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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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枕头

“现场死者的床上有几个枕头?”刑江明突然冷不丁地问。

“嗯?”闫发愣了一下,随后答道,“一个,怎么了?”

“副卧室里有几个枕头?什么类型的枕头?”他又问道。

“也是一个啊,那种竹席的硬质枕头。”闫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们也太蠢了!”刑江明几乎是咬着牙说的,同时他抬起了死者的头,向底部看去。

被剃光的头,后颈部没有任何痕迹。

“韩法医,如果头下枕的是硬竹席枕头,那么在上方用软枕头往下摁压,死者的后颈部会留下痕迹吗?”刑江明盯着韩法医问。

“要达到捂死的程度的话……会留下压痕,在后颈部。”韩法医沉思后得出了结论。

“江明,这问题是什么意思?”闫发更加不解了,“死者当时枕的不是硬枕头,所以他的后颈部也没有留下压痕……”

说到结尾处,闫发很明显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音量低了下来。

“我们这么多人,看了现场一遍又一遍,都没有人意识到这个简单的问题。”刑江明捂着自己的额头,神情中满是后悔。

“看着老人枕的是软枕头,且上面有捂死老人的痕迹,就理所应当地想着老人就是被这个枕头捂死的……”

“不,老人就是被这个枕头捂死的,这点没有问题,问题是,当时老人正枕着什么。”刑江明像是在提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人没有枕硬枕,这是刚才的检验得出来的结论。”闫发跟上了刑江明的思路,但很明显有人还没有跟上。

“也许老人平时就是软枕的,也有可能吧。”王控自觉担任了提出不同观点的角色。

“整个房子里只有两个枕头,一个在主卧,一个在副卧,客厅里的小枕头先不算在内。”刑江明回忆着现场,“我们在现场看到的是,主卧里老人枕着软枕,副卧里放着硬枕,但真正的现场是怎么样的呢?”

“老人一般都是要枕硬枕的,这一点无需置疑,就算有例外情况也无所谓,因为接下来的才是重点。”

刑江明慢慢走到了解剖桌的正前方,其他所有人都靠在桌边,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根据我刚才说的,家里一共就两个枕头,我们就默认硬枕头应该是放在主卧的,老人使用的。”

“那么软枕就应该放在副卧,这不难理解。”

“不论凶手是不是张灵,肯定是有一个人前来杀害了老人。”

“也许知道现场情况,也许不知道,他来到了老人的卧室,准备将老人捂死。”

刑江明低头看了看死者的面部:“必须是捂死的原因就在于这种死法隐蔽性很高,如果不是公安介入,这起案子可能根本不会成为一起案子——我指的是没有人报案。”

“想必这就是凶手的目的,所以说到这儿,我也先给出我的第一个结论——张灵不是凶手。”

“但这并不代表他入室盗窃的罪行为假,事实上,我怀疑这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闫发和韩法医还能大致跟得上思路,而王控和郭法医这种或经验不足或不了解案情的人此时只能瞪大双眼。

刑江明继续着他的推理:“真凶的目的是要杀害老人,并且不留痕迹,要让老人的家里人认为其是自然死亡的,而这一套行为中,让一介小偷介入,目的何在?”

“他完全可以完美的完成他的凶杀——也许并不完美,这点我们之后再说。”

“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杀人行为。”

“事实上,我能想到这一点正是因为枕头的问题,而这个问题不仅洗清了张灵的嫌疑,同时也让真凶的目的显露出来了。”

“正如刚才所说,这起案子是很容易被确定成意外事故的,而这个小偷的加入,则让这个意外事故,变成了入室盗窃杀人,通俗来讲,真凶是为自己的罪行上了层保险,找了个替罪羊。”

刑江明顿了一会,似乎是在为接下来的长篇大论组织语言。

“第一种情况,真凶完成了自己的杀人计划,而死者家属也如他所愿没有报案,这样也许真当我们发现不对劲时,留给我们的也只有一盒骨灰了——这对于真凶来说,自然是最理想的结果。”

“但收益越大,风险越大,若是发生像现在这种情况,死者家属不仅报警了,而且还对死者的死亡抱有很大的怀疑,那他的目的就显而易见了,针对这种仇杀,估计真凶应该不难找,要不然的话对不起他耗费心思整这么一出局。”

