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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大会

大会

在随后所发生的事情上,为了让大家能够理解,我应该写得明白易懂且十分详尽,即使以牺牲文学的优雅性为代价。细节上并不会过于琐碎,因为细节的过度堆砌可能会妨碍对全局的领悟。此外,正如我之前已经提到过的,我还得警惕篇幅的长度。一方面,出于清晰程度的要求(那种“诗意”的朦胧感让我感到害怕),另一方面,也由于我本人天生倾向于对素材进行有序的布局,我认为一直追溯到开始的时候是最为合适的。然而并非这段经历的开端,而是上一段经历的开端,一个使这段故事得以发生的开端。为此,必然得要改变策略,并从构成本书故事逻辑的那段传说讲起。然后,我得进行“诠释”,然而由于完全对其进行诠释所要花费的页数,将会超过我为这本书所强制设定的最大页数,我将只“诠释”那些必要的地方;而在那些不必要的地方,那则传说的一些片段则会以原先的语言被保留。尽管我意识到那样可能会影响其可信性,然而我认为,不管怎样那已是最为可取的解决方式。现在我再做个补充说明,这段传说本身是从前一段传说获取其逻辑的,在另一层面上更多的是出自推断,而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来,那段经历又以同样的方式为另一段经历充当了其内在的逻辑,就这样,两者无限循环。并且(作为结束),我用来填充这些故事大纲的叙述内容,它们相互之间仅仅只存在着一种大致相当而并不具有实际意义的关系。

从前,在那个时候……在阿根廷有个科学家,他用细胞、器官和肢体进行克隆实验,并且已经达到了能够随心所欲地复制出无限数量的完整生命个体的地步。他先是用昆虫做实验,然后用更高等的动物,最后用人类进行实验。他一直保持着成功,尽管在人类实验上,所产生的克隆体在性质上产生了细微的变化:它们是不太相似的克隆儿。这位科学家最终克服了因这一差异所导致的气馁情绪,告诉自己说:说到底,对于相似程度的认知是一件很主观的事情,但是值得争议。而毫无疑问的一点在于,他制造的克隆人是真真切切的,数量众多的克隆军团,不管想要繁育多少代都可以。

在这一点上,他陷入了僵局,无法继续朝着他的终极目标前进,而那恰恰是想要掌控全世界。从那个意义上而言,他就是漫画作品中典型的“科学怪人”。他不可能提出其他任何更为谦逊低调的目标,因为对于他的水平而言,后者显得太不值当了。他还发现,为了实现他的终极目标,他的克隆人大军(目前还是虚拟的,因为出于现实的原因他只造出了少数几个样品)对他而言毫无用处。

在某种程度上,他落入到自身的成功的陷阱之中,落入到“科学怪人”的经典套路之中——根据那个套路,在冒险本身的进程中,在行动的策略上,他最后总是会被击败,无论之前曾在科学领域取得过多么伟大的成就。这位科学家的幸运之处在于,他并没有真的发疯,对权力的渴望也并未使其盲目:他的脑子里还保留有足够的清醒,因此能够及时改变自己的实验方向。他之所以能够这么做,多亏了他从事这些实验时的物质条件。不稳定的物质条件,属于只能用手头现有的工具展开业务的业余人士,只能凑合着使用纸板箱和瓶瓶罐罐、回收的玩具以及减价的旧蒸馏瓶。他的实验室位于他的旧公寓的一个小工具房内;由于没有尸体标本储藏室,他只能让他的克隆人在社区的街道上走动。贫穷,曾给他带来那么多次的失败,却也有着积极的一面——他清楚地意识到,只有通过根本的改变才有可能达成其终极目标,而这一改变无须投资或是设备就能实现——两者之间既不存在也看不到任何等价物的影子。

