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柏树湾
【第一卷 母亲幼年的家】
母亲幼年的家在大柏树湾,坐落在丘陵中的一片不大的高地上,远看如同一个绿色的冢,院落被深藏在密如堤堰的竹林丛中。
在高高的青砖院墙包围下的院里,青砖青瓦平房有如倒下的“工”字形般放置着,形成内外两层庭院。外院北边房养牲口堆柴薪,南边房住长工和其它雇工。院中有一口井。内外院间是平房外形的一排六间房,几间用来收藏家里的部分粮食、菜蔬和农具等。靠最南边一间通常空着,相临的一间便是厨房。这排房的正中间有一个门,连接内外院。
内院的正中也有一口井,南北两边的瓦房都搭有阁楼,看上去比较高,都用小块清石板铺成小径,通向院中的这口井。北边一排是仓库,南边则住着全家和女佣。院的两对角是竹,另两对角是两株桔树。后墙外是个一人多高的陡坡,坡下是一个颇大的晒场。
我温良、贤惠而又能干的外婆被当地人称为杨四姐。她命中注定要包容外公的所有要求,承受所有的理家重担。外婆又勤劳又细心,把从地里到作坊的一切活计安排得井井有条。给了外公充分享受自己财富和自由的天地。大柏树湾的人都说,季老幺娶了个能干的管家。外婆是一双小脚,但是丝毫不影响她有条不紊的调度指挥。季老幺只需在收获的季节出面,迎接南方县城来的老主顾、完成买卖就是了。
杨四姐打心里同情乡里的孤寡老人,经常做些资助他们的善事,在乡里有良好口碑。
年复一年,当我的外婆“杨四姐”慢慢变成了“杨四姨”后,也丝毫不减她的远近闻名的姿色。短工们卖力地将罂粟收获后背到季家庭院后面的晒坝,有时就是为了看一眼她那双勾魂的眼睛,听听她的声音,看看她麻利地喂猪撵鸡的身姿。她总是和蔼地对待每一个人。有时还拿出自家酿制的高粱“呷[1]酒”来款待他们。
说起这酒,渠县历来就有“九月九,做呷酒”一说。杨四姨也和乡里乡外的农家妇女一样,习惯选在阴历九月初九这天,将高粱浸泡蒸煮,然后撒入酒曲密封在陶罐中酿成。
这酒度数不高,杨四姨总是将酒放在可以一个人不太费力搬动的陶罐内,酒罐中倒入滚烫的白开水后,插上麦管,让短工们席地而坐成一圈,轮流用吸管吸饮。
她为季老幺生了三女一男。
大丫头(也就是我的大姨妈)季玉桂仅从杨四姨那里继承了一双眼睛和她的性格,脸像和身材却像季老幺,1933年,大姨已是十岁。二丫头(我妈)季玉莲的颧骨比杨四姨高,基本上还是像她,那年七岁。玉莲继承了季老幺的精明和刚强。三丫头季玉桃最漂亮,简直是杨四姨的克隆品,那年才四岁。唯一的男孩季成业刚满一岁。
外公季老幺终于有了儿子后,才开始对自己的老婆基本满意。
不过他最中意的显然是那一片片红色罂粟花,有了这些,他的命运才开始转变。但他一开始却又具有山里人的天然谨慎,并不急于将他猩红色的事业迅速扩大,而是考虑安全。毕竟保命才是第一位的!
不错,四川山地虽然气候温和,自然灾害相对较少,但是因贫富悬殊、土地兼并之巨无法想象,加之兵匪不断,不知哪天会闯进来扛哪个旗子的枪杆子。
季老幺熟谙世事,特别谨慎无处不在的嫉妒所隐藏着的灾难,尽量不露富像,以免重蹈那些因树大招风而遭受灭顶之灾的富户的覆辙。
为此,他带着心腹长工杜兆雷私下挖了暗室和地道,以防不测。
这一年,正当他满怀疑虑地到处打听10月初成立的“渠县苏维埃[2]”时,他的堂叔,当时人称季三叔的,前来投奔他了。
说起这季三叔(我不打算称呼他什么,直呼其名吧!),是老家那种称之为又没本事、又没运气、可偏偏又不安分的人。他早年贩橘子到过重庆,陪了本后,回到老家种地,还是逃不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命运。
季三叔于是又到远近县镇扛活、跑腿混了几年。他到过煤矿,偏又吃不得那苦。一个月前,就在煤矿工人暴动、一批人跟着红军走了时,他趁乱偷了些钱,又跑回了老家。大柏树湾毕竟就那么大,又边远人稀,红色波浪并没席卷到这里来。
但老家哪里看得到他想要的活路?但这次季三叔深思熟虑了,决定先投靠侄子。他找到季老幺,一通哭诉后,把能巴结的好话都一口气倒了出来。
终究是血浓于水,季老幺心软了,把他这堂叔留到了身边,还给他长辈的面子,只做点不重的活路。季三叔心知肚明,也极力表现得鞍前马后,尽力讨侄子喜欢,只求能稳稳当当有碗饭吃。
其实季老幺对他三叔并不真的放心,深知这人经历颇复杂,水深得很!因此在家里,内院一般是没叫他进的。表面声声“三叔”,暗地里却叫心腹长工杜兆雷提防他点,免得生出些偷鸡摸狗的枝节。
长工杜兆雷长得高大威武,为人寡言少语,老实敦厚,凡是杨四姨吩咐他办的事,从不怠慢。他已经三十好几,还没娶亲。他说是没钱,家里又有老娘,杨四姨心里有意帮他物色一个,但几次都被他谢绝了。
“一个长工,想娶个什么天仙?”季三叔私下讥讽说。
不过杨四姨好像没理会他的话,仍然小心尽力地帮杜兆雷惦记着。而不久后季老幺听说红军都走了,则又放下一颗心来,继续享受着自己的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