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1983-1996)(合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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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乡镇工业能有如此大的适应性和如此强盛的生命力?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应当进一步去认识乡镇工业所具有的独特性质。

我认为,认识乡镇工业的性质有两种眼光。一是从西方工业革命到现代工业发展的历史经验上看去,苏南的乡镇工业则是不伦不类、难以理解的东西。二是从中国农村的家庭经济结构上看去,乡镇工业却是顺乎自然的事物。那么,在被人称为土头土脑的乡下人眼里,是怎么看待由他们自己办起来的乡镇工业的呢?

首先让我们提出一个纯属假定的问题,即如果苏南的农民只在土地上进行单一性的粮食生产,他们能否满足自己生活的需要?

在30年代我第一次到开弦弓村做调查时,了解到当时的水田每亩产稻谷平均在400斤左右,而那时吴江人均也只有两亩耕田。土地上的收成去掉农本和税收仅够供人的食用。可是,农民的生活不光是吃饭,还有住房、穿衣、社交、娶媳妇等等,这些基本的生活内容一样也不能少。显而易见,农民光靠土地满足不了生活的需要。这一矛盾用四个字来归结,就是人多地少。

解决人多地少这一矛盾的办法有两条,一是把多余的人挤走,移居他乡,去开辟新的土地。可是苏南人却没有地方去移民。另一个办法是提高单位面积的产量,这一点苏南农民做了,世世代代精耕细作,实为举世罕见。可是这个办法在一定的历史阶段和一定的技术条件下总是有一个限度。

在历史上,苏南农民另辟蹊径,他们很巧妙地把畜牧业、种植业和手工业三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最典型的便是栽桑、养蚕和缫丝,这便是所谓的家庭副业。其实副业并不副,如果按照我在30年代的调查结果,农民的生活是吃用各半的话,那么副业满足了农民除吃粮之外的另一半生活需求,吃靠土地,用靠副业,男耕女织,农副相辅,这种家庭经济结构,充分显示了苏南农民为谋求生活所激发的特有的创造性和主动性。这种结构作为历史传统一直流传下来,成为当时最理想的经济结构,苏南这块地方也成了人们向往的“天堂”。他们的命根子被掰成两半,一半是土地,另一半就是包括手工业在内的家庭副业。

可是,苏南农民的家庭经济结构没有一定的社会制度做保障,它就显得特别脆弱。封建制度容不得农民有长期稳定的康泰生活,特别是当封建制度与帝国主义侵略结合在一起向农民下手的时候,苏南的家庭经济结构就很快被瓦解了。我在30年代所得到的深刻印象是,帝国主义凭借先进的机器工业把中国农民的土丝挤出国际市场,与此同时各色洋货又打进中国市场,于是苏南农民的副业萎缩以致完全衰败,农民失去了半条命根子,可是农民不能不生活。要生活下去就得靠借债,地主、高利贷者乘势加重盘剥,土地兼并的速度越来越快。农民从生活无着到丧失土地,原先处于掩盖状态下的封建矛盾趋于表面化、白热化。土地矛盾的激化引起农民的反抗,终于酿成了一场席卷中国的急风暴雨式的革命。

革命的结果是生产关系的彻底变革。解放以后,土地还家激发的生产热情加上集体劳动的力量提高了土地的利用率,单位面积产量直线上升。在苏南,50年代末亩产粮食在800斤上下,60年代末超过了千斤,70年代中期达到了1200斤左右。

粮食产量的增加固然能提高土地养活人口的能力,然而在土地与人口这两个变量中,人口的能动性远胜于土地的弹性。自70年代开始,粮食产量一直停滞在现有技术条件下的临界状态,可是人口却剧增起来。人均拥有耕田从解放前的2亩下降为1亩,所以尽管产量翻了接近两番,每人从土地上获得的粮食却只有1200斤。如果吃粮水平为600斤,那么还剩600斤。在扣除农业税、农本和提取集体积累之后,农民所余无几。