“第二种情况,就是现在我们面临的这种情况,真凶完成了自己的杀人计划,而且将自己的罪行推到了一个可怜的小偷身上,几乎就要完美脱身——当然,他的目的也几乎达到了,就差一点点。”

闫发也不禁低下了头,王控更是将震惊直接写在了脸上。

“我们几乎就要治张灵的罪了,不是吗?”刑江明苦笑道,早上高队拍他肩膀那一下他好像现在才反应过来,“如果这几天没什么进展,张灵怕不是就要被审查起诉,直接判刑了。”

“这一点,恐怕就算是躺在这里的老先生也不能接受。”闫发低声说到。

没错,对于刘力克先生而言,法庭是庄严而神圣的地方,如果无罪之人被贯以莫须有的罪名而且被法院宣判,那么法院的公信力何在?法庭的尊严何在?法官的存在意义何在?

“回到案情,事实证明我的坚持是有必要的。”刑江明的语气里完全没有自夸的感觉,反而是一种后怕,“也证明了凶手有多狡猾,和郭法医说的一样。”

郭法医闻言只得苦笑,他说的狡猾和刑江明的可差的太多。

“关于凶手这么做的动机已经解释清楚了,接下来的调查方向就主要在于暗网内犯罪信息交易那块以及死者的社会关系方面了。”

之前由于案件的定性让他们根本没有往这方面考虑,所以这些工作还要从零开始,尤其是暗网的部分,看来短期之内是不能交给网安部门了。

“关于案件的定性,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先前的草率也是造成我们久久没有察觉出异常的原因。”刑江明的推理还在继续,“真凶引入小偷的另一层目的显现,即便警方介入调查,也很有可能因为认为是小偷入室盗窃而放松警惕,察觉不到背后的真相。”

“事实上,我们也这么做了。”这次这话是闫发说的,适当的反思是很有必要的,闫发在刚才的几分钟之内想清楚了这一点。

刑江明点了点头:“接下来是重点,关于枕头的部分,老实说,另外有一点我还没有想清。”

“首先就是软硬枕头的问题,我之前说到凶手进入了老人的卧室,想要实施捂死老人的行为,但他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

“没有东西可以用。”王控这么久终于跟上了刑江明的思路,“老人的卧室里没有合适的凶器。”

“没错,老人当时所枕的,八成是竹席硬枕,那东西可是不能让人窒息的,他需要的是一些柔软的物品,但不幸的是,当时老人的房间里并没有这些东西。”

“当然手也是柔软的,但是为什么凶手没有选择用手将死者捂死呢?”刑江明兴致上来了,为了让同事更好的消化全部信息——他看向韩法医问道,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为了更好的让你们了解,我简短的解释一下,关于捂死的方式,这是刚才郭法医没有提到的。”韩法医自然的接过了话头,“作为常见的他杀手段,捂死一共有四种常见方式,分别是:1.用手,躯体捂压被害人的口鼻部。2.用毛巾、棉花、纱布、衣服、被褥、枕头等柔软物体捂压口鼻。”

“我先插一嘴。”刑江明打断道,“不用被褥的原因是死者所盖的被子很薄,就算是折叠起来也很难把人捂死,韩法医,你继续。”

“3.将被害人面部朝下,将口鼻压在被褥,泥土等较软的物体上。4.用塑料袋套住头颈部,并收紧袋口。”韩法医说完,喘了口气。

“其中凶手选择了第二种方式,作为法医的我给出的理由是——这是最能避免留下抵抗伤等痕迹的方式,对于一个老人来说,这样做轻而易举。”

“至于用手,相比于用柔软物体则会显得粗暴很多,会留下很多痕迹,丝毫不比扼死——也就是俗称的掐死,留下的证据少。”

“这次用软枕作为凶器,口鼻周围的暴力作用痕迹就很少,尤其在内部,不仔细观察更是几乎不会被发现——隐秘性这点已经被反复强调,我不再多说。”

“而如果用手掌强行捂压被害人的口鼻部时,口鼻周围常有局部擦磋伤,抓痕,口鼻歪斜或压扁甚至鼻骨骨折,口腔粘膜、齿龄处可有损伤出血,特别以颊粘膜和齿龄粘膜最易检出,部分可能会伴有唇粘膜或鼻粘膜的损伤出血——”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韩法医不得不再次停下喘气。

