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炮口下的佛图关
在长江猫儿峡口涌出的滚滚洪涛之上,漂浮着一具具长长短短肢体不全的尸首。峡口下游北岸的重庆半城,此时也是四处浓烟烈火冲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和焦煳味。
天翻地覆,斗转星移,这是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的一段重要日子。随着武昌城头响起反清的枪炮声,先是湖南、陕西、山西响应革命,继后东南各省,云、贵、川也纷纷独立。短短十几天内,全国有二十几个省踊跃跟进,相继宣布独立。已经被满族人的铁骑刀箭压抑了二百六十八个年头的民族主义情绪被狂热激进的革命口号煽起,恰似熊熊烈火般飞速窜遍了重庆上下半城的宽街窄巷。可怜多年来散住在重庆城中各处的满蒙居民,皆扑爬跟斗地往通远门外佛图关上的满城逃窜,稍迟一步,顿成刀下之鬼。数日之间,全城到处飘扬起“汉”字旗。所有汉人——川军、袍哥武装、混杂其间的地痞流氓小民百姓也都随之疯狂。“驱逐鞑虏,革命排满”的口号声响遏行云,无数暴行在这一激进口号的鼓动下,得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为所欲为施行。一旦脱离了王法管制,连平日里看上去循规蹈矩的良民百姓,眨眼之间也变得与暴徒无异。
耸人听闻的噩耗接连不断地传进佛图关上的满城,使得已经在这座相对封闭的城池里生活繁衍了十余代之久的满蒙男女老幼,人人自危,一片惊惶。
此时,已经宣布独立的四川新军与城乡各个堂口的袍哥武装早将佛图关围得如同铁桶一般,枪刺冽亮,刀叉森然,杀气盈天。尚有无数尊克虏伯大炮,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高墙之内,只待一声令下,便要轰击。
犹如刀削斧劈般陡直险峻的佛图关城垣之上,龙旗飘飘,森严壁垒。旗营官兵们立于墙堞之后,遥望两江两岸,烟火冲腾,哭声遍地,目睹耳闻同胞蒙难,却爱莫能助,无论官兵旗丁,唯神色肃然,尽皆垂泪耳。
这满城乃世居重庆的满蒙官兵以及他们的家人居住之地。满清入关后,即分派旗兵由将军、都统率领向各军事要区驻防,如四川驻防成都、重庆,陕西驻防西安、潼关,湖北驻防武昌与荆门。南明灭亡时,重庆镇守使杜子香见清太宗皇长子肃亲王豪格率大军兵临城下,遂放火烧城,不战而逃。清军进入重庆,因街房大多已遭大火焚毁,乃将城西险要之处佛图关辟为禁区,专作旗人驻营之地。随后在关上筑墙造城,披荆斩棘,历经多年,才建成一座小巧精致的军事要塞,并渐次在城中修建兵营较场,街肆民居,以及乾隆年间创办的专供满蒙子弟读书的奎英学校。随着历代官员苦心经营,集川东各县之人力物力财力,始将佛图关修筑得蔚为壮观,有迎庆、泰安、顺风、大城坚固关门四道,远望犹如雄伟古堡,易守难攻。
两百多年来,重庆满城麻雀虽小,却是肝胆俱全,且被旗人当局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与一墙之隔的汉人社会,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汉人被严禁入内,旗人虽可随意外出,但也少去大城活动,只有当旗人逢上生昭满月、红白喜丧、逢年过节或祭祠祖先时,才有少量汉族官员和商绅受到邀请,入满城参与庆祝活动,得以一窥满城容貌。
虽旗人当局采取了如界限分明的手段来防止汉人文化的同化,但近三百年间,随着子孙后代的不断繁衍,仍有不少旗人因各种原因迁出满城,融入到汉人社会之中,然而能够进入佛图关与满人女子通婚并开花结果的汉人,却微乎其微。
而今辛亥事发,重庆也与全国一样,处在江山更迭的狂热与躁动之中。
荣昌县人张培爵被由起义川军官兵和袍哥武装组成的同志军,推举为重庆蜀军政府大都督,勒令重庆知府钮传善、巴县知县段荣佳交出印信,然后由同志军押着,反戴官帽,手敲铜锣,游街示众。
原本住在下半城衙门里的重庆将军金玉安,闻警后跑得快,带着家人与一帮缙绅耆老及手下将领,如丧家之犬般一呼隆出了通远门,逃进佛图关凭险据守。
此时的佛图关上一派惊慌,从将军别馆邮电房传来的消息,更是骇人听闻,先前独立的杭州、荆州、西安、福州,新成立的军政府对八旗大肆屠杀,尤以西安最为惨烈[1]。福州、南京、太原等地的屠杀,也同样惨不忍闻,八旗死伤无数。
重庆城浓烟滚滚,杀声遍地,住在上下半城的旗人已挣扎在生死线上,同志军又将佛图关重重围住。关上军民人等,早已吓得肝胆俱裂,皆以为灭门灭族之祸,已迫在眉睫。
佛图关磴曲千层,地势险峻,两侧环水,三面悬崖,自古有“四塞之险,甲于天下”之说,为成渝古道咽喉要隘,兵家必争之千古要塞。历史上,凡欲取重庆城,必先攻陷佛图关,绝无例外。