与此同时,在农业政策上片面性也越来越大。农民的家庭副业成了“以粮为纲”的对立面而被严加限制,集体副业也差不多只剩下为粮食生产提供肥料的养猪一项。

反省起来,在20多年时间里,由于没有认识到人口增殖对经济发展的制约作用,使人多地少的矛盾再度尖锐起来,由于忽视了传统的农民家庭经济结构中合理、积极的成分,致使农业独木难支,长期徘徊不前。这就是苏南农民在实行农业责任制以前人均收入始终处在百元上下水平的根本原因。

历史的经验表明,对苏南农民来说,只从土地上去讨生活是不足以维持生计的,要使生活富足起来,就得把握住另一半命根子,而增加家庭收入的副业门道,这是人们最熟悉、最有感情的途径。因此,即使当时的政策把所谓“七种八养九行当”的传统副业都列入禁区,农民还是顽强地寻找能开辟活路的新的副业行当。于是在60年代末期的特定的社会条件下,苏南农民又创出了一条新路,他们纷纷起来兴办社队工业,用搞工业的方式取得生活所必需的收入。

因此,在农民的眼光里,社队工业是开辟增加收入,满足生活需要的一个新的副业。它的作用与过去在家里饲养几头羊并无差别,至于手段和形式的不同是另一回事。因为副业的本性就是易变,什么收益最大就搞什么,怎样搞赚钱最多就怎样搞,七种八养九行当轮着转。

如果我们用以工业为手段的农村集体副业这一根本性质去观察社队工业,那么对于社队工业的种种特征也就很容易理解了。例如,副业的项目变化不定,社队工业也可以经常换牌子、转方向;副业是把耕作之外的剩余时间利用起来变成生产性的劳动,社队工业的工人也是亦工亦农的农民工,他们既不离乡,离土也只是部分时间,回家还得帮助种田,实际上是劳动时间的分业安排,而决不是如同西方工业革命时那样,劳动力被抛入市场作为商品出售。家庭副业的收入是由所有家庭成员分享的,社队工业也在社或队的范围内搞利益均沾,招工一户一工,工资尽量缩小差距,保证收入均摊;搞副业只求收入,讲究勤快,而不计成本,缺乏精密计算的效益概念,所以社队工业兴起时工人也不太关心工厂的经济效益和产品成本核算,工资虽低,对工人来说总是一笔现金收入,可以贴补家用,有收入就可以,因而不计较工时长短和劳动强度。副业与农业是共同负担吃用各半的“亲兄弟”,谁也离不了谁,社队工业自然也就要补农、贴农,农业上技术员、拖拉机手、管水员以及社队干部、民办教师、农村医生等等,他们的名字都可挂上工厂的花名册,从工厂支取报酬……凡此种种,与现代工业的特征相背离而使人费解的事,在农民看来极其自然,理应如此。道理就是工厂并不是别的东西,只不过是他们自己的又一副业园地而已。

农民搞副业的一个特点是一哄而起,遍地开花。在初期短短几年里,苏南的社队工业也到处蔓延,落地生根,历经艰险而不衰。社队工业的这种强盛的生命力和普遍的适应性,不能不使人联想到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小草,草根深深地扎在泥土之中,一有条件它就发芽,就蓬蓬勃勃地生长。这种社队工业,可以称作草根工业,Grassroots Industry。

与西方工业革命的历史相对照,草根工业无疑是中国农民的一个了不起的创举。西欧工业的发生,一股出自城市侵入农村的力量把农村作为工厂的猎地,农民变成工业发展的猎物。而中国的农民却发自一股自身内在的动力,驱使他们去接受工业。他们有力量冲破资本主义工业发展初期的老框框,他们根据自己的生活需要去改变工业的性质,让工业发展来适应自己。在草根工业中,农民表现了充分的主动性,这不是当今中国社会的一大特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