问题及解决方法,就在于此:可以从单独的一个细胞造出一个人来,一个和细胞的主人在肉体上和灵魂上相一致的生物。一个,或是很多个,不管他想要多少个都可以。直到那一步,非常好。不便之处在于,似是而非的是,这群被创造出来的生物只会服从他的命令。他不可能去服从它们的意志。它们可以服从他,但是他不可能服从它们——他看不到那样做的理由:它们是没有名望,没有思想,缺乏原创性的生物。因此,他的事业陷入了停滞,因为他心中依旧承载着最初的野心。为了达成他统治全球的终极目标,即使是作为一支有着无数士兵的军队的司令,他又能做些什么呢?宣告一场战争?向权力突然发起进攻?这些都只能走向失败而已。他甚至连武器都没有,也不知道如何去获取它们;武器是不能靠克隆产生的;克隆只能作用于活的有机物,因此,生命体是他唯一拥有的要素。而单纯通过克隆对生命体进行繁殖,并不能被用来当作武器,至少在他所处的境况下是如此。他那想要创造出一套额外的神经系统的奇迹,并不会起作用,因为从一开始就剥夺了其发号施令的可能性,以及伴随着这一可能性所产生的创造力。

这一点就是这个“科学怪人”和传统意义上的“科学怪人”的刻板套路差距最大的地方,后者的典型特征往往是伴随着带有自我毁灭性的执拗,执迷不悟地去维护其智慧的中心地位。而我们的这位科学家,则得出了以下结论:从竞技场的边缘一直到他已经抵达的地方,若想要实现向前“跃进”,唯有找到离开中心的方法,倘若他的智慧能够为另外一个智慧服务,倘若他的能力能够为另一种更强的能力所用……倘若他的意志在一个外部引力体系中被逐步减弱。这就是他无与伦比(在“科学怪人”的范畴内)的独特性所在:承认“另外”一种思想总是会比“一种”思想更有效,只要它是“另外一种”。扩张和繁殖(克隆)都无法使一种思想变得更为丰富,只有途经另外一个大脑才可以做到。

那么该怎么办呢?很明显,解决方式就是去克隆另一个更高级的人物……然而要把他给选出来并不简单。优越性是一件比较相对的事情,且明显有争议。首先,从一个人自身的观点出发去决定这一人选是不太容易的,因为一个人只具备单独一种观点。而采纳客观的评论则可能具有欺骗性;即便如此,他当时只可能采纳某一类客观的评论,因此就得精心对其做出筛选。作为首要参考,他得排除掉统计学上的看法,那种将会在问卷调查上胜出的看法,也就是说,那种看法将会更倾向于那些处于那座看得见的能力的金字塔顶端的人们:国家元首、工商巨头、将军……不。一想到以上看法,他只是微微一笑罢了,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那些真正的能力的主宰,一听到上面那些名字,唇边也会浮现出同样的微笑。因为人生阅历已经教会他,不管人们怎么说,真正的能力,那些能够轻蔑地嘲笑表面上的能力的真正的能力,属于另外一类人。其最核心的、定义性的手段在于高尚文化:哲学、历史、文学、经典作品。那些被流行文化、被高科技,乃至被源自金融运作的庞大的财富积累所代替的,所谓的替代品,只是虚有其表。事实上,高尚文化所带有的那层“古老的东西”、“已经过气”的伪装,正是用来迷惑无知大众的完美策略。因此,高尚艺术依然还是几乎只为高级阶层所独享的特权。但是这个“科学怪人”从未想过要去克隆这一阶层中的某一个个体。这恰恰是因为,上层阶级对于这一最终的、决定性的能力是如此肯定,他们能够如此确保这种能力在其自身范围内的世代传承,所以他们不能为其所用。因此,他一度想要借助于某个著名的罪犯,然而这只是个浪漫的主意,仅仅是由于它那尼采式的轰动效应而显得富有吸引力,而本质上是荒谬的。

最后他决定采用最简单也是最为有效的办法:通过一位著名人士。通过一个知名的、受人拥戴的天才。克隆一个天才!那是决定性的一步。从那以后,通向掌控这个星球的道路就会变得畅通无阻。(除了其他事情以外,因为一半的路程已经被完成了。)他感受到了属于伟大时刻的兴奋之情。除了这一计策以外,他甚至不需要制作计划或是怀抱希望,因为一切都会被安排好,“被设置好”,在那位伟人的身上——既然他更高级,他自然会承担起这一职责。而科学家本人,将无须再承担任何责任,只需要扮演跟班的角色、低微的弄臣;而且,如今他的无权无势,他的贫穷,他的拙劣操作,都已经无所谓了;相反,它们将会变成他胜利的王牌。

他精心地选出了这一人选,或者说,他根本无须对其进行挑选,因为,偶然的缘分,把他所能期望的、那个最不容置疑又最无可挑剔的天才,放到了准星上,触手可及;这个天才所受到的尊敬是最高等级的。他天生就是这个科学家的靶子,后者立即行动起来。