金玉安在他那两侧高挂着“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牌匾的将军别馆大厅上,面对着众多部将和缙绅耆老,一筹莫展。作为大清王朝在重庆及至川东的最高军事长官,值此民族危亡之际,自然成为所有幸存旗人倚望的救星。惜乎金玉安虽有朝廷所赐的“虎威将军”的名号与荣耀,却并无“虎威将军”的威风与本事。他原本是一名资深的外交官,曾担任大清国派驻法兰西公使馆武官,在巴黎生活了十几个年头,还娶了一名法国侯爵的女儿为妻,并为他生下一位冰清玉洁、玲珑精致的宝贝千金。
可是,当金玉安接到朝廷召他回国“另拣任用”的电报后,过惯了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生活的法国妻子,却不愿与丈夫同往传说中遥远蛮荒,且充满神秘意味的东方国家受苦,夫妻二人,只好忍痛惜别,各奔东西。
儒雅开明的金玉安携八岁的女儿回国不久,即受朝廷敕封,派往重庆任统兵大员,到重庆一住七年,除了偶尔根据幕僚们的意见,派兵下乡剿剿土匪乱民,身先士卒率兵打仗的经历,却是半点没有。当此社稷倾塌,江山易手之际,自然是一筹莫展,徒唤奈何。手下一大帮幕僚武将,平时指点江山,夸夸其谈,看上去个个义节可风。可一到大难临头之际,也同样是你瞧瞧我,我瞅瞅你,无人能拿出一个囫囵主意。急得金玉安手足冰凉,连连摇头叹息。
奎英学校校董,平日里总显得满腹经纶的老秀才溥恩吸了两口鼻烟,舒服地打了两个喷嚏,见长时间无人说话,遂“吭吭”咳了两声,小心翼翼言道:“我大清祖宗近三百年江山,汪洋帝德,皇恩浩荡,士读于庐,农耕于野,工居于坊,商贩于市,各安生业,共乐承平。可恨孙黄匪孽,作乱十多年,清廷防不胜防,待至武昌发难,各省响应,大清威势全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眼下,大城旗人,不知凡几,已成刀下之鬼,满城旗民,也危在旦夕。为保我满城男女老幼免遭生灵涂炭,依老朽愚见,不妨取成都满城与汉军和平议决之法,而对待之……”
溥老秀才绕了偌大一个弯,才总算将自己的真实意思,表达出来。
而这一层意思,也正是诸多文官武弁,知道成都满城免遭屠戮后心向往之,而又不敢贸然提及之事。大清气数已尽,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心底雪亮,以满城内区区三营旗兵,与同志军万马千军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但议和无异于向叛军暴民投降,是对大清朝廷和皇上的不忠,众人都不敢把心里的想法在将军面前表露出来。故而,溥老秀才话音一落,立即又有几位宿老“嗯嗯哈哈”,闪烁其词地附和他的意见。
其实他们委实不知,关于议和一事,金玉安早已走在了在座所有人的前面。两日之前,堂兄金玉昆将军从成都给他发来电报,劝堂弟效他之法,立即与同志军和平议决,以避覆巢之灾。金玉安曾在西方生活多年,洞悉世界大势,对清廷不治之症,早已了然于胸,本不是顽冥固执的迂腐之徒,接此电文,自然心动,遂召集左右几个心腹,密商与重庆蜀军政府大都督张培爵议和之事。
结果却甚为悲观,众人以为,金玉昆将军之能与成都蜀军政府议和,实因有议和之前提。四川总督赵尔丰在镇压保路运动和同志军起义中,曾经多次要求成都将军金玉昆出动旗兵相助,却遭到金玉昆严词拒绝。驻防成都的旗兵,在整个保路运动过程中,实际上处于中立状态,表明他们无意对抗起义军。
稍后赵尔丰用高压手段镇压保路风潮的发起人,将“保路同志会”推选出的蒲殿俊、罗伦、张澜等九名谈判代表,强行拘押,意图杀害。住在满城里的金玉昆将军得知此事,深以为不妥,火速赶去总督衙门面见赵尔丰,劝他立即放人,以泄民愤,并且不同意与赵尔丰为杀害谈判代表之事,联名会奏清廷,使赵尔丰单方面的电奏,在清廷减少了分量,对杀与不杀九名代表,朝廷不能不表示迟疑和审慎。在蜀军政府与赵尔丰的斗争中,金玉昆麾下的八旗军队“严闭满城自守”,并没有派出一兵一卒镇压同志军,凡此种种,都为后来成都满城与八旗军队的和平解决,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最终阴谋复辟的赵尔丰反被同志军领袖尹昌衡所杀。蒲殿俊、罗伦、张澜等九名川人代表幸免于难,金玉昆将军居间起了至为重要的作用。而这一原因,也直接导致成都独立后出任蜀军政府首任总督的蒲殿俊和负责军事的尹昌衡,有意促成满城的和平解决,且条件甚为优惠:成都满城内旗人解除武装后,蜀军政府将旗人居住的房屋划归其所有,并发给每名旗兵三个月俸饷,又成立“旗务处”,建立“同仁工厂”,旗人生命及此后生计,由蜀军政府予以充分保障。从此,在成都存在了两百多年的八旗驻防制度宣告结束,满城长期以来的封闭状态,从此也被打破。
