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诗一百年大系4:都市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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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昌耀

昌耀(1936—2000),原名王昌耀,湖南桃源人。著有诗集《昌耀抒情诗集》《命运之书》《昌耀自由诗》等。

时间客店

比预定的时间来得早了一些。

其实,谁人说得准呢?

店堂里蒸气弥漫,伙计们忙进忙出,有几个像我早到的食客已闲坐在方桌边等候服务。我瞄好一个空位走过去,用脚背勾过来一把椅子,——我实在腾不出双手来,因为以受命自负的我此刻正平托着一份形如壁挂编织物似的物件,凭直觉我知道那就是所谓“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底所无”的“时间”。

刚坐定,一位妇女径直向我走过来,环顾一下四周,俯身轻轻问道:“时间开始了吗?”与我对视的两眼贼亮。我好像本能地理解了她的身份及这种问话的诗意。我说:“待我看看。”于是检视已被我摊放在膝头的“时间”,这才发现,由于一路辗转颠簸磨损,它已被揉皱且相当凌乱,其中的一处破缺只剩几股绳头连着。我深感惋惜,告诉她:“我将修复,只是得请稍候片刻。”

我俯身于那一物件,拧松或是拧紧那一枚枚指针,织补或梳理那一根根经纬,像琴师为自己的琴瑟调试音准。而我已本能地意识到我将要失去其中所有最可珍贵的象征性意蕴。

此时,店堂伙伴、老板与食客也同时围拢过来,学着那位妇女的口吻齐声问我:“时间——开始了吗?”他们的眼睛贼亮,犹如荒原之夜群狼眼睛中逼近的磷火。未免太做作、太近似表演。我心想。其实,我几已怒不可遏了。

“够了。”我终于呵斥道,“你们这些坐享其成者,为时间的开始又真正做出过任何有益的贡献么?其实,你们宁可让时间死去,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我发觉自己的眼睛充盈着泪水。是的,没有人帮助我。我的料想没错,尽管围观者觉得“时间”与他们有关,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焦灼或关心,但他们为“时间”的修复甚至于不愿捐献出哪怕一根绳头,——譬如我曾暗示客店老板,请准许从其悬挂在门楣的索状珠帘中只是让我任意抽取一根。我终究未能,也无能补齐“时间”材料,哪怕只是采用“代用品”。我流泪了。如此孤独。

人是一种有着致命弱点的动物。

而这时,我发现等候我作答的那位女子已不知在何时辰悄然离去,这意味着机会的全盘失却。机会不存,时间何为?或者,时间未置,机会何喻?我痛心疾首。幸好,当此之时,我已从痛楚之中猛然醒觉,蒸气弥漫的店堂、人众以及悬挂在梁柱吊钩的鲜牛肉也即全部消失。时间何异?机会何异?过客何异?客店何异?沉沦与得救又何异?从一扇门走进另一扇门,忽忽然而已。但是,真实的泪水还停留在我的嘴角。

1996.5.18

夜者

我从与大街相邻的一扇铁门出来送一位夜客,——那刻正当闹市夜生活由盛极而衰(或者换个说法,那刻正值寻欢作乐的人们适各得其所而如愿以偿之时),我回身掩门,听见街侧数步之外一处商店黢黑的门斗里有啜泣声。那人席地而坐,脸孔抵在两膝之间,抱头抽泣。那声音很年轻,我放心不下,疑心那是我自己的孩子。陪夜客走了一段路。过后,我仍旧放不下,径直以为那哽咽吞声者就是我自己了。

这是夜里暧昧的一刻。

当我与客人分手独自转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家歌舞厅的霓虹灯尚在无精打采地变着花样燃炽。我有意走近那间黢黑的门斗,但是那里已空落落的,并无那个夜泣者。我向隅而立。透凉的秋风吹起一丝寒意,我忽有了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内心里问道:“朋友,你是谁?是真实的存在么?抑或只是我自己的幻影?又归向何方?你是自惭形秽而离去,抑或是碍于人毫无心理准备的一时邂逅?……”我感觉有一声关怀来自半个世纪:“朋友,如果生活欺骗了你……”

啊,朋友,痛苦也是一种洗涤剂。

不,我是试图说明——痛苦如果也是酒精。

是人生一课必服的酒精?

那时,人必坚忍而趋于成熟。

但在暧昧的夜里我们是失于猥鄙而不辨梦与真的夜者。

1996年8月14日

(选自《昌耀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