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分水岭村小学是1990年县公安局援建的普九小学,6大间一排、一楼一底,下面学生上课、上面老师住宿,厨房厕所齐备,操场球架齐全。可是,进入2000年后,计划生育大见成效,村里每年不过三五个孩子出生,有的年份个都没得,独苗苗也没得一棵,容纳三五百学生的热闹校园,渐渐清冷、销声匿迹,以致三个年级一间教室的复式班也难办下去。老师教得懒心无肠,学生学得索然无味,家长急得双脚跳跶,干脆把学生带在身边,哪里打工哪里就读、哪里就读哪里打工,或者在乡镇上、县城里租房住读,亲友家寄读。乡教育站只好撤销了分水岭小学,调走了全部老师,留下房屋委托村委会代为管理。村委会只有两名定补干部,一名村支书兼主任,一名计生专干兼妇联主任,只是在学校柱子上挂了村委会牌子,屁股上却揣走了象征全村行政权力的公章,在家里办公、膝盖上盖章、车子上理事。
丁小强站在宽大的水泥操场,望着发黄的墙壁和繁茂的野花野草,心旷神怡起来、意气风发起来,只要把校园打扫干净、清除了杂草杂物,把字迹脱落的“分水岭村民委员会”牌子更换了,仍然是个很好的办公场所。发黄的墙壁上,张贴着村务公开表格,分水岭村的基本情况一目了然、一看便知:人口2019人,村民小组10个,党员5人;耕地6876亩,林地103145亩……丁小强正在仔细观看,一名汉子在背后沙哑着声音问,你是干什么的?
丁小强转身一看,面前站着一个提着裤子的干瘦矮小汉子:长发似棕蔸、脸黑如锅底、牙黄犹涂蜡、鼻塌比蟾蜍,高不过四尺、粗不过盈箍,双手若鸡爪、两眼见浑汤,脚踏半截鞋、身穿破烂衣。说是烧炭佬,不见炭背来;说是挖煤客,不见煤挑来;说是讨米要饭哥,不见竹竿破碗在。丁小强吃惊得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怎样称呼他,心里像刀割刺锥一样疼痛,还有比罗蒂红贫穷猥琐的村民吗,2020年如何脱得了贫困?
干瘦汉子仍然用沙哑的腔调说,我叫黄问纲,看守村委会的保安。你是哪个,找哪个,到哪里去,要我带路不?
同样一个人,同样十月怀胎,就因为出身家庭、出生地点和出生环境不同,竟然有如此大的差异呀。看着眼前聋哑的黄问纲,不知道是心里同情,还是感到肩上扶贫责任艰巨,丁小强的眼泪竟然“哗哗”流淌出来,一把抓住他冰凉枯瘦漆黑的双手,说不出一句话来。原以为扶贫攻坚就是把村民组织起来,起早贪黑地干、没日没夜地干、苦干巧干拼命干,两三年就脱贫了,三五年就致富了,没想到村民的自身条件会这样低劣和落差呀。
黄问纲同情地问,你是流浪儿呀,爹娘搞丢了呀?我是保安,保安就是警察,警察为人民服务。我带你去找顾书记,他用车送你回家。
丁小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凉和激动,竟然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放声痛哭起来,恣意悲伤起来。
黄问纲安慰说,不要哭泣噻,男子汉,哭了不好看,找不到媳妇。走嘛,我带你去找顾书记。顾书记是共产党,找到共产党就找到家了。
好半天,丁小强才止住了哭泣,拍打着他枯瘦的肩膀笑着说,大哥,我叫丁小强,是来村里工作的。
黄问纲双眼放着灰暗的光芒说,我是老幺,不叫大哥,大哥叫黄问显。然后伸出大拇指笑着说,你是新来的村干部呀,顾书记说过,这个这个呀。你们是一路人,都是共产党。
丁小强伸出小指头逗趣说,我只是这个这个。
黄问纲分别伸出大拇指、食指、中指说,顾书记是这个这个,你是这个这个,马小翠就是这个这个了。
丁小强伸出食指说,马主任是老干部,应该是这个这个。
黄问纲扳下他的食指、扯出他的中指说,女人就是这个这个,男人才是这个这个。
丁小强心里发笑了,一个聋哑残疾人,仍然残留着男尊女卑、唯上唯大的封建思想,看来乡村的思想文化教育任重道远呀。但是现而今,他没有时间思考这些问题,首要的是安顿好自己的床铺,不然晚上又得去别人家借宿,说不一定还会遇见罗蒂红那样的尴尬事情。所以他刨刨脚边的一根口袋提高声音说,黄幺哥,没得事帮我提提东西可以吗?
黄问纲一辈子得不到尊重,家庭里被哥哥欺负,社会上被别人歧视,呼喊他用诨名替代,连名字都舍不得喊,哪里还喊他哥哥呢?所以他拍着手板欢笑说,有人喊我幺哥。
马小翠给他准备了半袋米、一提油、一块肉、一包盐,还有锅碗瓢勺,说苞谷没有扳完,野鸡到处啄,请人又没得钱,丁书记自己去村委会应该行吧?
丁小强跟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典型的单身主义,不愿出门、不愿交际、不愿合群、不愿羁绊、不愿看人脸色,只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他高兴地说,我今年25岁了,一切都应该独立。马主任放心去扳苞谷,一切安顿好了,我也来给您帮忙。
马小翠慈祥地笑着说,大城市里的娃儿,怎么下得了体力呢?就是我家咪咪,读了几年大学,也下不了体力。
丁小强笑着说,不会就学,做个庄稼总没有解析高等数学题目难呀。
马小翠疼爱地说,有困难了来找我……
黄问纲提着口袋兴奋地走在前面,刚刚打开村委会办公室的房门,忽然夸张地大闹起来,啊呀呀呀!
丁小强在后面惊讶地问,怎么了,黄幺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