而重庆将军金玉安却并不具备他堂兄那样的有利条件,他知手下八旗兵军事总教官兼将军衙门护院头目的巴塔布,与正率领袍哥武装围住满城南面顺风门的重庆袍哥总舵把子袁青阳是结拜兄弟,曾派他深夜潜出满城,托袁青阳引见至川军首领、重庆副大都督夏之时帐下,转述了金玉安将军有意议和的意思。岂料手握兵权指挥大军攻城的夏之时气焰骄炽,要金玉安将军首先无条件缴械投降,方可议及其余诸事。金玉安有心议和,却尚未沦落到无条件缴械投降的地步。而且深知旗人骑在汉人头上作威作福近三百年,如今虽处绝境,强烈的民族优越感,也促使他们绝对不会接受汉人如此苛酷之条件。
和平无望,金玉安于无奈之下,只好与部属们商议和同志军决一死战的准备。
自满城被围,他这将军别馆的大堂之上,便成了文武众官与缙绅耆老每日聚议的地方,无论白天晚上,都有很多人在此讨论怎样对付这一巨变。
名为“聚议”,众人实则将他这大堂当作了高级茶馆。来者皆处于惶惶不安之中,到此打发时光而已。鸦片抽了不少,茶水喝了不少,废话说了不少,牢骚发了不少,却无人能拿出一个妥帖可施,能挽狂澜于既倒的主意。
将军衙门的文案师爷袁文瑞捋着几缕山羊胡须,恨恨言道:“自我大清统一中原,武威震俗,我辈原以为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千秋万代,绵延不绝,可与天地同辉了,岂知世运靡常,兴衰无定。时至眼下,汉人附和乱党,争说我朝政治不良,百般辱骂,甚至污蔑圣上是犬羊贱种,豺虎心肠,又把那无中生有的事情,附会上去,好像我朝皇帝,无一非昏淫暴虐,我朝臣子,无一不卑鄙龌龊,这也未免太言过其实了!”紧接着话锋一转,肃然言道,“然事已至此,已是老天要亡我大清,天命实不可违,与叛军暴民同归于尽,死后虽可千古留名,足可入祭忠烈祠,却显系匹夫之勇,并非上善之策。在下接着溥老爷的意思,斗胆再往深处说上一句,城下之盟,自然求不得平等,保我满城近万条性命,已属眼下第一要旨……哎哎,先将枪械缴出,我看似也未尝不可。”
袁师爷此言一出,顿时激起众人强烈感慨,争相将那汉人无君无忠无情无义之恶行谴责一番,然后均表态同意答应同志军条件。
不料此时大堂门口陡发一声脆响:“诸位先辈休也!孙黄匪逆,犯上作乱,置我大清于危难之中。眼下满城被围,旗民生死交关。先贤有言教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诚。’先辈世受皇恩,危难之际,正是以身报国之机,怎可不战而降,辱没我列祖列宗,开天辟地创下的赫赫英名?依小女子之意,决死一战,同归于尽,当为无法之法。即便我满城旗民尽皆战死沙场,也对得起朝廷圣眷,不辜负浩荡皇恩!”
众人瞠目以视,言者竟然是金玉安将军十五岁独生女儿金煜瑶。
将军千金美貌天成,算得是女人中出类拔萃之精品,混血儿的天然姿色,不凡风韵和一般的中国姑娘大相迥异,令人过目难忘。她的皮肤如欧洲人般雪白,似中国人般细腻,眼睛大而黑亮,圆圆的,眼梢如凤尾般微微上翘,眼睫毛浓密乌黑弯弯地向上翻卷,鼻子挺直地悬下来又悄悄将鼻尖恰到好处地往上翘了翘,使那张秀丽文静的面庞,倏地生出些儿活泼天真来。
此时的金煜瑶上穿紧身红衣短靠,脚蹬薄底皂靴,腰间挂一把宝剑,右手紧握剑柄,左手提一支柯尔提手枪,双眸喷火,颊染酡红,浑身洋溢出飒爽英姿气概。
金煜瑶年纪虽小,却是重庆城里头一号禀性怪异的人儿,天生丽质,偏偏对姑娘当学的女红等活儿不感兴趣,却对学武打枪最为上瘾,自小喜欢跟着卫士亲兵舞刀弄棍,抡拳踢腿,隔三差五还喜欢去靶场放上几枪,长的毛瑟枪,短的柯尔提,无不玩得精熟。金玉安为讨这没娘孩子的喜欢,只好让军事技术与武功出众的巴塔布,兼了护院头儿的差事,让他每日里教女儿功夫。金煜瑶不分寒暑,跟着巴塔布学了七年,功夫自已是十分了得。偏她又不守妇道,时常跑到上半城去打抱不平,凭着一身武艺,在外面掀波搅浪,弄出许多是非。
有一天她独自跑到上半城,在都邮街上行走。忽见一恶少带着几名家丁,当街拦着一位姑娘秽语调戏。金煜瑶径直上前,要那恶少给姑娘放行。恶少见了,觉得甚为可笑,便放了那姑娘,嬉笑着上前调戏相貌更为出色,品种更为稀缺的金煜瑶。
恶少还没近身,金煜瑶伸手一揪,将身一侧,一个大背跨就将其扔在了地上。恶少大怒,从地上爬起,铆足劲儿直奔金煜瑶扑来。金煜瑶身子向左一偏,右手将他胳膊顺势向前一拉,脚下一使绊,恶少又扑倒在地。恶少起身再次向金煜瑶冲来,煜瑶迅速蹲身,双手过顶顺势一揪一推,把那恶少从头顶上像扔麻袋似的直着扔了出去。恶少被摔出好几米远,趴在地上一边冲着金煜瑶龇牙咧嘴,一边喝令家丁们快上。家丁们一拥上前,金煜瑶功夫再是了得,双拳也难敌这么多人的进攻。恶少也从地上爬起来,仗着人多势众,向着金煜瑶猛击。
眼看着金煜瑶气喘吁吁,只有招架之功,危急之际,突然围观人群中一英俊少年飞身上前,挡在金煜瑶面前,出手快如闪电,只几下拳脚,便将几名家丁打翻在地。
恶少爬起来看着少年,胆怯问道:“来者敢否报上名来?”
