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世之言越裳氏者,多以爲在今越南之地,此爲王莽所誤也。賈捐之棄珠崖之時曰:“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東不過江、黄,西不過氐、羌,南不過蠻荆,北不過朔方。是以頌聲并作,視聽之類,咸樂其生,越裳氏重九譯而獻。以至乎秦,興兵遠攻,貪外虚内,務欲廣地,不慮其害,然其地南不過閩越,北不過太原。”《漢書》本傳。尋賈氏之言,越裳必尚較閩越爲近,若謂在今後印度半島,未免不近情理矣。
以越裳在今越南之地者,蓋本於《後漢書》。《後漢書·南蠻傳》曰:“交阯之南,有越裳國。周公居攝六年,制禮作樂,天下和平。越裳以三象重譯而獻白雉。曰:道路悠遠,山川岨深,音使不通,故重譯而朝。成王以歸周公。公曰:德不加焉,則君子不饗其質,政不施焉,則君子不臣其人。吾何以獲此賜也?其使請曰:吾受命吾國之黄耇曰:久矣,天之無烈風雷雨,意者中國有聖人乎。有則盍往朝之。周公歸之於王。”《注》曰:“事見《尚書大傳》。”古人引用,多不盡仍原文,此事散見古書甚多。陳恭甫《尚書大傳輯校》輯之甚備。《後書》而外,咸無“交阯之南”四字,知非伏生原文矣。《後漢書》上文曰:“禮記稱南方曰蠻,雕題交阯,其俗男女同川而浴,故曰交阯。其西有啖人國,生首子,輒解而食之,謂之宜弟。味旨則以遺其君。君喜而賞其父。娶妻美,則讓其兄。今烏滸人是也。”引《禮記·王制》,雜以《注》文。其啖人之國,見《墨子·魯問篇》。辭句亦有異同,不知爲此辭者所據《墨子》與今本異,抑引用改易,然“今烏滸人也”六字,則必爲此辭者所加。“其西”二字,其必其所改,承上文“故曰交阯”言之也“交阯之南”四字,亦同一例。
《漢書·平帝紀》,元始元年,春,正月,越裳氏重譯獻白雉一,黑雉二。詔使三公以薦宗廟。羣臣奏言,大司馬莽功德比周公,賜號安漢公。及大師孔光等皆益封。此事亦見莽傳,但云“風益州令塞外蠻夷獻白雉”而已。知越裳之名,必莽妄被之也。《後漢書·光武紀》,建武十三年,日南徼外蠻夷獻白雉白兔。《章帝紀》元和元年,日南徼外蠻夷獻生犀白雉。亦皆無越裳之名。《論衡·恢國篇》亦云越裳,蓋東漢人已受其欺矣。
越裳之地,當不遠於魯,何也?曰:其事傅諸周公,一也;其所貢者爲白雉,而夏翟爲《禹貢》徐州之貢,二也;《周頌譜·正義》引《大傳》越裳作越常。陳恭甫謂舊本如此。竊疑《魯頌》“居常與許,復周公之宇”,常即越裳。越爲種族之名,常其邑名,以越冠裳,猶之《史記·楚世家》謂熊渠封少子爲越章王,而其地後亦稱故鄣耳。《左氏》越有常壽過,疑即此國人。《毛傳》謂常爲魯南鄙,其地當近海濱,故以無别風淮雨,佔中國之有聖人也。
“别風淮雨”見《文心雕龍》。陳恭甫疑彦和見誤本《大傳》,此恭甫誤也。别風即颶風,後人不知,乃易貝爲具。凡風皆有定向,惟别風不然,一若東南西北同時并作者。東與西相背,南與北相背,故曰别。名之曰具,義亦可通。但古無是語耳。《輯校》云:“《御覽·天部》一本引作天之無烈風,東西南北來也。下六字當是注文誤入《傳》。”是矣,而不悟此六字正是别風之義。轉以彦和所見爲誤本,不亦千慮之一失乎?淮雨蓋彙雨之省,言雨四面而至,意與别風之東西南北來同也。
越裳,《漢書》之《注》引張晏曰:“越不着衣裳,慕中國化,遣譯來,著衣裳,故曰越裳也”,附會可笑。師古曰:“王充《論衡》作越嘗。此則不作衣裳之字明矣。”《魯頌》鄭《箋》云:“常或作嘗。在薛之旁。六國時,齊有孟嘗君,邑於薛。”鄭《箋》果是,則其地距魯甚近;而《御覽》引《大傳》云重譯。《文選》應吉甫詩《注》引作重三譯。王元長文《注》引作重九譯,賈捐之亦云九譯,則仲任所謂語增者耳。抑三與九亦但言其多,非如後世文字之必爲實數,不能因此遂斷爲遠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