说这一人选已“触手可及”,其实是一种夸张;在我们的名人圈子的文化中,名人们与世隔绝地生活在坚不可摧的隐私之墙内部,在无形的、无人得以翻越的堡垒里面活动着。但是之前已向那位科学家指明了人选的那一丝偶然,也使他能够或多或少地去接近他……并不需要离得太近。他所需要的只是后者体内的一个细胞而已,随便哪个都可以,因为所有的细胞都携带有用来克隆整个个体所需要的信息。由于他并不信任会存在某个巧合,恰巧能让他拥有对方的一根头发、一小块剪下来的指甲或是皮肤碎屑,他就使用了他所创造的物体中最值得信任的一项发明,那是一只被微缩成针脚大小的克隆蜂,它从诞生之日起就已被载入那位被反复提及的天才人物的身份信息。随后,在中午时分,在距离条件得到确保的前提下(克隆蜂的续航里程很短),他把它派出去执行秘密任务。他对它有着盲目的信任,因为他知道它必然受到源于本能,源于从不出错的大自然的、切实可靠的力量的束缚。它也没有辜负他:十分钟后它就回来了,腿间还带着那个细胞……他立刻将其置于袖珍显微镜的载物台上,并陷入陶醉之中。他得以验证自己的策略是如此可靠:那是一个极美的细胞,深邃,承载着千言万语,彩虹般的,呈现出一种带有透明光泽的、明净的蓝色。他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细胞,简直不像是人类的。他把它放到随身携带的那个便携式克隆器里,从宾馆叫了一辆出租车,让它把自己带到了周边最高的一座荒山上,从那里再继续徒步向上攀登了大约两个小时,然后在高山的积雪区,开始喘不过气来的地方,找到一处隐秘的地方去安放这一装置。在山巅之上的孵化行为并非一个诗意化的细节:那个高度上的压力和温度条件恰恰是克隆过程所需的;为了人为地再现这些条件,本来应该待在他那间简陋的实验室里,而如今它远在几千公里之外,但是他又担心这个细胞经受不了这一路的颠簸,或是丧失其活力。他把它留在了山上,然后下了山。如今他能做的只剩下等待了……

在此,我得做出首次带有偏袒性的诠释。那个“科学怪人”,很显然,就是我本人。而对那个天才的身份的鉴定,本可以显得更为复杂,然而迷失在各种猜测中并不值得:他就是卡洛斯·富恩特斯[1]。直到他的出席得到确认以后,我才最终接受了去那场在梅里达举行的文学会议的邀请;我得要离他足够近,才能让我的克隆蜂取走他的细胞。那是使其处于我的科学操作范围内的唯一机会。而他们的邀请给我提供了现成的便利,甚至不需要我自己花钱买机票,原本按照近期的状态我是承担不起的。或者说,按照之前的,在马库托之索的插曲发生之前的状态。之前我刚刚度过了非常糟糕的、赤贫的一年,因为严重的经济危机以非比寻常的形式影响到了出版界。尽管如此,我并没有中断我的实验,因为当时我所进行的工作并不需要花钱。此外,对于我的秘密目标而言,这份会议邀请来得恰是时候,使我能够有机会,在持续焦虑了一整年之后,去热带地区待上一个星期,放几天假,休息休息,重新振作,稍微透透气。

回到宾馆以后,最后那几个小时的激动心情过渡到了高潮后的无力阶段。操作的第一部分,也是对我个人要求最高的那个部分,已经完成了:我已经取到了卡洛斯·富恩特斯的一个细胞,把它放到了克隆器里,并将其置于完美的条件下运转。此外,如果再算上,前一天我还破解了已经存在了几百年之久的马库托之索的奥秘,眼下我已经可以感到满足,开始去考虑其他事情。我当时有好几天的时间来完成它。克隆生物并不是吹气制作瓶子。它是独立进行的,只不过需要时间。尽管此次这一过程奇迹般地加速进行了,但还是需要人类日历上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来完成它,因为毕竟得要微观地再现生命进化的一整套地球生态系统。

我所能做的只剩下等待了。我应该要思考一些事情来打发时间。由于我无意参加本次大会那些令人厌倦的会议场次,我给自己买了一件泳衣,并从次日开始,在泳池里消磨掉上下午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