少年朗声应道:“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重庆府荣昌县万灵镇赵中玉是也!你们一大帮男人欺负一个女子,算得什么好汉,有胆儿冲我来。”话音一落,扬拳便打,吓得恶少与几名家丁扑爬跟斗地逃了。
这时四周已围上好多人,大家又是起哄,又是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漂亮小姑娘和英俊少年叫好。
金煜瑶得人相助,且见赵中玉人长得高大英俊,一表人才,心里顿时生出几分爱慕之意,便走到少年面前,双手抱拳施礼道:“赵公子侠肝义胆,功夫精湛,小女子金煜瑶谢过了。”
赵中玉抬头细看金煜瑶,皮肤雪白,细腻,眼睛大而黑亮,鼻梁挺直,秀丽文静的面庞显得活泼天真,心里也是一惊:哎哟哟,中国人里怎么还有这等稀罕的品相?还礼道:“你我皆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彼此何需客气。”
金煜瑶见赵中玉风度翩翩,加上今日只身外出无所牵挂,便说道:“赵公子如不嫌弃,可否一起喝杯清茶?”
此时的赵中玉,刚从荣昌万灵镇来到重庆读美国卫理公会办的求精中学,星期天原本准备进城买点洗漱用品,不想就遇上了这事儿。见金煜瑶如此豪快,便痛快地答应下来。
二人来到茶馆只见乌烟瘴气挤满了人。金煜瑶与赵中玉二人干脆到一家酒楼找了二楼一个包间,要来酒菜喝起酒来。
金煜瑶端起酒杯道:“小女子答谢赵公子出手相助之恩!干!”
赵中玉回道:“金小姐言重了,应该感恩的人早已平安离去,你我皆是助人之人。”既而道,“不想金小姐如此秀丽文静,却有这般侠肝义胆,令人尊敬之至!”
金煜瑶道:“小女子平素最讨厌欺软怕硬之辈,想必赵公子也是如此吧?”
二人聊得十分投机,话题越来越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谈得也越来越起劲,当谈到我们能为什么“不惜性命”这个话题时,二人竟较了真,争得来面红耳赤,最后统一了看法,可不相信对方能做到,赌咒发誓还不够,金煜瑶抽出腰刀对着手指一拉滴下几滴血来,赵中玉也不示弱,接过刀对着手指头一拉,几滴血掉进了同一碗酒里,然后将酒倒成两碗,端起一碗递给金煜瑶,二人下席来到壁上关公像前,点燃两炷香插上,异口同声地说道:“我赵中玉、我金煜瑶,发誓做有利天下之人!”说完将酒满口吞下,高举酒碗砸在地上。
楼下伙计及食客循声看去,只见两青年男女呵呵大笑从楼梯走了下来。
赵中玉正要掏钱付账,却见一军爷赶来门前,纵身下马,扫了一眼陌生年轻人,上前对金煜瑶施礼道:“请小姐上马回府!”随手掏出一锭官银扔给旁边的伙计,伙计连忙点头道谢。
金煜瑶手握缰绳,一个凌风展翅,跃上马背,双手抱拳,对赵中玉道:“赵公子,后会有期。”遂策马而去。
赵中玉目送金煜瑶远去,脸上挂满疑惑,暗想,这风天火地,长相奇异的绝色女子,到底是这重庆城里,哪一个富家巨室的千金小姐啊?
此事巴塔布虽有心遮掩,仍传到了金玉安耳中,父亲大发雷霆,令金煜瑶半月内不得跨出院门,老老实实在家读书。将军衙门的深宅大院,哪能将金煜瑶关住?趁着没人注意,她仍隔三差五地溜出院门,到了上半城,依然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到处惹是生非,巴塔布也拿她无法。父亲一气之下,命巴塔布将金煜瑶的两只手铐在内院门前的一尊石狮子上,还将大门上了闩,让巴塔布整日里将她守着。无奈,金煜瑶只好待在家里,怀里抱着一尊石狮子,在屋内和院坝上走来走去。
过了一段时间,石狮子刚被解下不久,金煜瑶又干出了另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儿来。
自从金煜瑶由巴黎回国,再随父亲来到重庆,除了在奎英学校读书,父亲又采取软硬兼施的手段,礼请他尤为器重的中梁山煤矿老板兼总工程师鲍遵式,指导金煜瑶读书。
鲍遵式生自重庆,年轻时曾留学日本,与金玉安声气相投。接受将军重托后,穷尽心智,欲将煜瑶打造成一个气质高贵的窈窕淑女。难得的是他思想新潮开放,当他发觉金煜瑶悄悄偷看《水浒传》、《三国演义》,甚至还有《红楼梦》此类“少女不宜”的书籍时,他非但不制止,反而还给予指导和讲解。这就让煜瑶受益良多,思想比起同龄女子,譬如鲍青儿,成熟了不少。
鲍青儿就是鲍遵式的幺女儿,和金煜瑶年龄一样,也是十五岁。鲍青儿的性格也很像金煜瑶,对在世界浪漫之都巴黎生活了八个年头,做起事来风天火地,天不怕地不怕的金煜瑶尤为崇拜。日久天长,两个小姑娘成了无话不谈的闺密。
不知因为什么,一日,两位小姑娘突然探讨起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为什么那么多男人都喜欢去逛窑子?她俩不知道窑子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又是干什么用的。
鲍青儿问金煜瑶:“你说那杨柳街上的窑子,到底是拿来干啥子的嘛?为什么那么多男人都喜欢往那里面跑,女的都不去?”
