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词人群体和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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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明初遗民词派的地域文化背景

明初遗民词派是一个颇具地域性的文学流派。除了遗民身份的社会性之外,我们更为看重的是其独特的地域文化特征。在这一词派中,邵亨贞及钱霖、钱应庚兄弟均为松江人,陶宗仪寄寓松江,王逢隐居于毗邻松江的上海乌泾,倪瓒为无锡人,晚年寄迹于所谓“五湖三泖”间,五湖或泛指吴中一带,三泖则往往特指松江。其他几位词人中,谢应芳为武进人,舒、舒逊兄弟为徽州绩溪人,除了占籍江西新余的梁寅稍偏,其余词人皆属传统的江南地区,用现在的说法叫“长三角”地区或杭、嘉、湖地区,或者用吴熊和先生的说法叫“环太湖文化区”。

从元明之际的特殊历史方位来看,松江与吴中一带有两个最值得关注的特点。

其一,这里为张士诚故地。张士诚于至正十六年(1356)定都平江(今苏州,至正二十七年(1367)为朱元璋所灭,盘踞吴中十余年,苏州、松江及太湖地区皆在其势力范围之内。据钱谦益编录《国初群雄事略》记载,张士诚颇以礼贤下士著称。该书卷六曰:“士诚据吴,颇好士。”卷七曰:“士诚迟重寡言,欲以好士要誉,士有至者,不问贤不肖,辄重赠遗,舆马居室,无不充足。”卷八又曰:“伪周据吴日,开宾贤馆以致天下士,其陪臣潘元绍以国戚元勋,位重宰相,虽酗酒嗜杀,而能礼下文士,故当日出于仓卒之际,而一时文章书字,皆极天下之选。”同卷又曰:“盖张氏据有浙西富饶地,而好养士,凡不得志于前元者,争趋赴之,美官丰禄,富贵赫然。”(9)如此再三申说,可见钱氏虽口称“伪周”,实有歆羡表彰之意。此与焦竑《玉堂丛语》卷七称张士诚“开府平江,文士响臻”八字,适可互相印证。对于那些拒绝征聘的文士,如杨维桢、秦裕伯、陶宗仪等人,张士诚亦不予追究,听凭他们来去自由。因为这样一些宽简优裕的政策环境,张士诚这样一个“以操舟运盐为业”的粗人,能够受到三吴地区文人的认可与支持,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朱元璋在历时一年有余才攻下平江之后,对张士诚羽翼之下的三吴文士及巨室故家的报复也是极为苛刻的。方孝孺《采苓子郑处士墓碣》所谓“当是时,浙东西巨室故家,多以罪倾其室”(10),吴宽《莫处士传》所谓“皇明受命,政令一新,富民豪族,刬削殆尽”(11),都是以朱元璋平吴之后的报复举措为背景的。据《明太祖实录》记载,吴元年十月,朱元璋军队攻下平江,为惩罚苏州士绅对张士诚的支持,“乙巳,置苏州卫指挥使,徙苏州富民实濠州”(12)。洪武三年六月,又从苏、松、杭、嘉、湖五郡徙四千余户往临濠。(13)类似的说法,在谈迁《国榷》、查继佐《罪惟录》诸书中皆可寻得印证。

这里所说的濠州或临濠,是朱元璋的老家。洪武二年十月,诏以临濠为中都。而在洪武初年迁徙临濠的,不仅有三吴地区的富室巨族,还有那些朱元璋恶其余胥的三吴文人。以富室而兼文人风雅主持的顾瑛,洪武元年三月被流放临濠,次年二月即病死在那里。《元诗史》的作者杨镰先生敏锐地指出:“流放地临濠在明初的社会生活中占有相当大的份额。流放临濠,很长时期都是文人士子的噩梦,民间有许多有关的传说。”(14)

明王朝前期对于文士的摧残戕害,在历朝历代都是最为突出的。如果说文人们最为怀念的是宋代,那么最为憎厌乃至诅咒的应该就是明代,尤其是明初。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十二“明初文士多不仕”条说,“明初文人多有不欲仕者”,而“文人学士,一授官职,亦罕有善终者”。例如:

宋濂以儒者侍帷闼十余年,重以皇太子师傅,尚不免茂州之行,何况疏逖素无恩眷者!如苏伯衡两被征,皆辞疾,寻为处州教授,坐表笺误死。郭奎参朱文正军事,张孟兼修史成,仕至佥事,傅恕修史毕,授博野令,后俱坐事死。高启为户部侍郎,已放归,以魏观上梁文腰斩。张羽为太常丞,投江死。徐贲仕布政,下狱死。孙蕡仕经历,王蒙知泰安州,皆坐党死。其不死者,张宣修史成,受官,谪驿丞。杨基仕按察,谪输作。乌斯道授石龙令,谪役定远。此皆在《文苑传》中。当时以文学授官,而卒不免于祸,宜维桢等之不敢受职也。(15)

赵翼所举各例,不过是明初较为著名的文人而已。以洪武年间胡惟庸、李善长、蓝玉三大狱而言,被处死的官员及牵连得罪者多达四百人。如著名画家文人王蒙,史称其坐胡惟庸案被杀,而最后认定的“犯罪事实”只是他曾经在丞相胡惟庸府上作过画。《元诗史》的作者杨镰先生不禁感慨道:“这样的罪名连以‘莫须有’为岳飞定罪的秦桧等也未必敢于认定,只有朱元璋能‘拿得出手’。”(16)其他如高启应邀为苏州太守魏观重建府衙撰《上梁文》,因其中用“龙盘虎踞”四字而被腰斩;徐贲虽官至河南布政使,却因过境部队告他“犒劳不时”而下狱,不久瘐死狱中;杨基出任山西按察使,亦以事罢免,谪服苦役,最后即死于工所……事实上,朱元璋对于王蒙、高启、徐贲、杨基这些文人之所以特别严苛,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除了对文人的忮刻偏见之外,应该和他们同为吴地文人有关。

检点相关材料,明初文人被谪临濠的,有确切记载的有以下数人。洪武元年,被贬临濠的有吴县杨基(孟载)、武进徐贲(幼文)、永嘉余尧臣(唐卿)、昆山顾瑛,洪武二年有松江夏文彦(士良),洪武五年有长洲申屠衡(仲权),洪武六年有山阴唐肃(处敬),江阴张宣(藻仲)。这些人基本上都是苏州、松江一带人。余尧臣籍贯永嘉,而寓居吴中(吴县)。张宣是邵亨贞的女婿。夏文彦、申屠衡则是邵亨贞的密友。观此,则邵亨贞入明之后的情怀郁结就是很自然的了。此数子中,杨基、徐贲、余尧臣三人,明确说是因为曾入张士诚幕而被谪居临濠的。

顺便说明一下,关于杨基诸人谪居临濠的情况,诸书每有误解。其实曰濠州,曰临濠,曰钟离,实际是一回事。临濠即濠州,府治在钟离(今凤阳县临淮镇)。杨基有《梦绿轩》诗记其谪居临濠事,小序中云:“余与徐君幼文,同谪钟离,结屋四楹,幼文居东楹,余居西楹……”又徐贲由临濠归苏州,友人高启有诗,题为《徐记室谪钟离归后同登东丘亭》。这两处所说的钟离都是指临濠。至于不用临濠而用钟离,或因后者字面更为古雅之故也。在明初诸人诗文中,谪徙临濠往往有不同的表述。如顾瑛谪临濠一事。《明史》本传称:“及吴平,父子并徙濠梁。”《元书》本传称:“明初,以元臣(按即顾瑛长子顾元臣)为元官,例徙临濠。”顾瑛诸友人中,谢应芳《龟巢稿》卷四《祭顾玉山》诗曰:“挈家赴临濠,星言去程速。”袁华《耕学斋诗集》卷六有诗作《分题得南武城送顾仲瑛之濠梁》。顾瑛《玉山逸稿》卷四《登虎丘有感》诗后跋语云:“仆将发濠梁,因登虎丘……”稍后之吴宽则往往称临濠为“中都”。《匏翁家藏集》卷五十一《跋桃源雅集记》云:“玉山在国初,以其子元臣为元故官,从诏皆徙居中都。”又同本集卷十三《题元顾仲瑛玉山佳处卷后》诗云:“栩栩百年真梦境,濠梁还见旧题铭。”句后注曰:“仲瑛后迁中都,家于庄子观鱼台旁,题其屋曰梦蝶。”这几种说法之中,濠梁本来最不正规,如果说临濠、濠州、凤阳、钟离皆为此地之本名,濠梁则只能说是别称。但既然庄子早有濠梁观鱼之辩,顾瑛又有梦蝶庵,吴宽此处称濠梁还是颇为切题的。

