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1983-1996)(合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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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不仅和苏南有所区别,它本身各地区在社会经济发展上也存在着不同的水平,而且由于自然及历史条件差异,各地区也各有其特点。我们从研究小城镇的角度来观察苏北各地区之间的差别,首先看到江苏省测绘局编制的《江苏省地图》(1∶100万)上,在徐州市和淮阴市范围内所有的地名中带上“集”字的特别多,凡是带集字的地名多的地区,很少带镇字的地名。带镇字的地名多的地区,如连云港、盐城、扬州等市,带集字的地名就比较少,甚至没有。如果这两类地名确是表明经济发展上不同的实体,那也就使我们看出苏北整个地区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了。因此,我们不得不追问一下集和镇,或者说集市和集镇,区别何在?

集市可能是人们很早就有的商品流通的场所。在我国确是古已有之。《康熙字典》在“市”字下引《说文》:“买卖所之也”;引《易·系辞》:“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引《周礼·地官》:“五十里有市”,又“大市,日昃而市,百姓为主。朝市,朝时而市,商贾为主。夕市,夕时而市,贩夫贩妇为主”。这些解释不仅说明了古代商品流通的方式,而且也说明了现在我们还看得到的集市的基本情况。

在最基层的贸易场所的集市上活动的主要是散居在农村里的生产者。他们带了一些自己消费不了的农业或手工业产品到这里来出售,卖到了钱就在这里购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这是接近原始性的商品交换,实际上是生产者之间的直接交换,货币过一过手,只作为计算媒介来使用。

这些进行买卖活动的人,一清早从住处来到集市上,当天还要回到住处,所以在以步行肩挑为主的时代,赶同一个集市的人们不容易超过半径25华里范围,所以说“五十里有市”。住得离集市最远的人走到市上大约已到中午,所以中午时市上集中的人数最多。苏北一带人们称市为集,也许就指很多人会集在这地方的意思。“集”字是指杂、众、聚、会(见《康熙字典》)。昃即中,“日中为市”。这时市场上的人,为数最多的是想来进行交易的生产者,所以说“百姓为主”。在早上已经在市上等待顾客,不是从村子里走来的人,他们常是那些专门以交易为职业的人,称为“商贾”。现在的集市上就可以见到一些商人很早就在街道两旁摆摊子,等候顾客。到了夕阳西下,有些带了货物想出售的农民,如果尚未成交,而又不想把货物再背回家,就会宁愿低价出售。这时就出现了一种收购货物,储存到下一个或另一个集市去出售的人,这些人就是“贩夫贩妇”。我们的古书能为集市做出这样具体的分析,说明了我国很早就有这种集市了。

这种集市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因为我在抗战时期住在云南昆明南面呈贡县城附近的农村里。在县城外,离我们住的村子有20分钟步行的距离,有个龙街(苏北称集,云南称街),平时只有一座庙和几十户人家。每隔6天,到了街期,四面八方的各族人民都来赶街,有上万的人,摩肩擦踵,热闹异常。

这次为了要了解集市,我们特地到沛县的敬安集和睢宁县的大李集去参观。这两个集比呈贡的龙街发达得多。在市集的街道两旁有百货商店,这些商店是每天都营业的,只是赶集那天顾客特别拥挤。街上有许多临时的摊贩,出售衣衫布匹和各种百货,摆摊子的都是领有执照的个体商人。街道两旁还有许多用木板或铁皮构成、容得一个人坐在里面工作、不用时可以加锁关闭的小亭子,坐在亭子里的人大多是为人修理钟表、收音机等新兴的服务行业人员。传统的理发和修理农具的铁匠,有的已有店面,也有摆摊子的。整个集市还划分若干专门出售某种货物的分场。各分场里,街道两旁分别有许许多多面前放着几篮鸡蛋或是几袋粮食、一堆蔬菜的“老百姓”,即农村里来出售自己产品的农民。在人数上说,以这种自售产品的农民为最多。但是营业额却是百货商店领先。我们曾去参观过的这些大集,据估计生产者直接出售的贸易额只占集市贸易总额的1/3。这种集市和呈贡的龙街已有所不同。这里有日常营业的商店进行交易,只是逢到集期才有摊贩和农民间的贸易活动,而龙街不到街期,除了供应街上居民零售的小店外可说是没有贸易活动的。

我们所参观的大李集是苏北有名的大集,这个地名在中学用的地图上也找得到。它原有“小南京”之称,正处在睢宁县和安徽省的交界上,赶集的人很多是越省而来的。集上常住居民有8500人,赶集的人数一般在2万到3万间,到春季大集时,可达到10万人,山东、河南都有人来。平时每10天赶4个集,每集成交的营业额少则20万元,多则40万元。有9个分场:猪羊、牛马、粮食、木材、肉、蛋、小百货、蔬菜、柴。在摊子上和商店里有来自上海和苏南各城市的产品。有十多个理发店,还有6家小旅馆和4个浴室。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货栈。贩运看来还只限于小量的个体活动。商贩们从这个集市上买了东西到另一个地方的集市卖出,在差价中获利,实际上是取得运输上所花的劳动报酬。

像大李集那样的大集,在苏北有多少,我们还不清楚。以徐州所属六县来说,据我们得到的资料,大小集市共有286个:赶集人数超过2万的有12个,超过1万的有43个,超过5000的有65个,在5000以下的有166个。在“文革”期间,这些集市都受到过打击。但是农民不可能完全自给自足,他们之间互通有无的活动是取缔不了的。所以当时尽管街头站岗拦阻,摊贩被驱散,但是其实只是把集市分散和改变场所罢了。当然,这种打击对农村经济和农民生活为害严重。