金煜瑶也大惑不解,好奇心顿时激起了她的贼大胆。“这还不好办,”煜瑶干脆利落,“我们自己进去探个究竟就是了。”
“听说女的不准进,我们咋个去?”
“嗨,这还不容易呀?学做一回花木兰嘛!”
于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两位豪门千金身着男装,打扮成一副公子哥儿模样,手摇折扇,鼻梁上还架副墨镜,到上半城杨柳街逛窑子去了。
两位“公爷”进了杨柳街上最豪华气派的一家窑子,两扇朱红的大门,镶着金边,门上还有一排排金灿灿的蘑菇钉子。进得大门,绕过立有一块画着仙鹤屏风的大客厅,月亮门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精致院落。靠墙根有两排门前带长廊的楼房,各屋都挂着门帘,门口钉着门牌号数。
两人一路前行,东瞅瞅,西望望,发现四处冷冷清清,没啥新鲜之处。
她们不知这窑子原本是夜里热闹,上午通常是众姐儿休息的时候。直至登上二楼,到处走动了一圈,她俩才看见一个黑壮大汉左拥右抱着两位小娇娘,顺着楼梯上来,往旁边一间屋里去了,那布帘子也随即放下。
金煜瑶胆儿贼大,将布帘子撩开一只角儿,两张脸儿凑在一块,偷着往里瞅。只见那两位小娇娘将黑大汉拥到牙床边坐下,便宽衣解带,身上只系着一件桃红色的肚兜。那壮汉满心欢喜,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手一个,把两位半裸的玉润娇娃夹住往大床上一放,爬上床去,和那两个女娃滚成一团,玩耍起来。两位娇娘浪声野气地笑着闹着,在壮汉身上爬来爬去。没过多久,那壮汉气儿便粗浊起来,口中再也说不出囫囵话,猛地一个翻身跳下床来,将那女子仰面朝天翻倒在床上。那女子在他身下做出百般“哼哼嗳嗳”的声儿,浪叫扭动……
金煜瑶放下帘子,转身往楼下走去。
鲍青儿跟了上来,怪模怪样冲煜瑶挤挤眼一笑,低声道:“我的妈,原来男人进窑子,图的是干这种龌龊事儿呀!”
金煜瑶也红臊着脸蛋,笑嘻嘻道:“男欢女娱的好事儿,竟然让他们弄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这回咱俩不虚此行,可是长了见识哩。”
两人下到大厅里,憋着嗓子装出一副公子哥儿的声气,大模大样地要茶要水,甚觉得意。
没待一会儿,几位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小娇娘匆匆来到大厅上,笑眉笑眼地挽住她俩的胳膊,要进卧房里耍耍。
这下两位“公爷”再也忍不住,一齐开怀大笑起来。
这一笑就笑出了原形,也笑出了麻烦。当窑子里的人发现两位嫖客竟然是两位女扮男装的俊俏姑娘时,整个窑子都沸腾了。
护院龟奴提着家伙杀气腾腾地将两位姑娘围在中间,眼见着就要血溅大堂之上。院妈娘见这两位姑娘穿着气度皆不似寻常人家女儿,敢于前来捣乱,想必有后台可恃,于是赶紧招呼众人不得动手。为了尽快平息事端,还客客气气地将两位小姐请出了门槛。
这事很快传进下半城将军衙门,把个金玉安气得脑壳发昏。
袁师爷也担心地对金将军说:“你家这个宝贝千金,无论容貌才学,在将军衙门几十个妹子里算得上人尖尖,可偏偏生就了一副男娃儿的命,今后啊,恐怕是要吃苦的哟。”
袁师爷今晚提出的缴械之议,本是金玉安将军自己主意,无非是借袁师爷之口放出风去,探探大家的意见。不想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竟然是自己的心肝宝贝。这让他满脸臊红,好生羞愧!
副将玛纳苏让金煜瑶一激,脸上挂不住,忽地起身对众人大声说道:“罢罢罢,简直羞煞老夫了,我等七尺男儿,世受皇恩,眼下正是为朝廷效力尽忠之时,竟不如煜瑶一巾帼小女子忠勇壮烈!”
另一副将也附和道:“想先皇进关,明将史可法誓死不降,战死后,先皇不念其罪,反而为其建祠祭祀,飨堂眉额大书‘气壮山河’,以弘扬其忠诚不贰的气节。乾隆爷时,又指定御史官作《贰臣传》,将那些为清朝入主中原,立下汗马功劳的明朝降将叛官们尽列其中,也是为了警省后世,为臣为民,当忠诚不贰。难道今日大清蒙难,江山不稳,我等不为忠臣,替圣朝排难分忧,还想让汉人今后把我们一个个写进《贰臣传》么?”
