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愿来世,不生帝王家
镇东关后关，城北一处宅院的后院的厢房内，朱云和朱霖相对而坐，举箸共食，细细咀嚼，他们彼此并不言语，饭桌上静悄悄的，除了偶尔传来筷子碰到碗的声音。
桌案上摆放着一瓦盆汤饼，一瓦盆炊饼，一盘熟切盐渍羊肉和两碟蔬菜。
朱云盛了一碗汤饼，用筷挑起其中的面片，吃了一口，又抓起一个炊饼就着羊肉吃着。
虽然比不得登州酒楼的餍饫美味，但是对于行伍之人来说，有新鲜的菜肉吃就不错了，还计较那么多干嘛？
用过晚膳，朱云用绢布抹了抹嘴，看着正端着茶盅放在唇边的朱霖，低声道，“赵强的破袭，想必已经惊动了曷苏馆军帅司。”
“嗯，按照我的推测，最迟不过两三日，鞑子骑军就会兵临镇东关下。”朱霖轻呷一口茶汤，放下茶盅，面色无波的开口。
他今日亲率骑兵在大黑山一带接引赵强，在获知尾随而来的女真轻骑不过五十骑后，便放弃了伏击女真轻骑的念头。
放长线钓大鱼，区区五十轻骑还吊不起他的胃口，故而暂时放他们一马，只是让赵强密切监视金军游骑的一举一动后便打道回府了。
朱云轻轻颔首，脸上带着一抹得意的笑容，“如此最好不过了，我等大可以逸待劳，借助这附近的有利地形，限制鞑子骑兵的行动。”
“为确保能尽量消灭金国在辽南的兵力，我提议……”
在亲兵进屋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后，朱云将一张地图平铺在桌案上，修长的手指落在金州以北的大黑山上。
“在大黑山埋伏一支伏兵，待鞑子溃败后从大黑山的山谷中杀出，堵住鞑子的退路！”
“大黑山”
朱云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地图上打转。
大黑山，西连金州湾，南接大连湾，为古今交通咽喉要道，是进出沓津(旅顺口)的必经之路，更是控扼黄、渤二海的瓶颈之地，堪称辽南第一山。
在五百多年前的高句丽时代，大黑山上建有一座名为“卑沙城”的山城，是抵抗隋唐的“辽东千里长城”的最南端。
朱云前日里也曾经去大黑山视察过，发现那座山脉三面是悬崖峭壁，就一面可以通向山顶，山顶还留存在当年“卑沙城”的遗址。
思索半晌，朱云不得不承认朱霖的策略虽然有些风险，但若能成功也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不过朱云倒也没有立刻拍板，只是起身做到窗前，望着渐渐黯淡的蔚蓝天幕，突然问了一句。
“今日是七夕吧？”
“正是，大帅问这作甚？”
“没什么，随便问问”
……
又是一年七夕，牛郎织女鹊桥会的日子，登州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七夕灯会，男男女女，街上好不热闹。
月如银，悬空皓明，街灯如星，辉映深邃夜空，清爽幽静的庭院中，两道柔美的倩影端坐于荷池凉亭中纳凉，冰盘和团扇带起缕缕凉意，秋天的确快来了。
“嬛嬛，不和朱娘子，二十三哥去逛灯会吗？”
赵富金一身窄袖红褙，绾着简单的圆髻，看着案几上那一盘冰冻葡萄，捡了几粒，丢入口中，润了润喉咙，红唇轻弯。
“十四姐，嬛嬛不想出去。”
赵多福抬头望着高洁的月亮，螓首微微动了动，今晚她只是随便穿了一件紫色云纹对襟衫，在皎皎月光下，如同美人鬓角上的一朵紫薇珠花。
她依稀记得往年七夕佳节，她和几位姐妹溜出皇城，外出游玩，汴京朱雀街上，灯火通明，人流熙攘，观灯者、赏月人、买卖人家、游街人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星河流萤，良辰美景，鹊桥之上，人影成双。
本是该多么美好的一晚，奈何今晚……她真的无心外出畅游。
端起上好的汝窑白瓷茶盏，赵多福轻啜一口茶汤，默然在舌尖回味，看着半寸嫩莲心亭亭立在白瓷底中，暗道莲心最苦，却真是好药呢。
莲心茶，这是自己已故的生母，小王贵妃（懿肃贵妃）的江南家乡习俗，喝着虽然苦涩却最有甘甜后味，清心败火。
她还记得年幼时，姐姐会亲自用针穿了白莲，取出莲心泡茶。
莲心茶在宫中一度风靡过，爹爹还曾称赞姐姐心灵手巧，自己往日里在宫中喝过的莲心茶，粒粒都雕琢成花朵模样。
赵富金见自己妹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眼底划过一抹狡黠的笑意，对她调侃似的说道，“是不是又在想那朱……”
“十四姐，不要提那厮！”
赵多福闻言面色陡然一沉，玉掌不自觉捏成了拳头，玉容满是怒意。
“若非那贼子，我此刻已然身处南京。”
“可若无他，我等怕是还在那腥躁遍地的北地受辱”纤细的玉指拂过鬓角发梢，赵富金仰头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扯了扯嘴角，凄然一笑，“纵然回到南京，我却已是残花败柳，若再入宫禁，难免引来风言风语。”
正在气头上的赵多福怔住了，旋即垂下螓首，眸色微黯，一双蛾眉紧紧的蹙着。
靖康之变，许多成年公主，王妃，宗妇惨遭凌辱，沦为金人泄欲的工具，失了贞洁。
裤裆里抹黄泥，不是屎也是屎。
自己虽然侥幸保住清白之躯，但是就这么回到宫闱之中，人前自然敬畏有加，人后却是议论纷纷。
赵富金柔美的脸蛋戚戚然，一副看淡了公主身份和荣华富贵的神情，悠悠道，“若是那日随韦娘子一同回京，我宁愿意出家为尼，在青灯古佛下了却余生，也不愿回到宫中做那‘洵德帝姬’。”
赵多福听着姐姐的自言自语，黛眉却越皱越紧，南归和回家，曾几何时是她最大的奢望。
现在她的内心又泛起些许复杂且古怪的感觉来，只觉得记忆中那高耸的宫墙，比起蓬莱仙境的秀眉景色，显得格外冰冷了。
流寓登州，至少不会遭人白眼，更不会有人背地里说三道四。
“愿来世，不生帝王家”
赵多福嫣红的唇瓣荡起一抹哀怨和无奈，继续慢慢品啜莲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