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李斯
蘇子瞻以李斯之亂天下,蔽罪於荀卿。姚姬傳又謂斯未嘗以其學事秦。蘇氏之意,蓋深疾夫高談異論者,而以是風之;姚氏之言,則爲委曲變化,以從世好者發,意皆不在古人也。若但就其言而揚榷之,則姚氏之論,較近情實。
李斯學於荀卿,史公謂其“知六藝之歸”。其行事,則《史記》本傳叙述最得其要。《史記》言始皇聽斯計:“陰遣謀士,賫持金玉,以遊説諸侯。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離其君臣之計,秦王乃使良將隨其後。”此其併天下之功也。併天下之後,斯爲丞相,事之犖犖大者,蓋有八端:夷郡縣城一,銷兵刃二,廢封建三,去詩書四,同文書五,治離宫别館六,巡守七,攘四夷八也。斯之説秦王曰:“今諸侯服秦,譬若郡縣,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賢,由竈上騷除,足以滅諸侯,成帝業,爲天下一統,此萬世之一時也。今怠而不急就,諸侯復强,相聚約從,雖有黄帝之賢,不能并也。”一統蓋斯之素志,一統固儒家之義也。夷郡縣城,銷兵刃,廢封建,同文書,皆所以成一統,即與儒家之旨不背。去《詩》《書》百家語,若甚相背,實所以復三代政教相合、官師不分之舊。巡守所以鎮撫四方,攘夷狄亦所以安中國。所最不可解者爲營宫室。然王者當備制度,亦儒家所不廢。始皇特失之侈,此或始皇所自爲。至大營驪山,復作阿房,則趙高實爲之,斯且嘗進諫矣。然則秦之暴,斯固不能無罪,亦當薄乎云爾。視斯爲助桀爲虐之流,則過矣。斯從獄中上書曰:“臣爲丞相,治民三十餘年矣,逮秦地之狹隘。先王之時,秦地不過千里,兵數十萬,臣盡薄材,謹奉法令,陰行謀臣,資之金玉,使遊説諸侯;陰修甲兵,飾政教,官鬥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終以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虜其王,立秦爲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廣,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見秦之强,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親,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廟,以明主之賢,罪四矣。更剋畫,平斗斛度量文章,佈之天下,以樹秦之名,罪五矣。治馳道,興遊觀,以見主之得意,罪六矣。緩刑罰,薄賦斂,以遂主得衆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其所謂罪一者,即秦取天下之事;二即攘四夷;三、四《史記》未之及;五爲同文書之類;六即治離宫别館也。趙高之譎李斯也,曰:“關東羣盜多,今上急發繇,治阿房宫,聚狗馬無用之物,臣欲諫,爲位賤,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見?”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今時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宫,吾有所言者,不可傳也。欲見無間。”於是趙高許爲李斯侯二世,而斯與去疾、劫卒以此死。斯居囹圄,猶曰:“凡古聖王飲食有節,車器有數,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費而無益於民利者禁,故能長久治安。今大爲宫室,厚賦天下,不愛其費,吾必見寇至咸陽,麋鹿遊於朝也。”可見斯治宫室,不過以備制度,而奢泰非其本心矣。秦之酷,實不如後世所言之甚。且六國之時,所以用其民者,曷嘗不極其力,特史不盡傳耳。秦之刑罰,雖較後世爲急,賦斂雖較後世爲重,安知較之六國,不見其緩且薄哉?況於秦之所行,非皆斯之意乎?《史記》云:“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刑死。”鄒陽上梁王書亦曰:“李斯竭忠,胡亥極刑。”固非無由也。李由告歸咸陽,李斯置酒於家,百官長皆前爲壽,門廷車騎以千數。李斯喟然而嘆曰: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太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税駕也。”惓惓不忘其師之言,至與中子俱執,要斬咸陽市,顧其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黄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蓋其微時,嘗有是事。猶斯旨也。故斯生平學術,實未有以大異乎荀卿。古者學有專門,誦習之書少,而其體驗也深。先入之言,有終身不忘者,勢使然也。其論督責一書,專欲明申、韓之術,修商君之法,乃爲阿意求容,二世責斯之説,蓋皆趙高之言。高以此責斯,蓋正觀其能曲從與否,斯乃棄所學而阿之也。以此疑斯之學術,則又過矣。
斯之被禍,全誤於全軀保禄位之私。儒家之道,難進而易退,捨生而取義,而斯之辭荀卿也,曰:“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托於無爲,此非士之情也。”其夙志如此。趙高賤人,學亦必出斯下,何足動斯;然斯竟爲所誑者,則長子“即位,必用蒙恬爲丞相,君侯終不懷通侯之印歸於鄉里”。“君聽臣之計,即長有封侯,世世稱孤,必有喬松之壽,孔墨之智。今釋此不從,禍及子孫”等語,有以動其心耳。斯非不知忠臣孝子之義,而曰:“嗟乎!獨遭亂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遂卒聽高,則非高之能誤斯,而斯自誤也。好生惡死,人之恒情,人亦孰不欲富貴,然求生而適以得死,求富貴而適以召危亡,以斯之智而猶如此,而安於義命,亦不必常得死與貧賤也。故知死亡貧苦,不以避而免,富貴老壽,不以求而得,君子所以浩然安於義命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二卷第三期,一九三五年二月出版)