两位主将话音刚落,几位裨将和千总也捶胸顿脚,一迭声叫嚷,决不投降,愿与佛图关共存亡!
主战派霎时占尽上风。
浦老秀才惊得差点背气,连咳了几声,着急上火地说:“逞……逞血气之勇,焉能解我……解我近万旗民于水火?福州、西安满城惨遭屠戮,旗人无一幸免,尸山血海,殷鉴不远,将军大人,你……你可要对满城存亡……负责呀!”
袁师爷也道:“兵无所继,粮饷断绝,如何能战?汉人倘一攻城,满城如何得守?”
金玉安将军让女儿一激,让玛纳苏等武将一逼,心中一股火猛然蹿将上来,顿时热血沸胸,霍地站起,怒目圆睁,厉声喝道:“再敢奢言降者,立斩无论!眼下虽地发杀机,东南半壁狼烟四起,然朝廷与北半个中国仍然稳如磐石,袁世凯、冯国璋等朝中干城也正率兵在武昌与叛军血战,力挽狂澜于既倒!我等即便身处虎穴龙潭之中,无人驰救,也宁可一战而亡,免受汉人荼毒,就算做不了史可法,旗人以死报效朝廷,也是做人本分。”
玛纳苏说:“自满城被围,三营旗兵,已全部上了城墙,正枕戈待旦,欲与叛军决一死战。”
金玉安道:“现在,老夫再下一令,立即打开兵器库,将所有旗人,不分老幼男女,只要拿得动家伙的,悉数武装起来,一旦城破之时,老幼妇女先行自尽,精壮旗丁随旗兵扑下关去,与汉人同归于尽!”
“喳!”玛纳苏等一班武将摩拳擦掌,奉令踊跃而去。
“完啦,完啦,满城休也!满城休也!”溥老秀才两手乱颤,痴望着金玉安将军嘴唇嗫嚅,两行泪珠儿,扑簌簌流个不停。
冷月清辉,笼罩着黑黝黝佛图关。一夜之间,佛图关陡然变成了一座庞大兵营。兵器库里,以刀枪剑戟等冷兵器居多,洋枪顶多只占得了二成。一队队旗丁或挎腰刀,或执长枪,在城墙上沓沓巡游,以防同志军奸细潜入破坏。
金玉安将军回到内院,见巴塔布挎着腰刀,正带领一队卫兵四处巡查,不禁想起一件紧要之事。
“巴塔布,你随我来一下。”
金玉安将军将巴塔布召进书房,却不急着说话,一边往烟斗里塞烟丝,一边拿眼向着巴塔布上下打量。
巴塔布心中忐忑不安,又不敢贸然发问。
半晌,金玉安一声叹息,问道:“巴塔布,你到我府上,教授煜瑶功夫已近七个年头,你认为老夫待你如何?”
巴塔布吃惊不小,赶紧打拱言道:“老爷待奴才山高海深,奴才时时不敢忘怀。”
将军道:“既如此,老夫在此,有一要事相托于你。”
巴塔布“咚”地跪下,双手抱拳,慨然道:“老爷吩咐便是,刀山火海,奴才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好,好,有你这话,老夫就放心了。”金玉安离座,将巴塔布双手搀起,郑重言道,“巴塔布,天朝气数已尽,城破人亡,不过指日之事。”言及此,金玉安眼中已隐隐含泪,“老夫自不惜一死,唯放心不下的,就是独生小女煜瑶。我知你与袁青阳有金兰之交,故而将小女托付于你,可又担心袁青阳,是否会拿小女向军政府邀功请赏……”
巴塔布道:“老爷放心,袁青阳贵为川东袍哥龙头大爷,全省乃至西南各地黑白两道,对他无不敬服,说话做事,绝不会逆义字而行的。他若见利忘义,如此下作,便是将自己搞得身败名裂,今生今世,就再无脸面在江湖上立足了。”
巴塔布还有一句话未说,他三日前奉金玉安之命出城密见夏之时副都督时,袁青阳便叫他不要再回佛图关,说:“破城灭族之祸就在眼前,你何必回去白搭上一条性命。”巴塔布却说:“金玉安将军待我恩重如山,当此危亡之时,我怎能做出有悖于节义之事?”谢绝拜兄挽留,毅然重回关上。
金玉安颔首道:“如此,我意已定,今天半夜,你和煜瑶即出顺风门,投奔袁青阳。待祸乱平定之后,再设法把煜瑶送往成都满城,投奔她大伯玉昆将军。”
巴塔布倒地便叩,流泪大叫:“老爷但管放心,只要奴才在,小姐就在!奴才豁出命去,也决不会让人伤小姐一根头发的!”