其二,在元末近二十年的战乱中,松江、苏州一带基本保持着浓郁的人文氛围与优裕的生活环境。虽然在至正十六年丙申(1356)正月,昆山顾瑛的玉山草堂亦被乱兵占据,二月至四月,松江城内更发生了苗人之乱,但总起来看,在近二十年的战乱中,这一带还是相对安定的。

苏松一带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元明时期的文人,描绘这一带的自然风貌,常用的概念有两个:一个是五湖三泖,一个是九峰三泖。明代周忱《与行在户部诸公书》云:“苏、松乃五湖三泖积水之乡。”所谓五湖,一般认为是指今太湖及其附近的长荡湖、射湖、贵湖、滆湖;三泖则指松江西的泖湖,具体又分为上、中、下三泖。至于称“九峰三泖”,则主要指松江地区。因为三泖固在松江之侧,九峰则是松江境内十几座小山丘的总称。杨维桢《干山志》有云:“华亭地岸海,多平原大川,其山之联络于三泖之阴者十有三,名于海内者九。”这就是九峰三泖的具体解释。

关于松江的人文传统,邵亨贞在为钱应庚所作《一枝安记》中有精彩表述。其文曰:

云间为濒海下邑,因九峰三泖之胜,而置官司焉。迹其可考者,晋陆士衡、陈顾野王而下,人才辈出,民俗殷富。逮唐宋间,几与列郡抗。以五代南渡之乱,民不知兵,生聚五百余年,至宋末而盛剧矣。宋社既迁,名家巨室,罔不与国同休戚者。贵游子弟,华颠野服,欷歔乔木之下,彷徨离黍之间,相望于宽闲寂寞者,百年于兹矣。(17)

这里末数句笔端带有感情,实际不啻为元末明初遗民生活之写照。这种“五湖三泖”或“九峰三泖”的地理风貌,一方面孕育了江南文人的精神气质,同时又化为他们的山水诗、山水游记的题材与意象,化为“元四家”王蒙、倪瓒、吴镇等人画幅间山水连绵、云烟氤氲的江南气象。这就不仅是一种外在于人的自然风景,还是江南文人精神的栖息地与寄植体。

和其他地方不同,江南的富家巨室往往也是青箱世家,所以很多家饶资财的富豪同时也是江南区域文化中的风雅主持。最为著名的所在当然是昆山顾瑛的玉山佳处。王鏊《姑苏志》卷五十四顾瑛小传中写道:

……年三十始折节读书,益购古书名画彝鼎秘玩,筑别业于茜泾西,曰玉山佳处,日夜与客置酒赋诗其中。四方文学之士若河东张翥、会稽杨维桢、天台柯九思、永嘉李孝光,方外之士若张伯雨、于彦成、琦元璞,与凡一时名士,咸主其家。其园池亭榭之盛,图史之富,与夫饩馆声伎,并鼎甲一时。而才情妙丽,与诸公亦略相当。风流文雅,著称东南。(18)

这里所说的“园池亭榭之盛,图史之富,与夫饩馆声伎”,或可视为元明时期江南文人雅集的三个共性条件。“园池亭榭之盛”是说居停环境之美,“图史之富”是说文化内涵与氛围,“饩馆声伎”则是说物质享受。顾瑛能够吸引众多知名文人前来而成为风雅盟主,与他这种经济实力当然不无关系。