“剩下的我来补充吧。”郭法医又接过了话头,“这些现象的产生主要是因为口腔、唇及鼻粘膜均具有柔嫩、血液循环丰富的生理特点,加之内面有牙及颌骨衬垫等解剖学特点,当犯罪嫌疑人在局部施以持续性强大暴力,容易导致局部损伤。而用柔软的物体捂压时,有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

“这次我们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很难被发现。”刑江明将大家从学术的氛围中拉回到案情里,“第三种方式的话,死者平躺着睡觉,将其翻过身去动静太大,而且会留下很多痕迹。”

鉴于剩下两个没什么分析的必要,刑江明快速的略过:“第四种,会留下勒痕,容易被发现。”

“而且死者的颜面部和四肢皮肤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变成青紫色。”韩法医补充道。

“那么,法医课到这里就结束了,回到刚才的问题,凶手发现老人的卧室里没有凶器,只好出去寻找,为什么不去客厅拿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体积小捂不死人,而是——之后会提到。”

“总之凶手来到了副卧,拿到了他想要的软枕,来到了老人的房间,接下来是重点。”刑江明的声音沉了下来,等待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后,才推进这所谓的重点。

“尸检得出的结论是不会骗人的,死者被捂死的时候,他可能枕着软枕头,可能没有枕枕头,但绝不可能枕着硬枕头。”他再次对这个信息做出了强调。

“那为什么捂死老人的时候老人枕着的不是硬枕头呢,按理来说,家里两个枕头,一软一硬,此时都应该在老人所在的主卧室。”

“这一点我认为是没有问题的,这是老人被杀之前,杀人案的开头。”

“盗窃案在这时已经结束了,如张灵所言,他走时打开了主卧的门,发现老人正在睡觉,他还听到了老人的鼾声。”

见王控似乎有话要说,刑江明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关于伪造痕迹的事情我们之后会解决,现在先专注于案子——杀人案。”

王控听后扭了扭头,心事被猜中的表情十分精彩。

“刚才说到了,凶手带着软枕头,老人枕着硬枕头,将画面定格在这一刻,这就是杀人案的开始。”

“那么杀人案的结尾呢?我们到现场看到的伪装现场就是杀人案的结束,主卧里老人死亡,头下枕的是本来应该放在副卧的软枕,而一旁的副卧里,床上放的是本来在主卧的硬枕。”刑江明打开了手机,展示了今早他反复翻看的现场照片——现在应该叫伪造现场照片。

“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地方,关于主卧里书桌关上的抽屉。”刑江明看向了闫发和王控,“今早我们就这个问题提出了讨论,然而并没有得出一个满意的结果。”

“即便是现在,坦白说我也不清楚这关上的抽屉究竟意味着什么,这就是我开头时提过的那个没有想清的问题。”

“但我现在有一个思路,这个思路所带来的也许能够解答这个问题。”

“关于杀人案的开始和结尾,我们都已经清楚了,所以现在有几个问题亟需解决。”

“第一,凶手为什么不将老人直接在硬枕头上捂死?第二,凶手杀人的过程是什么?第三,凶手换枕头的目的是什么?”

“看似是三个问题,实则不然,他们之间是有着密切的联系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刑江明。

“第一,老人不是在硬枕上被捂死,这是为了防止痕迹被发现,防止我们发现老人实际上枕的是硬枕而不是软枕。”

“这和之前闫发的话可以对上,他刚才说过,老人后颈部没有压痕,而老人枕着的也是软枕,这之间是没有矛盾的。”

闫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事实上,这就是凶手想让我们想的,这样子一来,我们发现死者枕着软枕而软枕就是凶器而死者的后颈部没有压痕之后——”他长呼了一口气,“我们就会认为老人就是在睡梦中被抽出枕头捂死,而后凶器被凶手放回了老人的头下。”

“结合之前提到过的,我们对于案件的定性是入室盗窃案,所以我们没有想太多,所有人,包括痕迹检验人员,所以就这样忽略了在副卧的硬枕。”

“这,就是凶手的目的。”刑江明一字一句的说,每一句话都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凶器,死者都在一起,凶手又不过是个小毛贼,我们心中的警惕便降低了,不会去管一墙之隔地副卧里,静静躺着的硬枕。”

“真凶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杀人的罪名扣在小偷的头上,为了让他的替罪羊,好好的完成他的任务。”

“并不难理解。”刑江明看到王控迷惑的表情,“反过来想,如果他没有换枕头,那会发生什么?”

