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车里雅宾斯克时期(2)
我父亲留起了络腮胡子。这让我有些惊讶。他的胡子比他的头发要稍微更花白一些,其效果是衬托出了他的双眼,使它们显得更加炯炯有神。难道这就是当一个人急于进入一个新的信仰维度时留的胡子吗?
我说:“定在什么时候?”
“我们正在决定哪一天、哪一小时、哪一分钟。很快。”他说。
他名叫罗斯·洛克哈特,年龄在六十五至七十岁之间,宽肩膀,动作敏捷。他的墨镜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我习惯于和他在办公室里会面,不论是在什么地方。这个办公室是临时的,四下摆放着几台显示器、几只键盘和其他设备。我知道他在被称作“聚合”的这整个项目当中、在这场努力当中投入了大笔的金钱,而这间办公室是一种礼貌的表示,好让他能够方便地与他那联成网络的各个公司、代理机构、基金、信托、基金会、财团、公社和家族保持联系。
“还有阿尔蒂。”
“她已经完全准备好了。没有任何犹豫不决或是想改主意的迹象。”
“我们谈论的可不是永恒的精神生命。这可是躯体。”
“躯体将被冷冻。人体冷冻保存术。”他说。
“然后等到将来某个时候。”
“对。终将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会有可以对抗造成生命结束的种种环境因素的方法。到那时,精神和躯体将被复原,使人重获新生。”
“这个想法并不新鲜。我说的对吗?”
“这个想法并不新鲜。但是现在,”他说道,“这个想法很快就要得以充分实现了。”
我有些晕头转向。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整天的早上,桌子对面是我的父亲,然而一切都很陌生,无论是眼下的情形还是周围的物质环境,还是这个留着胡子的男人本身。只有等到在回家的路上我才能开始慢慢消化吸收这一切。
“而你对这个项目完全有信心。”
“信心十足。无论是在医学上、技术上,还是在哲学上。”
“有人替他们的宠物报名。”我说。
“这儿可没有。这里没有任何推测性的成分。没有任何基于愿望或是边缘次要的东西。只有男人和女人。死与生。”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挑战式的平和语调。
“可以让我看看进行这个过程的地方吗?”
“恐怕不大可能。”他说。
他的妻子阿尔蒂身患数种致残性疾病。我知道她身体状况的恶化主要是由多发性硬化症引起的。我父亲在这里的身份是作为她过世的忠实见证人,其后则是作为一位有一定知识的观察者,观察可以用来保存人体的任何初始方法,直到某一年、某一天可以使其安全地再次苏醒。
“我到这儿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两个武装护卫。他们带我过了安检,带我到房间,几乎一言不发。我知道的只有这些。还有那个名字,听上去蛮有宗教色彩。”
“这是以信仰为基础的技术。就是这么回事。是另一个神。而事实上,和某些更早时期的神并没有多大差别。只不过它是真的,没错,它能够实现人的愿望。”
“死后重生。”
“最终会的,没错。”
“‘聚合’。”
“是的。”
“这个词在数学上有一个含义。”
“在生物学上有一个含义。在生理学上也有一个含义。[1]就别提它了。”他说。
当我母亲在家中去世的时候,我坐在床边,还有她的一位朋友,一个拄着手杖的女人,站在门口。这就是那一刻在我脑海中留下的画面,一直都是这样,只有床上的女人、门口的女人、那张床,还有那根金属手杖。
罗斯说:“我有时会到下面一个作为临终安养院的地方去,站在准备经受这个处理过程的人中间。期待和敬畏在他们心中交织,远远超过了忧虑和迟疑。有一种崇敬,一种惊异的状态。他们在这中间找到了一种共同的东西,其宏大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们感到有一种共同的使命,一个目标。而我发现自己在试着想象几个世纪前的这样一个地方。一个寄宿之处,一个给旅行者的庇护所。一个给朝圣者的庇护所。”
“对了,朝圣者。我们又回到了古老宗教的话题上。我可以到这个临终安养院看看吗?”
“恐怕不行。”他说。
他给了我一根腕带,上面带着一个扁扁的小圆盘。他说这跟警察机构用来随时了解待审嫌疑人行踪的脚踝监视器相类似。我只允许进入这一层和上面一层的某些区域,别的地方都不行。如果我把腕带解下,保安就会得到警报。
“不要对你的所见所闻过早地下结论。设计这个地方的人可都是严肃认真的。尊重这个想法。尊重这个环境本身。阿尔蒂说我们应该把它看作一项正在进展中的工作,一座土方工程,一种泥土艺术,土地艺术。从土地上建起,同时也挖在土地里。不能随意出入。它的本质特征就是静止,包括人,也包括环境。也有点儿像坟墓。泥土是这里的指导原则,”他说,“归之于泥土,出之于泥土。”
我花了些时间在走廊里走动。走廊里几乎空空如也,只碰见了三个人,互相隔着一段距离,我冲着他们每人点点头,只有一个不情愿地瞥了我一眼。墙壁是深浅不一的绿色。沿着一条宽宽的走廊走到头,一拐弯又是一条。墙上一片空白,没有窗户,门和门之间间隔很宽,全都关着。这些门柔和的颜色之间互相有着关联,而我心想不知这些光谱片段之中是否隐藏着某种含义。我在任何新环境里都是这么做的。我试图赋予其意义,使那个地方更有条理,或者至少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以确定我拘束的存在。
在最后一段走廊的尽头,有一块屏幕从天花板上的一个凹处伸出来。屏幕开始下降,延伸到了整面墙的宽度,几乎伸到了地面。我慢慢靠近。起初的图像全都是水。湍急的水流穿过林地,涌上河堤。有雨水打在梯田上的场景,很长时间除了雨什么都没有,接着是人们在到处奔跑,还有的乘着小船在急流中无助地颠簸。有寺庙被淹,住房沿着山坡倒塌。我眼看着水在城市街道上不断上涨,汽车和司机沉没在水中。屏幕的尺寸使得画面的效果超出了电视新闻的类别。一切都赫然耸现,场景持续的长度远远超过了播音员通常能一口气讲话的时间。就在我的面前,和我平齐,直接而又真实,一个女人坐在一张向一侧倾斜的椅子上,和真人一般大小,在一座坍塌于泥石流中的房子里。一名男子,一张脸,在水下,直盯着我。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但我的眼睛仍然盯着画面。很难将目光移开。最后,我回头扫视了一眼走廊,等着有人出现,另一个见证人,好在这些图像越聚越多、紧抓不放的时候站在我的身边。
没有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