据杨镰先生考证,顾瑛的玉山雅集,从至正初年(1341)一直延续到至正二十五年(1365),虽然其间时有断续,但总起来看是前后相续的。画家张渥以至正八年戊子(1348)二月十九日的诗人雅集为依据作《玉山雅集图》,杨维桢复以此图为本撰《雅集志》,文中生动再现了当年玉山雅集的盛况:

冠鹿皮,衣紫绮,坐案而伸卷者,铁笛道人会稽杨维桢也。执笛而侍者,姬为翡翠屏也。岸香几而雄辩者,野航道人姚文奂也。沉吟而痴坐,搜句于景象之外者,苕溪渔者郯韶也。琴书左右,捉玉麈从容而色笑者,即玉山主者也。姬之侍,为天香秀也。展卷而作画者,为吴门李立。傍侍而指画,即张渥也。席皋比,曲肱而枕石者,玉山之仲晋也。冠黄冠,坐蟠根之上者,匡庐山人于立也。美衣巾束带而立,颐指仆从治酒者,玉山之子元臣也。奉肴核者,丁香秀也。持觞而听令者,小琼英也。一时人品疏通俊朗,侍姝执伎皆妍整,奔走僮隶亦皆驯雅,安于矩矱之内。觞政流行,乐部皆畅。碧梧翠竹与清杨争秀,落花芳草与才情俱飞。矢口成句,落毫成文。花月不妖,湖山清发。是宜斯图一出,一时名流所慕尚也。(19)

此图中所绘文人只有九人,然而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甲前集”所列“玉山草堂饯别寄赠诸诗人”凡三十七人;顾瑛编集的《玉山草堂雅集》,收录参与雅集唱和的诗人更是多达七十余家,诗二千余首。以诸书互参,可以想见当元末时期,虽然战乱频仍,江南文人还是活得颇为滋润的,至少与入明之后的凛冽肃杀相比,那时文士们的思想精神要宽松潇洒得多。

又如松江籍著名画家曹知白,其家园林亦是江南文人雅集之地。曹知白(1272—1355),字又玄,一字贞素,号云西,华亭(今上海松江)人。至元中曾任昆山教谕,旋弃去。又曾北上大都,不久辞归,隐于华亭长谷中。长于画山水,师法李成、郭熙。传世画作有《寒林图》《疏林幽岫图》等。贡师泰所作《贞素先生墓志铭》称其“晚益治圃,种花竹,日与宾客故人以诗酒相娱乐,醉即漫歌江左诸贤诗词,或放笔为图画,掀髯长啸,人莫窥其际也。四方士大夫闻其风者,争内屦愿交”(20)。邵亨贞《题钱素庵所藏曹云翁手书龙眠述古阁序文》中亦云:“追思翁康强时,幅巾野褐,扶短筇竹,招邀文人胜士,终日逍遥于嘉花美木、清泉翠石间,论文赋诗,挥麈谈玄,援琴雅歌,觞咏无算,风流文采,不减古人。”(21)陶宗仪《曹氏园池行》诗云:“翁之交游皆吉士,赵邓虞黄陈杜李。”(22)这里提到的诸位文人吉士,应是指赵孟、邓文原、虞集、黄公望、杜本、李孝光(陈氏不知所指何人),其中赵孟、邓文原年辈稍早,其余几位则是与曹知白同时代的著名文人。邵亨贞、倪瓒、王蒙、杨维桢等也都是曹知白园林中的常客。

此外,元代后期苏、松一带的文人聚会,见于记载的还有嘉兴濮乐闲的聚桂文会(参见杨维桢《东维子集》卷六《聚桂文会序》)、松江吕良佐的应奎文会(参见《全元文》一二二九卷吕良佐《应奎文会序》),以及在苏州狮子林举行的文人聚会(参见李祁《云阳集》卷六《师子林诗序》)等。由是可见,《明史·张简传》中所谓“当元季,浙东、西士大夫以文墨相尚,每岁必联诗社,聘一二文章巨公主之,四方文士毕至,燕赏穷日夜,诗胜者辄有厚赠”(23)确实是当时社会风尚的写照,而这种风气,尤以苏、松一带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