金玉安击了两掌,仆人闻声而入,伺立门前。
金玉安吩咐道:“把夫人小姐叫来。”
片刻工夫,金煜瑶便和继母来到了书房。
谁知听罢父亲的主意,金煜瑶却不愿在危难之际独自逃生。
此时,仆人已将轿夫叫起,将一乘软轿抬到门外候着。
继母虽是泪流满面,却力劝金煜瑶随巴塔布从速离去,说你爹爹有我陪着赴死就行,何必再白白搭上你这条嫩生生的小命。言毕,抹去眼泪,赶紧回卧房把将军毕生积蓄,收拾成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提了过来,交与巴塔布。
金玉安对巴塔布言道:“巴塔布,我就将煜瑶交给你了,从今后,你和煜瑶就以父女相称……代我尽为父之道吧。”
巴塔布泣不能声,连连点头。
“我有亲爹,说什么我也不走!”金煜瑶大喊大叫,连蹦带跳,决不愿在这样的时刻丢下父亲独自逃命,死活要与父亲同生共死。
金玉安脸一沉,决绝喝道:“巴塔布,煜瑶自小在我面前任性惯了,难道我拿她没办法,你也束手无策,看着她留在这里送命么?”说罢,瞪着眼,将头猛力一甩。
巴塔布明白将军意思,牙关一咬,悲声叫道:“小姐,休怪奴才无礼了!”猛地扬起手掌,冲煜瑶脖子上用力一砍。
煜瑶当即倒地,人事不省。
金玉安大步上前,双手抱起煜瑶,塞进软轿里。
生离死别,金玉安老泪纵横,硬声道:“时间紧迫,你们快些动身吧。”
巴塔布双膝一屈,对着金玉安纳头便拜,悲声叫道:“老爷……”
金玉安挥挥手,示意他什么也别说了,赶快离开。
巴塔布猛地站起,转过身,一头蹿向门外,吩咐下人:“快走。”
巴塔布带着一乘小轿,出了将军别馆大门,穿街过巷,逶迤来到顺风门城楼之下。
旗兵头目上前拦住喝道:“停下。”猛地看见巴塔布,赶紧赔着笑脸说,“是巴爷啊,怎么?这下半夜了还要出关。”
巴塔布掏出金玉安给他的令牌晃了晃,旗兵头目不敢再问,赶紧喝令手下打开城门。
软轿出关不一会儿,便听见前面十字街口处蓦地暴出一声喝叫:“来人止步。”
巴塔布道:“速去通报袁青阳袁大爷,我有要事相告。”
话音刚落,只见朦胧夜色之中闪出十余条手执刀矛火器的壮汉,快步迎了上来。
下关路上,一路颠簸,再加上猛然飞起的这一声凶暴暴断喝,金煜瑶从昏迷中蓦然惊醒过来。她赶紧撩起轿帘,观察外面的动静,只见一大群手执武器的壮汉已经堵住了去路,不由得悲苦地摇了摇头,无奈拉上了窗帘。
有头目认识巴塔布,亲热招呼道:“原来是巴爷啊,袁舵把子在前面紫金寺大殿上歇着,马上要攻城了,昨晚吃饭时袁总舵把子还担心你哩。请,我马上带你去见舵爷。”
袁青阳不是官,可只要他跺一脚,重庆上下半城都要抖三抖。袁青阳有如此之大的号召力,主要是因他一辈子行侠仗义,手腕高明,再大的事,只要他出面,都能搁平捡顺。
时令已入深秋,夜风中已带着森森寒意。巴塔布等一路往前走去,只见陋街两侧,庙宇内外,到处燃起一串串火堆。无数条汉子,围着火堆席地而卧,遍地鼾声如雷。
巴塔布一行进得紫金寺大门,还未到得正殿,袁青阳已闻报从殿中迎了出来,一见巴塔布便击额大叫:“哎呀呀,巴老弟你可来了,昨日夜里,夏副都督已发下号令,天亮之前,同志军便要攻城,大哥我正为你着急得紧哩!”
巴塔布道:“大哥,兄弟此番深夜出城,并非为自保性命,而是受金玉安将军之重托,力保将军唯一血脉留存于世。这轿中之人,便是将军的独生女儿金煜瑶。还求大哥答应我力保煜瑶性命,如大哥有半分为难,我即刻带她重回佛图关,让她与父母死在一起。”
金煜瑶早听说过袁青阳在江湖上的大名,此时用手轻轻撩开轿帘一角,偷偷往外看去。只见这袁青阳,五十岁出头,宽皮大肋,打扮得如同古代武侠人物一般,头戴系有一朵泡绒绒红缨的二层圆帽,脚穿平底皂靴,腰间挎一把带鞘短刀,腰带上插着一把“独角龙”[2]。
袁青阳道:“你我兄弟,还用得着说这种见外的话么?你的事,就是哥子我的事。不过,此地战火即开,不可久留,佛图关一破,必是血流成河,我还是马上派人将你们送到我江家巷的宅子里去,到了那里,便可足保无事了。”
巴塔布道:“大哥义薄云天,兄弟永铭心底。不过,待在大哥宅院中虽是安全,可也不能整年累月里将煜瑶小姐关在家里,如同笼中小鸟般喂养着啊。成都将军金玉昆是我家主子的堂兄,成都满城已与蜀军政府和平解决,主子嘱我设法尽快将煜瑶送到成都,去投奔她大伯金玉昆将军。”
袁青阳顿时面露难色:“巴塔布,你我是结拜弟兄,你的忙,我当然要帮。可当下重庆同志军正在合力攻打佛图关,这位千金小姐的老汉守在关上,宁死不降。我要救他女儿的命,不就成了吃里扒外的角色么。”
金煜瑶乖巧,一撩轿帘出来,冲着袁青阳便跪了下地,“咚咚咚”连叩三个响头。
巴塔布怔住了,袁青阳更是惊诧不已,连声道:“小姐乃金玉之躯,这个如何使得?”
