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诗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淡(1)

上篇

一

劝讽世情而语言又最为含蓄蕴藉的，像有人写的《游春》说：“刚下过雨地面潮湿庄稼泛青，竹林边的桃花都开了。游人本是农夫桑妇，还惦记着春深该种田了。”《咏桑》诗说：“伴着东风我采了一篮子的桑叶，御寒的功劳在于有春蚕。世上有多少无用的花草，与百姓的生计毫无帮助应该感到惭愧。”《雨中作》诗说：“用棉装的布被使人睡不好觉，早上起来看远山的云彩伴着烟雾。跛驴躲着那些高大的马，泥水溅起来直落到锦布做的鞍鞯上。”

二

西崖先生说：“诗话盛行诗就不存在了。”我曾经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后来读了《渔隐丛话》，而感叹宋人的诗文可以保存，而宋人的好些评论诗的话可以不要。皮光业有诗说：“行人折下柳枝和轻轻飘浮的柳絮，飞着的燕子口中的泥还带有落花。”诗写得非常好。裴光约诋毁它说：“柳当然有絮，而燕子口中也许并未含泥呢。”唐人有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半夜钟声到客船。”诗写得很好。欧阳修却讥笑说夜半哪里有钟声。评论诗的人，又举了夜半的钟声，以考证这件事。如此论诗，使人丧失了灵性，断了智慧；岂不真是“有了诗话诗就不存在了”吗？有人赞扬杜甫诗写得佳妙。一位经生说：“这浊酒是谁造的？一醉让人散去千般忧愁。’酒是杜康所造，而杜甫竟然不知道，怎么能称得上是诗人呢？”痴人说梦，势必会到这一地步。

三

天长诗人陈烛门进士，名叫以刚。我做江宁县宰的时候，承蒙他前来拜访。我爱买书，但官邸很小，把书都堆放在签押处；他因此赠我一首诗说：“六朝时的山还立在门外，万卷诗书都与登记公事的文簿堆放在一起。”这就是姚武功的“连印章上也沾着墨汁，户籍经书交杂堆放”的意思。

四

有一个箍桶匠老了，他的儿子常常使他挨饿受冻。儿子又生了一个孙子，老人爱孙子，常常抱孙子在怀里。人笑他太傻。老人吟诗说：“还记得当年养我儿的情景，我儿现在又养着我的孙子。我儿饿我就让他饿好了，不要让我孙儿将来再饿我儿。”这诗用意深厚，比那些“因为儿子不孝，抱孙子以图报仇”，又进了一层。

五

诗能预言未来，在古代就有这事。宋徽宗有《咏金芝生》诗说：“肯定知道金帝要来做主，不等春天来便发生了。”已预兆有靖康之祸。后蜀主孟昶有《题桃符贴寝官》说：“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生。”后来宋太祖灭蜀，派吕余庆做成都知府。王阳明擒获朱宸濠，在庐山刻了一块石碑，上边有“嘉靖我邦国”五个字。不久后，世宗即位，国号为嘉靖。扬州城内有康山，民间伟说康对山曾在这里读书，因此命名。康熙年间，朱竹坨玩游康山，写有“有约江春到”的句子。今康山主人颖长方伯，修整其地，极呈一时的繁盛。方伯姓江，名春。这也是一件令人奇怪的事情啊！”

六

乾隆年初，江西有四子：杨、赵、汪、蒋。赵山南早死，诗也失传了。汪辇云名轫，年少时孤贫，给人家做饭，有诗句说：“天阴云彩也像要掉下来，天放晴了草都像要烧起来似的。”杨子载名蕕，才气最高，和蒋心余相对衡。他的祖先本是云南土司，改籍江西。有五言诗说：“山鬼常挨着肩，溪间彩虹倏忽出现。”“早霞随着太阳而上升，败叶随着潮水行进。有客人便显得庭院太小，没有书便觉得天很长。”

七言律诗说：“寒星将隐时看见点点渔火，小雨无声地随着花瓣掉落。”“栏边有花草牛羊经过的地方，寺里人家传来捣米的声音。”“客人很少，留下来长住的是不鸣的大雁；睡得很甜，反而喜欢失职不报晨的鸡。”

