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黄家兄弟正把竹子剖成两瓣，“啪啪”的声音如同燃放鞭炮一般，响声绵延不绝、应山应岭，乐得几兄弟“呜呜”叫喊、跳上蹿下。丁小强跑下楼阻止他们说，不能剖了。

鼻子有点塌的黄问显手持弯刀说，剖开竹子给你涧水。

丁小强比画说，不能剖开，不然水没有压力，冲不了厕所。

略微瘦长的黄问耀戴着一顶同样漆黑的烂草帽拖着竹子说，节疤堵塞着，不剖开不能流水。

其他几兄弟把脑壳凑在一起，像表演小品齐声说，是噻，没得眼眼，水从哪里流出来呢？

丁小强大声问，有钢钎没有？

左眼细小的黄问扶比画说，钢钎拗石头，不能剖竹子。

嘴角有缺的黄问朝比画说，钢钎可以打眼眼放炮，砰！砰！砰砰！像打仗一样，好玩呢。

大家正在讨论钢钎剖竹子的事，黄问纲早从家里把钢钎拖来了，看丁小强怎样剖竹子涧水。

丁小强站到楼上，先用钢钎捅开竹子上的节疤，然后叫黄问纲用力将钢钎捅进竹子里，只听“哗啦啦”一阵声响，钢钎竟然从竹蔸钻了出来。黄家兄弟站成一圈伸出大拇指说，这个，这个，我们没想到呢。

丁小强笑着说，就这样做，用竹子做管子，把水引进屋来。

黄家兄弟都爱新鲜，也爱刺激，纷纷抢着钢钎捅竹子节疤，捅出“啪啪”的声响，捅出生活的欢快乐章。

丁小强对黄问纲说，你带着他们帮我接水，我做饭你们吃。

黄问朝笑着说，最好有点嘎嘎，打个牙祭。

土家是历史上唯一有语言而没有文字的民族，因为他们建立的巴国不过几百年，便被秦楚血腥瓜分了。所以他们只有口传历史，没有文字历史；只有旁人史书，没有自己史书。比如嘎嘎，汉语读第一声，就是外公外婆的意思；读第二声，就是鸭子叫声的意思；读第三声，就是污秽的意思；读第四声，就是肉食的意思。同一词语，在土家不同的语言环境和声调读音里，所表达的意思是不一样的。黄问纲虽然年纪最小，看样子是他们做事和生活的头领，伸手一巴掌打在黄问朝背上说，好吃的就数你，嘴巴都咬缺了。

丁小强笑着说，大家勤快点、卖力点，我给你们煮嘎嘎打牙祭。水什么时候接通，我饭什么时候开席。

黄家兄弟去山坡上接水管子，丁小强却犯愁了，马主任只给他一只锅，是先煮饭还是先煮菜？如果先煮饭，那么饭舀在哪里？如果先煮菜，那么菜舀在哪里？在百姓的生活里，柴盐油米酱醋茶、锅碗瓢盆刀砧刷，样样不能缺、件件不可少。他想起小时候，奶奶爱做一种糯米饭，也叫社饭，肉和米一起煮，饭熟后还要加上艾蒿、芫荽、葱花，味道特别好，香气特别长。那么，黏米可不可以与肉煮在一起呢？土家人的调和，也是这样做的吗？也许，世上的一切，只要有心去做，皆有可能。丁小强在空旷的操场一边洗锅烧水，一边切肉淘米，似乎他就是黄家兄弟的主妇，翼护他们的母鸡。

望着三个石头砌成的简易灶孔，望着“呼呼”燃烧的火苗，丁小强想起了爷爷的故事。为躲避敌人大清剿，武工队员不敢驻扎在百姓家，只能隐藏在大山密林。山上十分艰苦，经常野菜和大米一起煮，如果能套个野鸡、抓个野兔、打个野猪，那就跟过年一样。爷爷是年龄最小的武工队员，担负战斗任务的时候少，捡柴做饭看家的时候多。一天，爷爷抓到了一只肥大的野兔，和大米在锅里煮熟了，正喊大家吃饭，忽然“嘘”的一声长啸，武工队长大喊一声“散开卧倒”，话音未落，一发炮弹不偏不倚落在煮饭的铁锅上。炮弹虽然没有爆炸，但是煮饭的铁锅被水桶粗的炮弹砸入深深的泥土，煮熟的米饭和兔子也不见了。爷爷哭着鼻子趴在地上到处寻找，我的大米饭呢，我的兔子肉呢？

武工队长一把扯开爷爷怒吼着，不要命了，炸弹随时会爆炸！

爷爷哭泣着说，我的铁锅儿呀，我的大米饭呀！

武工队长厉声吼着，铁锅儿没有了可以买，大米饭没有了可以煮，兔子肉没有了可以套，人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世上只有人的生命最可宝贵。我们抵抗日本小鬼子，就是为了保住中国领土的完整，保护中国百姓的生命，保证中华民族的血脉代代相传。

爷爷伤心地说，我的任务没有完成呢。

武工队员们摸着他的头幽默地说，你今天的任务完成得最好，大米饭煮得最快，兔子肉炖得最香，不仅我们在山下闻得吞了几缸口水，就是远处的日本鬼子也闻得断了肠子，不然不得发射炮弹砸毁我们的铁锅。

爷爷惋惜地说，可是，你们没有得到吃呀。

武工队员们笑着说，不让我们吃饭，不是你的过错，而是日本鬼子的罪恶。我们今晚摸进村子，敲了他们吃饭的脑壳，一辈子吃不了饭。

武工队长严肃地说，今天的事情也是个教训。今后做饭不能在山坡亮闪之处，以便被敌人发现。大家分头找野果子，填饱肚子擦黑进村，敲了敌人吃饭的脑壳。小丁的任务是，背回敌人的铁锅、大米、肉油，当然罐头也要……忽然，“哗啦啦”一阵水响，打断了丁小强遥远的回忆。他跑进厕所察看，果然有酒杯粗的泉水冲刷而来，厨房的水缸也有拇指粗的泉水在流淌，清亮亮、甜滋滋。他高兴地呼喊，下来吃饭啰，下来吃饭啰！

黄家兄弟一边在破烂的衣服上抹擦着泥土布满的手板，一边跳叉叉扑向水泥板做成的乒乓球台呼叫着，吃嘎嘎啰，今天吃嘎嘎啰。

丁小强狠狠地拍着手板说，从今天开始，必须做到先洗手后吃饭、先洗脚后上床、先揩屁股后提裤子。

大家愣住了，一时有些不习惯，倒是黄问纲反应快一些，比画手势说，先洗手后吃饭。

丁小强用黄家兄弟带来的大碗，满满地把米饭舀来等着。可是，黄家兄弟整整齐齐站成一排，就是不伸手端碗吃饭。丁小强莫名其妙地问，难道没有菜吗？饭菜一起，饭在菜里、菜在饭里，吃饭也是吃菜、吃菜也是吃饭，这就是你们说的“调和”呀。我们现今条件有限，将就一顿。

沉默了好一会儿，黄问耀首先发言，我娘还没吃。

黄问显比画说，我娘今年96岁。

黄问扶比画说，我娘两个眼睛看不见，瞎了。

黄问朝也比画说，我娘煮不熟饭。

黄问纲无声地望着丁小强，眼眶里一直闪烁着祈求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