见众人没有反应,刑江明只好解释:“如果死者是被一墙之隔外的副卧里的软枕捂死,那这案子的性质可就变了,不再是入室盗窃后激情杀人,而是预谋杀人后伪造入室盗窃现场了。”

“按照我们之前的分析,小偷被发现后冲动杀人,如果是你,你会跑到隔壁拿个软枕把人捂死吗?这样就有三个不合理的地方。”

“第一,老人如果已经发现盗窃行为肯定不会还再床上躺着任人宰割,人是老了,但不是瘫痪,就算是瘫痪,他也能出声。”

“第二,如果真是这样那肯定是直接徒手掐死老人更快,不可能去找别的凶器。”

“第三,紧接第二点,就算去找凶器,也不可能去隔壁房去拿一个软枕头,比这玩意趁手的凶器多的是。”

“结合以上三点,我确认了张灵的清白——仅限于杀人案。”

“同时也暴露了凶手的意图,他的目的就是不让张灵清白,很明显张灵关于自己有没有进入主卧室这件事上警方并没有相信他,哪怕一点。这就是凶手的目的。”

“他要让现场变成他想要的那样,所以他不能不换枕头,他不能让警察注意到副卧的枕头。”

“这就来到了第二个问题,凶手的作案过程,他不能让死者后颈部留下印痕,因为这样会让警察联系到硬枕,联系到隔壁房间,他诬陷张灵杀人就行不通了。”

“这是动机的问题,不是个人的问题,他所需要的是张灵无法为自己辩解,哪怕辩解也不被相信,如果是入室盗窃激情杀人的话,不仅警方的警惕会降低,而且也不会关注凶手真正的动机,毕竟偷东西吗,能有什么动机?”

“但是——”刑江明特意停顿了一下,“如果张灵的罪行变成了预谋杀人,警方就要调查张灵跟死者到底有没有关系,一旦查出来没什么关系,不仅他的诬陷计划会失败,而且真实的动机被发现,他自己也极有可能被发现,这绝不是他想看到的。”

“综上,我推测出的凶手行凶场景,应该是将老人的硬枕抽走,随后用软枕捂死老人,确认老人死亡之后再把软枕放在老人头下,将硬枕放到副卧。”

众人不禁再心中脑补这个场面,可怜的老法官,一生惩戒无数罪恶,当他从睡梦中惊醒,看到凶手的脸,然后便是一片黑暗,窒息的感觉,一直到死亡……

每个人的心情都变得无比沉重,光是想着这个画面都能感受到老人的绝望,所有人都在心底燃起火焰,将真凶燃烧殆尽的火焰。

将这些场景想象出来的刑江明心里也十分难受,不过作为刑警,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没有办法,只能继续推理。

“第三点,真凶为什么要换枕头,这点在第一点其实已经解释过了,而现在再看这个问题,它也解释了为什么没有去换客厅的枕头——将客厅的小枕头放在卧室里,没有任何意义,凶手需要的是一个能够融入环境的凶器。”

“现在三个问题都解释清楚了,存在一个真凶在张灵盗窃完成之后进入现场按我刚才所说完成了凶杀。”

“这一套精心设计的计划却有一个不可避免的瑕疵,那就是枕头被换过后,无论是死者家属还是我们都有很大可能发现。”

“这是凶手唯一冒的一个险,仔细想的话,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别无选择,枕头的位置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摆放方法。”

“但正如之前说的,老人的习惯不一,这一点上,我们都被欺骗了。”

“主卧的抽屉……”闫发想起了那个连刑江明都没想清的问题,“存在被盗窃的痕迹,这也是真凶的伪装?”

“有几种解释,我不能确定。”刑江明摇了摇头,“他伪装成和张灵一样复原抽屉的现场;或者打开抽屉,营造出盗窃被发现后杀人仓皇逃离的假象;甚至可以不偷,只杀人,这对于定张灵的罪来说没什么区别。”

“他三种都可以选,而结果他选择了第一种,这证明不了什么。”

“不过还可能有第四种可能——那个我还没有想到的可能。”

刑江明收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