七

又有一个叫何在田的人，写有《偶成》诗说：“月亮借着太阳的光而半面发光，雨吸收云气便还有零星雨丝飘落。”

《郊外》诗说：“荒野小路没人可问，随着牛走自会找到村庄。”“靠着城市而住原本就不是隐居，能写诗岂能算是才子。”“砍柴人的屋里把柴木搭成床，渔船上渔网也可以作船帆。”都是可以留传的好诗句。甲辰年三月，我赶往广东，过南昌，蒋心余患了中风，嘴不能说话，还以左手写这几联对句让我来欣赏评点。

八

心余手拿着二十卷诗集对我说：“我的知交遍布海内，但为我的诗作序只托付给你。”我被他的诚意所感动，临别时不禁落下泪来。他的儿子知让赠了我一首五言古诗，洋洋千字，集中了杜甫、白居易的诗风特点，因为篇幅太长，所以不能抄录。与我谈论古诗十分相投，因此又赠我三首律诗，有一句说：“你所读的书别人也读了，只是缺少你的聪明。”

心余书合，有扬州汪端光孝廉的赠句说：“置设好酒招待家乡父老，即使是汉朝公卿也解衣作揖。”汪端光字剑潭，少年英俊，有好的诗句像：“江水平静有渔灯出没，风声很大把鼓声都盖住了。”“路途太长行踪十分孤单，小船应该一买就买两个。”“明月照耀下是无边的江水，一半照着行人，一半照着水中的鱼儿。”都写得别有趣味。

九

鱼门写有《哭董东亭》说：“信疑未定先抛下泪来，日月都是真实的，不久便来了书信。”云松写《哭韩廷宣》说：“久在异地不回来与死去没两样，故人进入我的梦乡还和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

十

庐州守备徐椒林，每次到金陵，和我谈论。他在满洲城写《夜饮》诗说：“因为仗着将军管着城门，几番痛饮一直到月亮西沉。”

十一

士大夫当官之后，读破万卷书，往往小的时候读的《四书》、《五经》，都记不起来了。癸未年召试时，吴竹屿、程鱼门、严冬友诸公都聚集在随园。我偶然谈到《四书》中有韵的，像《孟子》里“师行而粮食”一段，五人都背到“方命虐民”之下，都记不起来了，冬友自己编了一句结尾，彼此都怀疑不像，急忙翻书看，乃是“饮食若流”四个字。满座人都大笑。外甥王家骏有诗说：“因为留下僧人谈话，因此大家都谈禅，为督促孩子的功课自己只得去熟习旧书。”

外甥有很多好的诗句。像：“猛地看见波浪发白，才知道月亮突然亮了起来。“一编书籍就好像好朋友一样，应该亲近不应该生疏。”“衣服因为乱叠而生了许多皱纹，书因为常翻卷数都不整齐了。”“晚上的云彩像幕一样可以遮住月亮，细雨如烟不损伤花。”“停下脚来刚好碰上认识的寺庙，一进门就先询问旧时交好的僧人。”“河曲引着激流归向远方的港口，将密密的叶稍稍剪去一些便露出新花来。”“伏在床上苦吟没有好的诗句，描诗容易作诗难。”都有陆游诗歌的风味。

十二

钱文端公庚午年去主管江西考试，写榜的小吏陈巨儒头发胡子像雪一样白，以求公赠予手迹为荣。陈巨儒自述年已七十，亲手写的文武榜已三十二次。钱文端公赠诗说：“中榜的人都靠你的腕力来传扬，白头白须像地仙一样。自己说在中书省做吏，曾经做这件事已经四十年了。”十月，又写武榜。解首便是他的孙子腾蛟。名次刚一公布，他便掀须一笑，笔掉于地下。中丞阿公高兴极了，派遣牙校带着纸，去藩司彭家屏公家里要诗。彭公正有要紧事，幕僚门客写了好几首，彭公都不满意。派吏又飞马请蒋苕生来，蒋正在和朋友喝酒，恋恋不舍不肯去，吏敦促再三，方才持鞭上马，到了地方，彭公已派了四拨人去请他了。彭公急忙站起来，告诉中丞派来索诗的小吏，在屋檐下牵马等着。蒋苕生笑着说：“我不知道您有这么着急的事情。”提笔立即题了一绝说：“榜头题处笑开怀，六十多岁了头发已白。官烛之下他是第一名，夜静时回想起抱孙子的时候。”彭公得诗后狂喜，请苕生喝酒，并送了轻纱四端。

