前,唐廷之国运命脉江淮诸镇突起动乱。起因先头只是淮西(河南商丘)节度使王仲昇憎恶宋州(睢阳一带)刺史刘展,道他刚愎自用,不敬上司,几番欲治其罪。但因其治军有方,深得部将兵士拥戴,又与曾同为淮西节度副使之悍将李铣结为生死之交,故仲昇未敢轻举妄动。但他善结交京官,对权宦李辅国更以子弟自称。回京述职,必登门谒见,言语只是投其所好。又私贡江淮时鲜珍玩,甚得赏识。后李铣入朝得任御史中丞,刘展以为朝中有人,愈发有恃无恐,屡屡顶撞上司。王仲昇忍气不过密报李辅国,言李铣在淮西任上贪污横暴,又诽议宦竖弄权,朝政昏乱。云云。
辅国闻听大怒,并不交三司细审,即以“贪暴害民,屡辱君命”定罪,得诏斩之。仲昇见所恶二人已除其一,复告宋州刺史刘展倔强不受命,又曾与李铣厚善,相互攀援,结为心腹死党,生死不弃。又说此间早有流言,传二人应着“手持金刀起东方”之童谣,欲效安、史二贼起兵东南,夺唐廷天下。如今刘展得知盟兄已死,大惊而愤,怨言朝廷疑忌藩将,动辄得咎,以至死罪,留之必成大患。
辅国知刘展麾下有悍兵强将上万,只可计除。遂奏告皇帝,展欲反,宜伪称其善领兵,敕令兼任淮南东道、江南西道及浙西道三道都统而诱之。同时密令江淮都统,皇室宗亲李峘(李岘之兄)与淮南东道节度使邓景山,待展到达任所之途中截杀之。
李亨准奏。辅国即遣精敏内使邢延恩携两道敕书急赴江淮,先往广陵(江苏)将其中那道密旨交与都统李峘,再赴宋州宣旨刘展。
不想刘展虽是刚猛,却也十分精细。接敕书后竟狐疑问使者:“某以一参军起家,数年间获任一州刺史,已是飞黄腾踏。而江淮富庶,朝廷租庸军需之倚供。三镇都统即掌帝国之钱粮命脉,官尊禄厚。某一无显赫勋功,二不具大贤德,三非皇室亲信,而突授重柄,岂非奸人谗言诓诱,欲行加害耶?”言罢,涕泗横流。
内使邢延恩见状心生畏惧,强颜笑慰道:“将军治军赏罚严明,惠民颇多恩德,早已蜚声朝廷内外,切莫妄自菲薄。眼下史贼猖狂,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破格提拔者大有人在。还望将军勇担重任,不负圣上厚望。”
刘展仍不全信,定要先见都统印信及旌节。延恩只得又奔广陵都统府与李峘商议,借得其印信旌节,以示刘展。
展喜而收之,欣然上表谢恩。并召集江淮各州县心腹亲信,授以要职。又将敕书示于各道节使官员,皆派使者相贺。展见声势已起,方率宋州七千精兵健将赴广陵上任。
延恩本以为刘展只带少许亲兵随从,不想他竟率重兵前往。因不敢相阻,于是慌忙再奔广陵,告知展有防备,宜发兵拒之。
李峘即命邓景山率兵于中途徐城阻击。又传檄文至各州县,言刘展谋反。展得檄文,恍然彻悟,亦发檄文斥李峘抗旨谋反。州县皆无所适从,只得按兵观望。展遂击败邓景山,攻克徐城。景山出逃,展收其残部,渡淮河直逼广陵。又以声东击西之势,连取濠州(安徽凤阳)等四大江淮重镇。云云。
史思明听到此处,迫不及待问:“那都统李峘可曾保住广陵?”
田承嗣摇头道:“可笑李峘尚未交战,便欲逃走。倒是其副都统李藏用有些志气,只道:‘处人尊位,食人重禄,临难逃之,非忠;以数十州之兵众,三江五湖之险固,不发一矢而弃之,非勇。失忠失勇,何以事君。藏用请收余兵,竭力以拒之。’李峘于是急交后事与藏用,只身出奔宣州(安徽宣城)。”
思明又问:“广陵现在谁手?”
承嗣道:“只因刘展御军严整,素具威名,广陵守军望风而逃。李藏用只收得散兵七百,加之新招民伕仅千余,被刘展部将轻易击溃。藏用遂败走杭州。刘展也不守城,即率兵搜寻淮西节度使王仲昇,为李铣雪恨。”
思明又急问:“唐廷可出兵止乱?”
承嗣道:“听说那始作俑者,淮西节度使王仲昇惊见杀刘展不成,反将皇室重臣都统李峘等多人陷足泥潭,不能自拔。如今江淮富土大乱,深恐朝廷见罪,急切想起早年于朔方军郭子仪麾下为将时,颇得赏识,即遣使者进京求见,希得相助。那郭大帅闻听,急奏请朝廷遣平卢兵马使,猛将田神功由郑州发兵,会集出逃之邓景山部,共往广陵平叛。想眼下已在途中。”
思明听到此,突发一阵狂笑,双眼炯炯发光,如鹞鹰窥见动兔,对众人道:“俺大燕天时已到也!”
众人除田承嗣及周挚,皆大惑不解。李归仁道:“他李唐同室操戈,与我何干?”
思明哼了一声道:“你不曾读过老杜之句‘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户家,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禀俱丰实’?俺在开元十年曾与先帝去江淮观马市,见那里果是土肥人众,便是偏隅小城也多有万户人家。见他人人穿锦饰金,家家粮满廪堆,骡马所嚼也是肥草精豆。先帝当年羡道:‘得江淮者得天下’。称帝后,几番派重兵攻取,却被睢阳张巡等唐将严守死抗,未得寸土。今幸得其自相扑杀,城池无守。朕就作‘螳螂捕蝉’之后那黄雀,乘其内乱夺得这方膏腴宝地,充我大燕粮廪。那时再取长安不迟。”
贼将闻听皆喜形于色,捋臂将拳。只听思明高声道:“如今淮西已乱,又近洛阳。兵贵神速,朕敕令魏州刺史田承嗣,将五千精兵先攻取睢阳。待朕率大军随后而至,一举夺得江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