金煜瑶悲切说道:“大清既亡,我父已决意以身殉国,国破家亡,煜瑶哪里还是啥子金玉之躯?袁舵爷是威震江湖,无人不敬的盖世英雄。又与我干爹巴塔布有金兰之谊,袁舵爷当年与我干爹跪在关公像前结为拜兄时,必然发过‘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豪言壮语,巴塔布既是煜瑶干爹,袁舵爷也就等同于煜瑶干爹。干爹啊,难道你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干女儿死于非命,不肯出手相救么?”
“青阳一介武夫,哪里有资格做你这重庆将军之女的干爹?”袁青阳竟然被金煜瑶这番话说得动了感情,双手将煜瑶搀起,慨然道,“既然你连干爹都叫过了,我这个重庆堂口上的龙头大爷还能袖手旁观,不给我的干姑娘搭把力么?范管事——”
袁青阳当下叫来堂口上的红旗管事[3]范玉斌,令他带着自己的拜兄和刚认下的干女儿,立即赶到码头上,雇上一条篷船,夤夜向上游而去,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分手前,袁青阳还不忘给了巴塔布一张“公片宝札”[4],说道:“巴塔布兄弟,此一去山高路远,你又是单骑护主,眼下正逢乱世,不知这一路上会遇上多少风险。这片子你拿着,川东地盘上,乃至西南各地大小堂口,但凡见了我袁青阳的片子,都会对你们满酒筷肉,高接远送,不会留难半分的。”
巴塔布双手接过片子,感动不已:“大哥情意,山高海深,兄弟我刻在心上了!”
事不宜迟,当下巴塔布便辞了袁青阳,与金煜瑶随着范管事,由一小队喽啰护送,穿街过巷,匆匆向着长江边上的黄沙溪码头赶去。
到了黄沙溪码头,只见烟笼寒水,江面上篷船密集。
范管事伸手招来一艘篷船,待篷船“吱呀”靠岸,巴塔布和金煜瑶进得船舱后,范管事遂吩咐船家夫妇几句,无非是小心伺候,万万不可大意之类,方与巴塔布金煜瑶施礼告别。
夜黑风急,篷船扬起船帆,向着上游鼓浪而去。
行不上十数里,蓦地便听见重庆方向,猛然响起“隆隆”炮击之声。
金煜瑶顿时色变,忽地蹿出中舱,遥望下游,只见北岸方向,已腾起冲天火光,将夜空烧得一片通红。
金煜瑶泪如泉涌,大叫一声:“爹爹呀!爹爹呀!”咚地跪在船板上,向着火光腾起处连连磕头。
巴塔布也跪下了,咬牙切齿发誓道:“老爷,有我巴塔布在,小姐命就在,你老……放心去吧!”
一夜风疾,天亮时分,篷船已至江津境内的猫儿沱峡口。
进得峡中,只见水急浪涌,惊涛拍岸,只靠风力,篷船已难以前行。
船家将小船泊岸边,招来十余名纤夫,由人力拖拽着船儿,往峡中奋力逶迤。
到得午时,纤夫们忽地大声鼓噪起来。巴塔布金煜瑶闻声赶紧钻出舱去,立于船头。但见滚滚波涛之上,密密麻麻涌突隐现着无数尸首,有的缺了脑袋,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尸身上刀口赫然开裂,露出森森白骨,令人触目惊心。
巴塔布大叫:“不好!船家,快快把船停下!”
船家望着那满河尸首涌涌而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瞠目结舌。听得客官叫停,赶紧向着岸上一声唿哨,众纤夫顿时止步,将肩上搭绊取下,那原本绷得溜直的纤藤,立时变得如同一条弯曲长蛇,“滋溜溜”向着船头梭去。
巴塔布对煜瑶说:“你看看这满河死尸,全是刀枪所伤,不知上游江津、合江、泸州等沿河两岸码头,是何等凶险情形。我们若贸然闯去,弄不好便自入了狼穴虎口。再者,这一路上我已发现,连太古公司的英国洋轮也停了航。我原想到了前面江津码头,再改乘英国洋轮去泸州的主意,也落了空。小姐……”
煜瑶急声叫道:“爹爹此言差也,爹爹已嘱我们从此以父女相称,爹爹就不该再称女儿为小姐。”
巴塔布赧然,结巴言道:“女……女儿说的是。事已至此,我看……我们最好还是舍舟登岸,先打探清楚前面情况,再小心前行的好。”
煜瑶道:“从今以后,爹爹做事,不必征询于我,全凭爹爹自拿主意就是。”
说话间,船家已将篷船靠抵岸边沙滩之上。巴塔布从怀中掏出一个银翘宝递给船家,打发船家就此返回重庆。船家夫妇见了这么大一锭银子,喜得脑壳发昏,鸡啄米般向着巴塔布打躬作揖。纤夫们上了篷船,即刻间顺水漂去。
巴塔布带着煜瑶,上了河坎,见不远处有一乡场,便赶紧前去,先找家饭馆,杀鸡剖鱼,饱饱吃了一顿酒饭。巴塔布再去铺号里买来一身男装,让煜瑶打扮成一位小公爷,然后到轿行里雇来一乘滑竿,让煜瑶坐上,自己则买来一头健骡,扮作保镖模样,将煜瑶的宝剑,自己的鲨鱼皮腰刀用包袱皮裹了,搭在肩上,随滑竿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