在苏南的常州、无锡、苏州三市已经看不到这种形式的集市了。如果进行比较和分析,也可以看到在苏南,农民到市场上直接向消费者出售自己生产的商品的活动这几年来已有所恢复,即所谓“农贸市场”。但是一般只有清晨的早市,七八点钟已经收市了。这种活动在市民副食品的供应上尽管起着作用,在整个商品流动中并不重要。而且农贸市场一般是经常性的,而集市是间隔几天才有一次。

还应当指出,这种集市在苏北说,也不是普遍的。我们到盐城和淮阴探问过这些地区有关集市的情况。我们得到的答复是在灌溉总渠以北各县一般都赶集,但是渠南各县,即使也有赶集的,重要性已不大,因为以经常营业的商店为主构成的农村商品流动中心的小集镇已经比较多了。

我们对苏北各县集市的调查正在进行中,对上述的说法还没有核实。我们只在江苏省测绘局编制的江苏省地图上把以集为名的地点(可能是一些大集,至于小集在这种地图上是查不到的)计算了一下:在灌溉总渠以北的地区共77处,渠南共15处。其中最密集的,即有10处集以上的有睢宁、淮阴;5处集以上的有铜山、宿迁、沭阳、涟水。在地图上都没有带着集字的地名的县有:连云港市的赣榆、东海、灌云,盐城市的射阳、建湖、大丰、东台,淮阴市的盱眙,扬州市江都、兴化、泰县、泰兴、靖江。这个统计并不能充分反映集市分布情况,因为有些集市没有上地图,有些以集为名的地方现在不一定有集市。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从地名分布上看到情况和当地干部给我们的答复是相符合的。大体说来,以灌溉总渠为界,渠北多集市,而渠南较少,规模较小。集市少和小却并不反映商品流通活动较少,相反地,却反映了这个地区已经有较多的以经常营业的商店为主构成的作为农村商品流通中心的小集镇了。从地图上看,集市少的也正是集镇较多的地区。

我们也许可以把集市看成是集镇的前期形式。在农村商品经济发展中集市可能逐步成长为集镇。集市上的贸易活动可以说是初级的,在发展上看是比较落后的,而且反映了农村经济不发达,存在着大量的剩余劳动力。在集市上,我们看到那么成千上万的人,熙熙攘攘,挤来挤去,为了出卖几十个鸡蛋,几百斤粮食,走上几十里路,在集上蹲上半天,热闹一番,浪费的时间实在不少。如果农村里活路多了,谁还会愿意整天向集上去跑呢?

但是在苏北的北部,集市对农民的吸引力目前还是很大。有首民谣说:“集市像块吸铁石,吸着农民去赶集。手里扶着犁,心里想着集。身在地里干,心在集上转。赶了东集赶西集,一天到晚忙赶集。东集买、西集卖,一天能赚七八块。”对商贩有成见的人,可能对这民谣有反感,但是我们却看到了集市在商品流动中的重要性和当前农村经济繁荣后农民对商品流动的迫切要求。如果对流通渠道不加疏通和提高,大量劳动力作为个体商贩被吸收到贸易活动中去是势所难免的。至于在这个地区里,怎样促进集镇的发展来代替或部分代替这种集市形式的贸易活动,正是值得我们注意研究的课题。

集市分布的不平衡启发了我对苏北社会经济发展不平衡的研究兴趣。从集市的分布上,我们看到苏北的东北和西南两部分存在着集市和集镇数量上的区别,我们接着看到这种区别同样反映在各市经济结构中工农的比重上。简单和笼统地说:徐州各县是农七工三;连云港市各县和盐城市灌溉总渠以北各县是农六工四;盐城市渠南各县是农五点五工四点五;淮阴市也要分南北两部分,北部可能近于徐州市各县,南部如淮安县是农六工四,近于盐城渠南各县。扬州市里下河各县情况与盐城南部各县同,或农工相等,不相上下,有局部地区工业略高于农业。但是通扬运河以南各县都已是农四工六,在产值上工业超过了农业,接近苏南水平。各县工农比重的具体数字还待汇总。但是大体可以说,工业比重以西北部为最低,向东南方逐步上升,但在灌溉总渠以北工业一般低于农业,到了里下河地区工业才相等于或略高于农业,要过了通扬运河工业才胜过农业。

根据这些材料,我们是否可以初步把苏北划成西北和东南两部分,这两部分的界线并不能划得很具体。大体说来西北部包括徐州市和淮阴市在灌溉总渠以北的地区;东南部包括连云港市、盐城市、淮阴市南部和扬州市在通扬运河以北的地区。至于通扬运河以南的地区,我倾向于把它和南京市、镇江市划在一起,作为苏中区,也就是上述的三分法:苏北、苏中、苏南。这些是从当前经济发展的总面貌来划分的区域,不同于一般经济区域的概念,因为这只是从几项表明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的基本指标来衡量的。最重要的指标就是上面所用的一地总产值中农工的比例以及集镇发达的水平。我们正在按这个要求制定一些可比性的统计指标,以备进一步在江苏用问卷调查法进行一次宏观的普查。必须指出,从这些指标统计显示出来的区域差别并不是长期不变的,而必然会随着各地不同发展速率而改变,所以与一般地理学上的经济区划是不同的。我们这项研究的用处在于帮助在建设过程中因地制宜,避免一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