蒋苕生的太夫人钟氏，名叫令嘉，晚号甘荼老人；生了心余，四岁时，就折断竹丝作教鞭教儿子识字。《尝登太行山》说：“绝磴马萧萧，群峰气势雄伟。天上横着茫茫的云彩，山中充满寒意。极目望去小河像带子一样，车子路过雪还没有化尽。龙门把水分开了，大禹的功劳万年不朽。”乙酉年，心余陪母亲离开京都，画《归舟安稳图》，一时有名的公卿，都在上面题诗。尹文端公对我说：“此卷中没有佳作；只有太夫人自题七章及陆健男太史的四首，足可以传世。”可惜没有抄录。

十三

尹文端公和我的“飞”字韵说：“鸟儿在青云中飞累了也还得接着飞。”吟了两三遍，叹息不已，由此可以想见为官者要求退隐很难。陈古渔有诗句说：“没有游过五岳心里十分渴望，一旦到了云霄又有许多的折磨。”

十四

尹文端公总督两江的时候，爱才如命。宛平王发桂以主簿的身份被派去管行宫，有诗句说：“羞愧我作为衙官无一事可做，在宫门前拿着扫帚扫落花。”公见诗后大喜，就马上为他升了官。秀才解中发有诗句说：“多读书命运就会好一些。”尹文端公在扇子上见了，就聘他作私塾先生。

十五

有人问：“李师中将要带兵出征，在韩魏公席上作诗说：‘归来不愿被封侯，只向君王要心爱的女人。’不知他用的是什么典故？”我认为：《宋史·王景传》：“王景本在后唐做官，后来归附后晋。高祖十分厚待他，问他想干什么。他说：‘受恩太多了，没什么要求的。’又再问他，才说：‘我做小卒的时候，常背着胡床，跟着队长到官妓侯小师家听弹唱，心里十分爱慕她，今天如果能得小师为妻，就满足了。’高祖大笑起来，就把侯小师赐给了他，封为楚国夫人。”我怀疑李师中说的就是这件事。后来蔡攸出兵，指着皇帝旁边的刘妃请求赏给他，这件事发生在以后。有人说：“爱卿，指的就是魏公席上的妓女名。”

十六

梅珍是文穆公的第六个儿子，二十岁时，跟着张芸墅游随园作诗说：“随园早就听说过了，不过今天才来游历。买得小山隐居起来，名声远超过太傅了。主人能爱好交友，高士提携我前来。幽静的小路隐入藤萝中。知道这是远离世俗的地方。”又说：“岸分开了两潭水，壁上满是当朝名家诗歌。”唉呀！式庵学问很好品行也端正，年龄不到五十竟然死了，诗文大多都丢失得找不着。

十七

我小的时候写《咏史》说：“如果说汉高祖比项羽强，试着将吕后来与虞姬相比。”后来又见益都王遵坦中丞有句子说：“垓下何必再唱悲歌，虞姬、吕后相比会怎么样。”两诗意思是一样的。王中丞又有诗句说：“亚父不被项羽重用才得以寿终正寝，淮阴侯韩信却枉死在未央宫。”诗意十分新颖。

十八

马辅宛斯作《绎史》，叙说了三代的事，极其广博典雅，而他的诗歌文笔十分清新。有诗《池上》说：“要想会养鱼得找到渔父，喝酒无心去学醉翁。”王渔洋题其画像说：“今日黄山山下路，只剩下书带伴着青青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